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到他是因太傅之事而动了怒,这种怒气不在表面,看似云淡风轻,甚至觉察不出分毫,但他已经能够感觉得到,也
许是由于他关心太傅的程度不亚于他之故,又或许是由于杨宗月在他面前并无意隐瞒这一点。
凤骁之心里清楚,表面上当然不会提及,再来杨宗月这句话的意思他也明白,此时便点点头说道,“凤阳王请放心,
骁儿自会将此事处理妥当。”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神情稳重,原本应皇天失踪之事就已占据他心头极大的位置,又有刺
杀凤阳王的事起,况且应皇天之前又是和杨宗月一直在一起的,这么一来答案很明确,是宫里有人动了杀机,要杀的
人,必是他的太傅无疑。
杨宗月面对这位年轻的君王,如果此刻只看他的眼睛,那么绝不会以为他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孩子,在这个位置上的他
确实已经成长了许多,但算来他登基其实还不到半年,想想应皇天毕竟是教了他十年,如今他的根基不见得稳,要动
君王身边的人选在这个时机最恰当不过,再以后只怕连分毫都动不得了,可即便是现在,他们仍然忽略了凤骁之过快
的成熟和过深的心机,同时也忽略掉了那一个十年。
十年不长不短,但足够让凤骁之学到很多,也足够培养他对那个人的感情,当年凤休离一道诏书掀起了巨浪,反对的
人多如过江之卿,却不知为何凤休离的立场坚决如斯,就连他也没有猜透,但此时看着凤骁之,杨宗月总觉得如果不
是有那个人在,凤骁之的眼睛里绝不会有此时这般神色,那种精睿就像是藏着刀锋,可又被一片黑色遮掩,偶尔会闪
出亮光来,里面透着几分辨识不清的算计,幽幽沉沉,几乎骗过了所有的人。
他相信他是了解的,至少他毫不怀疑这十年来的师徒情谊,若没有应皇天,那么便没有现在的凤骁之,只是心头疑虑
微起,凤休离和凰青之间,究竟暗藏着什么样的秘密,导致一个人身死,另一个人却无端要起杀机,若说是为了大凤
,则理由太过牵强,难道当今太后竟会担心一个在朝十年且未做过对大凤有任何威胁之事的人?又或是有什么必然的
理由让她决意动手?
微微敛眸,杨宗月从来都不会把心思放在脸上,此时他只是看着凤骁之欠了欠身说道,“再过两个时辰天就要亮了,
太后寿宴在即,陛下这阵子又因担心应太傅而操劳,还请陛下保重龙体,早些安心就寝,明日臣再来向陛下请安。”
这几句虽然只是过场的话,但凤骁之蓦然想起眼前的杨宗月也是披星戴月一路赶回凤京的,此时难掩一身风尘仆仆,
于是当即便道,“凤阳王车马劳顿,也请回府歇息,明日朕再同凤阳王一齐商讨如何解救应太傅和出兵的事宜。”
“谢过陛下。”杨宗月道谢之后便退出了凤清宫,宫外的风微微生出了些许凉意,他抬起头,此时却是满天的星斗,
云层似乎飘到了天空的另一头,而星辰光耀生芒,此起彼伏,忽然又想起了应皇天来,依稀记得他曾经说起过“星者
‘动’为兴作不安之象,‘亡’为人间灭亡之象”,杨宗月其实从来都不信神佛,但他忽然想问问那个人这时闪着如
此耀眼光芒的星星是否又预示着什么,是否有一颗星能代表他的无恙,一想又忍不住要叹息,果然是接触久了,会想
依赖到这些有的没的,但天上的星辰,也不过只是循着注定的轨道在走罢了,人,是否也是一样,最终都无法逃过“
命运”二字?
