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遇而安————有间客栈
有间客栈  发于:2009年05月28日

关灯
护眼

  门前一个穿着翠色轻衫的女孩正拿着花剪,小心地把院墙上枯死的枝叶除去。
  走近一看清清亮亮的单凤眼,挺直的鼻子,正是那日送她出门的青丘。
  “姑娘您可来了。”见她走近,青丘笑吟吟地上前。
  紫玉有些讶异,看那样子倒象是专门等着她似的。
  “我来是……”她觉得脸上开始发烧,仿佛小时侯做坏事时恰好被人撞上。
  “呵呵,进来再说……”青丘抿嘴一笑,引着她进了门。
  入门是曲折游廊,两旁杨柳成列,阶下石子漫成甬路,一带清流绕阶而过,随势曲折萦迂。岸旁山石萝薜倒垂,杜若蘅芜牵藤引蔓,水上落花荡漾,溶溶荡荡顺流而下,碧叶红花、柳枝低垂,一切都是那么干干净净,不染尘埃。

  “公子在哪里看书,我还有些事,姑娘你自去找他吧。”青丘指着前方笑道。
  眼前是一栋旷朗的清厦,屋前植着两株极大的槐树,洁白芳香的槐花软软地铺了一地。
  “青丘……” 紫玉拉住她,“你陪我去吧。”
  “嘘……”青丘一指掩唇,朝她眨眨眼道,“你知道,公子读书时最怕人多的。”
  “啊?”
  说着青丘转身走了,追之不及的紫玉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她翠色的身影迅速溶入到更苍翠的背景里去了。
  我知道什么?她在心里大呼。
  阳光悄悄向西移了两寸,金灿灿的光线从叶间漏到她的脸上,将她的面孔晕得无比柔和。
  紫玉咬咬牙,拉开门前垂坠的湘帘。
  湘帘一开,房间顿时明亮了许多,而其中最亮的点就是她要找的那个人。
  韩重一身青衣坐在窗前,面前棋秤上黑白两子缠斗正急。也许是不曾预料有客来访,他墨色的头发只是简单地用一根红绳系住,一任发尾散乱垂下,让他那张俊雅清贵的脸显得落拓不羁。

  见她进来,他抬起头笑眯眯地看着她。
  其实,在紫玉与青丘经过回廊时他就已经看见了,可当她纤细的身影渐渐走向他时,他的心还是突地停了两拍,那是一份他从未体验过的失而复得的狂喜。
  “公子别来无恙否。” 紫玉笑道,激动的心情在见到他后反而平静了下来。
  “承蒙姑娘挂念。”韩重微微一笑,在平部九三路上放下一枚黑子。
  紫玉俯首看那棋局,但见其势大开大阖,气派宏伟,却又劫中有劫牵涉极多。
  她笑道:“先定中原再取边角,公子你好大的气魄。”
  仅凭着开局的二三十子,她就能看破自己的布局,韩重不禁颇感意外,他拾起黑子,笑道:“原来姑娘竟然精通此道,与我对弈一局可好?”
  “既然公子有意,那我当然不客气啦,看公子布局如此精巧,不如我们就这局下吧。”紫玉拈起一枚白子,稍一沉吟在平部六五路放下。
  韩重心中一动,他点了点头,下了一着黑子,紫玉跟着便下白子,韩重又下了一枚黑子,如此往复转眼便下了四十余着。
  “妙啊!”韩重哈哈大笑,接着在去部九五路下了一着。
  “断又不妥,连也不对,我可怎么应对才好呢?”紫玉咬唇笑道。
  低头想了一想,在七四路下了一子,抬头笑道,“这样看你如何。”
  她微微皱着鼻头,俏皮的样子看得韩重几乎忘了落子。
  “这一子下去,你可就占了两先,看来我只能转战中原了。”低下头仔细看了看棋局韩重颇为佩服,没想到她的棋艺竟然可以与他一拼。考虑了一会,他便在入部放下一子,下完后以手支颐脸上似笑非笑。

