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喀哒一声,哲别从长锥里抽出了一柄短锥,同样的尖锐,他扬起手飞快的朝方停君胸膛刺去,以前有人问过他,为什麽不给兵器外鞘,他不屑於回答,有的时候如果你的兵器外鞘也能伤人,你总会多一个活下去的机会。
哲别看著那锥尖离著方停君的胸膛越来越近,忽然心里起了一阵迷茫。他原本不该在这个时候走神,尤其是面对著这麽一个高手。可是他还是仍不住想起了与方停君第一次见面。
那是一个暖暖的午後,春天的飞花飘过摊前。他穿著淡黄色的褂子出现在他的面前,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拖著破烂的鞋子,乌黑的发随便的纠结在脑後。当他仰起头的时候,哲别心里微微一动,心想:“好标致的小男孩。”
那个小男孩却皱著眉,用手里的树枝敲著他的炉子道:“喂,给你猜个迷语。白纸包松香,抛在海中央,打一食物。”
哲别知道答案,却冷冷地摇了摇了头。那个小男孩微纠的眉头忽然展了开来,笑了。他说:“你输了,要请我吃馄饨。”
哲别心里胡乱地想著,为什麽我当时不说答案呢,是因为不屑嘛,他微一抬眼看见方停君挂在嘴角的微笑,在那电光火石的一瞬间,他似乎有一个模糊的答案,也许那时他只不过希望看见,那个看上去有点孤独的小男孩可以展颜的一笑。他的锥尖刺中了方停君横放在胸前的树枝,三招尽了。
立刻,方停君开始反击了,哲别只看见他的指尖亮光一闪,然後他觉得自己膻中穴微微一凉,而後便是锥心的刺痛。哲别重重地摔落在地上,这一刻终於来了,但却没有他料想的那麽可怕。
他著看著轻轻落地的方停君,心想,他知不知道他吃得第一碗王老板馄饨是他做的呢。
“为什麽要给我送那碗馄饨?”方停君看著身在地上的哲别缓缓地问:“如果不是那碗馄饨,我还想不起来那个死结的约定。”
哲别咳嗽了两声,他捂著胸口,一缕红线从嘴角涌出,却笑道:“他一直想给你做碗馄饨,却不敢给你送去。”
方停君沈默了一会儿,然後从他身边走过,经过的时候脚步顿了一下,微笑著说:“其实我更喜欢吃你做的馄饨,好辣!”
哲别看著躺在地上看著他渐渐远去的背影,天空中雪越下越大,很快就在他的身上盖上了薄薄的一层。他却觉得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心,十五年前他接到了一个奇特的指令,去扮演一个馄饨摊的老板,只因为一个小男孩儿喜欢吃馄饨。他是一个影子,会因为任何理由去潜伏在指定人物身边,扮演任何一个角色,用他的一生去赌一个可能会派上用处的偶然。
哲别心里想著,他真得恨过方停君吗?也许开始的时候是有的吧,但以後都是在扮演憎恨吧。那个小男孩,他是那麽的调皮,狡猾,孤独……寂寞,让人不忍伤害。他的眼前仿佛看见了他们自己,他们在扮演王老板的时候都在期盼他的到来吧。
“你一定每次都把自己的腰带打成死结吧?”哲别微笑著对著空中说,他的眼神开始渐渐涣散,以至於似乎看见面前出现了一个人影。
“是你来接我了吗?”哲别微笑著,他用力睁大了双眼,等看清了眼前人的脸,心里面不由得一惊,他忽然想起自己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他在完全沈入黑暗前很懊悔地想起,他忘了告诉那个小男孩……他不是夜鹰。
成都守备府的抄手廊上忽必烈缓缓地走过,他嘴里犹自念著那四句话:“
上勿入星海瑶池,下不坠凡尘地狱。日枕金沙成祭礼,夜眠银光照灵台。”忽必烈皱著眉,心想:这是哪里呢?
他的眉头突然一动,半转身看见廊外站著一个穿黑衣人。蒙胧的夜色下,那个人的面目不可细辩,但忽必烈却一眼就认出了他。
“是你!“忽必烈笑道:”怎麽,我才借你人用一下,你这麽快就找上门来。”
那人依然站在原地,只是冷冷地说道:“哲别死了。”
“怎麽会?”忽必烈吃了一惊,道:“我昨天才接到他的飞鸽传书,难道被人发觉了?”
“我怀疑是方停君杀了他。”黑衣人继续冷冷地道。
忽必烈心中一动,笑道:“你不是说他除了跑起来快点,其它的武艺一无是处吗?”