听到脚步声,杨宗月转过眸,徐量正匆匆从长廊另一头过来,他的神色带着他熟悉的精明,他走了过去,徐量便在他
耳边低低地说了一句,“事情已经安排妥当了。”闻言不由微扬起了唇角,杨宗月漆黑的眼底分明闪烁着类似星辰般
的光芒,他不信命,他信的,是自己。
伍贰
“应、大人……”天一睁开眼睛的时候,应皇天正背对着他站在不远处,虽然屋子里光线微弱,但这个人的气息他总
不会错认,更何况空气中的那股熟悉的血腥味还没有散去,他原本是为了找他而去,却没有想到最终会连累到他,下
意识瞥向应皇天被袖口遮去的右手腕,不知他的伤口有没有好好包扎……
应皇天这时听到声音便转过身来,口吻极淡地道,“你醒了。”
幽暗中看不清他的脸色,若只从他的嗓音里是听不出什么异样来的,但他身上的怨气在这种力量被束缚的情形下却像
是想脱离本该有的桎梏一样,异动的频繁竟连此时的他都能轻易察觉得到,当下便起身想靠近那人,却被一只有力却
彻骨冰凉的手抢先按住,那人的声音在上方静静地道,“你元气未复,躺着罢。”
说不上是不是一种命令的口吻,但却有着违抗不了的感觉,天一无奈低唤,“应大人……”唤出口之后才发觉自己果
真连一点力气都没有,自责不由更甚。
“我没事。”像是知道天一此刻的心思,应皇天只是淡淡出声道。
天一沉默,却又无法,以他此时的能力丝毫都帮不上忙,甚至还要用到他的鲜血才能复原,想到这里他更加心忧,若
他再让自己饮血,自己又该怎么拒绝?
“应大人……若天一用真言助大人一臂之力,也许大人可以解开这里的束缚……”
“即便能解开禁咒,还有石柁之香,更何况如今这禁咒在我根本无用,你无需想太多。”
天一闻言不由愣住,若禁咒对他无用,那代表着他的术力仍未恢复,既然术力未复,那么又如何能够抵挡血怨侵蚀?
甚至刚才还为了他做那种事……
念头一转,他便又道,“应大人,天一就算被打回原形也在所不惜,请大人让天一为您渡法……”他这么说的时候勉
强又想起身,因他毕竟是式神之一,即便此时被施与了禁咒,但本身的修为仍在,况且还有应皇天的鲜血可以解除他
身上的束缚,若能用法力交换,则再好不过,这样一来,就算他还要饮血也可以换得应皇天一人无恙,甚至可以助他
恢复一半术力,不用再受血怨侵扰,况且以他的能力,即便只恢复一半的术力,也应该足够能离开天香公主的势力范
围,平安回到凤京。
他虽然想这样做,但应皇天显然不答应,只低低地对他道,“我已经习惯了,而且死不了,你没有必要无端做出牺牲
。”
“这并非无端的牺牲,天一只是不愿再连累大人……”天一以手肘撑起上半身抬眸看他,想与他争辩,希望能说服他
,但又知此时应皇天的身体状况本不该多说话,再加上自己原本就不足的气力导致这句话说到后面气势愈发减弱,可
意思仍在,他怎样都无所谓,只要他面前的这个人不要有任何的事。
应皇天不欲与他继续争辩,他注视着式神的眼睛,那双眼睛里能看到他的执意,但是他并不愿意接受这种执意,此时
他只是看着他静静地吐出两个字来,是式神的名字:“天、一。”
他语出显得沉寂,吐字却带有犀利,顿时便有一种难以逾矩的尊贵,像是君王站在金銮殿上降旨,每一个字都有着不
容错辨的威严。
天一垂下眸,他确实不能违抗这个人,也知道他的心意坚决,不可能再说服,便恭谨地唤了一声,又躺了回去,不再
言语。
应皇天好久都没有声息,像是已经结束了对话,可是就这样过了好久,他忽然又在黑暗中静静开了口,“你比我容易
恢复,然后回去,我的事你不用操心,难道你忘记了我是谁?”
