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皇天漆黑的眸盯着他看,没有说话。
银子,他应皇天何曾出过重楼,怎么可能带银子?
看他一脸理所当然的样子杨宗月不由笑了起来,他双手一摊,却是用很愉悦的口吻一本正经地说道,“我也没有。”
说完他又主动加上了一句,“就连一枚铜钱也没有。”简直是两袖清风,空空如也。
他堂堂凤阳王在凤京怎么可能有需要用到银子的地方,更加没有想过会有遇到像现在这种状况的一天,只是不知为何
,他丝毫不觉得困扰,反而觉得很有趣,比起身无分文的窘境,他更想知道应皇天打算如何处理这种麻烦。
应皇天并不打算做什么,而是直接找上了小镇唯一的一家骨董店。
古玩商向来都存在,而且总是很有钱,只要是足够有价值的东西,他们不会吝于出价。
应皇天这时从袖中取出一物,他正要进去,却被杨宗月一把拉住了。
应皇天转眸看着杨宗月,没响。
“你想做什么?”杨宗月瞪着他手中的东西问。
“你说呢?”应皇天垂眸,脸上没什么表情。
“我知道,我是想问你手中的东西是什么?”杨宗月当然知道他是想拿手上的东西去骨董店换取他们所需要的银子,
因为要回凤京他们不仅需要马车还需要住宿,却偏偏不能透露行踪,因他们毕竟身处大凤,梵心蓠的咒术并没有送他
们到更遥远的地方,他很清楚要取应皇天性命的人不可能那么轻易罢手。
应皇天没有说话,只是摊开手掌,让杨宗月自己看他手上的物品。
这是一枚玉印,整个用白玉雕琢而成,手掌便能覆盖其大小,上有少见的曲纹和勾莲雷纹作装饰,蛟龙纽,附系黄色
绶带。
杨宗月一见便知这玉印极其特殊,玉印虽普遍,可印身雕有纹饰的却极少,再加上这么一只完整细致的蛟龙连着整块
玉就更为罕见,而金黄绶带自古只有帝王者能使用,他不由将玉玺拿在手里翻了个身,瞧见了玉身上的刻文和底部大
篆铭刻的“鄂王红玺”四个字。
鄂王红……
杨宗月锁起了眉,开明国追溯至今,并无鄂王这一称号,那么还有谁曾经是“鄂王”?
他再细看玉身上的刻文,由于字小,笔划少之处依稀能分辨出些许来,因见上头写道: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戊申……赐亲王应……执……挚红……辛戌于鄂……
鄂?挚红?
看清楚了这几个字,杨宗月心里逐渐有了头绪。
这何止是一枚古玉印,还是皇帝御用的私玺,挚红不是别人,正是楚国鄂都第一任帝王,楚鄂王。
楚地千里,威威显民,向戎弭兵,说的就是这位鄂王。
举凡皇族贵戚自小接触宝物骨董,真假一见便知,先不论玉质真假,只凭玉身刻字便能知其一二,但见这些字轻重有
法,屈伸得神,笔未到意到,形不存而神存,竟是印中之神品,思及为皇帝所用,实是理所应当。
只一条,这玉玺经世久,总应有些许风烟剥蚀或者损缺模糊之处,可偏偏除去白玉边缘一点凝碧深红之迹外并无半点
破损之处,仿佛是有人一直将之带在身边,并没有随鄂王的皇陵被毁而尘封于泥土之下。
这枚玉印不仅是真品,而且是极其珍贵之物,若说要收藏,也许只有皇族才有这个权利,可如今却被应皇天随随便便
就拿出来打算用来换成路费,暂且不论它的来历究竟如何,杨宗月却不肯答应就这么把它换掉。
他虽不看重什么骨董珍品,可对应皇天的好奇一直存在,从第一次见面至今没有少去半分,如今见到这样一枚玉印,
他怎么可能让应皇天轻易转手他人?
