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待钟二严刻如常,画地为牢不准逾越出一步,又命令鬼差严加看管,仿佛要将对方
重新教育。钟二郎度日如年无异聊赖,身边差役又都是没嘴的葫芦,闷得头顶几乎要
生出蘑菇,三番五次威胁鬼差,说要将众鬼红烧清炖填慰肚子。这一日他却难得被放
出殿,撒欢一般冲出囚牢,沿着河岸痛快跑了几趟,打量着周围一团黑漆漆,不禁想
起自己幼时生活得情景,勃然愤怒兴致全失,遂张罗着与监视的鬼差开一桌麻将。钟
二郎只有钟煌一个亲人,对方未成年便早早过世,如今轮到自己死去,自然没人给烧
纸钱,他年轻力壮血气方刚,没有打卫生麻将的道理,奈何手中没有冥钞,只得威逼
利诱朝身边鬼差借了些许,野心勃勃大放厥词,扬言要将对方杀得片甲不留,不但要
让鬼差倾家荡产,还要众鬼卸了胳膊腿抵赌债。哪知豪言壮语未发出多时,七八圈麻
将搓过去,旁边的鬼差纷纷胡牌,唯有钟二郎一败涂地抬不起头,身上冥钞纸钱输尽
了,只得往脸上贴了白纸条记账,面上表情被遮盖住,雪白纸条纷然抖动。
三个鬼差原不敢与钟二郎造次,因赢了牌不免放肆些,也不怕被钟二爷当点心嚼,数
着钱嘲笑他是个孤鬼,白白在人间活了二十几年,除去钟煌却连个可惦记的也没有。
钟二郎坐在忘川河岸边,手中捧一把花生米,吹着凉风乐而忘形,摇头晃脑不以为然
,任由白纸条贴在脸上,两条腿翘到桌面,神气活现自夸道:“小王八蛋们知道什么
,老子虽然虎落平阳耽搁在这里,总有一天要还去转世,早安排好人在人间等候,前
缘未尽来生再续,千世万世相依不悔。我那个宝贝名唤做湛华,生得皮光肉滑姿貌无
双,你们这群仗势走狗命小福薄,摇着尾巴也巴望不到!”
他说着这话时,远处忘川河上驶来一艘大船,载着前殿发送的鬼魂转交轮转阎王殿,
钟二郎朝着船舶略扫一眼,看到一群凄惨魂魄饮泣吞声,因在王殿饱受酷刑肢体残破
,又不知自己究竟会落得如何的下场,一路上尽随着忘川波浪哀声痛哭。几乎在同时
,湛华攥紧围栏也瞧见钟二,奈何自己只剩一具焦黑枯骨,哪还有对方口中的皮光肉
滑,钟二郎自然认不出,情急之下张嘴欲要呼喊对方,费尽力气喷出一口血,喉咙深
处火烧火燎,依然发不出只言片语。船舶渐渐行过去,他提起的心沉沉落下去,抿着
嘴唇静静想,生前自己不认得钟二,死后也不能相依到永远。也许,这便是最后的结
局。湛华用力探出脖子向外张望,细观钟二郎如今的模样,见对方仍如往日嚣张跋扈
,脸上贴一堆纸条,抬腿猛踹旁边赢牌的鬼差,想来日子应该过得还不错,不由咧开
嘴哑然笑起来。
钟煌冷眼瞧着湛华一路历经艰难险阻,堕入阿鼻地狱几乎被烧得散架,跌跌撞撞爬上
船舶,牢记叮嘱去见钟二郎,怒气填膺将头一转,气势汹汹去寻毗沙王。他从平等王
殿横冲直撞闯进毗沙王宫殿,两边兵卫哪有敢阻拦,势如破竹冲入阎王殿,径直奔进
毗沙王书房,抬脚踹开金碧岩扉,却见室内金彩珠光鼎香缭绕,毗沙王身着玄衫头戴
毓冕,正襟端坐于案后,笔墨纸砚伺候齐全,旁边整整齐齐摞着厚厚生死薄,众生寿
命归属皆记录在上面。阎王爷手中捧着一卷书,聚精会神阅读批注,瞧见钟煌支身闯
进屋,面无异色翻过一页书。
话说钟大爷命中注定幼年早夭,支身赴入地府时不过还是个孩童,懵懵懂懂一无所知
,便要永生永世被困于此,初来乍到颇尝到一番辛酸苦楚。幸而他天生异秉法力高强
,不多时便恢复精神,闹得地府四处鸡飞狗跳,各殿阴司无可奈何,毗沙王只得亲力
