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我……”杜亭气还没喘匀。
伙计一见是他不由大奇:“是你啊,怎么还没走?”记得他是来游学的,游了这大半个月,咋还在这?
“我,我想请你帮个忙!”人生地不熟,杜亭能想到的也只有这家茶铺的这个小伙计了。
“帮忙?什么忙?”小伙计摸不到头脑。
杜亭急得抓耳挠腮,如果求人帮忙,那就只能把情况全盘托出了。
但是,人家会信吗?
杜亭还在犹豫的当口,只听楼上响起一阵拖沓的脚步声,伙计冲他做了个手势,眨眨眼:“我家掌柜…
…心情不好,”颇神秘的压低嗓子:“桂花蒸糕……又被偷啦!”
杜亭心说这我昨儿个夜里就知道了。
“害我被好一顿训斥……你说明明是闹黄鼠狼嘛,碗大的墙洞我都找到了,还有一小撮黄毛,他偏说是
鬼祟讨债……半夜不睡觉,偏要我出去买佛经,你说菩萨也要睡觉啊……啊哈——”小伙计丧眉耷眼的
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杜亭在这当口哪有心思和他说笑,只抓着小兄弟的袖角央道:“现在若是得空,陪我走一趟如何?我…
…我要下一口井,你只要,只要在上面帮我拽着绳子就行了……”
“下井?!”小伙计睁大眼:“你有宝贝掉进去了?”
杜亭点点头:“差不多算是吧。”
伙计忙点头:“那可得捞!不过……我得先问问我们掌柜。”
“什么事问我?”正在此时,楼梯一阵钝响,发了半宿脾气的男人晃荡着走下来,看见杜亭也先一怔:
“哎?这不是上回那个书生嘛?还没走呐?”
“那个……这位公子请小的给他帮个忙,掌柜的您看……”
“哦?”掌柜的挑眉看向杜亭,杜亭忙拱了手向他一揖,道:“求您帮忙,我也只得实话说了,店家是
否还记得上回讲的那段往事?”
“你是说……”提起这段,男人面色阴沉下来。
“是的,就是那个讨吃食的少年……”
感觉很深久的相处,讲来不过小半个时辰,当然也因杜亭嘴皮利落,心里着急,刻意省去了若干细枝末
节,但饶是如此,仍将茶铺掌柜惊得一时不能言语,许久,才喃喃道:“果然,果然是冤魂讨债……”
“东家,您,您还真信啊……”伙计在旁擦着冷汗打哈哈。
掌柜瞪他一眼,“去,把店门关上,今儿个歇业。”
“啊?”
“咱们跟这位小书生走一趟。”掌柜说着站起身,去楼上换了件衣服,再下来时手上拿着个小包袱。
伙计悄悄给杜亭使眼色:“都是香烛元宝……”
往荒宅折返的路上,掌柜的又问了些详细事情,在得知那小鬼怕雨水时也是疑惑不解,最近他研读了不
少道家经著,只知道死后魂魄不灭说明怨念未消,被困在某一处动弹不得那便是生魂,该请道士来做法
,助其超渡,但还是头一次听说鬼怕雨水的,而且症状又是那么古怪。
“对了,那……那少年他……没穿衣服,是因为死时暴尸荒野的缘故吗?”
掌柜的面色古怪的摇摇头:“不可能啊,我记得他离去时明明穿着浅灰色的夹袄,虽然缀满了补丁,但
还算齐整……”过了会又道:“难道后来又碰上了山贼?”
“啊?山贼?这一带有山贼?”
“当然有!听说咱们这块归黑虎帮管!”小伙计嘴里闲不住,这时听到能插嘴的话题赶紧叽叽喳喳起来
:“不过杜大哥你莫怕,这帮山贼是好贼。”
杜亭没吭声,想起了自己被扔来这里的缘由,心道,哪有什么好贼。
“那黑虎山山大王可精悍了,听说一直和临镇的巨蟒帮对着干,要说这黑虎山山大王啊,他从不劫穷人
百姓,只打那些城里大官的主意……”
说着话便到了地界,离得尚远杜亭便迫不及待的朝那方向一指:“那便是了。”
“不会吧?你,你,你竟住那?!”掌柜当场就变了脸色,那神情竟比听说少年成鬼的时候还要惊悚,
不止杜亭,连伙计都很讶异。
“那,那不是朱疯子的旧邸嘛!”
杜亭忙问:“朱疯子是?”
“咳!就是朱疯子,制纸制成疯魔的朱疯子!”掌柜啐了一口,竟不愿再继续谈他,连脚步都慢了许多
。
杜亭才真真觉得奇怪,他一直认为那宅子的旧主应该是个雅人,看他屋里摆的那些个书本器具就知道了
,现在这掌柜却一脸不屑的说什么“制纸制成疯魔”,他就有些听不过去了,当下正色道:“制纸,裱
糊,都是风雅活计,就算有些痴妄,也属寻常,古人还有些个好酒后泼墨的,也没人这般唾弃啊。”
“你知道什么?!”还没说完,掌柜的便横他一眼,抢白道:“你是不知道他拿什么制纸!”
