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情不禁好了许多。
到了山脚下,振君的朋友们都在了,互相打了招呼。
彦青心里明白,这些人不过是他的酒肉朋友,也没有深交的可能,于是依旧静静地站在振君的身边,别人和他说话时
,才答一两句。
有人提意快上山吧,晚了茶馆里就没好位子了。凌振君却道:“还差一个人呢。”众人都问:“还差谁?我们哥几个
不都在了吗?”
“我还请了段老板段小云,快到了吧,大家再等等。”
原来是他。
有人嘿嘿地笑起来:“段老板文文弱弱,怕是爬不上山顶的,到时怎么办?凌兄,难道让你背他不成?”
众人都笑了。
凌振君反而大方地答:“既然是我请来的人,让我背也是应该的。这么着吧,这里的人谁累了爬不动了,我都负责!
”
众人笑道:“凌二公子果真是风度不凡啊!”
彦青则在心里骂了他一句,不再听他们的傻话,将目光投向了一旁的山路。
*** *** *** *** *** ***
这个时候太阳已升至头顶了,小摊贩们多了起来,卖茶叶蛋的,卖麦芽糖的,还有卖臭豆腐的,熙熙攘攘地将山脚下
围了个水泄不通。
穆地,彦青看见一个小女孩拎着个竹篮站在人群中,脆生生地叫卖着:“莲蓬头要吗?又香又甜的莲蓬头要吗?”
彦青走过去问:“怎么卖?”
“一文钱五个,先生买几个尝尝吧,不甜不要钱。”小女孩举起一个莲蓬说,“您看,刚熟的,新鲜着呢。”
彦青接过手来,见那莲蓬呈墨绿色,边上翻起了一圈焦黄,已不似那日初来时摘的那般幼嫩了,心想下午要送姑母走
,不如带给她尝尝。
于是买了五个。让那女孩子用旧报纸包了给他。
随口问她几岁了,念书没有。
小女孩答:“八岁了,水上人家,代代都不识字的。”
彦青心生怜悯,多给了她几钱。
凌振君从身后凑上来,道:“原来你喜欢吃这个,怎么不早说?厨房里都堆成山了!”
彦青笑而不答。
*** *** *** *** *** ***
段小云姗姗来迟。众人都嚷嚷着他该受罚。
段给大家作了个揖,说道:“抱歉抱歉。昨日城里有个堂会,唱到五更天才让回来,我虽尽力赶了,终究来不及,让
各位久等真是段某的不是。”
凌振君也帮着他说话:“你们见段老板脾气好,要欺负他不是?”
众人又嘻笑一番,终于上路。
凌振君与段小云走在一起,彦青想起他们的关系,有意与他们保持距离,不知不觉已一人拉在后头了。
这座山不算高,从凌家望出去不过是个土坡,这会儿爬起来却依旧气喘吁吁的。望着前头的人群离自己越来越远,耳
边还不时飘过凌段二人的笑语,不禁暗想自己跟来做什么,不是自讨苦吃吗?
纵有千种不快,但都快走到半山腰了,也只得硬着头皮继续。
振君朋友里有个姓黄的公子,家里是开绸缎庄的,见彦青拉在身后,自告奋勇去陪他走。
彦青想是对方好意,虽已精疲力尽,依然耐着性子和他说话。
“沈少爷到古里几天了?”
“十多天了。”
“平时不常出来吧?我今天还是头一次见到你呢。”
“是啊,难得出来玩的。”
“听说你家和振君他们家是故交?”
“算是吧。”
“想在他们家做事?”
“是啊。”
“有着落了吗?”
“就等凌大少回来。”
“喔,振君怎么也不管管这档子事呢?”
“他说他从不管生意。”
“这倒是。你和他……”
“什么?”
“你和他是那种关系吗?”
彦青一愣,停下脚步瞪着他:“你是指什么?”
“哈哈,不就是相好的吗,硬要我说出来,大家本都心知肚明啊。”黄公子笑道。
彦青气得浑身直哆嗦:“原来你是来要套我的话的!”
“什么套不套的,多难听呀!不过是有几个兄弟差我过来问问价钱——”
彦青怒道:“姓黄的,你给我听着!我沈彦青再没落再无能也不会沦为公子哥的相公!你们要找,去堂子里去窑子里
找去!”
黄公子干笑两声,撇开他先走了。
*** *** *** *** *** ***
彦青的双脚颤抖着,再也无法往前。
忿恨与屈辱一股脑儿涌到心头。还以为他是真的想和自己结交,又怎料到人心竟凶险龌龊至此?
再往上爬还有什么意思,不如先回了吧。
凌振君回过头来喊:“怎么停住了,走不动了?”说着快步走到他身边,“要么,我背你?”
“不用了。我想先回去。”彦青道。
“怎么了,铁青了张脸?”振君问。
彦青把脸别开,冷硬地说:“不好意思,让你扫兴了。”
“什么扫不扫兴的!”振君看出他有点不对劲,转身对前头的人喊道,“你们先走吧,我陪沈少爷休息会儿!”
