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系彼此的，不过就是系出同源的能量罢了。而小椒图，则给了他能量以外的，感情。

这真是一种奇妙的体验。就好像过去他总是居高临下带着疏离感地旁观这个世界，现在他则感到自己活在这个世界中

。就好像原本生命的一切感受之于他，都会因为太过理性的思维而变得单调乏味，此刻则因为阳光的降临赋予了他眼

中事物各种鲜活的光彩。从出生开始，龙神的本能让他比谁都了解这个世界的组成，却原来他从未了解过这个世界本

身。

狻猊抱着椒图，在小婴儿享受他的温暖时，也把同样的东西传入了他的心间。当他对“弟弟”这个称谓的感悟不再停

留于简单的定义，他忽然感觉到了自己确实的存在，和确实的拥有。

椒图，他的弟弟。

狻猊注视着怀中细细打呼噜的小孩，露出了有生以来的第一个微笑。

第四章 记忆如殇•光之章（二）

椒图正式认识狻猊以外的七位兄长，是在大半年后的一次祭典上。因为是比较重要的节庆，龙神皇子们很难得地齐聚

一堂。

自出生以来小椒图大部分时间都呆在偏殿接受宫人的照顾，基于太年幼也未曾在任何公开场合露面。这次能参加典礼

还是因为新任全职保姆的狻猊不放心小婴儿由别人照顾。

祭典尚未开始前，龙神皇子们被安置在同一处内殿等待。尽管许久未见，但八位皇子全无亲兄弟间该有的热络，各自

安坐一隅，犹如陌生人般地保持着僵硬的静默。只因他们彼此从来缺乏情绪上的认同感，互不干涉的淡漠就成了长久

以来的相处模式，并且他们对此习以为常。

在这种死气沉沉的气氛中，椒图全然不受影响的活泼自然很容易引人注目。

七皇子螭吻不是没有察觉有股热切的视线正虎视眈眈地盯着自己手中的点心，但是来自一个小婴儿的注视实在够不上

威胁。

“这是小九吧。”螭吻不甚在意地随口问，尽管他的语气已明确了答案。

“椒图。”狻猊补充道。按照他的了解，在场的诸位兄长估计没几位记得幼弟的名字。

“哦。”螭吻不置可否。虽然有些诧异最没心没肺的八弟似乎对这个孩子另眼相看，但事不关己，他也没有过多关注

的兴致。

不过很快他的注意力又回到了小婴儿身上，毕竟吃东西的时候有人在旁专心致志地行注目礼，实在会影响胃口。

螭吻又从盘子里拿起一块点心，看向椒图，“想吃？”

小婴儿直勾勾地盯着他手里的美食，口水已经滴到了地上。

螭吻柔和一笑，慢条斯理地把点心，塞进了自己嘴里。

椒图肥嘟嘟的小脸立刻垮了下来，皱成一团。

做兄长的忽然觉得心情好极了，再度故技重施，用点心假惺惺地引诱初次见面的小弟，“想吃么？”这一次他还刻意

把手向前伸了伸。

谁想小婴儿突然迅猛地扑就上来，朝着他的手张口就咬，连点心带手指吞进了嘴里。

“哇，好痛！”

周围不同方向传来了几声闷笑。

坐在螭吻旁边的狻猊把椒图抱回来，轻柔地擦掉他脸上的口水和食物碎屑，又喂了他一点琼浆，然后才和颜悦色地“

斥责”道：“又忘了我跟你说的不能乱吃东西么？万一吃坏肚子怎么办？”

“狻猊！”螭吻捂着手上的牙印气急败坏地吼道。

可惜他的兄长们落井下石地再度笑场。

二皇子睚眦走了过来，打量着乖乖缩在狻猊怀里的椒图，戏谑地说：“小九很听你话么，想不到你对小孩子还真有一

套。”

狻猊微微一笑，向椒图介绍道：“这是你二哥，睚眦。”

小婴儿呆呆地看着睚眦，口水又莫名地流了出来。

“看来小九眼里二哥你和点心一样美味。”螭吻幸灾乐祸地说，终于轮到他嘲笑别人了。

睚眦还未说什么，一个又软又嫩的童音断断续续响起：

“鸭--子......咯咯......漂......漂......”