“这个……是别人送你的?”杨宗月抬眸锁住应皇天的黑瞳出声问了,他虽然是在问,心里却已经认定了。
帝王私印留存于世的本就极少,寻常人更是不可能拥有,而此印分明不是应皇天之物,除非有人以此物相赠,可若要
杨宗月猜想,却也想不出来究竟是谁会送这种东西的,要送当然是送刻有自己名字的私印,无端端怎么会送一个早已
化古的帝王印章作为礼物?若不是应皇天此时一点也不见吝惜的拿出来,杨宗月真要以为他是有收藏癖的人了。
应皇天的视线瞥向此时被杨宗月握在手里的鄂王玺,然后点了点头。
“送你的人呢?”杨宗月又问。
“死了。”他简单地答道。
意料之中的答案,却让杨宗月蹙起了眉,“所以你打算不要它了?”
虽然说应皇天的确会做这种事,可是这枚玉印实在太过特殊,换作是任何人也不会这样对待它。
应皇天看了杨宗月半响,方随意言道,“我之前没有用到它的地方,现在有了,所以就用了。”他说得再正常不过,
仿佛这只是一件很普通的物品,他只不过用来做该做的事罢了。
可……这是什么逻辑?
杨宗月闻言显然一怔,却见应皇天看着他又平淡道,“你之前给我的半块玉玦,不也是希望我在需要的时候能用得上
它?”
杨宗月忍不住瞪他,他说得的确没错,可此玉非彼玉,难道在他心里其实一切都不过是身外之物?
“总之不行,这个我没收,回宫还你,我们另想他法。”一丝精明闪过他的眼,脑中隐隐浮现一个念头,然后趁着应
皇天来不及反应的时候先把手中的玉印揣入了怀里。
应皇天似是一怔,盯着杨宗月不语,一样的面无表情,过了片刻便道,“你要的话,就拿去。”他的语气很淡,一无
半点情绪。
杨宗月直直注视着应皇天,某种不明所以的情绪突兀地涌上心头,对于这个人,他不知道的事情实在太多,就像此时
揣入了怀里的玉印的来历,他清楚自己就算是挑明了问应皇天也绝不会对他说明,所以他也不问,他只希望有一天,
应皇天能亲自开口告诉他一些事,即便只是一些很小的事——
只要……是跟他相关。
黑幽色的瞳映出了无情而淡薄的身影,杨宗月低低扬唇,神情里忽现几分执着,却也看不清晰,只让人被他一贯的慵
懒所迷惑。
也许这一天……并不会太过久远。
叁陆
风月骨董铺正是这个小镇唯一的骨董铺,听说这家骨董铺已经在这个小镇历经了三代,骨董铺的小楼看着不起眼,却
经常会有商家上门买卖,余大富就是其中之一,他不仅是一个古玩商,还是一个有钱人,前一阵子他听人说起这个小
镇靠近商代遗址殷都,还专门雇了一些人去挖掘陵墓,不过费了好多周章却连个墓穴也没有找到,然后他就看中了这
家不甚起眼的骨董铺。
“我说老庄啊,这可是上古的真品,我到手可是费了一番功夫呐。”余大富摇着紫金玉骨扇,富贵的圆脸上一副傲慢
的神情,冲着坐在他对面悠闲喝茶的一个被岁月风干了的干瘪老人开口说着。
老人的眼睛眯着,仿佛听不见他说话似的,径自品着上好的古丈毛尖,看上去就跟店里的摆设一样,十分的古朴风雅
,他似乎一味品茶,就是没有开口的意思。
要不是余大富太熟悉这个老头喝茶不愿说话的怪脾气,以他的性格早就跳起来走人了,怎么可能跟他磨蹭那么久?
