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香——暗涌
暗涌  发于:2011年08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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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我受不了了。我受不了花面的气味。”
彦青无数次在弥漫着罂粟香的仓库中晕厥过去,他惊骇于每个细微的粉尘中绽放的致命香味,这几乎使他不想再呼吸


振君安慰他:“城里收罂粟的人就要来了,一切都会好的。”
喝过莲子粥,换上簇新的长衫,向振君道别:“我去米行了。”
“好,晚上去你房间。”振君微笑道。
“我屋里的窗——”彦青又皱起了眉,“曾去二管家那儿问过,说是不能开。”
振君沉思片刻道:“让六子给你重新找间屋子吧。”
“为什么?”彦青疑惑着,“只听说大管家住过那儿,难道发生过什么事?”
脸色倏得苍白了,振君似是想到了什么:“青,你快点搬出来吧。那屋里死过人的。”
彦青还想问下去,忽然碰触到振君的手臂,惊人的冰冷袭到身上,带着恐惧。他犹豫了一下,没有再出声。

*** *** *** *** *** ***

出门的时候遇到二管家,两人寒暄了一番。彦青问起他屋里的锦鲤,二管家满脸堆笑道:“沈少爷,真难得您还记得

他们,这两天那放鱼的缸子裂了条缝,我正想着去店里找一个闲置的米缸来呢。”
于是两人一同出去。正谈论着老爷子的病,彦青忽然想起凌凤莲也是有病在身,便向他打听。
二管家叹气道:“可怜她啊生了怪病。我到宅子那会儿,她就有病容的,这两年更是不行了,若不是这次老爷子的病

又加重起来,大夫们都说她会走在她爹前头。”
彦青也为她难过起来,说去大城市找个西医来不定有用。
到了米店,彦青让他去库里挑找了个合心意的缸子,让仆役们抬了回去。二管家欢天喜地地向彦青道谢:“沈少爷,

您的心眼真好,我不妨把心里话告诉您,去城里找西医的事最好还是别提了,我们底下人都把小姐那病看在眼里,她

怕是少年时中的毒,藏在体内久了,终逃不过一死的。”
彦青惊诧道:“毒!她会中什么毒?”
二管家朝他使了个眼色,压低声音道:“宅子里镇子上都是毒物,沈少爷小心为是呀。”
声音哽在喉头发不出来,他突然间明白了——是罂粟,是罂粟!生活在这样的家庭里,沾染到它是不希奇的,只是想

不到养活她赐她荣华的东西最终将毁了她的一生!
虚弱地叹了口气,谢了他的提点,又告诉他要换房云云。二管家哈着腰告退了。
一个人在米店里的内堂里坐着,翻看了帐本,有哪些货今天要发船了,有多少笔款子要收回了,记录在笔下,心却是

空空的。
格子窗外是嘈杂的人声,买米的人群排着长队,有人在忧心冲冲地问今日的米价又涨了几钱,店里的杂役叫嚷着,把

米袋堆上店堂——
抚在自己的颈上,脉膊还在真切地跳动着,不禁想起了早晨,想起了他,心终于暖了起来。

*** *** *** *** *** ***

“沈少爷,有您的信!”有个小厮喊着跑进来,打断了彦青的神思,“本是送到府里的,可送信的人说是急得很,于

是先让我拿到店里来。”
忙把信接过来,见信封上落款的是他姑母的名字。莫非姑母出了什么事?
拆开来一看,不禁火冒三丈。
又是他那位不学无术的父亲惹的麻烦!说是借了别人大笔的钱来合做生意的,却被他赌搏输光了,如今人家告到了省

里,限期要家里交出钱来,不然父亲就要去蹲大牢……料想是真的走投无路了,否则姑母也不会明知自己刚在这里站

住脚,还写这种信来丢沈家的脸——她最要面子的!
想到姑母,彦青不禁心酸起来,可一转念,那样的父亲!
一把扯过笔来,刷刷刷写了几个字,大致就是说自己完全没办法,父亲是不可救药了,不如让他蹲大牢,好学乖点。
封好信,让那小厮马上出去寄了。仿佛把那信寄了出去,就能了无牵挂一样,可在内堂里呆坐好一会儿,猛然清醒过

来,发现自己脑子里翻来覆去的还是这件事。
方知真的有很多事是逃也逃不走,躲都躲不开的。

*** *** *** *** *** ***

那几天突然起了点风,宅子里的人不安着,到处在传:“老爷子怕是不行了。”
凌振邦四处找寻来的大夫们也都摇了头:“就这几天了。”于是全家人眼巴巴地观望着那一天的到来。
振君收敛了些,戏园子也不常去了,虽对着彦青称凌老爷子为“那老头”,但到了这种时候,终是自己的父亲,脸上