安抚,修葺官邸添置家私,打发差役悉心照料,事无巨细无微不至,唯独不准钟煌再
回人世。钟大爷也懂得生死有命强求不得,奈何人间还留着未成年的钟二郎,日日魂
牵梦绕辗转难安,千方百计从地府逃出,每每又被阎王追索回去,屡败屡战斗志昂扬
,针锋相对敌峙二十载,终究偃旗息鼓甘拜下风,正要塌下心来过几天消停日子,哪
料到钟二竟也落入地狱中。他恨得毫毛倒竖两眼通红,额头上血管突突乱跳,此时再
看到毗沙王目沉如水面无颜色,如往常一般端着平和态度,只想乱拳将其打死。
钟煌略朝案上瞥一眼,二话不说扑身上去,踩着矮凳跃上书案,好像个炸毛的野猫张
牙舞爪,抬脚便往毗沙王面上踹去。奈何他毕竟身量不足施展有限,对方不慌不忙轻
松避开,钟大爷一脚踹空掼到后面椅背上,更加恼羞成怒暴跳如雷,抓起案上的镇纸
没头没脑朝阎王摔砸。毗沙王面不改色站立起身,因为向来只将钟煌当做孩子待,任
凭摔打全无恼恨,捧着书卷踱到一边,飘飘袅袅宛若轻风,旁人休想近身一毫。钟煌
怒气腾腾闹出一身汗,因见自己实在讨不到便宜,抄起椅子砸作四分五裂,又将案上
书薄扬了满地。阎王爷弯下腰将簿子一卷一卷收拾好,重新规整摆到案台,钟煌见状
眉头紧锁,心内犹豫计较权衡彼此,咬牙切齿瞪向阎王,好一阵后低声道:“我只有
那一个弟弟,精心呵护抚育成人,当年说好了要你日后好生关照他,不过短短二十载
,他无知闯祸丢了命,正落在你的权职内,缘何不能网开一面,也算叫我死得瞑目。
”
毗沙王停在钟煌身旁,因见对方终于力乏不再闹腾,晓之以理好言劝解:“家有家法
国有国规,阴司判决关系六道轮回,众生按照生前功过转世投胎,必要一丝不苟平等
对待,岂能因你之情徇私枉法。况且钟二郎法力高强非同寻常,更不应该关入阴司严
加看管,待他日后轮回到下一世,不过换具肉身再活一辈子,纵使忘却前尘你俩也依
然是兄弟,这便是因果劫数命中注定,何苦大发雷霆自寻苦恼。”钟煌紧抿着嘴唇不
言语,他这会儿还是一付孩童样貌,因被对方搪塞无言以对,大眼睛里怒火熊熊,脸
孔涨得像枚红苹果。毗沙王不由脉脉含笑,指尖轻轻拈住他的衣袖,摩挲揉抚衣料的
质地,钟煌怒目圆睁扯开袖子,阎王面不改色撤回手,继续和蔼可亲道:“我绝非有
心推诿你,实在职责所在情非得已,上一次你说日子孤单要找个陪伴,擅自将蛇精龙
王的死魂搁在身边,只要安生呆在地府地府我也可以容忍,睁只眼闭只眼让你们满混
过关,然而这次你又想让钟二郎死而复生,阴司重地岂能如此无法无天,乃是万万不
可以。”
毗沙王不但言辞拒绝放钟二,还将私放龙王的旧账扯出来,钟煌垂下眼睛默默不言语
,不知该如何将对方的脑袋一拳打爆,正思忖下一步将何如,门外鬼差忽然来报,通
传还未喊完整,大门猛然被推开,外面立着刚才谈起的白龙王,身着无爪龙缎金绣蟒
袍,腰佩春水纹玉带,目若寒星面似凝霜,由个白衣侍女躬身扶着,周围众星捧月簇
拥着一众仆婢,焚香举扇执事伺候,浩浩荡荡列入毗沙王书房。原来龙王寿终正寝后
无意再投胎,心若死灰守在钟煌身边,地府中妖精灵魄纷纷投奔,他生前本是惯做排
场,死后威风凛凛依然不减声势,举手投足比阎王爷更有体面,这日原本候在房中等
钟煌,得知对方怒气冲冲竟去问罪毗沙王,慢条斯理穿上衣服跟随过来。龙王虽看不
到屋中的情形,却也隐约觉察出剑拔弩张的气息,喝令四下退到外面,并不帮衬钟煌
责难毗沙王,反倒对钟大爷冷笑道:“你早已经成了死魂灵,缘何还惦念着生前的事
情,为了区区一条性命,好似丧家之犬纠缠哀求,真真连我一同辱没了。”