待众人都走开了,振君把彦青拉到路边的山石上坐下,柔声问道:“出什么事了?告诉我好吗?”
彦青摇摇头:“能有什么事?还不是嫌太累了,不想爬了!”
振君静默了半晌,又道:
“彦青,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心思太重。想得多,说得少,说得真心话少,说给我听的真心话更是少之又少!”
彦青咬住下唇,不语。
振君在他身边坐下,叹气道:“猜别人的心思非我强项,沈少爷行行好,说句话吧!”
彦青道:“你想听什么?”
“就想听你说话。”振君微笑道,“我们坐在这儿说说话多好,不理他们了。”
“真不理他们了,你们不是要去山顶喝茶吗?”彦青吃惊道。
振君一把拉住彦青的手腕道:“这么办吧!就我和你去山顶玩,别和他们一起走了,人多口杂的。刚才那姓黄的定是
哪里得罪你了吧?”
“你怎么知道?”
“我常常回头看你们呢,可惜你没注意我。”
彦青听在耳中,心里也暖了许多。笑道:“那你还问我做什么?”
“还不是要逗你说话!”振君把他拉起来,“走!我们玩去。上次本要给你当向导的,可惜做得很不称职,那状元到
底叫什么至今也没搞明白。今天可好了,这山是我从小玩到大的,每一树每一石都熟得很,一定让你玩得尽兴!”
*** *** *** *** *** ***
古里镇的山在苏南是小有名气的,前朝有文人墨客游玩至此,留下了“十里青山半入城”的佳句,指的就是它的山势
不高不险,却悠远连绵,从乡村一直贯穿入镇,把古里环抱于怀中。
那时已至夏末,午间的太阳少了几分毒辣,两人在树荫下的山道上走着,说说笑笑的,不知不觉间路程已过大半。
彦青一抬眼,见一巨石立于路中,好奇地问:“这是什么石头?”
振君笑嘻嘻地带他绕到巨石的另一面,道:“我小时候常和大哥来这儿玩,你看,石头中间有条大缝,宽不过一尺,
捉迷藏的时候我就躲在里头。”
彦青定睛一看,果真是,又朝振君望了一眼,笑着说:“真不敢想象当时你那么小,竟躲得进这么窄的地方。”
“呵呵,说傻话了不是!你还不是有过小的时候!”振君笑道,“话又说回来,这缝儿瞧着是窄,真的钻着试试,不
定现在你还能猫进去呢。”
彦青上前摸摸石头,纹理细密坚硬,又问:“这道缝怎么来的?给雷劈的?”
“前人传说是吴王阖闾练剑时把它劈开的,从这儿往前不远有个小池子,又说是给他洗剑用的。”振君道。
“胡说八道,剑能把石头劈成这样?”
“我也不信,可传说听着总要比真相有滋味许多,不是吗?缺了这些传说典故,谁还来理它们呢?”
彦青不语,心中是默认的。
和凌振君初识时,以为他不过又是个如父亲叔父般的绾绔子弟,处久了才知,他的才华是平和的,不动声色的。或玩
笑,或打浑,或义正严辞,往往能在不经意间窥见智慧。
“想什么呢?”振君拍拍他的肩,“真想钻进去试试呀?”
“要试你去。”彦青道。
振君笑着把他往缝口推:“试试怕什么!”
叫着“别推我”, 彦青已给抵到了石头上,依旧嘻嘻哈哈了一阵,猛然感到不对劲了。彦青只觉得耳根滚烫,撇过脸
,见振君的下巴正顶在自己肩头,鬓发被他温热的气流吹动着。
彦青全身闪过一阵颤栗——他从未见过振君的神色如此含浑不明!
“怎么了?”艰难地把话问出口。
*** *** *** *** *** ***
“我忍得很辛苦。”
振君的回答是和他的吻一起探进彦青口中的。
嘴唇被他吸吮着,舔舐着,搓揉着……越探越深……
彦青惊慌失措地发现自己局促的呼吸愈发紊乱,体内似有什么被点着了,烫得厉害。他不是初涉人事的小男孩,他吻
过别人,也有过迷乱的瞬间,但这次——
竟就这么被吻了!被一个男人的话搅乱了心绪!被一个男人的舌长驱直入!
他,竟和一个男人?!
*** *** *** *** *** ***
用尽全身力气把振君推开了。
两个人就这样隔着半丈宽的山路直愣愣地对望着——彦青捂住的嘴唇依旧是酥麻的,不顾红肿的痛,把下唇死死地咬
住了。
“对不起,全是我的过错,要骂要怨要打随你的便!”振君开口道。
彦青捂住唇的手微微地抖动,他忽然想流几滴泪,不是为了自己被他轻薄了,而是为了自己竟不恼他,竟不恨他,竟
不想扇他几巴掌!
竟,竟不怪他!
我怎么了?他惊恐地想,我竟这般下作低贱吗?
