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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一天天在眼底滑过,转眼又是两个月过去。
深夜的皇寝,桌上熏香静静燃烧,香炉外紫烟袅绕,一缕缕散发而出,又迅速溶进周遭的空气里。
夜晚,还是死一般的寂静。
(没有了文森特的皇宫乃至罗马城,怎的如此寂寞?)
克劳狄枕着双手伏在书桌前,笔直的视线不知停在何处。
接手了帝国几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很多原先被卡德弄成乌烟瘴气的事已逐渐步上正轨,还有的则需要从长计议。但总合说来,并没有什么特别棘手的事件,边境战事的紧张气氛也传达不进国内。
这样的日子,实在太过清闲。而人一清闲下来,就特别容易胡思乱想。
就像现在的克劳狄,脑子里乱乱糟糟,想要整理,却又整理不出个所以然。况且人的心情,也不是说整理就能整理。
明明已经亲手掐断的东西,却似乎仍残留了些什么在手指上,看不到,也扯不断,就这样似有似无地牵着。想要当它不存在,却又做不到。
(这就是,想念一个人的感觉吗?)
克劳狄揉揉酸涩的眼,打了个呵欠,却依然没有半点睡意。
这么长的时间,那个人一直在打仗吧?传回来的消息说敌人被攻得节节败退,他这样的将领,果然还是最适合战场。此外,他深重的心机,也绝对足以使他在政场上无往不利。
那么,他的感情呢?在他心里,真的存在那种东西吗?
无法忘记那一夜,那带着强迫性质的欢爱。
自己不快乐。真正滴血的不是身,是心。
而他,看起来也完全没有快乐的迹象。
为什么不快乐?他不是已经得到了想要的东西吗?
……我要的不是你的身体……
(除了这个,我还能给你什么?你还想在我身上索取什么?……喜欢吗?这种东西,即使我愿意给,你真的会珍惜吗?还是放在脚下狠狠践踏?)
想到那夜两人如同争执的对话,最终仍是无果。想要他亲口证实的事,没有听到,甚至连个理由也给不出。
是真的无法给,还是根本就吝于解释?
克劳狄心中一阵抽痛,剑眉不觉地纠结了。
(你不明白,不明白我有多想信任你。可为什么你总要保持那一段不算远却又靠不近的距离?为什么我越想知道的事你就越不肯告诉我?你当真在乎我信任与否吗?或者,你根本只是在与我游戏,一场追逐与掠夺的游戏。若是这样,我玩不起,我无心这样胜过你……)
沉思中,忽然听见来自半空的一声长啸,划破了四周的静谧空气。
克劳狄一震,连忙坐直身向窗外望去。
只在眨眼之间,一抹威风凛凛的身影已滑翔般直直掠下,落在他面前的窗台上。它的利爪勾住窗棂,睁圆的双目炯炯有神。即使已飞过了这千里路途,却丝毫不显疲态,光洁的褐色羽毛整齐锃亮。
雷克斯。
克劳狄不由怔住,未等他回过神,雷克斯已从窗台跳上桌面。如同往常,它从喉咙里轻鼓几声,作为招呼。
明明是只猛禽,在他面前却始终如此友善。
克劳狄失笑,轻声道:「好久不见。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听见他的说话,鹰眼眨巴几下,向他抬起脚爪。克劳狄会过意,探手在它脚底摸索,居然摸出一个搓成小条的纸卷。
他疑惑地朝雷克斯看去。雷克斯自然无法开口为他解疑,何况一刻不歇飞行这么久它也有些倦了,挥翅飞上他肩头,一方面稍作歇息,一方面间接示意他自行查看。
既然是由雷克斯送来,那么写这封信的人,毫无疑问应该是……
他的呼吸陡然紧促,手指竟也不受控制,好几次试图拆开纸卷都未能成功。
他深吸一口气,再三告诫自己要冷静冷静,这才顺利将纸卷打开,摊在桌面细细读了起来。
纸卷上细小却不损阳刚的字体,果然是——
「我本以为你不会说谎,但是那夜的话,我不信。就凭你打开我这封信,很多事已经不需多说。
若有心接受我,就接受我所做的任何事。若你害怕因我而坠落地狱,那就记住,不论到哪里,我绝不会放你一个人。
有我,还不够吗?」
澄蓝的瞳孔禁不住放大,仿佛忘却已久的记忆,恍然间涌回脑海。
……若你不守誓言,我必定到地狱寻你,令你万劫不复,永不超生……
原来他的承诺,一直都在?只是,换了一种方式……
克劳狄将雷克斯从肩上接下,盯住它从不会说谎的犀利双眼。
「你和他认识最久,这世上最了解他的一定是你吧?」他喃喃低问,虽然并未期求对方能给他响应。
雷克斯却发出一声轻啸,像是应答。
他哑然失笑:「那好。你告诉我,现在我身负重责,还能把自己投注在他身上吗?我身边,真的只要有他就够了吗?」
雷克斯半晌不应。他又笑,带着自嘲。居然对雷克斯问这些话,他又不是那个人,怎可能与它如此沟通?
