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风鸣廊(第一部———流香
流香  发于:2009年05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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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停君想要阻止她的话,已然来不及,只得轻皱了一下眉。
这一次屋内的人才算有了反应,只听一个极悦耳的女音说道:“那就早些回房休息吧。”短短一句话,声音虽然悦耳,便每个字却凉得象腊月里掉下来的冰珠子。
紫衣一挑眉,想要再说什么,却被方停君拉住了。等他俩转身离去时,纱窗被推开了一条细逢,一双秋水般分明的眸子透着复杂的情绪凝注着那个离去的背影,直到它被竹林掩没。

紫衣扶着方停君,一边恨声骂着她的师姑,道:“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没有人味的师傅,装模作样,装腔作势,她就不配有徒弟。”
方停君皱了皱眉头,但却没有出声阻止她。紫衣一路扶着方停君回到他的住所,方停君的住处同他的师傅一样,也是独门独居。紫衣见他一路上都沉默不语,便扯起了其它的闲话。她许久都没有与方停君靠得这么近,难免有些兴奋。虽然她不明白方停君为何越来越难以接近,他小的时候只属喜欢调皮捣蛋,可长大了却已是说不出的古怪,谁都难以真正靠近他,连自己这个从小与他一起长大的人都不行。

“停君,你看星星,满天的星星,多亮啊。”紫衣指着天冲着方停君笑道。她故意越走越慢,心里只盼着这一刻越长越好。
方停君突然淡淡一笑,道:“那紫衣师姐要是能看一晚上的星星一定会很高兴。”


紫衣听了,误以为方停君的意思是要陪她看一晚上的星星,不由心头一喜,红晕飞上脸颊,轻声道:“能看一晚上星星,那当然好啊。”可她一转头看见方停君脸上的笑容,心里刚来得及叫声不妙,身体一麻已经软软倒在了地上。方停君修长的指间扣着一根银针,笑道:“我前两天刚炼的药针,没想到第一次就用在了小师姐的身上,反正师姐想要看一晚上的星星,就干脆帮我试一下药性吧。”

紫衣脸上变色道:“你要我在这里躺上一夜,你,你……”


方停君笑道:“是师姐说想看一晚上的星星嘛。”他说着便不再理会紫衣,转身进了不远处的自己的屋子。紫衣躺在那里心里又气又苦,却又欲哭无泪,只想着方停君只不过开上一小会儿的玩笑,等下就会过来替自己将麻药解了。过了一会儿,方停君回来是回来了,手里却提着一卷棉被,笑道:“刚想起来,夜寒风凉,小师姐可不要冻病了,还是盖着被子看星星吧。”他说着还真一本正经替紫衣将被子盖好。紫衣到现在才知道他是当真的,气不打一处来,但不得不开口论理,道:“我哪得罪你了,你为什么不分好歹的乱作弄人?你受了你师傅的气,也不能乱泄在无辜的人身上。”方停君都像没听到,转身又回了房。

他把唯一的棉被给了紫衣,自己只好缩在棉袄里,他吞了一枚药丸便躺了下来。门外不停地传来紫衣的声音,这会儿她已经不是在论理,而是在开口骂他。“方停君,你这个混蛋,小王八,你不得好死……”最后紫衣的声音已经微带了哭腔。

方停君听了一会儿,从怀里摸出了两个棉球塞住了自己的耳朵,微笑着说:“女人就是麻烦。”说完,他像真忘了将紫衣丢在门外的冰天雪地里,很快就入睡了。


方停君半朦胧中忽然觉得颈脖一凉,勉力睁开眼,见紫衣正拿着匕首抵着自己的脖子。他转头看了一下才麻麻亮的天,微笑道:“这根针的药效还挺长,昨晚的星星怎么样。”紫衣冻得两颊通红,舌头说话都似不利索,只是浑身都在发抖显然气得厉害。隔了半天,她才挤出一句道:“你告诉我,你怎么会变成这样,你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