第107章
纵使与龙王相好多年,钟煌也不堪如此嘲讽造次,毫无迟疑反唇相讥道:“你不是丧
家犬,为何偏爱躲在我身边,那个叫郑木的还未死,早落得痴痴呆呆疯疯傻傻,抱着
你的蛇皮满山跑,不知道有多可怜。你服软说几句可心话,我也好去纠缠哀求阎王爷
,看他能否高抬贵手放你回去与人相聚。”龙王面上一阵青白,其他尚且不相干,唯
独提及郑木的名字,却正触着逆鳞上,当即勃然愤怒扑上去,紧紧掐在钟煌的喉咙,
衣下双腿并作粗壮蛇尾,猝不及防缠绞住钟煌,肌肉收紧韧如钢筋,几乎要将对方挤
压得粉碎。钟大爷岂能甘受欺凌,摇身化作成年体态,宽肩修臂力大无比,一把薅住
对方的头发,硬扯着蛇精从身上分开,也不顾往日耳鬓厮磨惜玉怜香,振臂将其摔到
远处。龙王狠狠跌到书案上,砸得案台哗啦一声翻倒过去,奏疏卷宗摔落满地,钟大
爷依旧不解恨,未等对方站立起来,倏然上前压住龙王,挥起拳头作势殴打。龙王恼
羞成怒连忙招架,长指甲在钟煌腮上划出一道血,自己的衣裳也被对方撕扯开,他两
个旗鼓相当难分难解,滚在生死薄上扭打成团,满屋里喝骂齐飞巴掌响亮,原该是一
场龙争虎斗血雨腥风,这会儿倒成了家猫大战白化蛇,混乱之际也不知谁掐了谁的大
腿、谁咬了谁的肩膀、谁气急败坏扯下谁的头发一大把。
毗沙王立在旁边再看不下去,大步上前喝止争斗,一手扣住钟煌的胳膊,一手扯紧龙
王的衣襟,将斗红了眼的两个掰开分至身侧。龙王挥舞着爪子还要打钟煌,钟大爷不
甘落后也朝对方连环踢踹,准头全无尽飞到阎王爷身上,毗沙王忍无可忍厉声怒喝:
“再胡闹都关进大牢里!”小猫小蛇哪里管他训斥,不依不饶胡打乱闹,拳脚纷飞怨
骂横溅,几乎要将阎王宝殿掀开来。下边侍婢闻着响闹皆候到外面,毗沙王掌心中早
渗出一层薄汗,见这两个魔王实在难调停,只得先使咒法定住钟大爷,又作好作歹把
龙王推到门外,命差使抬上轿子将其送归住处,威逼利诱百般安抚,才算平息一场混
战。外面差使纷纷退下,房中顿时肃静下来,毗沙王转过身再去瞧钟大爷,见对方雪
白面上被抓出丝丝红痕,因为身体受缚不得动弹,气得咬牙切齿浑身发抖,心中不免
泛出柔波涟漪,伸出手轻轻撩起对方的发梢,一缕一律缠绕在指尖,仿佛拈上一股水
,柔软滑腻触手冰凉。
钟大爷刚才为打架改作成人姿态,此时身形与阎王相当,修眉入鬓目稍高挑,眼睛里
面凶光暗涌,毗沙王心中微微晃动,手指更拢进对方发鬓中,将打斗揉乱的头发梳理
整齐,眼波流转轻轻道:“你自从夭折来到我这里,便一直没办法真正长大,嚣张跋
扈恣意妄为,全然一团孩子气,纵使突然化作成年,也不改原先本性态度,好像昨天
还围在我身边,一会儿吵着要弟弟,一会儿又要吃家乡的小菜……哪知道转眼之间果
变成这模样,倒不知叫我如何应对。”他垂下眼睛凝神静思,有千言万语坠在唇间,
似水温存不知所云。钟大爷后脊涌上一股寒气,丝毫未染上对方的柔情,愤怒之下破
除缚咒,扬起手臂将毗沙王推开,恶狠狠朝着对方瞪一眼,一言不发转身跑出去。毗
沙王怔怔望向门外,哪知钟煌突然转回身,冲着自己径直返回来,他下意识略微躲开
,却见对方端起案上的香炉,举过头顶奋力摔得粉碎,如此才算出了气,才心满意足
扬长而去,摔得大门咣当一声响,地板几乎震得晃荡。毗沙王四下打量满室狼藉,弯
腰拾起地上一本书,轻轻抹平封面的折痕,指尖犹存着钟煌发梢的触感,心不在焉默
默想:“发那么大的脾气,莫不是要补钙啊。”
钟煌与龙王居住在一处,毗沙王恐怕双方见面又要争斗,却不知那两个本是知气味相
