就这样,漫长的一天在死寂中滑过。
到了傍晚时,城门外突然人声马蹄声大作,显然将有大军攻来。早早便蓄势已待的士兵们立即整好队伍等于城门后,数百位弓箭手立在城墙上,手中箭矢遥指远处驰骋而来的大批敌军。
城墙中央的指挥官仔细勘察了对方的攻势,随即转过身,对骑马站在队伍最前方的克劳狄招招手,告知对方已将兵临城下。
克劳狄颔首,示意弓箭手开始放箭,顿时只听嘈杂的惨叫怒喝远远传来,同时亦有纷乱的箭矢自外射入墙内。
一场大战,就由远距离弓箭之战点燃火线。
克劳狄勒转马头,望向身后的千名骑兵以及最后方的步兵们。果不其然,他在他们眼里,捕捉到了不甚明显却确实存在的不安与疑虑,从早晨一直压抑至今,终还是在敌人凶猛的攻势下不得已显现出来。
每处劣势时,如何稳定军心就成为最至关重要的事。
克劳狄沉静的视线穿行人群,直到众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了领袖身上。他郑重其事地清清嗓子,像要发表什么演讲,但他脸上泰然的神色,与其形成巨大的反差,竟带出一种莫名的轻松感。
他终于开口说话,音量并不大,却似乎带来了震荡的回响。
「在我们把这帮野蛮人赶走之前,就先和他们来场竞赛吧,不要被小看了。骑兵们,记得夹紧你们的马腹,可别被丢脸地甩下马。还有各位徒步的赛跑者们,发挥出你们追女人时的力量吧,如果连几个野蛮人都甩不掉,可别想能讨个好姑娘。」
一贯不苟言笑严谨成风的帝国之刃,居然在阵前说出这样一番打趣般的开战陈词,不由令所有人下巴险些脱落。
片刻沉寂后,人群里不知何处飘出一缕有意克制却仍忍俊不禁的低笑声,再然后,整片人群爆发出几乎喘不过气的长笑。方才还紧紧绷脸的波鲁也一脸痛苦地捂着肚子,忍笑不易。
笑声过后,原本散乱黯然的气氛,已在不知不觉中消失无踪。
士兵们定定凝望他们最引以为傲的将领,脸上无不携着无比的自信与坚毅。
「那么,比赛要开始了。」淡淡地说出这么一句,克劳狄勒马转身,唇边的笑容逐渐敛去。他抽出腰间长剑,对一直站在城门后的士兵点了点头。
几位士兵接到示意,立即开始行动,拽起长锁链将封闭的城门缓缓拉开。
随着城门的开启,出现在门缝中的,是手拎大剑大举迈进的哥特战士们。见到城门竟然不攻自破,他们禁不住统统呆了半晌。
但很快,他们收起惊异,在身处队伍中央的哥特首领的号令下,十数万大军势如水火向着城市汹汹攻来。
与守城的阵仗排列不同,对方是步兵在前,骑兵在后。这可真是大大有利。
一旦短兵相接,远距离的弓箭手已不能再随意放箭,纷纷抽剑跳下城墙正面迎敌。霎时,小小的皮提乌斯城放眼只见刀光剑影,闪烁成河,刀剑相击声铿锵作响。
虽然哥特大军气势凶猛,罗马军队同样势不输人,尤其在骑兵首先对上步兵的情况下,更是抢占了先机。一时之间,十几万人的敌军,与只有区区两万人的罗马军,居然战成势均力敌。
但克劳狄知道这并不是长久之计,双方的兵力悬殊过于巨大。在挥剑一气砍杀了敌方首批先行军后,他假意做出落败迹象,对麾下战士大喝道:「走!」
随即扭转马头,向南面的城墙飞驰而去。其余士兵也不再恋战城内,急步跟在将领身后,开始如潮水一般涌退。
对方以为得胜,自然不肯轻易放过,全军紧追其后,一直将罗马军队逼至城墙边,无路可退。
在他们眼里显已胜利在望,竟发出了兴奋的欢呼。
以克劳狄为首的将领们始终不露声色,二十几匹大马直直向着城墙冲去,四蹄炯炯生风,漫天飞尘遍起。若再不及时停脚,赫然有撞上石墙的危险。
然而他们飞驰的脚步始终不曾减速,直到来到城墙最前,同时拉缰,二十几匹骏马五十余双铁蹄高高抬起,齐声发出一片震人耳膜的长嘶后,重重落蹄砸向面前阻碍它们前进步伐的城墙。
