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付伯竟然缓缓立起身,神情呆滞望向他们。这人自多年前便被鬼王附上身,一直苟
延残喘身不由己,哪知这时竟能够恢复清明,一言不发盯着鬼王化作的黑烟,转过身
蹒蹒跚跚朝窗口晃去。钟二郎见这情形目瞪口呆,鬼王似乎也被什么迷惑,形若木鸡
不知动作,院子里风声停滞、水流凝结,这世上仿佛有一道屏障将廖付伯隔开,让他
独自在时间的空隙中畅通无阻。钟二郎眼瞧着廖付伯摇摇晃晃挪到窗边,半边身体探
到楼外,双腿离地身体前倾,毫不犹豫从高楼栽下去。
廖付伯决意赴死纵身坠下窗,身体落到院中大树上,又被粗壮的树枝高高弹起来,锐
利的枝条割破皮肤,满身伤痕血肉淋漓,最后“扑通”一声砸落到地上,虽然未像他
母亲一样将脑袋摔成红瓤碎西瓜,却也跌得脑壳迸裂血如泉涌。鬼王大梦方醒忙赶到
窗前,瞧着楼下情形哀声叹气,可惜一具好肉身从自己手中逃出去。他形影无常并非
寻常的死魂,没有活人依附无法久居于世,回过头又见钟二郎虎视眈眈瞪着自己,知
道此处凶险不得久留,不禁悄然打起退堂鼓。浓黑云雾渐渐集聚成形,鬼王腾空化作
一只奇异的燕子,全身裸露不着一丝羽毛,血管经脉暴露在鲜红皮肤上,红玛瑙似的
眼珠往外涔涔渗出血,展翅欲往窗外飞去。钟二郎见状连忙扑上前,手疾眼快薅住燕
子的脚爪,鬼王力大无穷奋力挣扎,几乎将他拖出窗。他两个尺寸必争互不相让,钟
二郎不依不饶舍命纠缠,一只手紧紧扒在窗框上,另一只手攥住鬼王宁死不松脱,对
方被逼迫得走投无路,万般无奈只得将腿生生挣断,钟二郎失却力道不提防猛然倒栽
,攥着燕腿狠狠摔到地上,抬头看见对方腰下一片皮开肉绽,断裂之处抻出森森白骨
,伤口却未有一滴血流出。鬼王头一回吃到如此的苦楚,狼狈失措无心恋战,留下断
腿奋力跃出窗外,忍着疼痛从廖家宅院飞上云端,张开翅膀长久打量着人间,讥嘲睥
睨地上纷攘的世人。他恶狠狠倒抽一口气,冲天怒火强咽回肚里,望着着身下的大地
愤恨想:“没关系,往后日子还长久,总会有机会再回来。”转过头再瞧一眼钟二郎
,自我宽慰又渐渐豁然,咬牙切齿筹划将来,扶摇直上飞翔到广袤天上。
钟二郎瞧着鬼王愈飞愈遥远,苍白天空留下一颗模糊的污点,好像黯淡的残星不甘寂
寞,待到连这痕迹也渐渐消逝了,天上淅淅沥沥降下雨,水珠里混进臭泥细沙子,落
在身上咂出无数漆黑的墨点。钟二穷追不舍撵下楼,一手捂住腹部的窟窿,一手攥着
刚才抢来的燕腿往嘴里揉,怒火中烧怨天尤地,恼怨痛恨鬼王留下的肉太少,自己几
乎将命赔掉,抢来的点心还不够塞牙缝。他骂骂咧咧细咀慢咽,心道如此也算给道士
报了仇、替湛华出了气,抖动的腮骨突然停顿住,全身颤抖大惊失色,竟发觉口中细
肉绕舌异香盈唇,待眯起眼睛细细品味,那一股酥润柔滑渐渐消融,在舌间绕了一个
弯,滑进肠胃留下无穷回味。钟二郎恋恋不舍咂着嘴,痛心疾首自己重伤不敌让鬼王
逃脱,早知道对方是此等馥郁佳肴好滋味,自己倒该多撕下他几斤肉。这人摇摇晃晃
缓缓迈进院子,看到廖付伯面朝下倒在血泊中,唇角尚存一丝隐约的笑纹,弯下腰触
到他鼻下,试探出对方尚有一丝余息存,连忙将身上血淋淋的褂子扯下来,“哗啦”
一声撕做两截,一条堵住廖付伯流血的伤口,另一条胡乱缠在自己腰间,免得红白肠
子不住从窟窿往外淌,还要一股一股塞回去。