投物以类聚,向来都从一个鼻孔出恶气。钟煌回到官邸时,龙王已经换了衣服卧到塌
上,背过身子露出半个雪白的肩头。钟大爷一蹦一跳进入卧房,掩住门扉低声问:“
东西藏到哪里了?”龙王随手指一指橱柜,钟煌打开柜子翻开遮掩,将刚才趁乱偷出
的生死薄拾出来,一页一页细细查找,不多时便寻着钟二的名子,念个咒法将字迹剔
除,合掩书页搁回柜里,拍拍手洋洋得意道:“改天再偷偷送回去,钟二郎从此再没
有寿限,也不知究竟是福是祸,却总好过如今的情形。另一个倒霉蛋还在忘川上,便
让他捡个便宜去救吧。”原来钟煌早与龙王通过气,对方知道他去找毗沙王,必是走
投无路要改生死薄,遂跟随过去协同演了一出戏,趁着打闹掩人耳目,寻着卷宗藏进
衣袖里,轻而易举夹带出来。钟煌嘻嘻笑着挨到床上,替龙王拉扯被褥遮住肩膀道:
“我刚才小心翼翼跟你闹,一指甲都没舍得当真弹下,你倒似要跟我拼命呢,掐得胳
膊全是血青。”龙王侧过身体暗暗发笑,他虽与钟煌串通做戏,对方却忽然提及郑木
,不禁恼羞成怒勃然气愤,故意抓了钟大爷满脸花,这一时才渐渐消了气,调转话锋
随口道:“本以为你什么都不在乎,早已经看透凡尘,此次为了别人生死,竟花费如
此的计较。”钟煌紧紧偎着他,抿起嘴唇含笑说:“那个鬼说活着也是痛苦的事,然
而我自己早已经死去,深深明白死亡的滋味,才不想要他们再体会。”
轮转王殿前忘川河岸边,钟二郎推翻麻将桌,突然从椅子上跳起来,目不转睛盯着渐
渐驶开的船舶,无数狰狞鬼魂拥挤在甲板上,嚎啕不尽哭声震天。他打个激灵大声喊
“湛华!”,脱缰一般追赶上去。船舶驶在河面越行越远,钟二郎不管不顾跃进忘川
河,手脚搏动翻波打浪,一边跑、一边游、划着水、趟着泥,满头满脸被水打透,任
凭自己追得气喘吁吁,却总与船舶相隔一程距离,不禁雷霆震怒破口大骂。后面鬼差
怔在原地,只以为钟二爷输了钱耍无赖,跳进河里逃赌账,面面相觑不知追赶。湛华
双手攥紧船栏,眼睛定定望向河里的钟二郎,几乎以为自己昏了头,睁大眼睛看到心
中的幻像。他喉咙破裂发不出音调,耳朵里嗡嗡乱闹更听不到声响,眼见钟二郎划着
水浪声嘶力竭的呼叫,即使皮囊退去只剩焦黑的骨架,却依然被对方清楚辨识出。前
面视线越发模糊,湛华头昏脑胀强自支撑,渐渐分不清哪里是水哪里是钟二,唯有攥
紧双手默默想,即使这是转世前的一段梦,也希望自己能睡得长久些。
波涛翻滚水浪湍流,待到湛华真正清醒时,眼前视野豁然明朗,睁大眼睛打量四周,
竟发现自己又回到人间的公寓中。他僵在房中呆怔好一阵,身上再没有丝毫疼痛,大
梦初醒一般打个寒战,忙寻着镜子去看自己的面孔,翻来覆去又搁下来,镜面上自然
映不出鬼影子,白腻手指触到面颊上,抚摸到皮肤细幼光滑如初,当初火烧的惨痛却
依然烙印在心中,不禁心有余悸微微颤抖。外面阳光灿烂万里无云,微风习习溜进屋
,吹拂着湛华的头发扫在脸上,他避开窗口透进的阳光躲藏进角落,探着脑袋四处张
望。房中墙壁被太阳光熏上一团暖色,人间正值初夏季节,打开窗户遥望出去,度过
漫长的萧寥,万物俱兴树荫葱茏,路边野花争相绽放,奶油杏色的蔷薇偎着招展迎春
花,浓芳艳艳招蝶引蜂,微风徐徐吹拂过树枝,层叠绿叶窸窣颤动,好像粼粼碧水倒
挂在枝上,摩擦碰撞沙沙作响。湛华深吸一口气,胸腔灌进温暖的气息,终于确信自
己历经折难走出了地狱,活人的世界明艳甜香,他渐渐从黑暗走出来,光线炙得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