第 21 章
“拿,拿什么?”杜亭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发颤。
“通常都拿什么?”掌柜的反问他。
“通常……不过是草木灰,经蒸煮晾晒制成草纸。”
“不,不是说这种,我是问你们读书人用的宣纸。”
“宣纸……《旧唐书》上说,蔡公死后,其弟子孔丹为了纪念他,想寻一种洁白的纸为其作画,但是当
时的纸都达不到洁白无垢的效果,一日他偶然发现一株老青檀,发现此树横卧于溪上,经水流日深月久
冲涤,树皮已腐烂变白,现出丝丝缕缕的纯白树纤,孔丹以此造纸,经反复试炼,才制成世上第一张宣
纸。”
掌柜的点点头,看他一眼,道:“果然是读书人,知道的算多。”
杜亭一面寻思一面又絮絮说道:“后来经世人的不断揣摩,试验,发现在煮浆的过程中将原料的用度增
加或减少,得出的纸质也略有不同,譬如皖南一带曾有人试图将檀皮的用量减少,得出的纸张更薄更轻
,而将用度增加,则纸张会略厚,略硬,更适合大面积的泼墨山水画的晕染;而随着宣纸的普及,青檀
成为极稀缺的原料,才有人开始研制可以替代青檀的材质,例如稻草,杨桃藤……”
“好啦好啦,”掌柜不耐的打断他的话,“那你可知有人为酿纸而疯魔的么?就像这朱疯子。”
说话间,三人已行到荒宅门前。
杜亭当先推开大门,掌柜随后,小伙计有些踌躇,最后还是一咬牙迈了进来。
前院还是郁郁葱葱的长着那么多树木,碎石子砌成的小道两旁是及膝高的杂草,几朵即将过季的牡丹蔫
头耷脑垂着鲜妍的脸,脚下偶尔踩上一滩红腻的烂掉的浆果汁液,原先杜亭没有注意过,只觉这主人生
前一定极爱生活,才种了这许多灌木,现下知道了这些草木的用途,再穿过这生机盎然的院落时,便没
来由感到一股寒意。
三人直接向后院行去。
那口井一如之前的每一天,静静矗立在后院偏西的地方。
井台上背阴的那面生着茸绿的青苔,一直延伸进湿润泥里,井壁与土壤的夹角处冒着几个小蘑菇,很快
就会萎缩的样子,阳光晒着的那面石砖显得干净又清爽,是青石的本色,有碧水洗过蓝天的感觉,到得
傍晚,那里会变得暖烘烘的,每天夜里杜亭就坐在那和小鬼聊天逗趣。
竹篮和小黄鼠狼机敏的不见了,杜亭微松下一口气,径直朝井口走去。
掌柜留在原地先将包袱解开,恭顺的点了几注香,才起身向前,伙计却眨着圆溜溜的眼睛仍然不太敢靠
近。
掌柜俯身在井沿旁问杜亭:“你确定他在井里头?”井水看上去深不见底,即使在大日头底下还缓缓泛
着凉气,光是这么看上一看都要打哆嗦。
只是为了寻个小鬼,至于这么舍生取义么?若说不为别的,鬼都不信。
“我不确定,可我实在想不出什么法子了。”杜亭目不转睛盯着井水缓缓说道。
他的声音虽轻,口气却笃定,掌柜的不由看了他一眼,发现他盯着井水的目光温柔而炽烈。
掌柜深深吸一口气,喝道:“豆子还不过来!把那井绳解下来!”
“这,这……公子你真要下去啊?”豆子期期艾艾的靠近,只往那井底瞟了一眼,就觉得头晕。“要不
……咱们先请个道士来看看再说?”
杜亭摇摇头,“就算道士来也是要找出他的尸身吧,我猜他就是溺毙在这井下,我先下去捞一捞,”解
开外衫,又将袖口卷高,“再说,此去城里的路不通,道士也未必肯来,又要等到什么时候?”
杜亭将井绳在腰上狠狠系了,又和按着轱辘的掌柜说好,尽管往下放,扽一下是要停,扽三下是要上去
。
见书生缓缓没入井里面,豆子不安的问:“真的没事么?万一,万一那井底真有鬼,那他……是不是回
不来了?”
掌柜的轻轻转动着井绳,答道:“应该不会有事吧。听他讲那些和小鬼相处的细节,那鬼要害他早就害
了,不必等到今日……”
“可我这心里啊,还是慌慌的……”豆子隔一会就去井口看一眼,直到井绳倏地抖动一下,“啊啊,停
!要停!”