钟二郎裹好了伤口,瘫在地上养精蓄锐,四周景象模糊不清,身体懒散不愿动弹,然
而一旁廖付伯还未断气,总不好看个活人烂死在眼前,况且湛华还在家中等自己,冰
肌玉骨比鬼王的皮肉更香甜。他一咬牙连滚带爬挺起身,一瘸一拐顺着原路往外走,
头重脚轻汗流浃背,殷红血液将衣衫染透,泉涌一般流淌在沿路。不知行了多少路,
钟二郎越发头昏脑胀口干舌燥,眼前视线越来越昏沉,气急败坏朝自己大腿拧一把,
身上竟觉不出疼痛。他心急如焚加紧步伐,双腿交替飞快迈动,生怕自己要睡过去,
一鼓作气向前奔跑。眼看着前方越来越明亮,腹上的疼痛渐渐消退,心智魂魄异样澄
明,自己身轻如燕几乎跃上天,刚才的痛楚好像做梦一般被远远抛到后面。他心花怒
放大喜过望,满心想着回到家后如何与湛华添油加醋夸口吹嘘,刚才与鬼王争斗误了
吃饭,自己这会儿早饿得肚子发烫,幸而冰箱里还有只五花猪前肘,叫湛华切了姜丝
葱丝清汤煨熟,拿白兰花的海碗满满盛出来,再配一盘盐焗鹌鹑蛋,就着小酒美美吃
一顿。他大步朝前越想越欢乐,不知为何心中忽然“咯噔”一声响,仿佛感觉自己遗
下紧要的东西,放缓脚步默默沉思,停顿身形缓缓转过头,顺着一路走过的足迹望过
去,果然看见远处直挺挺趴着一个人,瞳孔扩散心跳停息,沿路洒出的鲜血在身边截
止汇聚。钟二郎喉咙一窒倒吸一口气,才记起自己的魂魄孤零零走出许久,竟把肉身
遗忘在背后。
大道深处繁花似锦,莺歌燕舞万紫千红,前面愈行愈近迎上一群引路的鬼差,抬着一
顶硬木小轿子,敲锣打鼓鞭炮齐鸣,欢天喜地要带钟二乔迁新居。钟二郎望着自己尸
身呆若木鸡,转过身忽然朝着临近的鬼差挥拳打去,他脱离肉体后恢复力气,哪里愿
意坐以待毙,正要精神百倍大打出手,杀开一条道路重返回人界,却听到身后有人轻
轻问:“为一个来历不明的鬼,把性命豁出去,值得吗?”钟二郎停住步伐回过头,
看到钟煌从轿中款款迈下来,含笑立在众鬼差当中,面上凶悍崩塌下来,连忙小跑过
去垂首道:“那湛华生得既美,又傻乎乎不甚机灵,实在难让人不喜欢,他平日替我
洗衣做饭叠被子,我为他死一次,也没什么不值得。”
第100章
钟煌听着钟二郎答话,盘起胳膊冷笑道:“他既有这样的好处,不如给了我,搁到地
府陪龙王作个伴。”钟二郎一听连忙失口否认道:“那鬼一点都不好!成事不足,败
事有余,最爱无事生非多管闲事,不过是因为日子清闲打发无聊。这世上只有我愿养
着他,哥哥若真拿去了,往后再没有舒心日子可过!”钟煌瞧着钟二郎变脸如翻书,
忍俊不禁呵呵笑起来,钟二郎见他不再恼怒,弓下腰趁机道:“我知道自己惹了祸,
这会儿怕已经伸腿翘辫子,劳烦哥哥特特来接我。只是路途遥远不胜寂寞,需得有个
可心的相依左右。那湛华自死后已做了几百年孤鬼,东躲西藏居无定所,好容易才随
我过几天安心日子,眼看着如今又要失去庇护,让我牵肠挂肚辗转难安,如此必要带
他一同走。我是个言出必行好汉子,无论自己生死存亡安危与否,都不能再任他飘零
落魄孤苦无依。”钟煌听得眉毛扬起来,忽然抡圆了胳膊朝钟二打去,一边挥拳一边
骂:“打死你个言出必行好汉子!装英雄将命也赔掉了,我白白养了你那许多年,吃
掉的米能堆成山,临到死也不安宁,恐怕你缺衣少粮受委屈,不人不鬼从地府跑出来
,千辛万苦终于守着你成人,你如今两腿一蹬便说自己嗝屁了,可是存心消遣我!”