过了一会儿,雷克斯突然又啸了一声,再次抬脚,按上他的左胸。克劳狄吃痛,惊讶地低头看去。
雷克斯,双目显露非比寻常的凌厉,利爪紧扣他的胸口,不再出声。
刹那间,迷惘的眼中一道光芒闪过,骤然会意。
忠于自己的内心,也相信那个人的心意,是吗?……
「谢谢你的忠告。我会的。」克劳狄轻抚它的尾翼,柔声道,「你累了,我也困了,我们都睡吧。」
他又打了个长长的呵欠,终于感到倦意袭来,爬上大床准备安歇。
(看来我要想你的日子还远远没到头。不管怎么说……希望你也能做个好梦。)
遥远的另一片天空,夜幕中繁星点点,如同孩童天真的眼睛一眨一眨。
夜空下,寂静山丘上篝火堆堆,军帐分布山坡,帐外留有士兵轮流守夜,而帐中的士兵都已早早安歇,蓄足精神准备第二天的战斗。
山丘最高处,伫立着一抹颀长身影。美丽星光映在那双深灰如砂的眼瞳中,越发地光芒闪耀,不若凡尘。
他仰望着遥不可及的夜空,思念地试着描绘心中人的面容,在绘到双眼时,忽然产生了莫名的疑问。
那是……
曾在何时出现过?
那双泛着伤痛的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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恺撒率兵出征三个月后,终于成功将阿勒曼尼人赶回了日耳曼地区,战争至此宣告大捷。不久后,恺撒及其大军比预计提前几天回到了罗马城。当时正值皇帝与元老院在库里亚周行大会,因此未能亲迎,恺撒也没有前去打断。
明明极度思念着的两人,漫长的白日里,却始终不曾有机会见面。
到了晚上克劳狄终于回到皇宫,白天因为繁忙而暂时忘却的事,再度窜回脑海。
恺撒归来。那么,是否应该前去表示嘉奖?但是这种公事,应该留到第二天白日再做吧?
他在房里反反复复踱步,思来想去,一会觉得奖赏功臣是他的责任,应该立行;一会又觉得恺撒既已回到皇宫,也该自行前来通报。
想了好一阵也想不出结果,最后,他索性什么也不想,先到恺撒殿看看情形,再决定下一步应该怎么做。然而当他协随从来到恺撒殿,殿前护卫却告知说恺撒下午回来后又被人找了出去,直到现在还没回宫。
克劳狄愣了好半晌。
现在时间已经不早,这么晚还留在宫外究竟是何原因?