只听轰隆隆一阵巨响,本应固若金汤的城墙竟轰然坍塌。
不料有此变节,哥特队伍的欢呼立时僵止,转变为愤怒的吼叫,进攻的气势也越发凶恶起来。将领们亦马不停蹄,率着身后万名士兵向城外山丘上飞奔。
就在他们踏出城那一刻,风卷狂雪袭面而来,大片大片的雪花砸向战士们热血膨胀的脸庞,瞬间融化。
这究竟是上天赐予的战争之舞,或是另具深意的奏鸣曲,对他们来说都已不再重要。现在他们只想只做的,就是奋力拼杀,誓要赶尽侵袭罗马的外敌。
城外是连绵的山丘,山丘上积蓄着尚未融化的皑皑积雪。克劳狄领军奔向其中一座山坡,在山丘最顶处时停下前进的脚步,勒马望回身后。其后的将士们也纷纷止步,正面迎向锲而不舍紧追而来的大批敌军。
真正的战争,从这时才开始。
此时在克劳狄眼底的,都是他曾最爱护并对他无比忠心的部下们,现在,他们再次并肩浴血奋战。
敌我的兵力悬殊是不争的事实,但罗马军团信任着他们的将领,不论是帝国之刃,还是恺撒。他们没想过后退,只知道杀敌,杀尽眼前敌人。杀掉一个,就离胜利近了一步。
大雪依旧纷飞,本应洁白的雪花上,沾染了四溅的猩红血汁,衬得分外妖艳,教人分不清这究竟是雪花,还是由鲜血雕琢而成的美丽血花,只有扑簌满鼻的血腥气,在风中挥挥洒洒。
尽管暂时战成平手,但克劳狄心知,如果继续这样下去,过不久,己方必因人员严重不足而渐落惨败。
忽然身旁的波鲁腿上中剑而跌了下马,他立即上前,削下围攻波鲁的几个哥特人的头颅,杀气在这一挥剑间陡盛,血甲如斯,分外狰狞。
就在此时,令所有人吃惊的事发生了。
原本还只飘着雪花的天空,不知何时竟被一片密密『乌云』笼罩。一抹硕大雄武的褐色身影穿破云层,从高空滑翔而下,转眼便飞入了战场之中。
「雷克斯!」克劳狄高喊。
雷克斯一声长啸,向他正面飞来,毫无预警地,它却突然稍转方向,从他身边一掠而过,在空中盘旋一圈后,才飞回来停在了他的右肩之上。
只听几声凄厉的惨叫,方才想趁克劳狄因雷克斯分神而偷袭的几个哥特兵,统统捂住了眼睛蜷缩倒地,身体痛苦地痉挛着。在他们捂住脸的指缝间,流淌着喷泉一般汹涌的鲜血。
克劳狄朝肩上威风凛凛的雷克斯看去,尖锐如钩的长喙上,果然还残留殷红的血迹。
这才第一次见识到,原来雷克斯真正残暴起来时,竟是这般致命的可怕。
克劳狄欣慰一笑:「谢谢,雷克斯。让我们并肩作战吧。」
头一回,他无法将雷克斯当作一个与自己不同的飞鸟,它就是他的同伴,生死与共的同伴。
仿佛听懂了他的话,雷克斯精锐的双目射出耀眼的光,蓦地仰头向天长啸。
啸声落尽,只见密布盖顶的那片『乌云』,居然也回应雷克斯一串更为冗长壮烈的吼啸,随即暴雨般朝战场飞掠而下。直到人们视线可以将其看清时,才发现它们居然是一群体型外貌都与雷克斯相差无几的老鹰。
霎时间,战斗场地中只闻惨嗷片片。攻击迅毒的雄鹰们在人群中穿梭盘旋,尖喙利爪凶恶地攻击它们与罗马军共同的敌人。
雄鹰是罗马强大力量的徽标。原本每个军团均有一名擎徽手,由其携带这威严崇高的徽标投入战斗。『帝国之刃』军团从未沿用这种古老习俗,然而现在,那本该由青铜铸成的鹰,却仿佛幻化为真正的雄鹰,伫立在将领的肩头,引领着更多的雄鹰们为罗马作战。
突然得到这样一批厉害朋友的帮忙,本已战得稍感萎靡的战士们无不倍受振奋。先前仿佛已处于弱势的罗马军,陡然间气势高涨,一波波凶猛的攻势重新发动。
兵力差距巨大的双方,竟再次战成平手。
克劳狄知道,他已经无需多虑。因为雷克斯,专属于恺撒的雷克斯出现了。
在举剑刺进一个敌军的咽喉时,飞射而出的血浆溅上他的手臂,他却无声微笑起来。他看见了,胜利的女神,在向他们招手。
战斗进入拉锯。两只军队胶着,谁也不肯稍让半步。因为在这种时刻,哪怕后退那么一点点,也就意味着永久的灭亡。