  “不好,上当了。”紫玉暗呼,韩重这一子下去右上角的黑子虽被全数困死,但反观全局,他已尽占中央腹地,白子反而被困在了四隅边角。
  “这招‘不应之应’,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公子你着实厉害得紧哪,我只认输了。”紫玉双手一摊,笑道。
  “这是‘双活’。这一局应该是平手才对。”韩重道。
  紫玉指着棋局,笑道:“公子不必过谦,你下在这里,我如果去救,必然兵败如山倒,可如果不救往后也将处处受你掣肘了,所以我败了。”
  韩重举手笑道:“虽然受我制肘,可我也奈何不了你呀,何况这局白子本来就落下风,我胜之不武。”
  紫玉道:“输了就是输了,不用和我客气,下棋最难得的是棋逢对手,这次是我思虑不周,再杀两局如何。”
  “有请姑娘赐教,我是主,按理应让姑娘先手。”
  “那就不客气了。”
  说着,紫玉拾起棋子,先去对角四四路上放下两枚白子。
  紫玉虽占先着但在韩重的步步进逼中却依然不能取势,两人从一开局便缠斗极烈,白子看似居于下风但黑子也奈何不了它,仿佛风浪中的一叶小舟虽然风高浪险它却能悠然于风尖浪谷而不至颠覆。

  韩重不由暗自赞叹,要知道围棋一道最重得失,即使一子一地之争都丝毫不可放松,所谓关心则乱,所以历代棋手中甚至有因为一场棋局而呕血数升的,能象紫玉这般能够不受棋局的表象所惑抱元守一坚持己道,确实难得一见。但从棋局上看白子虽然时时欲游离于局外,可又颇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之势。

  他不由又想到了那张离华之琴,面前的姑娘落落大方,且从气质衣饰看来家世必然非王即候,可为什么心思却暗藏如此的清冷孤寂呢。
  他这么一想手中的棋子便下得越来越缓了。
  两局下来,紫玉虽然连负但失子也甚是有限。
  她长吁了一口气,笑道:“好痛快啊,我今天才知道人外有人山外有山。说实话,开始一局我虽然口服但心中却不服气,这一次我是心服口服了。”
  韩重淡笑:“不过一子之差而已,姑娘的气度才真让在下佩服呢。”
  紫玉轻敲棋子,笑道:“若不是公子手下留情,我输的可就不止这一子两子啦。”
  韩重摇头,无奈道:“不是我容让,而是如果我不取守势必然两败俱伤,否则我即便得胜也必然元气大伤。”
  紫玉掷子叹息道:“原来你早已看出我的心思,我又哪里能不败。”
  韩重道:“姑娘你棋术本来极为高明,只是你胜败之心甚轻,持着之念却又太重,虽然能游离于外却又不能真正淡然,弈棋一道原本便是寸土必争,锱铢必较之事,象你这样难免吃亏。”

  “是吗?听你一说棋局到是和战场颇为相似了。”紫玉道。
  “又何止战场,世事如棋,世人皆在局中而不自知,为方寸之利尔虞我诈,成则王侯败则寇。只要一步踏错便会满盘皆输,到时候即使求一隅安身亦不可得。”
  韩重扭头看向窗外,其时正是伏天,窗外艳阳如火、柳枝低垂,窗户上糊着的雪白窗纱被覆院的浓荫映成淡淡的碧绿色。韩重虽然扭头向外,但眼角却时刻注意着紫玉的反应。

  紫玉一震,她怔怔地看着棋盘,棋盘上的黑白二子一块块都象变成了吴宫中一张张熟悉的脸孔,漠然地从自己身边走过父亲,嫌恶地拍开自己的母亲,来去匆匆的门客谋士,以及势利的宫女侍从们。他们都是局中之人吧,那么这盘棋局之中我又身在何处,我在这局中又扮演着何种角色。如果我在局中,那么他呢,他又身处何局。耀目的阳光下,少年刚毅的唇形、深湛的眼神一览无余。


  “公子,硃明肆总管事廖荻在有斐堂侯见。”
  紫玉正待说话,门口传来声音。
  “硃明肆?”她疑惑道,那应该近些年来几乎垄断天下贸易的四大商肆之一吧。即使是象她这样不晓世事的人都知道,现在整个吴国的盐铜等物大都来自他们的供给,而硃明肆总管事廖荻更是父亲的坐上常客。