螭吻“噗”的一声把满口的琼浆喷了出来。龙神皇子们俱是一愣。

“鸭子！啊哈哈哈哈！鸭子、鸭子！”螭吻猛捶扶手，趴在椅子里笑得东倒西歪。下一秒，连人带椅被睚眦踢飞了出

去。

“睚眦哥哥漂亮。”已然精通婴儿语的狻猊为椒图做翻译。

睚眦的眼中露出怜爱之意，温柔地抱起幼弟。“原来你已经会说话了。谢谢你的赞美，小九。”

狻猊看着睚眦耐心地教幺弟逐一认识所有的兄长，嘴角扬起浅浅的弧度。诚如他所想，椒图有种独特的亲和力。很奇

妙地，龙神皇子们相互冷漠的气氛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无声息地融化了。

自那次见面之后，椒图的幼年生活愈发美好起来。

或许是因为龙神皇子们百岁之前皆单独在父母身边长大，没有机会近距离接触到彼此的婴儿时期，而椒图的出现则带

来了某种新鲜感；又或许纯粹如狻猊所认为，幺弟天生的亲和力对诸位兄长有着独特的吸引；总之龙神皇子们像当初

的狻猊一样找到了新的乐趣，不约而同增加了留在皇宫的时间，兴致勃勃地玩上了“婴儿养成游戏”，然后在小椒图

可爱的笑容中日渐沦陷，正正经经地当起模范兄长。

从椒图的角度，他的日子可谓真正的无忧无虑。睡觉有人抱，吃饭有人喂，玩耍有人陪，无论到哪里都有哥哥跟着。

温和的大哥会给他当马骑，漂亮的二哥知道许许多多新奇的游戏，飘来飘去的三哥会带他玩“飞飞”，文雅的四哥常

常送他闪闪发亮的礼物，强壮的五哥力气最大能背着他到处跑，害羞的六哥虽然不太说话但可以很耐心地陪他一整天

，疯疯癫癫的七哥则总是和他一起捣乱。当然，椒图最最喜欢的还是“蒜泥”哥哥。

椒图在八位兄长的溺爱下慢慢长大。虽然受尽宠爱，但他依然被教养得很好，乖巧听话，只是因为哥哥们的保护过度

养成了爱哭鼻子的习惯。

不过龙神皇子们对此暂时没有纠正的打算。他们喜欢小弟的单纯，他们崇尚天然的秉性，无论喜怒哀乐希望他能尽情

释放自己。况且再怎么说椒图仅是个未满百岁的幼儿，小孩子爱哭又算得了什么？

就这样小椒图生活在兄长们构建的“无菌”环境里，他的世界只有一只宠物兔子、八个温柔的哥哥和一些面熟的侍从

，他曾经天真地以为这就是全部。

直到有一天，哥哥们带他参加了双亲的葬礼。

椒图在葬礼上哭得很伤心。尽管，他并没有父亲和母亲的印象。

模糊的记忆也只是曾在一些正式场合仰望宝座上看不清五官的身影。当伏羲和女娲这两个名字为了拯救世界而成为永

远的传说时，对年幼的椒图而言同样如同传说一般的陌生。所以他在葬礼上哭并不是为了陌生的双亲哀悼，他只是从

心底感到一种无助的恐慌--他无知，但他有着敏锐的本能。

兄长们阴沉的脸，和周围人大祸临头的表情，无一不在暗示着他，未来未知灾难的降临。

第四章 记忆如殇•光之章（三）

正如椒图的预感，龙神双帝的死成了一切秩序崩坏的开始。一夜之间，“战争”一词替换了长久以来的和平。

椒图还小，还无法理解这个词所代表的死亡与杀戮，更无法理解神族同仙族积蓄已久的宿怨。而他的兄长们尽管早已

明白战争的本质，却由于未至成年尚不能获得完整的龙神之力，同样只有作壁上观。