等老人把茶慢慢喝完了,才慢吞吞地开口说了四个字,“非也,非也。”
“非也?”老人的话显然不是余大富爱听的,他的眼珠子瞪了出来,本来小小的圆眼睛就显得更加圆了,他把扇子一
收敲了敲带有云纹镶边的几面,“庄老头,你给我说清楚。”这可不是开玩笑的,这个瓮可是花了他足足三千金呐。
他们在讨论的正是眼前一只古瓮,这只瓮为陶制,形状奇诡,色彩斑斓,映以大镜屏,看上去光怪陆离,绚烂夺目,
四周还有蝌蚪大小的篆籀文,字迹倒是有些斑驳了,一见便是年代久远之物。
老人闭着眼睛摇头,“反正我这里不能收,因为它不值钱。”他说着还加了一句,“不仅不值你买的数,连分文都不
需要。”
“什么?”余大富一拍案几跳了起来,忍不住用扇子指着老人说道,“庄老头你说什么?你倒说说看它不值钱在哪里
?”
“你不妨用水冲冲看,保准变成一摊烂泥。”老人的表情似是很替余大富惋惜,仍然是不停地摇头。
“你又要骗我!上次被你骗害我敲碎了一块蓝田玉。”余大富恶狠狠地瞪着他。
庄老头呵呵笑,拿起桌上的茶壶替自己又斟满了一杯茶。
他可是爱极了这湘茶的。
余大富正待开口说话,骨董店的门口施施然走来两个人——这是两个一见就会让人觉得身份很不一般的男人。
余大富的眼睛顿时就亮了起来。
他们侧首低语像是在说着什么,左边一名男子看上去笑得有些蹊跷,一身淡紫衣袍镶着精致华贵的刺绣,余大富向来
识货,一见便知这刺绣乃皇城宫中之物。
而另一人……面无表情淡薄敛睫的样子带着一种无端的死寂,却似又能带起惊心动魄的风华,庄老头抬眸瞥见他之时
似乎怔了一怔,随即继续低头喝茶,既不去招呼也不打算理会。
余大富的眼睛滴溜溜转,也没有开口,而是拾起茶壶也给自己斟了一杯静坐观其变,只是当他喝了一口茶之后整张圆
脸就皱了起来,心里不禁暗骂这庄老头的茶也忒苦了点。
两名男子这时缓步走了进来,一眼就能看见店里陈着的那只大瓮。
看了一眼之后,先摇头的是那名身穿紫袍的男子。
他睇着这只瓮,然后弯下腰来曲起长指敲了敲,听听声音之后眉心微蹙,一脸不甚满意的样子,于是开始摇头,嘴上
说着两个字,“不好。”
他身边那人却只是轻轻用眼角瞟了一下,就径自走向右边的一排桃木花架,什么话也没有说。
紫袍男子这时转身,似是很随意地对身边的人开口说了一句道,“用它来养鱼,可好?”
余大富闻言眉角不由微微抽搐了一下。
那人却摇头,显然是不赞同的。
“哦?”紫袍男子摸摸下巴,声音带着一丝笑说道,“你是嫌它质地不纯?”
“嗯。”那人点头。
“没关系,如果鱼死了可以拿来喂小花。”回答的倒干脆。
小花?余大富的眉角又再度狠狠抽搐了一下。
“你什么时候养的小花?”那人问了。
“就刚刚。”紫袍男子笑得好不清雅。
余大富忍无可忍,刚要跳起来走上前,却被身边的庄老头一把拉住,庄老头对他摇摇头,再挤挤眼,余大富看不懂,
他瞪他,什么意思?