掌柜白他一眼:“我知道。”说着用力按住井轴,不让它继续转动。
中途杜亭扥了几次绳子,浮出水面换了几口气,载继续下沉,为了能在一口气内沉到井底,绳子便越放
越快。
“我真的不明白,他又是何苦呢,不过是只野鬼罢了。”豆子盯着那迅速下滑的井绳喃喃道。
第 22 章
杜亭被捞上来时浑身滚烫,身子筛糠一样抖个不停,间或一阵猛烈的咳嗽。
“哎呀公子你这是发烧了!”伙计碰到他的额头时惊呼,他的脑门热得不正常,附着的水珠很快消融不
见,身体却冷的很。
“咳咳……没,没事……”杜亭一面喘着粗气一面又向井沿爬去。
“不能再下了!你病着呢!”掌柜使个眼色,伙计忙跳上前合力将杜亭按住,“你不要命啦!?”
“可……咳咳!里面……里面没有,什么都没有!我……咳咳!……再去看看……”
“唉,你这愣头书生!没有那就是没有了,鬼神的事哪有这么容易,若让你找到什么端倪要道士还管什
么用!”掌柜急得无法,只得死死按住杜亭肩膀。
杜亭这两天粒米未进,又往镇上跑了一个来回,现下又自井里进进出出好几趟,全凭一股憨劲撑着,但
却丁点发现有没有,现在急切之中掺杂着失望,以及一股难言的钝痛,拉丝般在心尖划拉。
被两人合伙拉住,也一点力气都使不出了。
“怎么会没有……怎么会没有呢?那他在哪,他去哪了!”
谁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主仆二人合力将杜亭抬去了书房,放在靠窗的矮榻上,伙计将屋里挂着的几件长衫全都盖在杜亭身上,
又张罗着去后厨烧热水,掌柜的则望着窗外那口孤零零的荒井叹了口悠长的气。
杜亭已经昏昏沉沉的陷入睡眠,偶尔还呢喃几句“怎么会没有”。
“掌故的~”豆子在门外一脸神秘。
掌柜的看看他,走到门外。
豆子指着手里的竹篮:“我在后院找到的~”说着掀开篮子上的白底碎花布,露出里面软糯的桂花蒸糕
,露出等待表扬的得意神情。
“嘁~”掌柜的抬手给了他脑门一下。
“哎呦怎么打我!”
“猴崽子,少在这耍宝,还不捏碎了煮成粥去!”
“唉?”豆子领命要走,忽然奇怪的站住:“唉我说掌柜,你怎么不生气啦?这表明了桂花糕是……”
掌柜瞪他一眼,豆子便不敢往下说了。
“你懂什么?我对当年那事……有愧啊,若真是那小鬼拿的,我高兴还来不及。”
“哦……”豆子点点头,“不过那个朱疯子的事,您还没讲完。”
掌柜的往屋里睡沉的人瞥了一眼,抬了抬手,“先去煮粥吧,回来再说。”
被喂了一小碗甜米粥,杜亭的脸色明显好转了些,虽然还有些发热,但至少能睡实了。
掌柜的负手在书房里踱了一圈,随手翻了翻那些笔墨纸砚,不住的摇头叹气。
“掌柜的?”豆子见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知道他定憋不住话,要继续讲那路上未讲完的段子了。
“那会我还小,朱疯子也不叫朱疯子,大家叫他朱秀才,其实……称他一声秀才也是恭维他,他哪里考
上过什么功名了……”
朱疯子原名朱知文,从名字上就可见其家人对他在读书一道上的期许,朱知文从小就爱读书,并有过目
不忘的本事,但不知是聪慧太早以致后劲不足还是期望越大失望越大怎的,十三四岁起就不再那么出挑
了。
一同去赶考,只有他,连乡试都没过。
这个结果令朱家人十分没脸。
那时朱宅还坐落在镇上,朱老头骂儿子,镇头到镇尾都听得真切,朱知文也开始不怎么出门了,偶尔见
他,也是畏畏缩缩贴着墙根走,风华正茂的青年低着头行路的样子,很是可怜。
据与朱家仅一墙之隔的刘匠人说,朱家那孩子见天被关在书房里,都快读傻了。
谁想转年乡试,朱知文又没过。
后果可想而知,他简直成了朱家的耻辱,但朱知文一口咬定是纸张的原因,是他的纸不好,写字晕得快
,再好的字迹写到纸上不一会就糊成了一摊,自然影响文章内义。
但朱老头认为他是在找借口,学会了推诿,结结实实用拐棍抽了他一顿。
不知是打坏了哪,从此朱知文走路便矮着腰,背略驼,有人笑他活像只乌龟,他的腰就弯得更低。
朱家见考取功名是无望了,便图他能好好打理自家生意,但朱知文却在这时开始一心钻研起制纸来。
“都不考功名了,他制纸干吗?难道还真想证明那次失利是因为纸张的缘故?”
掌柜的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只记得那时朱家院里每天都传出不同的怪味,是朱知文在熬他那口大锅
。”
“啊?朱家人那么狠的心,能容他这样随着性子折腾?”
“自然不能,朱老头砸了他的锅,又把他准备制纸的材料一把火烧了。”
豆子吐吐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