表面上似乎一切并未改变，椒图依旧蜗居在华美的宫阙里，在兄长们的守护下生活。只是他始终觉得不安，他能敏感

到周围人强颜欢笑下的沉重，似乎连空气都弥漫着一股焦虑。

尽管龙神皇子们已尽力安抚幺弟，但他们努力粉饰的太平很快随着神族的战败而破碎。

人族部落共主轩辕，作为仙族的和谈使臣来访。他指名道姓要求九位皇子的接见。

“包括那位九殿下。”他笑着说，趾高气扬的表情下透着某种怨毒。当年他曾代表人族跟随仙族广成子来皇城参加祭

礼，却为了一只宠物兔子被按上冒犯九皇子的罪名，于殿门外长跪谢罪。个中的屈辱，他可从未忘记。

战败者没有拒绝的权利，至少作为龙神的继任者，神族名义上的主事人，皇子们被他们的臣下要求服从--为了所有神

族的命运。

小小的椒图抱着心爱的玉兔，跟着哥哥们被带到不怀好意的使臣面前。

“您还记得我吗，九殿下？”轩辕彬彬有礼地欠身致意。“那年的盘古祭上，您和您的兔子让我深深领会到了龙神至

高无上的权威。”

使臣凶狠的笑容吓到了小皇子，他畏惧地退缩到狻猊身后，却不小心让受惊的兔子跳出了自己的怀抱。

感受到杀气的玉兔本能地想要逃开，却在一道寒光中血溅当场。

“抱歉。”轩辕收回滴血的兵刃，轻描淡写地说：“一时失手。”

椒图呆呆地看着倒在血泊中的宠物，似乎无法回神。

可爱的小兔子是三哥送给他的礼物，他最最心爱的宝贝。软软的、毛绒绒的小兔子，虽然有时候会偷吃他的点心，但

它还会陪他玩耍，陪他睡觉，围在他身边蹦蹦跳跳......

可是现在，小兔子为什么不动了？

椒图想起了双亲的葬礼，他忽然明白了，原来这是死亡。

他哆嗦着，拼命摇头，他无法理解眼前的世界。他想把小兔子抱回来，想象着把断成两截的身体再接回去，也许它会

重新活过来。

可是狻猊的双臂牢牢地禁锢了他。他平时最贪恋的怀抱，第一次让他产生激烈的抗拒。他大声哭喊，像兄长们曾经期

望的那样肆意表达伤心的情绪。可是，那又有什么用呢？

张狂的笑声中，刽子手得意地离去。

那一天，小椒图缩在自己的床上哭了很久。他拒绝任何人的靠近，即便是他最亲近的兄长，也被他关在心门外。他伤

心小兔子的死，伤心快乐的日子一夕破碎，伤心他的哥哥们始终保持沉默......他有太多太多伤心的理由，仿佛一夜

之间他已哭掉了过去所有的幸福。

但事实上，对一个近百年时间都保持着白纸般纯洁的孩子，他现在的伤心仅仅是接触黑暗的起点。

神族长老们以战败者的妥协换来了暂时的和平。他们高瞻远瞩的大局观随意决定了椒图的命运，按照玉帝的要求送他

入仙族为质。对掌权者来说，一个几乎没有力量的小皇子，最大的利用价值不过是他与生俱来的身份而已。

凭借着一纸协议，仙族的军士们大刺刺地闯入小皇子的寝宫，惊醒了睡梦中的孩子。

小椒图惊恐万状地看着一群全副武装凶神恶煞的陌生人冲到跟前，下一刻就被他们粗鲁地提在手里，向外走去。

“放开我！放开我！哇--”他害怕地大哭，徒劳地挣扎，求助的手伸向四周的侍从。

侍卫低着头，女官默默垂泪。可是他们唯有默然。

“救救我！哥哥！救救我！哥哥！哥哥......”