  眼前这个未及弱冠的少年会和四大商肆之一的主管有什么关系,为什么听起来廖荻对他还甚是恭谨。
  韩重见她疑惑,笑道:“人人都知道硃明肆为天下四大商肆,却没有多少人知道硃明肆的背后老板到底是谁,你知道为什么吗?”
  “难道是……?不对,不对。硃明肆的主人不是王诩吗?”紫玉疑惑道。
  “你认识他?”韩重惊讶道。
  “谈不上认识,见过一两面而已。是个年约四十长髯过腹,浓眉细目的中年人吧。”她笑道,“恐怕我还没有介绍自己,我叫紫玉,父亲是吴国的公子光。”
  说着含笑望向她,虽然极力镇定但心中的迫切却不由自主地从眼神里流露出来。
  “公子光。”韩重有些心慌,没想到眼前这位另他倾心的女孩竟然是公子光的女儿,“我早该想到的,以姑娘的才貌气度怎么会平常的女子呢。”
  他苦笑一声道:“在下韩重,身在山野不懂礼数,适才多有不恭还请公主见谅。”
  紫玉见他躬身,忙道:“别公主公主的掉文了,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
  韩重双手一供,虽然震惊但韩重毕竟是韩重一个闪神之后便又恢复了他那一贯的微笑,他调侃地说道:“公主之命在下岂敢不从,不过……”
  “既然公子有事,那我就不便打扰了。”紫玉道。
  “不不,”韩重摇手笑道,“我的意思是,如果姑娘不如和我一同前去,这样你自然就明白了。”
  “可以吗?”紫玉惊讶,“我可是女子啊。”
  “当然。”韩重笑道,为她惊喜的表情而开怀。
  同一时间的廖荻在有斐堂却是坐立不安,一团浓浓的阴影笼罩在他的头上。
  这次从齐国发回的蚕丝入库时明明是二万三千担,可核查时却凭空少了近一半,糟糕的是他竟然查不出到底是那里出了差错。九月份那批卖给周天子的牛马玉石原本是他负责,公子却转给了华师。

  廖荻知道,公子虽然是商肆的主人,但向来都只在背后操纵,就是有什么命令也由计然代为传达,他并不直接出面,这一次特地招自己前来,难道是……
  虽然他在之前就早已做了最坏的打算,但真正面对仍不免忐忑,正在犹豫时,只见门口出现了一道青色的身影,巨大的压迫感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廖主管,这几年硃明肆全赖你主持,实在苦劳可嘉,我已经让柜上替你准备了一百两银子,不如你好好休息半个月,再来候命。”
  “公子,这次我……”廖荻艰难地抬起头。
  “这次之事,你并未失职所以不必自责。可是有的人我却饶不了他。”韩重脸一沉,挥挥手道:“把钱起给我带进来。”
  外面有人答应一声,从侧房里把捆得结结实实的钱起带出来了。看见韩重,钱起"扑通"一声跪下了。
  “爷,爷我该死,我猪油蒙了心,可我这也是迫不得已。” 钱起浑身筛糠,一个劲儿地在地上叩头。
  “迫不得已?”韩重冷哼一声,“你上赌场输光了身家,为了翻本竟然引狼入室带人偷盗库存,前后三次,一共万担。我问你,我冤枉你了没有。”
  “钱起,是你……”廖荻失声道,钱起是他幼时的同乡,几年前因为家乡遭水灾所以来投靠他。见他颇有些小聪明,所以廖荻便也渐渐将一些事务交给他办。
  “廖爷,求求您看在我两多年的情分上向主子说说情,就饶了我这一回吧。” 抬头看见廖荻,钱起爬到他面前,拉着他的衣角苦苦哀求。
  廖荻扭过头去,虽然钱起是自作孽不可活,但他也不忍见他这副可怜样。
  见廖荻扭头,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钱起突然狞笑道:“廖荻你别假清高了,爷,事到如今我也不怕了,廖荻他娘得了枯血之症,爷您发给下面的五十万钱早让他买药买光了。”