恍然间,一声仿佛来自天空尽头的悠长号角,远远飘荡而来,在山谷之中回旋、激荡。紧接着,又是一声更为响亮的号角,再一声。
战斗猝然停止,所有人惊愕地朝号角声传来的方向望去。惟独克劳狄,神色平静,像是早在意料之中。但那双满布杀气的蓝眸里,也不可抑制地旋转起奇异的色彩。
就在他们所处山丘的对面,另一座绵长而低矮的山丘上,乍然出现了一队骑在骏马之上的身影,他们银光锃亮的盔甲,映得飞扬白雪也越发闪亮耀眼。
这个队伍极长,放眼望去,竟像是一座平空而生的城墙,覆盖了整个狭长山棱。
然而,不止如此。那只仿佛从天而降的队伍,开始慢慢向前移动。他们刚走下山丘最高处,身后立即又出现一只同样绵长的骑兵队伍,再然后,第三只,第四只,更多更多……仿佛永远有数不清的后续部队等待着接踵而至。
不一会,绵绵的山坡之上,乍眼望去,竟只见战士们身上铠甲发出的夺目银光,几乎令人睁不开眼。所有人彻底惊呆。尤其是哥特军,因为他们已约莫认出,来者身着的铠甲,无疑为罗马军人专属。
他们已在城外候了几天,确认城中只有这两万部队才大举攻城,却没想到,罗马居然还派出了如此数目庞大的后援军。
一时之间,他们竟不知该作何反应,是继续进攻,还是尽快撤退。
这时候,山坡上的军队已止住源源不断的脚步,队伍中央齐齐让出一条两尺宽的通道,随后,一抹身跨坐骑的颀长黑影徐徐步来,走到了队伍正前方。在他脸边身后飞翔的,不知是那镶满碎银般的长发,还是围绕着他尽情舞蹈的片片雪花。
「恺撒!」……
这边山坡上的军队里有人惊呼,跟着,激昂的呼喊越来越高,一声接连一声,震彻了周围一座又一座的寂静山棱。
终于等到了!他们激动万分地想。
人群背后,克劳狄静坐鞍上,呼吸仍有些急促,口中吐出一团一团雾白的热气,模糊了远处本就不太清晰的人影。但他知道,一定是那个人,带来了他的信任,他的等候。
是的。胜利女神已委托雪花向他们祝贺,为他们高歌。
那边山丘中央所站立的人物,确确是他们等候已久的罗马恺撒。
他勒马停于队伍最前方,远远眺望对面已相当惨烈的战况。在那座山棱之顶,他一眼就捕捉到了那抹刚正的身影。太远了,看不到表情,却仿佛能看到,那双澄澈的蓝眸,在沉着微笑。
你来了。他好象在说。
不必再迟疑。
恺撒缓缓举起左手,拂指向前。
进攻。
开战的号角再一次连绵不绝响起,暂时驻足于山丘中部的骑兵部队,顿时齐齐向前飞驰,马蹄声,畅喊声,号角声,仿佛合奏而成一曲战争的交响,激励着每个人前进的步伐。
克劳狄定定望着眼前气势惊人的军队,有些意外,也终于知道,原来这场大雪并非为了阻碍恺撒援军到来的脚步,而是为了帮助他们更好的做掩护。
在纷扬雪片的掩盖下,加之恺撒刻意营造出的慑人声势,居然使得这只不足四万的后援部队,看来简直如百万雄师降临,攻无不破,战无不胜。即使再强悍的敌人,也不禁被慑得连连退缩。
至此,他们的目标已经达到。接下来,就只剩下最后的关键一步。
克劳狄重新将注意力投回这方战场。知道罗马的后援赶到后,哥特人又惊又怒,再次发起急攻,却已然没了先前的凶猛气势。而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尽快在哥特队伍里找出他们的领导人。
……
「哥特人虽是个野蛮部族,但极其忠于领袖,所以要尽早结束战争,就要先拿下那个号令他们的人。」
这是两个月前高烧刚退的那夜,文森特对他说过的话。
他不想猜测为什么文森特会知道这么多,他只知道,他要尽快在战斗再次进入拉锯之前将其结束。
也许真的是上天有意帮他,或是帮助罗马,很快地,他在战场右围发现了一群正在撤退的人影,那被围在哥特骑兵当中的高大男人,显然正是他们所极力保护的领导者。
战争还未结束,就想卷着尾巴逃跑了吗?