难道你忘记了我是谁——
这句话像是带他回到了亘古久远的苍穹之下,每一个字都无比有力,天一蓦然想起了那时的雷霆万钧,黑云如巨浪般
的压境,不见一丝光亮的惊惧。
“天一……知道了。”他低低地回答,眼前似又出现了那双眼眸,沉沉的黑,布满了重重难以辨别的情感。
终于,小小的屋子又沉寂了下去,四方缚咒倏隐倏现,只再无人声,而当梵心蓠再一次出现的时候,天一已经消失了
。
应皇天侧身躺在床上,一只手枕在头下,面色一片青白,闭眼的样子,像是再也不会醒过来。
梵心蓠忍不住变了脸色,她的目光注意到他手腕上怵目惊心的伤,还有整屋子难以消弭的血腥之气,顿时明白了什么
,却又更加疑惑,以血式鬼神,这是她连听都没有听过的事。
“公主……”朱璃低低出声,却被梵心蓠抬手阻止了,缓步走进去,对着闭目的应皇天冷冷地道,“你救了他,那么
你自己呢?”
应皇天并未睡去,听到这句话,便淡淡睁开双眼,四目相对,那双眼的眼底依然平淡无痕,半响,他语调极其低乏地
道,“我留下来,是因为走不了,公主难道不知道?”
梵心蓠被他的反问问得一怔,无意识攥紧了袖子底下的手,然后便道,“我来,是来告诉你,我们立即动身,入凤京
。”
应皇天闻言似是隐隐蹙了蹙眉,带伤的手便按住床沿撑起上半身,黑色的长发因低头的动作垂落,遮住了他大半边苍
白的脸,期间似是稍稍停顿了一下才顺利站起来,然后面对梵心蓠,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对着她道,“走吧。”
梵心蓠知他从不肯示弱,她此时能轻易从他的声音他的动作分辨出来,却也不见他有一丝迟疑的样子,纵然下一刻就
要倒下,这一刻他依然能站得笔直。
“很好,念你曾是我兄长的挚友,我会以礼待你。”梵心蓠说罢回头,再不看应皇天一眼,只对朱璃吩咐道,“带他
过去,准备就绪之后,立即分头行动。”
“是,公主。”朱璃点头,梵心蓠已先一步离开,她看向应皇天,伸出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道,“应太傅请随我
来。”
应皇天点头,便跟随朱璃出了那间小屋,只是在临踏出门之际,他微微回头向后瞥了一眼,屋内似有阴影跃动,瞬间
又消失无踪,只是片刻功夫,发丝随动,隐有微风轻拂而过,朱璃猛然回头,应皇天在她两步之后,表情沉静如水,
无波无澜,一切皆无异状。
伍叁
“大人?!”直到亲眼见到杨宗月落了轿,菖蒲和姬莲才相信之前来人的传话,从那日杨宗月出府去到鬼谷墟起至今
已足足二十日有余,菖蒲几乎每日都会跑一趟徐府询问消息,终于在今夜里徐府的下人跑来告诉她说,杨大人已经回
到了凤京。
杨宗月这时见到两人便笑了,淡淡地说道,“也难为你们了,徐量告诉我说这段日子杨府上上下下都着急得不得了,
尤其是你们两个,看你们整个人都瘦下去了不少。”
两人一听这句话眼泪都要掉下来,她们都是杨府里的丫头,杨府里的下人原本就不多,以前一直跟在杨宗月身边做事
的人只要是对大凤有用的都被他派了出去各自帮朝廷做事,如今各个加官进爵,有了不错的前途,留下来的便都是一
些侍女,菖蒲和姬莲便是其中之一,她们自小跟在杨宗月的身边,感情也非同寻常,并且都很聪慧,将所有的事打理
的井井有条,这一次这么久没有杨宗月的消息,她们整天坐立不安,生怕杨宗月出什么事。
看两个人都低下头去抹眼泪,杨宗月便笑着又道,“看你们,我人不是好好的吗?”他走到两人面前,低头笑笑地看
着她们。
两人抬起头来,将他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发现自家的大人除了脸色看上去有些疲惫之外,其他地方确实没
有什么不妥,便安下了一颗心来说道,“大人一路鞍马劳顿,菖蒲这就去给您准备热水沐浴——”菖蒲还没说完,姬
莲就接着她的话又问,“大人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什么?”