方停君淡淡道:“你们都是身怀绝技,可我却只会弹琴,整天卖笑迎客与乐妓一般无二,什么样又有什么关系。”
紫衣听他说得凄凉,匕首往后缩了缩,轻声道:“你何必自苦,我师傅不许你学武,必定也是为你好,只是你现在不知道罢了。”
“小师姐,你将本门里的那首秦殇密决告诉我可好。”方停君睁大了眼睛看向紫衣。
紫衣也看着他,她持着匕首的手也垂了下来。半天,才听她颤声说:“你还记不记得,大师哥就是因为教你轻功而被师傅逐出门墙。”
方停君眼也不眨很快答道:“我记得。”
紫衣声音更加颤抖,问:“那你知不知道,我无父无母,是师傅将我一手带大,如我被赶出去,我都无容身之所,你有没有为我想过?”
隔了半晌,方停君才淡淡说:“没有。”然后又补了一句,说:“师伯那么疼你,应该不会对你像对大师哥那么绝情吧。”
紫衣看了他半天,才红着眼圈道:“师姑给你取得名字真没错,你就该叫方拾弃,就算有人好心想要将你捡回去,迟早也会想要将你丢弃掉。”然后转身飞奔了出去。


方停君垂下眼帘,隔了一会儿,伸了个懒腰,慢慢从床上爬起来对着窗口微笑着说:“墙角都没得听了,阁下还不出来?”
窗口立时出现了一人,正是薛忆之,他脸上有尴尬之色,他忙着解释道:“我并不是故意要偷听两位谈话,只是刚好走到这里,听见两位说话又不方便出声。”顿又顿,又说:“刚才不出来,是想你心中必定不好受,因此不想打扰你。”

“难受?”方停君皱眉道:“我为什么要难受?”
薛忆之叹气道:“你明明是想为别人好,为什么要采取伤害别人的方式。”
方停君轻笑道:“我有哪点是想为别人想了?”
“我只是觉得你不会是那种人。”薛忆之脱口答道。
方停君惊讶地又问:“那你觉得我应该是哪种人?”
薛忆之被他像连珠炮似地逼问,不由有点郝然,何况他不过见了方停君两面,连话都不曾深谈,就论别人是何等样人,实在是有点冒昧,正不知该怎么回答方停君。只听方停君话峰一转,问起别的事来。

“薛将军天不亮就刚巧走到这里,不会是路过吧。”
一句话提醒了薛忆之回想起此行的目的,他在窗外作了揖方说道:“忽必烈王爷对方公子的才艺实为佩服,有心邀方公子过府小住几日。其实昨日公子一走,我们就启程了,只不过昨晚一来先拜会了一下宗主,解释了一下我们王爷相邀的诚意,二来,我想公子可能需要一定的休息。“他说着目光在方停君的肩头扫了一眼。

方停君淡淡地问:“宗主当然是答应了,我师傅,她也同意了?”
薛忆之点头说道:“我等自然是得到了贵师的首肯。”
半晌,方停君方才凄然的笑道:“她果真要丢弃我了。”
薛忆之避开方停君的目光,安慰道:“公子何出此言,王爷对公子看重得很,霜叶红大师也不过是不想妨碍公子的前逞,才忍痛与让公子分离的吧。”
“是嘛?”方停君冷冷地说:“我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乐伎,你们王爷现在是在兴头上把我招了去,自然是百般好。等兴头过去了,我还不是要在那里任人欺凌。”
薛忆之一时倒也无法去驳方停君此言,蒙古人尚武轻文更不用说弹弹奏奏的了。乐伎有乐伎的处所,现在忽必烈在兴头上或者会接去府上住几日,但以后兴兵打仗,一二年见不着方停君那都是常有的事。蒙古兵将从未曾将这些琴师当人,眼见方停君容貌俊秀,要是惹得些人起了歹念,到时就算自己百般维护也不见能护得了他周全。他心底善良,这么想着,不由得怀疑自己帮着忽必烈这么半强迫半邀请的带走方停君是否妥当,心里很是有些忐忑不安。

“那我还是不要去受那个罪了。”薛忆之听到方停君语气淡淡地说道,然后紧接着听一声刀刃出鞘声。他连忙抬头,看到方停君正拿着一柄短匕首对着自己的胸口,还不等他出声,方停君已经用力将匕首插进胸口。薛忆之这一惊非同小口,他迅速从窗口掠进屋内,一伸手想要扶住快倒下去的方停君,可他刚一近方停君的身,只觉得腰侧一麻,最后软软倒下去的人居然是自己。那个本来摇摇欲坠的人倒反而站得跟根标枪似的。方停君看着自己修长手指里那个银针,微笑道:“这根针真了不得,用过一次还这么管用。”

“你,你……”薛忆之知道上了方停君的当,他虽然自小跟着师傅一直住在深山里,生性纯朴,可其实也是个极聪颖的人,但不知怎么的对这个少年很是关切,刚才一惊之下竟然没有想到其它。他看着方停君微笑着拿着匕首,在刀锋按了几下,那刀刃随着他的手指在刀柄里进进出出的滑动着。