细嫩的童音嘶声力竭地呼叫着兄长们的名字。但是平日里如影随形的气息，总是把他抱在怀里轻哄的温柔身影，就像

从这个世界忽然消失了一般，一个也未曾出现。

直到他最终被带离皇宫，静寂的殿宇内仿佛还回荡着小皇子凄厉的哭喊。

椒图并不知道，他绝望的呼唤让他的哥哥们心碎不已。就在几步之遥的另一座宫殿内，八位皇子被困在六大长老联合

制造的结界里，动弹不得。他们不惜放弃身为龙神的自尊，跪下苦苦哀求他们的臣子不要把年幼的弟弟送走，却只换

来一句铁石心肠的“大局为重”。

从那一刻起，仇恨，便已深深浸染了未来龙神们的灵魂。

他努力地抬头，望向冰封的洞顶。冰面反射的寒光能让人冷到心底。从华丽舒适的殿宇到九重天上的冰狱，年幼的龙

神第九子椒图开始了在仙族的人质生涯。

九重天是玉帝弥罗的禁地，唯有他一人能够自由出入。所以仙族的至尊亲自把小皇子带上了九重天，送进上古寒冰堆

砌的洞窑里。

“朕想着，也许这样的地方，最适合保持你的纯洁永不变质。”仙帝温和地微笑着，随手封住了洞门。

小椒图怯怯地看着他离开，抱膝蜷缩在冰洞的角落里。

这个地方是如此寒冷，没有一丝生命的气息，视线所及之处皆是坚实的冰层。只有洞壁上镶嵌的一颗青玉珠，散发着

唯一的光芒。

小椒图知道，精致柔软的床褥、香甜可口的点心、花团锦簇的庭院、还有备受宠爱的生活，这些都已经离他远去。尽

管他并不明白为何自己会到这里来，尽管他不懂为何哥哥们都不再出现，但至少他已意识到，这里会是他未来居住的

地方，他必须努力适应新的环境。

第四章 记忆如殇•光之章（四）

洞窑里什么都没有，连时间仿佛都已然静止。倘若往日因为安逸而遗忘了时光，那么如今这座冰封的牢笼，却是个被

时光遗忘的地方。

椒图不知道外界的日落月升，他只能籍着每一次的睡眠来衡量岁月。睡着的时候，他能梦见哥哥们温柔的笑脸，醒来

，他就把梦中的情景涂画在洞窑的冰壁上。

小小的手指变作细嫩的爪子，在冰层上划出一条条霜冷的白线。简单的线条构成一幅幅稚气的涂鸦，也构成了小皇子

的整个世界。

想起大哥，就画一条简笔的龙，头上再划上一个圈当作冠冕。因为狻猊哥哥说，大哥将来会接替父亲的位置。

梦到二哥的话，龙的眼睛画上了长长的睫毛，背景衬托着一朵一朵的鲜花。

代表三哥的那条龙则躲在云团里，因为他总是来无影去无踪，满世界到处乱跑。

四哥会打雷，就在龙身上刻上闪电的标记。

五哥最高大，所以身体画得最粗壮。

六哥酷酷的脸让他苦恼了好久，结果画成了一条单眼皮的龙。

还有象征七哥的龙，正举着爪子照镜子。

最后椒图给他的狻猊哥哥画了一张大大的笑脸。在小皇子的印象里，狻猊似乎永远带着最温柔的微笑。

八条龙围成圈，中间还有一尾细细的小小龙，尾巴后面跟着一只同样小小的兔子。

小椒图对自己的“大作”得意极了，只可惜这里没有哥哥分享他的兴奋，没有哥哥夸奖他的创作，也没有哥哥像往常

一样抚摸他的头。

年幼的龙神站在冰壁前，低下头，小声抽泣。

时间就这样慢慢流逝，思念的涂鸦占满了半边的洞窑。椒图睡眠的时间越来越长，做梦的时候却越来越少。这里太冷

，时光太长，唯有深眠才能让人忍受寒霜般的孤独。即便清醒，他也经常发呆，仿佛四周的温度把他的思维也冻成了

空白。

尽管如此，椒图从未放弃希望。他始终坚定地相信，总有一天他的哥哥们会像故事里的英雄般从天而降，带他回家。

美好的信念是小皇子生存下去的勇气。在这个任何声息都被凝结成绝对安静的牢笼里，曾经备受娇宠而显得有些柔弱

的孩子，表现得远比想象的坚韧与顽强。

渐渐地，因为寂寞，他养成了对着空气说话的习惯。他喜欢依坐在青玉珠下，假想面前站着某一位哥哥，像以前那样

耐心聆听自己的每一句话。似乎这个时候，他就能重新找回往日的快乐。

青玉珠是洞窑里唯一的光源，也是唯一有温度的物体。椒图总是缩在青玉珠下方的角落，借着垂直距离努力接近这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