钟煌赶蝇子一般胡乱拍打,钟二郎连滚带爬往后躲,兄弟两个相互配合天衣无缝,趁
着钟煌张牙舞爪装模作样,钟二郎撒丫子飞快朝家奔跑。旁边的鬼差觉察出不对,朝
着钟煌大声喊:“钟大爷,那魂魄要逃了!”作势便要冲上去撵钟二。钟煌眼睛一瞪
厉声道:“追什么!你们都走了,谁抬轿子把我送回去!”众鬼差面面相觑敢怒不敢
言,眼看着钟二郎越跑越远连影也不剩,不知回去如何跟毗沙王交代。
天空依然蒙蒙落着雨,世界裹在一团潮湿的困倦里,湛华将身体更往被窝里缩一缩,
依稀感觉有个东西凑将到身前,毛手毛脚朝自己胡摸乱挠。他在睡梦中不耐烦转过身
,觉察出那东西沉沉压上来,一团湿软趁势堵进口腔里,卷起的舌头勾扯撩拨,从嘴
唇一路吸吮进喉咙,像一条大狗蹭得自己满脸湿腻。湛华后脊梁唬出一身冷汗,毛骨
悚然猛然睁开眼,正对上那团黑魆魆的东西,搂着自己深深亲吻。他大吃一惊忙坐起
身,劈头盖脸便朝对方挥巴掌,那东西连忙挥臂招架住,口中连声叫唤:“湛华!湛
华!”拾起他的手挨到唇边,双眼脉脉似笑非笑。湛华定睛看清楚对方,竟见到钟二
郎的魂魄款款坐在床边,脑袋里顿时一阵懵,仿佛听到哪里传来轰隆隆巨响,想着这
人出门前尚是毫发无伤活生生,这一会儿竟只剩个魂魄回来,不禁目瞪口呆满面惊愕
,只当自己还被梦魇着,头昏脑胀又盹过去。钟二郎搂着他爬上床,滚进被窝里轻声
道:“对不住,宝贝儿,老子今日可倒了血霉,跟人打架弄丢了命。”
湛华“腾”的一声直起身,从头到脚打量钟二郎,直瞅得对方头皮发麻汗流浃背,忽
然猝不及防扬手打下去,在对方脸上掴出一道鲜红指印子。钟二郎刚被钟煌揍得心有
余悸,哪知一回家又遭拳脚相向,不提防抱头滚到床底下,砸得地板“咕咚”一声响
,火冒三丈翻起身,正要跳起来朝湛华发作,却听到床上传来一阵微微的抽泣。钟二
莫名其妙默默挨上床,看到湛华背过身体抖战如糠,绵绵的哭声从唇边漏出,像初生
的小猫哀声叫唤,又像一片花被揉得粉碎,破裂之声细不可闻。头顶的天空仿佛忽然
塌下来,压得湛华昂不起头,脊梁被人生生折断了,弓起腰背蜷缩一团,往日积存的
痛楚宛如决堤喷薄掀涌,他本是白无用处飘萍无依,只记得自己沦为孤鬼无尽的寂寞
,如今再面对死亡依然一筹莫展,只有埋下面孔悲声痛哭不能自已。钟二郎全身僵直
不知动作,忽然想起打从自己认识这个鬼,从没见过对方伤心掉过泪,心中一紧垂下
眼,盯着床角静静想:“色是锦绣皮囊,情是过眼云烟,哪怕他从头到脚都是虚假,
唯有给我的眼泪确是真真切切。”他扭扭捏捏从背后拥抱住湛华,贴在对方耳边轻声
道:“不要怕,老子死时并未吃苦头。”双手轻轻扳过湛华的身体,看到对方满脸是
泪水,水珠子挂在睫毛上,好像草尖上悬缀的露水,嫣红嘴唇微微张开,啜泣哽咽泣
不成声。
钟二郎原不会好言劝慰,看着湛华呜呜咽咽抽啜不休,只得沉下脸孔故意呵斥:“不
准哭,再哭可要打你屁股了!”作好作歹终于让他止住泪,捧着对方的面孔呵呵笑道
:“我也知道做鬼的艰难,纵使咱们相持相扶也是东躲西藏朝不保夕,你本是吃过苦
头的,定然不能再回头过漂泊日子,我在回来的路上已想好打算,横竖咱俩如今都是
魂魄,对这世界再无牵挂,索性不如一起去投胎,手拉着手落到一户清清白白好人家
,到下一世依然和和美美在一起。”他侃侃而谈自说自话,突然将这决定全盘托出,
湛华披着棉被痴痴发呆,泪珠子还像断了线似的往下滑,左右权衡钟二的主意,一时
不知如何反驳,只得稀里糊涂点点头,再四下环顾自己居住已久的屋子,眼瞧着自家
每分每毫,窗台上养着半死的仙人掌,墙皮上染着轻微的污痕,钟二郎在床角塞着烟