“是啊是啊,在外头风餐露宿的,大人肯定没有吃上过一顿好的饭菜,我们赶紧去准备起来……”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她们只服侍杨宗月一个人,向来对他的事件件上心,所以杨宗月早就习惯了,这时便说道,“徐
量也在后面,确实是要准备一些酒菜,待我沐浴更衣后送到书房里来,我还有事要跟他细谈。”
“大人您不早些歇息吗?”菖蒲听他一句“细谈”忍不住就问出口道,这时早已过了三更,再没几个时辰天都要亮了
,明日一早估计他还要上朝,但看这架势他似乎并没有睡觉的打算,她问完又道,“大人才回来,有事明天再说也不
迟啊。”
杨宗月摇摇头,也不回答,直接越过了她身边,然后丢下一句说,“兹事体大,你们只管照我说的去做。”
“是。”虽然担心他的身体,但杨宗月的话她们向来都不会违拗,而且他既然说有事那么必定是“大事”,见他这么
说两人只好诺诺点头,准备分工行事,只是才回过头,姬莲就忍不住惊叫一声,菖蒲随着她的视线望过去,也差点叫
出声来,因为她看见的是两只灯笼般大的眼睛,正眨巴眨巴地盯着她们看。
“哦,对了,我忘了跟你们说,小花是我新领养的宠物,不用喂任何东西,让它自己在庭院里呆着就好。”这时杨宗
月回过头来补充了一句,便径自上了长廊,丢下她们跟“小花”一起大眼对小眼。
“小花?”菖蒲胆子比较大一些,她小小地出声跟身边的姬莲确认道,“大人……刚才说的‘宠物’是……它?”
姬莲犹犹豫豫地点了点头,她仍然没有从震惊中恢复过来,灯笼下,只能见到一个长着两只大眼睛的庞然大物蹲在她
们跟前,黑乎乎一团也看不清楚究竟是什么玩意儿。
正在跟小花僵持的当,徐量从大门外走了进来,菖蒲连忙拉过他的衣袖问道,“徐量……这、这真的是大人养的……
宠物?”她完全不确定该不该用这个词,犹豫了半天还是问出了口。
徐量对上眼前那双大眼睛也是苦笑一下,摇摇头说道,“刚才我也被吓了一大跳,大人就开玩笑似的跟我说它是从应
太傅手里抢来的。”
一听是抢来的,菖蒲和姬莲两人的眼睛就瞪得更圆了,姬莲这才想起杨宗月这次出行的目的就是为了接应皇天回京的
,便问道,“徐量大人,那么应太傅也已经安然回凤京了吗?”
徐量又是摇头,说道,“没有,大人估计就是为了这件事要跟我细商,这一次似乎有人在凤京外行刺大人,大人看来
真的被惹火了。”
“行刺?是谁那么大胆子?!大人身上有没有哪里受伤?”菖蒲一听刚安下来的心又提了起来,好在她刚才已经看见
杨宗月好端端的回来了,否则此时恐怕会被吓掉半条命。
“你不要担心,大人丝毫无损,我不跟你们多说了,详情日后有机会再说给你们听,现在要是被大人知道我又跟你们
嚼舌根,他要骂我的。”徐量笑笑地说道。
菖蒲听他说完终于没那么激动了,然后想起自己还有事没做,赶紧说了一声就要下去,可是面对着眼前的庞然大物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