的欢颜也少了许多。
“青,你知道吗?在这世上我什么都不怕,独独怕死。”振君轻抚着彦青的鬓发道,“我亲眼见过两个人的死亡。在

我还未满十岁时,娘得了肺病,临走吐了满地的血,大哥领我到她床边,我被吓得大哭,什么都说不出来,娘死的时

候眼睛睁得很大,就像在等着我叫她最后一声——”
不知道该说什么,彦青只是紧紧地搂着他,眼前跳动着自己的家人,面目却是膜糊的。
“还有他。原来你那屋里住着我的远房堂兄,后来做了宅子的大管家,我们很投缘。青,他是我的第一个情人,但五

年前的一个秋夜,他,振秋他自杀了,尸身就吊在那扇窗前。”声音哽咽着,振君捧起彦青的脸轻轻地吻,泪珠顺着

他的脸颊滚落,烫痛了彦青的面庞。
“为什么会自杀?究竟发生了什么?”彦青问道。
振君抽动嘴角,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呵,我不知道。一切在之前还是好好的,振秋说要带我去很远的地方,只有

我们两个人。我很高兴,狠狠地点头,笑着说好。可他,他却撇下我走了——我看到他的身体在窗前晃动,就像冬天

晾晒的鱼干,真不敢相信啊,他竟是我爱过的人。”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然后尹振秋的死讯被老爷子压了下去,然后那扇带给振君恐惧回忆的窗子被封了,然后振

君去了北京读书,然后他游戏人生,把生活浸泡在虚幻的京戏里,再然后,他遇到了他——
彦青在之后的很多年里,一直会记起那个狂乱的夜晚。他咬破了他的唇,甜腥的血丝在舌间缠绕着,似有些刺痛。他

们就像刚出世的生灵,搂抱着对方,拥有着彼此最赤裸的生命。

*** *** *** *** *** ***

清晨时分,有人在园子里喊:“老爷子要吃东西!”
振君披了件外套跑出门外:“快让大夫来看看,说不定有好转了!”
洗漱妥当后,两人来到老爷子的屋外,振邦和凤莲也都在了,说是大夫在里头,让他们都在门口候着。
秋风吹过的时候,在场的人都缩了缩脖子,振邦抬头望望天道:“雨就快下来了。”
正说着,老爷子的贴身小厮从屋里探出头来:“老爷要抽烟!”
振邦亲自取来又送了进去,出来的时候沉着脸:“不行了,极品大烟都说苦得厉害,是真不行了。”
大夫也走了:“准备后事吧。”
姨太太们大哭起来,争先要跑进去,振君忽然大喝一声:“哭什么哭?人还没断气呢!”转身和振邦凤莲他们先进屋

去了。彦青在门外看着女人们因哭泣而扭曲的脸,手足无措。
过了不久,三人红着眼眶出来,凤莲抬起她毫无血色的脸庞,直直地望到彦青眼内,低声道:“爹要见你。”
惶惑着走进屋里,烟雾氤氲缭绕着仿似还是一个月前初到凌府的情景。凌老爷子横卧在红木的雕花床上,枯木一般。

他干瘪的嘴张了张,嘶哑的声音响了起来:
“沈贤侄,我把宝贝女儿托给你了。她这辈子命苦,小时候掉在花面缸里,把身子骨搞坏了。你娶了她吧。等她一撒

气,凌家三分之一的家产就是你的了。”


第五章上
凌老爷子咽气那会儿,古里镇上忽然下起了倾盆大雨,人们站在小街的青石板路上,舒畅地深吸了口气。
彦青撑着油纸伞直直地站着,脚下石板缝隙中注满的雨水倾泻出来,湿了他黑缎的鞋面。他把声音压得很低,几乎被

雨声盖了过去:
“我答应他了,我要娶你的妹妹。”
面前的男人惊道:“什么意思!把我拉出来是为了说这个?”
彦青垂下脸:“府里正乱着,说话不方便。”
“怎么会!老头子逼你的?”
彦青点点头:“我答应了的,是老爷子的遗言。”
“那,我们怎么办?”
彦青迟疑着,好一会儿才说:“我若做了你妹夫,和你再在一起自是不恰当的了。”
“你是指——我们就这么算了?”
彦青又点了点头:“我对你不起。”
“为什么会这样?你怎么会答应!”振君一把执住他的手腕。
彦青的声音更低了:“凌老爷子许了我一份家产……”
“为钱?你怎么会为钱?青,我不信!你真是为钱?”
彦青喃喃道:“我缺钱。”
“我难道没钱吗?你若缺钱,为什么不和我说!”
彦青抬头望向他:“这笔款子数目很大,即使你拿得出来,我能要吗?我以什么身份要?旁人会说什么?”
“你何必介意这个!做了姑爷就能让你心安理得的拿凌家的钱吗?”
彦青咬了咬唇:“起码,起码拿得光明正大些。”
“好!说得好!我今天算是明白了,你始终瞧我不起,和我呆在一起窝囊,见不得光!是不是?若你早把这话提出来

,之前你说要散时,我绝不会留你!”
彦青心里有千百个“不”要脱口而出,最终却只颤着唇,吐不出一个字来。
振君也没再说话,惨淡地笑着,伸手拂去了彦青长衫上飞溅着的雨珠,转身走了。