原本还算冷静的克劳狄越想越不放心,便问护卫是谁将恺撒请走。护卫答说也是军团中的将领,但属于平民部队,模样不修边幅,皮肤异常惨白。
(马汀?……)
这个名字在脑中闪过,他心中陡生一股异样的不快,当即下令一队骑兵随他前往马汀现居处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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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罗马城四角,矗立着许多幢比起普通民房华丽许多的房屋,即几个月前罗马大战后被收回的贵族别屋。现在这些别屋之中,分散居住着皇家军团或民兵团中的部分将领。其中就包括马汀。
马汀所居别屋位于城南,此时这幢别屋内烛火通明,偌大待客厅中人气热络。大厅两边排列着多张短桌,桌上美酒佳肴样样分呈,每张桌前坐着一位军团将领,马汀则坐在最靠近大厅正中央首位的右边下席。
想当然尔,够资格坐在正首位的人,非当今恺撒莫属。他手持酒杯接受众人敬酒,心不在焉地听着他们的交谈。
战后邀功,兵家常事。
下午他回到恺撒殿后,立刻入浴泡去这满身风霜。刚一沐浴更衣出来,马汀随后赶到恺撒殿,请他出宫与共同作战的将领一聚。
毕竟大家并肩抗敌数月,此时若他拒绝未免不给情面,于是,虽然挂念着仍在库里亚会议的克劳狄,他还是应允了马汀的要求。只是没想到这一聚就聚到了入夜,因为刚打了胜仗,将领们的情绪都格外亢奋。而最出乎意料却又应在情理之中的是,马汀唤了一批舞娘前来,为他们欢歌乐舞聊以助兴。
舞娘虽美,只可惜如今的文森特心不在此,再好的酒肴也味同嚼蜡。
他暗忖着早些将桌上的几壶酒饮尽早些脱身,因此对于身边舞娘的连番敬酒并未推拒,冷漠地听着她们嘴里那些早已练到纯熟的调情话语,懒得应答。
正漫不经心地应付着,左边一位舞娘突然酒兴大作,竟敢捧住他的下巴奉上香吻。随着她嘴唇的贴上,一股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
他不耐地蹙紧了眉。
又是这样。上回有一个贵族女儿也是,自以为娇媚动人前去撩情,他只冷冷应了几句,她竟自动贴合上来。好笑的是还没等到他的拒绝,提摩西那小子突然出现,活生生搅了局,他倒也省去了麻烦。
虽说他并不排斥女人,但现在不同以前,何况这种自主送上门的放浪女子,他历来不齿。即使要碰,也不会碰这些不知已被多少双手碰过的女人。
正欲拂开舞娘,却听见席下一阵喧哗,纷纷的膝头碰地声,然后异口同声的一句恭称传进他耳里。
「陛下!」
文森特大惊,将舞娘推开老远,错愕地扭头望去。
之前还端坐席位的诸位将领均已恭敬跪地,他们所跪向的大厅中央过道,一个浓眉倒竖的人影直直伫在他面前,身上散发着即便按捺却仍然浓烈的怒气。
「克劳狄?」
文森特惊讶地望着对方,在长长的想念后相见,几乎控制不住就想上前搂他进怀。然而此刻的这个人,注视他的目光,却掐住了他起身的冲动。
这道目光,冷酷阴鸷,仿佛要将人生生捏碎。
原本热闹的大厅陷入一片死寂。
克劳狄冷冷瞥着坐在正首位的文森特,心底徘徊的感觉,只有怆凉。
当他心急火燎一脚踏进别屋大厅,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文森特正与风尘女子热吻的画面。
好一个恺撒!好一个凯旋归来的战争英雄!
战争一结束,第一件事就是宽慰饥渴不已的身体吗?甚至连呆在恺撒殿中等着见他一面的耐性都没有?
此时呈现于他眼前的场景,不禁令他想起曾在丹尼尔别墅目睹的那淫乱一幕。虽说在座各位衣冠整齐,但是,到最后的本质都是一样!
他好一阵反胃,嫌恶地瞪着正直视自己的人,意义难辩地说:「恺撒果然好精神,大战过后也不多加休息。如此不爱惜身体,对帝国可是一大损失。」
文森特面色微变,刚想解释,却又被他截住。
「既然各位雅兴,我就不打扰了。」他匮乏温度的目光在众人身上缓缓扫过一圈,淡淡道,「你们都是帝国的功臣,理应好好犒劳。今夜就委屈你们自己照顾自己,明天一早在皇宫大殿上将会另有封赏。」
众将领先是面面相觑,随即恭声应道:「多谢陛下。」
克劳狄颔首,最后冷冰冰睨了文森特一眼:「我就不奉陪了。」
负气般地这么说完,他大步朝门口迈去,藏在皮肤底下的愤怒,随着离开众人视线,终于渐渐显现出咬牙切齿的凶神恶态。
直到看他走出了大厅正门,吃惊过度的文森特这才全然回过神,起身就要尾随而去,刚踏出几步却被紧跟上来的马汀拽住手臂。
「恺撒!」
文森特无心应付,将他手一甩便急步追去,一路追出屋外,正看见克劳狄已来到等候在外的骑兵旁边,在几位骑兵的围拥下走向马车。
「克……」话到一半,却哽回了喉咙。
突然想知道,当他站在这个人背后,期望他能感应到自己而回头时,究竟能不能令他回过头,哪怕就看那么一眼。
他攥紧了拳头,竭力忍回几乎脱口而出的呼唤,咬着牙等待。
然而,随着对方的背影渐行渐远,他的心也一点一点沉入冰冷海底。
最终,克劳狄踏上了马车,始终不曾回头,看上那区区一眼。
因为久别重逢而涨满狂喜的心脏骤然收缩,然后,裂开了,血浆迸射,痛入骨髓。
文森特沉痛地阖上眼帘,无力地靠住身后墙壁。夏季已渐渐过去,秋风所带来的,是割去了温暖的凉意,穿透他的皮肤,渗进血管,凝固了他浑身的血液。
好象有什么东西,死去了。
难道那个人,完全没想过自己会追上来向他澄清吗?难道说,他真的不在乎?