然后他听见自己冰冷的声音响了起来:“我不是婊子,也不是戏子。”
“彦青,你听我说!我从没把你看作什么……什么堂子里的!我喜欢你,满心眼地想讨你的好!我真的不想伤害你!
可刚才你就在我手边,在我怀里!”振君激动起来,跨过山路,一把握住他的手,“彦青,我们有没有,我们有没有
可能——”
彦青道:“我们有没有可能什么?!你还想怎样?我刚被人问起价钱,被人问是不是你的相好的!你这么做是想置我
于何地?”
“谁说你?!”振君怒道。
“这已不重要了。”彦青低声道,“你,放开我吧。”
手缓缓地被松开了,彦青垂下眼晴不敢再看他。
他心有愧。
他说的话已伤了振君,他不是不知道,只是此时自己的恐惧已掩埋了一切。还能怎样?他只是个懦夫,他只想安稳地
在这里求生活!
于是,他又一次逃走了。逃得比上一次不光采得多。
*** *** *** *** *** ***
当彦青赶到码头时,姑母已等了很久了。
又把买的莲蓬拿出来,喜得她眉开眼笑,直夸他孝顺。他也不说话,只闷头替姑母拨着莲子。
船夫已催她上船了,彦青忙把剩下的莲子都递了给她。
“你自己也吃。”说着,她抓了一把塞在他口袋里。
千叮咛万嘱咐,姑母终于上了船,站在甲板上泪水涟涟地说:“记得写信啊。”
彦青点点头,望着小船摇摇晃晃地去了,过了迎恩桥,终于不见,这时心里才有了一些伤感,仿佛与家乡与沈家最后
的一丝关联也掐断了。
码头边的茶馆里有评弹艺人咿咿呀呀地唱“春秋家国梦”,他静静地听,摸到方才留在口袋中的几颗莲子,温热着散
发淡淡的香,拨开一粒放在口中细细地咀嚼,咽下半晌,终觉得苦了。
第三章
那几日,宅子里的人走过凌振君的房前时都轻手轻脚的,常呆在他身旁的阿福也逃开了,被二管家问起,只说是公子
心情不好,不想见人面。
沈彦青隐隐地猜到了原由,却不敢深想,只担心两人住在同一个园子里,抬头不见低头见,于是整天在自己房里呆着
,心与闷热的空气一样沉甸甸的,不知何去何从。
那天下午,天忽然阴了下来。二管家敲开了他的门,告诉他晚上有台风,要小心为是。
道了谢,又把欲转身离开的二管家叫住了。
“沈少爷还有什么事?”他哈着腰问,瞪圆了小眼睛瞧着彦青。
彦青犹豫片刻,道:“少爷小姐那儿去过了吗?”
“多谢沈少爷关心,都去通报过了,不过二少爷不在,阿福说他天一亮就去戏园子了,就怕呆会儿刮起大风来回不转
,我会差车夫去接的。”他答道。
彦青仿佛被他说中了心事,尴尬地笑了笑道:“那,没事了。”
帮他开了门,见好些仆役在园子里忙着,把花盆搬到檐下,又有人爬在树上拿麻绳绑枝叶,以免台风来时砸伤了人。
彦青在屋里关得久了,走到室外来,立刻觉得神清气爽,于是问二管家要不要帮忙。二管家忙摆手:“怎敢劳烦沈少
爷!”
彦青道:“正闲着,不如帮帮忙,也好干得快些。”
二管家露出他闪闪发亮的金牙笑道:“沈少爷真是的,哪好意思呢!真要帮个手嘛——麻绳快没了,劳您去花园对过
的库房里取一捆来吧。”
*** *** *** *** *** ***
穿过花园,是个长廊。走了上去,他才觉得后悔,远远看见阿福搀着凌振君朝这边来了。
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彦青心慌起来,连眼皮也不自觉地抽动着。这时退则显得仓惶,进又缺乏勇气,竟呆在原地了
。
阿福看见他,忙作揖道:“沈少爷好。二公子醉得不行,我送他回房。”沈彦青胡乱点点头,余光中瞥见凌振君散乱
的发丝下浑浊的眼睛。
竟没有看自己一眼——
彦青的嘴唇颤抖起来,为自己莫名的失望而吓了一跳。眼见着他们走远了,深吸一口气,似乎平静了许多,只是鼻翼
四周全是他擦过身畔时留下的酒气,幽幽地飘袅开来。
惶恐着,脚下也不敢停留,一径奔到库房拿了麻绳出来,递给二管家。
二管家看着他愣了愣道:“沈少爷,您不舒服?脸色差得很。”彦青点点头,再无心情站在园子里帮忙,只道了别,
回房去了。
关门时,忽闻凌振君屋里的留声机响了起来,是个青衣的段子——
……
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
北雁南翔。
问晓来谁染得霜林绛?
总是离人泪千行。
成就迟,分别早,叫人惆怅。
系不住骏马儿空有这柳丝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