黑衣人沈默了一会儿道:“ 他小时候与霜叶红单独住在利洲,这个时候无人知道他是否习武。”
“难道你和他在一起这麽久还看不起出来,”忽必烈笑道。“如果不是他太会做戏,就是你的眼光太拙了吧。”
“我们需要试一下,核实一下。”黑衣人沈默了一会儿道,他的脸上忽然闪过一丝阴狠,又道:“如果无为这老儿不守诺言,那我们也就不用再留著方停君了,免成祸患。”
忽必烈微笑了一下,道:“看来你心中已经有主意了。”他看著黑衣人又笑道:“没想到你这麽恨方停君,我还以为你不会。”
“方停君本来就是那种不能爱,就要恨的人。”黑衣人淡淡地道:“你选择了前者,我选取择了後者,仅此而已。”
忽必烈微一皱眉,随即笑道:“你错了,我并不爱他。嗯,我确实对他很有兴趣。不过人这辈子只能爱一个人,我选择了自己。”他顿了一顿,又道:“这世上原本有些人是不能爱的,方停君刚好是其中之一。”
黑衣人转身一腾身跃入夜色中,几个挪跃,便消失无踪,只冷冷留下一句:“四叔,你是能爱的人吗?”
忽必烈怔了半晌,摸了摸鼻子,笑道:“巧了,你我好像也是不能爱的人。”他伸了个懒腰,走到廊下逗弄著那只鹦鹉,叹道:“看来这世上不能爱的人也著实不少。”
那只鹦鹉很快接口道:“是的,主人。正确,主人。”
方停君与王幸,杨林儿一路往南。杨林儿他们并不知道方停君要去哪里,只是跟著他南行。方停君虽然看起来文秀,杨林儿却不知怎的下意识的对他有一种惧意,虽然那种感觉蒙蒙胧胧,但足以使他不会多嘴去问方停君不想回答他的问题。
一路行来沿途由於战祸而四处是流民,断墙残瓦。还未到石门关,就听到一路的难民说,兀良合台大破石关,打败了金沙江上的水军。等到了石门关,金沙江已经封江,三人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一条船。
“要亡国了。”坐在茶摊前的一布衣老者叹气道,然後他操起马胡琴,悠悠扬扬地唱了起来:“行营面面设刁斗,帐门深深万人守。将军贵重不据鞍,夜夜发兵防隘口。自言虏畏不也犯,射麋捕鹿来行酒。”老者的嗓音浑厚沙哑,如今唱将起来很有一种莫名的悲愤之情。
“大胆!”王幸一拍桌子,刚想起立,却被杨林儿一把拉住。只见面前一队蒙古骑兵经过,三人不约而同拉低了脸上的斗笠帽。
那老者却置若罔闻,接著悠悠唱他的小曲,道:“更阑酒醒山月落,彩缣百段支女乐。谁知营中血战人,无钱得合金疮药!”
那带队的蒙古兵官白净面皮,像是个贵族子弟,显然颇通汉学。闻到小曲,竟然勒住了马,拍手道:“唱得好。”他然後信手丢了一锭银子在老头子的脚下,道:“再唱一遍,让人都听听宋官兵的德性。”
那老头也不抬眼皮子,搭起弦又拉了起来,这次的曲调却一扫刚才的慢悠,显得急促高昂。“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二十抱此志,五十犹臞儒。大散陈仓间,山川郁盘纡,劲气锺义士,可与共壮图……”
“好大的胆子!”蒙古的军官跳下马,小老儿也不停顿接著唱它的歌。蒙古军官一愣,他一路行军势如破竹,见惯了抱头鼠窜的汉人,还从未见过像这老者这麽有胆气的。於是嘴角冷冷一笑,抽出腰刀轻轻一拔,挑断了老者胡琴的一根弦,後又掏出一锭银子道:“再唱一首,唱得好,这锭银子也归你。唱得不好……”他啪的一声将刀放在了茶桌上。
老者倒也不含糊,伸手去接驳琴弦,那蒙古军官用刀压住他的手,笑道:“你就用一根弦拉,你若不会,我就用这把刀拉拉你的脖子试试。”茶摊外的蒙古兵们一阵哄笑
老者骨头倒甚硬,冷笑了一声,道:“人生七生古来稀,人老朽今年刚好六十挂零,也算活够本了。”