,客厅方桌上摆着新买的凉水杯,浴室里猫脚浴缸还未刷干净……仍然窝在床上不肯
动弹。钟二郎见他恋恋不舍稳如磐石,只得自行动手替湛华穿戴衣服,对方伸手微微
扯住他,眼波摇颤轻声道:“别着急,叫我再瞧瞧这地方,好容易才有个安身的住处
,还以为能一直呆下去。”
第101章
纵有万般不舍得,两个鬼魂终究相依出了房。钟二郎径直往前走,白炽灯泡悬在天花
板上忽明忽暗,好像一只困倦的眼睛强打精神,那光亮忽明忽暗闪烁跳跃,他的心随
之剧烈张弛,待到灯泡终于不堪支持闪出幽蓝的火花,“啪”的一声突然熄灭,整条
走廊顿时陷入无边黑暗中。公寓里的小鬼悄悄朝他们瞥一眼,又飞快躲进角落里,细
碎的脚步好像蚕虫藏在暗处啃噬桑叶,钟二郎握紧湛华的手腕,脚踝仿佛被谁拉扯着
,不由自主朝前迈步。依照过去记忆,顺着长长的走廊一直行步,再往前便到达下楼
的电梯,他们此时却被层层阴暗包裹住,空间扭曲、时间错乱,头昏脑胀哪还识得身
之所至。过去方寸之间忽然无边无境,任凭钟二郎大步朝前,脚下的道路依然没有止
尽,肉体死在另一个世界,心跳脉动黯然无声,周遭只剩下凝滞的安宁,他被困在漆
黑中徒劳迈步,既瞧不见前方也看不到彼此,仿佛连同自己也要渐渐消散进黑暗中,
化作虚妄无处觅寻。
钟二郎止不住满心焦躁,指甲深深嵌入手掌,喉头滚动几乎窒息,耳朵里仿佛有一条
小蛇钻进钻出,搅得头昏脑胀眼冒金星。原来死亡便是这样的滋味,永远迷茫困惑和
寂寞,他头一回陷入这般境地,分不明世间万物存亡聚散,好像蒙住眼睛被迫拉磨的
骡子,对着前途无从抉择,只有硬着头皮麻木踏步。在无穷的懵懂混沌中,每行一寸
都只能凭靠自己,钟二郎捂住胸口深深喘着气,气管里好像塞满棉絮,烦躁愤懑吞吐
不得,涨得脑袋仿佛要裂开。正是汗流浃背举步维艰,忽然感觉手掌被人轻轻捏一把
,身体随之微微震荡,他恍然想起湛华还陪伴在自己旁边,不由镇定心魂长抒一口气
,心中的阴霾困惑渐渐消散,才发觉身上早已汗如雨下。越过漫长的孤寂和等待,不
知又迈了多少路,远处微微透出的隐约的亮光,好像惺忪睡眼缓缓睁开,又像夜幕中
熏出朝阳的光辉,照耀得这两个魂魄顿时温暖。钟二郎大喜过望振奋精神,忙拉起湛
华紧跑几步,那光芒映在前面越发鲜明,好像一团炙热的火球白得刺目,从无边黑暗
中缓缓升起来,猝不及防跳跃到眼前。
湛华被突如其来的光明唬得一惊,揉揉眼睛看清楚前面,才见那片光晕原是一条宽广
的道路,因为猛然从黑暗中延伸出来,映在眼中简直光辉夺目。钟二郎抹一把汗欢声
道:“沿着大道再往前面走,便到了通向冥府轮回的入口,我生前目空一切不知进退
,未曾想沦做魂魄竟要受这一般艰辛,难为你独自忍耐几百年。”湛华不由自主贴近
对方,心中泛起一丝疑虑,依稀忆起自己曾经也到达此处,只是步履维艰再难行进,
没办法继续轮回转世,这一次懵懵懂懂紧随钟二郎,依然提心吊胆畏手畏脚,如同踮
脚走在悬崖峭壁上,生怕一不小心坠入深渊,在地狱里摔得粉身碎骨。然而前面路况
并非如他所想,千辛万苦从黑暗中挣脱出来,雪亮的天空澄明如洗,更衬着大道径直
坦阔,足下非但没有万丈深渊,反倒一马平川明媚太平,暖风和煦繁花似锦,道路两
边鲜妍招展,红艳翩翩好似赤浪翻滚,芳醇气息熏人欲醉。钟二郎捶肩揉背兴高采烈
,指着前方对湛华道:“刚才那片黑洞洞的过道便是鬼门关,咱们走到这一条乃是黄
泉路,沿着此处一直往前走,沿着奈何桥度过忘川河,三生石前照出前世因果,喝一
碗孟婆汤忘尽前尘,便可转经各殿审讯,究其一生或奖或罚,择地择类转入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