*** *** *** *** *** ***

凌老爷子的葬礼繁琐而冗长。
苏南人向来注重丧期,普通人家“七七”也都是要做足的,何况是凌家,更是每天翻着花样。府里没日没夜的人流扰

攘,僧道念经,事情不论大小,都多了起来。平日里彦青还去米行看看,轮到“七期”也只得在府里呆着,帮着凌振

邦宴飨宾客。
彦青已从那院子里搬了出来,原本就要换房间的,如今又担了“姑爷”的身份,与凤莲对着花园住更是大不当了。彦

青也巴不得早些搬开,省得见了振君不知如何自处。
他却多虑了。那些天里,振君明知家里忙,还常常往外跑,从前玩得也晚,但总要回来休息的,现在倒连踏入自家门

槛的次数都少了。
两个人都在互相躲着。这样也好。彦青想。
直到老爷子大殓那日,在人群中瞥见振君冷然地站着,似是憔悴了许多。
不禁一阵心酸。
叫着自己别再看他,别再看他。终又忍不住,抬头望过去时,他却已走了——
振邦走到他身旁,抱怨起振君的“大不孝”。彦青的耳内嗡嗡地叫,只说了一句:“你别怪他,错的不是他。”
振邦转过头用灰色的眼珠子盯着他:“这还叫不错?老爹大殓也只回来瞧了一眼,竟拍拍屁股就走了!也怨我从小最

宠这个宝贝弟弟,看他做的那些荒唐事!”
彦青不语。
振邦又道:“爹的遗嘱多表了几份,已送了一份去你房里,你可见了?”看彦青点头,他接着说道,“小君的那些个

家产先划在我的名下,等到他大婚之日再还给他。”
彦青点点头:“自是照着老爷的意思办。”
“还叫老爷?昨天可把爹坟头上的石碑都刻好了,上头明明白白地写着‘婿:沈彦青’呐!”振邦笑道,“你也该称

我作大哥了。”
是啊,是啊。不用过多久了。

*** *** *** *** *** ***

为冲喜,振邦和老爷的姨太太们商量着把彦青和凤莲的婚事订在了“五七”过后。府里刚办完丧事,立即马不停蹄地

为婚礼忙碌起来。一样是忙,后者总是吉祥喜庆的,又遇着大米丰收,做了几笔大生意,仆役们的口袋都满着,之前

宅子里的沉闷一扫而空了。
那日,二管家兴冲冲地跑来请彦青:“沈少爷,厨房刚做了些桂花糕,拿来给少爷小姐们尝尝。大少爷正在厅里等您

去呢。”
彦青原想不去的,又听二管家道:“大少爷还说了,有些婚礼上的事情要听听您的意思。”
只得去了。
凤莲也在,端坐在振邦身旁。
“这些日子,好吗?”彦青走近了问道。
她苍白的脸猛地涨红了,低声道:“好的。”
她的不好意思令彦青也局促了起来,只点着头:“那就好。”
振邦笑起来:“瞧你们,一对忸怩的小夫妻!几天不见,就不认得了吗?也别怪我,婚前本就不让常见着面的!”
待彦青坐定了,小厮把桂花糕端了上来,只是寻常的点心,却拾掇得极为精致。糯米糕很甜,吃在口中渐渐化了,只

剩那些还未开放的桂花一粒粒地触在舌尖,透出丝丝苦味——
但,香得很。几乎使他有片刻的失神。
“沈贤弟,你算是入赘的,聘礼虽不能免了,也只是意思一下的。另外,你要请些什么人,把名单列了给我,这两天

就要发喜帖了。”振邦道。
彦青想了想,道:“我的亲眷和朋友都离得太远,不用请了。只等礼成后,我再写信去告诉一声吧。”
振邦大概料想到了他与家中关系的漠然,也没多问:“好吧。照你的意思。你就回去准备准备!”
“准备什么?”
“沈贤弟,你这不是装傻吗?当然是准备着把我小妹娶回去呀!”振邦说着大笑起来。

*** *** *** *** *** ***

婚期就在眼前,彦青还是照常去米行上班,每日努力地让自己更忙些,更累些,空不出一条缝来想心事。总要忙到天

色暗淡了,才从米行里出来。
一个人在石板路上走着,余辉拖长了他的影子。
心口堵得慌。
他有点恐惧,就怕这漫长的夜路在他的脑子里割出条口子来,而哪怕只有一缕游丝溜了进去,也能让他的思绪立即脱

缰。
“沈先生。”身后有人叫他,声音温温和和的。
他愣了愣,转过头来——眼前的人儿亭亭的身姿,盈盈的美目,一贯的风情。
“段老板。”他开口道,“好久不见!”
段小云走上前来:“沈先生,我是专程来找您的。”
“找我有事吗?”彦青道。
段小云道:“您有空吗?我们不妨坐下谈谈。”
“不用了。我很忙!有事就在这儿说吧。”彦青道。
段小云沉默片刻,道:“是关于凌二公子的,您听不听?您管不管?”
虽早就猜到他谈的定是振君的事,但听他这么直白地说出了口,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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