那蒙古军官一笑,转头去问茶摊里的其它人,道:“你们也都活够本了吗?”茶摊里的人都吓得面无人色,暗恨老者招摇,还哪里敢吭声。
蒙古军官转过头来笑道:“若是你唱不起来,这里的人可都要受罚。”
老者面色涨得足赤,嘴唇哆嗦却说不出话来。王幸嘴里又冷哼一声,一幅看好戏的模样。
“老人家,我拉琴,你唱曲,可好?”方停君突然微笑著插嘴道。他话一出口,王幸与杨林儿均错愣不已,万万没想到方停君此时会招惹这种麻烦。
“这位军爷说让你唱曲,并不一定要你拉琴,他老人家必定说话算话。”方停君微笑著又道,他的手已经从同样惊愣不已的老者手中接过了琴。
蒙古军官见这档口还有人不怕死的揽祸,嘴里冷笑一声,不置可否,只把手放在桌上那把刀上。
方停君架起胡琴,笑道:“军爷们行军打仗,我们唱首吉利点的,就沈括的《凯旋》吧。”
他的手微微一动,胡琴悠悠,曲音颤动。此时老者岂敢相强,跟著琴音便唱了起来。“马尾胡琴随汉车,琴声犹自怨单於。弯弓莫射云中雁,归雁如今不见书……”老者沙哑的嗓音配上胡悠远凄凉的弦音,把诗中盼归的意境发挥的淋漓尽致。
茶摊外的军士们均是征战多年,闻音便莫名的想要泪下。那名蒙古军官心中一惊,那微带忧伤曲音浑厚委婉,竟然听不出是用一根弦拉的。再见眼前的拉琴人,白衣黑发,虽然斗笠遮住了大半张脸,帽沿下那张微弯的嘴角轮廓分明,扶住胡琴的手白皙修长,堪称完美。尽管周遭的环境喧闹嘈杂,可是他却像遗世独立的莲,宁静孤寂。勿用听琴音,只就眼前这幅画面便足以引人入胜。直到一曲终了,四周人还兀自唏嘘不已。
这位蒙古军官正是汪德臣,他原本是北路军的副领与同时同领中路军的贴哥火鲁赤在重庆附近,攻打台州,可惜守将王坚甚是了得,围攻打了月余仍是久攻不下,倒是兀良合台这里屡战屡胜,蒙哥索性调汪德臣过来配合他,攻打南宋水军,想要水陆并进重庆。
汪德臣心中一动,嘴里冷哼道:“好琴艺。”手一伸就想要去掀方停君的斗笠,谁知一伸之下竟然没有触到他的斗笠,再一伸,还是没有触到,那手的距离始终离著斗笠只有那麽寸许,却怎麽也抓不著。
汪德臣心里大怒,他年少得志,自许文才武艺,何曾在人前丢过这种脸。人猛地一站起来,手一伸一切,指间快速扫向方停君扶住斗笠手的脉门,却被一个脸面四方的人挡住。
杨林儿赔笑道:“军爷,我这位小兄弟生性害羞。还请军爷原谅则个。”
汪德臣面带冷笑,道:“现在两军交战之际,又怎知你等不是奸细,统统给我拿下。”门外的将士一听喝令,均下马抽出腰刀围了上来。
“汪将军若是想要盘查在下,明日我还会再来,到时将军只管盘查,只是今日我有要事在身,还请行个方便。”方停君淡淡地道。汪德臣刚想开口冷笑,忽然看见方停君放在右臂下的左手手势,心里猛地一震,张大了嘴,竟然愣在那里。
方停君已经扶起那名老者走出了茶摊,蒙古兵见汪德臣始终不发话,眼睁睁地看著他们离去,心里都诧异万分。
“老人家,可还好?”等他们走到一僻静之所,方停君笑问。
老者汗颜道:“不敢,小老儿吴平,家就住石门关。今天若非公子搭救,只怕就回不去了。”说完就要下跪,方停君一把拉住他,笑道:“老伯万万不可,我等也有一件事要老伯帮忙。”他扶起老者,又道:“我们要找一条船出江。我闻到老伯身上带有鱼腥味,虎口有很深的勒痕,面泛潮红,赤足穿鞋,因此猜老伯可能是打渔为生。”
吴平惊诧不已,失声道:“小老儿正是以打渔为生。”
杨林儿他们也有点吃惊,没想这老头能拉能唱,开口成章,竟然是一打渔的,心里对方停君心细如发暗暗佩服。
四人随著吴平走到一处靠江的荒林,从一处杂草堆里扒出了一条小船。吴平道:“蒙古鞑子这两天四处找船,我因此将船藏到了此处。”
四人合力将船拖回了江边,王幸由於不识水性留在了岸边,方停君本意叫吴平也留在岸边,但他坚持同往。