方停君将薛忆之抱上床,然后打开衣柜收拾东西。薛忆之看着他将好多奇奇怪怪的东西放进包裹,忍不住说道:“你若是真不想去王府,我,我……”他隔了一会儿,才说:“我可以回去同王爷交待,就说你师傅不大愿意。你不要四处乱跑,你,你年纪这么小,不安全……”

方停君已经将衣物收拾妥当,听到此言不由扑哧一笑,走到他近前一本正经的说道:“你,你这样,以后还是不要四处乱跑,不安全。”


薛忆之不由面红耳赤,不知该说什么,忽然发现方停君有一阵子不说话,忍不住抬眼去看他,只见方停君神色古怪地看着他,还没等他想出为什么,方停君已经开口了,说:“这根针昨夜已经被小师姐用过了,药效没有那么长,你功力这么好只怕一二个时辰之后就可解了,那个时候我只怕还没过嘉陵江呢。”他说着微微一笑,看着薛忆之道:“我可要想个法子,让你不能这么快就去追我。”然后他的目光落在薛忆之的腰带上,手一伸将他的腰带解开,开始脱薛忆之的衣服。

“你,你做什么,快住手!”薛忆之不由大窘,方停君像没听到似的,手脚俐落的褪下薛忆之身上所有的衣服,很快就将薛忆之脱得一丝不挂。薛忆之毕生都没有经历过这么尴尬的时刻,羞得连眼睛都不敢睁,耳边还传来方停君轻声惊叹声,道:“呀,你还真是漂亮啊。”然后是感到方停君将被子盖到了他的身上。

薛忆之只觉得自己的双颊都在燃烧,忽然觉得自己的脸上有一股热气喷来,微微睁开眼,不由吓了一跳,只见方停君正在低头打量自己,脸贴得之近几乎都是鼻尖对鼻尖。他一吓,整个眼睛都睁开了,看着方停君漆黑的眼珠子满含着笑意,只听他说:“你知道我师傅为什么让你直接来带我?”他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笑着说:“那是因为她知道你带不走我。”然后他睁开了双眼,薛忆之又能看见他漆黑清澈的眸子。不知道为什么,他现在竟然觉得自己的心砰砰跳动很厉害,扑鼻而来的少年清鲜让他不知所措又意乱神迷,王府那么多绝色美姬都不曾让自己如此慌乱过。耳边又听到方停君笑着说道:“你强迫我,我药倒了你,就算扯平了。说来你人也不错,还送了一把宝剑给我,我可不想欠着你的,这样吧……”薛忆之看着他漆黑的眸子转了一下,突然将头压得更低了,在薛忆之差不多觉得心脏都停止的一瞬间,拿他的唇蹭了一下薛忆之的唇,那柔软温热的触觉将薛忆之的意识彻底抛飞出了大脑,变成了一片空白。

方停君满意地点了点头,说道:“这下咱们两清了。”然后他转身背起包裹抱起薛忆之的衣物迈着轻快的步伐,在薛忆之难以消化的惊愣中离开了。等他走了许久,薛忆之的心脏还在像打鼓似的激烈跳动着,可方停君却像一出了这个大门就将薛忆之忘了个一干二净。他先是溜到了紫衣的窗外,掩在她窗前那个大树上,见紫衣红着眼圈托着腮不知道在想什么,脸上不由自主闪过一丝黯然,心想:小师姐,我要去的地方不能带着你。

他接着又回到霜叶红的清静园,却只是藏身于屋外的竹林之中,站了一会儿就转身走了。这时候在霜叶红的屋里却还站着一个长眉修目的中年男人,他侧耳听着屋外的声音,隔了一些时候方才缓缓开口说:“他走了。”

霜叶红低头调着琴弦,并不作答。中年男人又说:“你不担心吗,他几乎不会武功,又是第一次出远门。”
霜叶红冷冷地说:“他若是连自己都保全不了,就不配当是如的儿子,如果他不是是如的儿子,我又何需担心。”
中年男子叹了口气,道:“师妹,你这些年来还在怪我不准停君习武吗?”
“无为师兄多虑了。”霜叶红的语音依然冷淡无比,然后轻轻拔动着琴弦,并跟着音律唱起了歌。
“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她唱的是送行意,语调却又极淡,仿佛暗合了词里惯见别离的冷漠与无奈。歌声在静穆的夜色中传得很远。“登临望故国,谁识,京华倦客。长亭路,年去年来,应折柔条过千尺。”