庄老头再挤挤眼。
余大富皱眉,他还是看不懂。
庄老头叹气了,然后慢条斯理从衣袖里掏出一枚钱币给余大富看,意思是生意到了,叫他稍安勿躁。
余大富算是看明白了庄老头的意思,他就慢慢坐了回去,又瞪了庄老头一样。
庄老头眯起眼笑了笑,又开始自斟自饮,不去理他。
余大富无奈,只好又把注意力转向那两名说他的瓮不中用的男子身上,他们现在正站在一只翠绿色的龙纹觥前。
“这只龙的样子不错。”
这是一只呈牛角状的觥,首部为龙头状,上铸双角,龙口有齿,其间隙可作注酒之用,龙背作盖,上有纽状捉手,下
承方形圈足,形状看上去很奇特。“你看呢?”紫袍男子忽问。
“这是商族人用来祭天的一种酒器。”那人只是淡淡答道。
“……唔,九指的龙,只有那个时候才有。”紫袍男子托起觥细细端详,随后又喃喃道,“龙缺一指有失祥瑞,即便
这是商族古物,却是不能直接送做寿礼之用的。”
“嗯。”
“换别的吧。”紫袍男子说罢放下龙纹觥,视线忽地瞥到了一边的一把精巧的玉梳上,“这把梳子,我要了。”他指
了指说。这把梳通体雪白,晓月形状,温润似脂,美不胜收。“唔……这似乎周时风然刻的玉?”他说着回眸求证,
便见身边那人微微点头,于是才再收回视线,长指抚过玉梳低低道,“难怪了,听说他这个人吹毛求疵之极,刻新月
必定讲究上弦偏右,晓月则是下弦偏左。”
他身旁那人因他这时的话瞥了他一眼,终是没有开口。
两人将风月骨董铺逛了个遍,随意间闲聊着里头那些或稀奇或古怪或珍贵的古物,余大富听着也算是听明白了一些大
概,心里猜测着这两个人是要给某个大人物送贺礼做寿,他时不时还听那两名男子提到“凤京”、“宫里”等字眼,
余大富不是没有去过凤京,他身为古玩商,对凤京里的那些达官权贵早就摸的一清二楚,而这两个人的穿著谈吐自然
绝非这种穷乡僻壤里的人,只是他始终还不能确定他们的身份来历。
正想着的时候,他们已经朝这边走来,却不是走向余大富的,而是直接来到庄老头面前。
“这里的老板是老先生您吧?”开口的是那名始终一脸淡雅笑容的紫袍男子,他端然而立,便是如此温文有礼的态度
,竟也暗暗隐藏了一股无端的威压之感。
他的雍然气度,自有一种高高在上的味道。
这种人识人自然很准。
只有余大富在一旁气闷,他们凭什么就一眼认定了这么个朴素的小老头是骨董铺的老板?
“正是老朽,两位先坐一下,老朽去沏一壶茶来。”庄老头站起来抬手示意,脸上笑容十分可掬,说着拎起案几上的
茶壶负手慢悠悠溜达到了后堂。
切!
余大富有点不满庄老头的态度,他在这家骨董铺来去许多次,也没见庄老头主动倒茶斟水给自己一回的。
“你觉得如何?”紫袍男子坐下之后看着身旁的人问道。
另外一名男子稍一点头,淡淡道,“你决定吧。”他的声音在近距离的情况下有种奇妙的华丽,却由于太过平板而失
了某种温度。
余大富这时明显感觉到身上有一股凉意,却发现这时开口回答的男子一头长发竟是湿的,似乎就连他的全身上下都径
自带着一股浓浓的水气。
刚才都没有这种感觉啊……余大富纳闷起来,却还没来得及多想,便听紫袍男子这时蹙眉说道,“太后寿辰就是最近
了,这里离凤京还要半个月的路程,你的病还没好,恐怕要按时赶回去有点困难。”
什么?太后?余大富心里一惊,赶紧竖起了耳朵。太后寿辰举国上下都知道,他自然也不例外,可他始终没有把这两
个人跟太后大寿的事联系起来。
“我的病不碍事。”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这里又没有好的大夫……”紫袍男子似是很困扰的蹙起眉咕哝。
“镇外的城里倒是有一位有名的大夫。”趁着庄老头不在,余大富忍不住插嘴说道。
紫袍男子仿佛才看见一直坐在案几旁的余大富,这时微微一笑便说道,“哦?那正好了,我的这位朋友身子向来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