三人逞天微黑出江,沿著石门关的悬崖前行。
“老伯,此处可有悬棺?”方停君问道。
“有啊,这沿路有好几处。”吴平答道。
杨林儿一听,心头一震,猛然省悟,那四句诗:上勿入星海瑶池,下不坠凡尘地狱。日枕金沙成祭礼,夜眠银光照灵台。天底下除了金沙江边,石门关崖下的悬棺还有哪处能附合这四句话。
他见方停君已经展开那面地图,眼见他淡定自若的侧面,心头有点不是滋味。这位主子虽然年幼,但却聪颖无比,似半点不需要他人的扶持,要挟持他的想法更是难上加难。这完全打翻了他这个想要做开国臣子的念头,想到此处杨林儿的瞳孔猛然一收缩。
方停君每到一处悬棺处便细细打量,弄得吴平啧啧称奇,没想到一位这麽灵秀的少年四处找棺材。
“就是那里!”方停君惊喜的声音打破了杨林儿的遐想,他顺著方停君的手指看去,只见这一处七具棺材排成了一个极似北斗星的形状悬空挂在崖边。杨林儿对著他手里的图一看,图中画著的七道一痕正是像倒挂的北斗星。
那七具棺材离地面足有二三十丈,闻崖边则更远。
杨林儿失声道:“这麽高,看来明天要爬上崖拿绳索吊下去才行。”他微一皱眉,心想:这批宝藏不是小数,又是挂在半空中,不得要大批人才能弄上去,可是如此兴师动众,难保不被蒙古人发现。
“不用。”方停君轻轻吸了一口气,他突然拔高了数丈,在半空中如闲庭漫步一般不断地往上走去。
“梯云纵。”杨林儿暮地想起这正是公主的贴身仆女霜叶红的拿手绝技,他不由苦笑了一下,心想:看来公主什麽都算好的。
方停君攀上崖边的北半星天枢方位,查看了半天。
而就在此时,江面上突然现出了灯火,杨林儿一愣,吴平已经失声道:“是战船,现在在江面上能看到船都是战船。”
“会不会是我们的船。”杨林儿犹豫地问。
吴平跺脚道:“此处的制水权早就落入蒙古鞑子手里,哪里会有我们的船。”他们说话间,方停君已经跃回了小船。
他看了一下江面上两边越来越近的船灯,皱眉道:“你们潜水离开这里。”
“那这位公子你……”吴平问道。
方停君道:“我走了,你们就走不了,他们带来了水军,快走吧。”
“那怎麽行,少爷……”杨林儿刚想开口说什麽,方停君已经打断了他的话,笑道:“我走得脱得,你放心吧。”
杨林儿踌躇了一下,只得拉著还不肯走的吴平跃入了水中。
方停君微笑著看著越开越近的车船,这种战船体型庞大,对方停君脚下的这艘小渔船宛若巨鲸对鲢鱼。忽必烈身穿白色的翻领貂皮大衣同样面带微笑站在船头。
“停君,又见面了。”
“王爷,别来无恙。”方停君笑道。
“日枕金沙成祭礼,夜眠银光照灵台。”忽必烈笑道:“看来这七俱棺材里可是珠宝光气啊。“
“没想到王爷也是一爱财之人。”方停君淡淡笑道。
忽必烈叹气道:“不过停君这麽镇定,想必是早有应对之策,看来我与财气无缘。”他接著微笑道:“不过没关系,我抓到停君,也算小胜一局。”他手一挥,两边的船队水军纷纷跃下江里。
方停君哑然失笑道:“这是做什麽,天气这麽冷,王爷不怕冻坏了他们。”
“我只怕冻坏了停君。”忽必烈微笑道。
方停君看见两路水纹朝自己涌来,知道水军靠近,微微一笑,轻轻一吸气,人便腾空跃起。忽必烈愣然地看著他如同拾阶而上一般,优雅地在半空中越走越高,然後只见他在悬棺上借了几次力,人便跃上崖顶。他回转了身,朝著忽必烈微微一笑,便潇洒地离去。忽必烈看到的最後一眼,便是他在身後飘飞的黑发。片刻之後,忽必烈才回过神来,他第一次发现他看一个人居然会看走神。他看著面如土色的下属,自嘲地笑道:“也不算没有收获,至少我知道下次要逮他,上面也要安排人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