霜叶红的歌声传进了方停君的耳朵,同时也传进了另一个忽匆匆从园外小路经过的弟子。只见这人有着一张圆圆的脸,上面长着圆圆的眼睛,圆圆的鼻头,嘴唇很厚实大有一圆到底之势。那歌声入耳,他圆圆的眼睛不由有些惊愣的张得更圆了,心想这位师姑怎么起得这么早。可是还没能等到他平息这份惊愣,当他瞥见站在竹林旁的一人,那份惊愣立刻变成了惊骇。

其实路边的那个人不过是一位少年,而且长相俊秀,脸上的笑容也是非常和善。
“方,方,方,方……”他想叫出少年的名字,却因为结巴始终只有一个方字。
方停君已经很亲热地靠了过来,一把将他胖胖圆圆的身材抱住。“圆圆啊圆圆,你今夜是不是又在山下那个小翠那里过了。”
“你,你不要瞎说。”原本结巴的圆圆一下子说话流利起来,他那圆圆的脸显得一本正经,说道:“你污我清白不要紧,可不能污了人家姑娘的清白。


方停君仿佛很好笑得歪着头去打量他大义凛然的模样。圆圆其实本名不叫圆圆,十年前他本来有一个听起来很响亮的名字叫周玉庭。他也原本很有雄心想要当个名动天下的大儒,也就是在他还没有变成圆圆之前。他刚加入儒教文堂不到一周,便是八月中秋节,宗主无为带着一些弟子在黄泽寺的中庭里赏月饮酒。文堂周堂主是他的本家叔叔,那天特地带上他想要将他引见给宗主。席间,为了赢得宗主的好感,他出席恳请为秋月赋诗一首,眼见无为对他和颜悦色,大加鼓励,不由心绪激动。他的小诗原本是这样的:圆月青山后,钩云半角明,风流镀杯酒,秋绪入中庭。可他一时太过激动,再加上有口吃的毛病,因此一连念了几个圆,硬是挤不出一句完整的诗句,只急得他用还捏着月饼的手来来回回指了月亮几次,还是憋不出来。这时只听一个清脆的童音说道:“各位师兄别着急,我知道玉庭师兄的诗是什么。”他惊奇地回过头来看那个秀气的小男孩,他当然知道这个小男孩是宗主师妹霜叶红的关门弟子方停君。周堂主特地跟他提过这个小男孩,关照他以后遇见一定要小心,却又没有说他重要在哪里,因此他也没有很把一个小男孩放在心上。他只看到在座的师兄弟都用怜悯的目光看着他,一时还没回过神来,小男孩已经离座了。他也仰着头,指着月亮笑眯眯地说:“玉庭师兄的诗是这样的,圆圆圆圆圆,月饼似婵娟。”师兄们立刻哄堂大笑,周玉庭没想到自己好端端的一首诗被弄得俗不可耐,不由指着小男孩气急道:“方,方,方……”他一时情急更加挤不出话来。

方停君冲他扮了个鬼脸,道:“方方方方方,玉庭伴秋明。”他故意把最后一句伴秋明说得含含糊糊,听上去就像“玉庭半清明”。这次连冷面冷音的霜叶红都止不住笑出声来。周玉庭从来没想过一个长得粉妆玉琢般的小男孩会如此可恶,他那还沾着果酱的小嘴会如此可恨。从那以后,方停君一看见他就叫他圆圆,再加上他的长相,其它的师兄弟便也跟着叫圆圆,久而久之圆圆就成了他的名字。他万万没想到自己不但没有名动天下,才入儒教没几天连名字都没有了,至此对搏天下名没有了兴趣。好在他很善于钻营,没几日就混上了内司务的位子,掌管众弟子们所有的日用物分配,这可是个肥缺,周玉庭常自叹是因祸得福。他也曾拿手中的权力整过方停君,比方说他知道方停君极其畏寒,就故意将棉袄晚两天发给他。可是这个小男孩极古怪,虽然冻得直跳脚,却还是嘻皮笑脸的捉弄自己,一点也不害怕别人的报复。最后弄得周玉庭倒似一看到他就像看到了鬼。现在方停君虽然已经长大了,也不似过去那样无缘无故找自己的麻烦,但是过去的积恶仍在,周玉庭虽然表面不动声色,其实心里直打着小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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