若让他们逃掉,不久之后必定又会携大军卷土重来。一次进攻罗马不成,他们必会再来第二次。真落到那时,同样的战术不可能再起效。因此,绝不能给他们再次崛起的生机。
克劳狄夹紧马腹,向那队哥特骑兵追击而去。但显然哥特人是有意令他们的领袖撤离,在发现了克劳狄的意图后,一批又一批的小队开始出现在他面前拦阻,大有誓死保护领袖之势。
(可恶!)
克劳狄低咒,再这么被他们拖延下去,就极有可能让必杀的人逃离。正倍感焦躁地与阻拦敌人拼杀着,突然一枚利箭从他眼前飞驰而过,射进一个哥特兵的胸口。
克劳狄微微一愣,但现今他没时间计较究竟是谁放的暗箭,只想着向前厮杀,杀得越快越好。
不过半会,又有两支箭矢同时自他面前再次掠过,其中一支甚至可说是擦着他的额角而过。这次,两支箭矢命中的是两名哥特兵要害。
克劳狄恼火地朝箭矢飞来的方向瞪去。他倒想看看究竟是哪个搞不清楚状况的笨蛋,难道不知道在这种敌我混战的情况下,随便放箭极有可能伤到自己人吗?
冷冽的目光在混乱人群中搜寻,蓦地,定格。
在战场最外围,依旧是他如此熟悉的黑色身影,此刻竟右手紧挽一柄长弓,握箭的左手拉开满弓,箭头正指这边方向。
恺撒。在他周围有大群骑兵围成一圈作为掩护,抵挡不断攻来的哥特人,只给他留下一个足够放箭的空隙。而坐在他身后马上,怀捧几筒箭矢的小小罗马兵,居然是那从未上过战场的提摩西。
克劳狄不禁惊异地睁大了双眼。怔愕之间,恺撒箭已离手。明明周围喊杀声嘈杂一片,他却仿佛听见了那么远处的弓弦铮响,恺撒射出的长箭势如雷电般急袭而来。
这一回,竟增为三支。
克劳狄的目光始终紧紧粘在来箭上。箭又一次从他眼前划过,狠准射中他身后三名阻击而来的哥特兵。
不可思议……他心底惊叹。
隔着那遥远的距离,能把箭射过来已经相当艰难,而恺撒居然能够分毫不差,箭箭命中敌军。
也许对这个人的了解,永远也不可能达到底限。
对此克劳狄不知是喜是忧,但他很快收回被短暂牵走的心思,再次将注意力放回追击哥特首领这件事情上。他绝不能让对方逃逸,而恺撒凌厉的箭势,就在为他开路,要送他畅通无阻到达那里,与最终敌人决战。
克劳狄牙关轻咬,势如破竹向着目标人物飞一般冲去。利箭依旧不停在他身前身后穿梭,但他知道,他再也不必心怀旁骛。
有这样无人能敌的协助,突破异常地顺利。转眼间他已追至目标身后,手中长剑刺进对方马匹后股,受伤的马立即一声长嘶,将身上人狠狠摔下。
克劳狄纵身跃下马鞍,不留喘息空间地举剑便向对方攻去。而对方既然能做到一军首领,自然也不是普通角色,他一落马便即刻起身,迅速拔剑迎敌。双方长剑初次相抵,乍一感觉,竟似乎旗鼓相当。
正在这时,本应停止的利箭再次飞来,射中对方右臂,登时剑势一软连退几步。
(这是射错了吧?那个笨蛋……)
克劳狄暗暗懊恼,极度不想正面对决被无端打扰。但即使对方受了伤,他亦不会手下留情。
剑尖拖地,撕扯火花般向着对方飞奔,到达面前时骤然提剑向上挥去,对方闪躲不及,胸膛当即被拉开长长一道血口。
克劳狄唇角抿出冷笑。正觉杀得痛快,却又是两支利箭飞来,一支射进对方大腿,另一支,竟扎进了对方腰间。
克劳狄一怔,当即怒火中烧,忿忿地转脸朝来箭之处瞪去。只见恺撒也正提弓望着这边,一手插着腰,颇有一副得意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