就像几个月前他曾亲口说的——从来没有。
从没对自己动过哪怕一丝感情?
不相信,真的不愿相信……
马车上,克劳狄抿紧微颤的薄唇,一言不发,因为若一开口,就会泄露他此时的心思。
愤怒,痛苦,怨恨,恨不得杀尽天下人。把自己也蜕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恶魔之后,就不会再被另一个恶魔伤害。
嘴里有一点血腥味,牙关可能被咬破了,但完全不痛。因为身体里有一处地方特别特别痛,所以其它部位的痛,都完全感觉不到了。
他闭上眼,恍惚的意识时聚时散。忽然想起,从他快上车时,就隐约感到身后仿佛被一股炽热的视线紧紧跟随,但他当时的大脑一片空白,根本没想到回头确认一下。
那究竟是真实,还是因过度愤怒而产生的错觉?
他掀开车帘,探出身体向后方看去。
只有一片漆黑,居民房屋浸在阴影中,从眼底一栋栋跳过。他刚离开的那幢别屋,也因为转了好几个弯而早就看不见了。
(果然,还是错觉吧?——)
他自嘲地笑,将腿收上座位用手臂圈紧,对着膝盖中间一口一口吹着热气,好象这样就能给予身体更多的温暖。吹着吹着,他突然咳嗽起来,越咳越重,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肺部也开始急剧抽痛,近乎痉挛。
为了不让车外骑兵发现而停车询问,他捂住嘴,将剧烈的咳声掩进手心。
奇怪,明明才是秋天吧,怎么会如此寒冷?
……
曾经远在天涯两端而互相牵引的两颗心,却在同一片天空下,渐渐远离。
赌约
第二天的皇宫大殿下,元老与平民议员分立两排,正中央则站着凯旋归来的诸位军团将领。而身份特殊的恺撒仍旧坐在皇帝身边位置,静候封赏。
嘉奖结束,平民议会中有人提出,得知恺撒大捷归国的消息后,城中百姓纷纷要求为恺撒举办庆典,庆贺新帝即位以来首次由恺撒亲征所带来的重大胜利。
元老院与两帝商议后决定,从明日起,罗马国内举行为期三天的庆典。不需太过奢侈,但在这三天之内,平民均可领到宫廷分发的佳品。至于罗马城以外的省份,则由当地宫廷驿站发布礼品,举办娱乐活动。
真真正正,举国同庆。
在座诸位无不欣慰喜悦,唯一不被这欢乐气氛感染的,却是罗马国的两位最高统治者。
明明就坐在触手能及的地方,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般的遥远。
无声的叹息,湮没在了群众的欢呼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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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典开始当天,两帝身着盛装,与庞大的皇家游行队伍走上了罗马街头。
与新帝继任仪式不同,由于是专为恺撒而举办的胜战庆典,因此今次坐在敞蓬马车中的只有克劳狄一人。而恺撒,则身着只为他量身订做的纯黑长装,脚踩牛皮长靴,驾于高头骏马之上,格外英武不凡,身后尾随着一批铠甲骑兵,率先走在游行队伍最前方。
游行中,大街小巷被围得水泄不通,放眼望去一片人山人海。恺撒的骑兵队到哪里,高呼『恺撒万岁』的热切呐喊便落地响起,比起上回有过之而无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