  见到钱起为了活命竟然能弃朋友于不顾,见惯了人性丑恶的紫玉也忍不住心惊,韩重却神色不变,那双不可捉摸的眼让钱起的一切挣扎成了徒劳。他一边轻轻拍拍紫玉的手暗示她安心,一边沉稳地说道:

  “廖荻,他说的可是属实?”
  “是,廖荻私提公款,愿任凭公子处置。”
  韩重微微一笑道:“孝顺母亲原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但你私提公款我也不能不罚,就用你今年的红利补上吧。至于他嘛……”
  韩重脸色陡然一变,厉声吩咐道:“把这个贪财卖主奴才带下去,交给张平处置。”
  钱起一听,顿时委顿在地,他知道一旦落到张平手中下场只怕是生不如死。
  看着钱起被拖下去,韩重转向廖荻,沉声道:“看见了吧,廖荻。你是个君子,但却不知道这世上亦有忘恩负义的小人,这次的事以后不要提了,就当是一个教训吧。”

  事情居然就这样解决了,廖荻看起来有些意外。
  “你母亲现在怎么样了?”韩重又问。
  “还是用人参吊着。”廖荻皱着眉说。
  “你母亲病了这事,原本前些日子计然就告诉我了。我想你向来是个孝子这时要你远行必然有诸多牵挂,所以九月份那批货就让华师替你代劳了,你就安心地在家照顾母亲吧。”

  廖荻低着头,也不说话。
  韩重接着说道:“我这里有个方子,你拿去抓药,我已经和药铺打了招呼你抓的药都记在商肆的帐上你就不用担心了。”
  廖荻抬起头,眼眶一红竟然掉下泪来,他颤抖着说道:“……公,公子。”
  韩重拍拍他的肩,笑道:“硃明肆有现在的规模多亏了有你主持,这是你应得的,快回去吧,我还指望你以后替我干事呢。”
  “……那,我就告退了。”说完,廖荻擦擦眼睛转身出去了。

  韩重拍拍他的肩,笑道:“硃明肆有现在的规模多亏了有你主持,这是你应得的,快回去吧,我还指望你以后替我干事呢。”
  “……那,我就告退了。”说完,廖荻擦擦眼睛转身出去了。

  “好重的一笔人情债啊,从此以后他一定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望着他的背影,紫玉笑道。
  “花出去的钱如果不能成倍的赚回来又怎么算得上是个好商人呢。”韩重微笑。
  “不愧是硃明肆的幕后舵手。”紫玉真心实意的称赞道,“可我却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呆在幕后呢?”
  “你觉得我能去幕前吗?”韩重摸摸自己的脸,苦笑道。
  “咦?”紫玉一愣,随即恍然大悟,虽然他的气韵风度往往让人忘记了他的年纪,但凭心而论,他只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
  一个毛头小子坐在父亲面前滔滔不绝地纵论天下,这幅情景想着都不由让人失笑。
  “现在不行,可不出十年你必然会名满天下。”紫玉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只可惜我怕是无缘得见了。”也许正是知道,见他是自己唯一一次的任性所以才能这样的毫无顾忌吧。

  “为什么呢。”韩重看着她,笑问。
  为什么?
  她身为女子,在这个时代里,无论她多有才华,只这性别便决定了她不可能真正地接触到风云变化的世界,与晋国国君的婚约迫在眉睫,一入宫门深似海,外面即使有天大的变故,宫内也依然是波澜不惊的死水一潭……

  见她沉默,韩重道:“身为女子又如何,生在王宫又怎样,人一旦落地,生命便应该操纵在自己手里。无论怎样的人生,其实我们第一个考虑的永远都是自己。我们学习是因为只有这样周围的人才会承认你,我们顺从父母是因为这样能让他们高兴,而我们从这种承认中得到了安心或者是骄傲的感觉。只是我们想得太多,顾虑太多,反而就被束缚了手脚。你看,种子一旦离开了果实,他便自己长成树,小狼离开了母亲,他就开始自己扑食养活自己。要是真的不在乎牵挂那么任性而为其实很简单。”

  生命应该操纵在自己的手里,这是第一次有人对她说这样的话,虽然惊世骇俗,但字字又仿佛正说在她的心坎之上,她日夜思量的东西巧合似的被这两句简简单单的话概括了。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