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他去结婚,并且许给他岳家高官厚爵,尽可能地给予他荣耀和同光,他是想将自己摆到一个纯粹的君主对臣子的
地位上来,景臣觉得很奇怪,很多想不明白的事,好像在这一瞬间全部都想清楚了,想明白了,包括他对郭海平的态
度。
他的脸色恢复了平静,目光沉稳而紧定地望向他的年青的皇帝陛下:“陛下,我要拒绝这门婚事。”
他吐字清晰,毫不含糊地说道。
姬末其吃惊地看着他,就是这么短短的一瞬间,他看出景臣不太一样了,他目光坚定,神情从容,依稀又是当年那个
谈笑间令敌军灰飞烟灭,七战七胜,直捣长安城的谢大将军,这样的神情,他很久没有从景臣脸上看到。
多年以来,景臣似乎一直是微微低着高大的身子,紧跟在自己身后,沉默寡言,如影随形,他耐心体贴,周到细致,
眉目间却总挂着一丝谦卑,然而此时,那一点谦卑已经完全看不到,景臣的眼睛从来没有这样明亮过,神情也从来没
有如此从容过,姬末其恍惚间觉得这神情似曾相识,是的,是像某个人。
那个人,从来是这样从容自如地面对自己,那是他曾经爱入骨髓却总终究亏负过的人,那是杜少宣。
景臣有着与杜少宣绝然不同的轩丽五官,然而此时却像极了那个人,这绝不是因为他们模样相像,那只能是因为,此
时站在他面前的,不是他那个小心翼翼的谢景臣,那个他的机枢大臣,禁卫戍大将军,而是。。。。姬末其觉得这绝
不是错觉,谢景臣看他的神情,简直是明明白在告诉他,他爱他,他是他的爱人。
姬末其觉得自己胸口的伤处又痛了起来,不然为什么他透不过气来?呼吸变得滞重,谢景臣大步走到他面前:“我不
会成亲的。绝不会。”
姬末其强自镇定:“是吗?你想要抗旨吗?”
景臣摇了摇头:“不,因为,我心里有人了,再娶一个女人过来,那是背叛,陛下,我不打算再继续背叛我自己的心
。”
姬末其的脸色变得苍白,几乎不能回应他的话。
谢景臣伸臂揽住他:“陛下,请你。。。。相信我。”
姬末其微微挣扎了一下,发觉要挣脱这位将军的怀抱对他来说很困难,他便不再挣扎:“抗旨是重罪,你想清楚没有
?”
景臣低头在他脸上吻了一下:“请陛下降罪。”
姬末其咬牙低声道:“放开我,你压到我的伤口了。”
景臣啊地一声低呼,连忙放开他,姬末其皱着眉头手抚住胸,低头咳了起来,景臣上前轻轻捶着他的背,过了好一阵
,姬末其才止住咳:“两条路,要么,去成亲。要么,去北越平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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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末其很奇怪,他觉得他明明积蓄了足够强大的力量,准备要断绝掉这位和他自己完全不能沟通的将军的关系。他孤
独过很久,寂寞,疲惫和无助,这些都是他一个人咬牙忍受过的痛苦,直到谢景臣来到他的身边。
然而他受够他了,他总是拿出一付迂腐的神情来面对自己,用和那些外朝老臣一样的陈词滥调来劝阻自己,他似乎不
明白自己是一个皇帝,而不是一个善人。他不断地强调仁道仁义,他实在是受够了。
对一只软弱无助的小白兔他或许可以心存怜惜,可是对着一群恶狼总不能也当好人吧,如此简单的道理,为什么这位
谢大公子就是不能够明白?
他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而谢景臣看起来也不像一个容易改变主张的人,在谢府上被刺的那一刀,就像狠狠砍在他们
之间脆弱关系上,将姬末其一点缠绵的心思全部斩断,他要断掉和这个人的一切纠葛。
他相信谢景臣大概也是如此。
彼此都受够了对方。
然而无论如何,重回那样孤寂落寞的日子,都不是能令他开心的一件事。
他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他做事从来没有出现这种情况,他向来把握很准的,看准目标出击,绝不落空,为什么这一次
却落空了?
他眯缝起一双狭长秀美的凤眼,手扶着桌案,他受的伤很重,即使过了这么多天,伤口仍然会痛,有时候会让他咳得
喘不上气来, 这时候他觉得全身力气都在失去,但他仍然咬着牙说出来:“两条路,要么,去成亲,要么,去北越平
乱。”
也许谢景臣留下来才是他真正需要的,可是他不打算让他留下来,他不能允许自己改变主意。他觉得他给了他很多机
会,可是对方都完全无视,那么现在,他也要无视他所见到的一切,他什么也没发现,
景臣扶住他,将他扶到床上躺下:“陛下,臣去平乱。请陛下静候佳音,千万。。保重身体。”
他的手掌在姬末其的脸上停留了一下,然后说道:“海平。。。。。。,陛下不要作弄他了,他只是个傻孩子,他承
受不住。”
姬末其猛地坐了起来,苍白的脸上浮起一缕嫣红,眼光冷酷而森严,面上却持着嘲讽的笑容:“谢景臣,你是在吃醋
?”他昂起头来,“普天之下,莫非王臣,他是朕的子民,还是个该死的背逆的家伙,朕高兴怎么样便怎么样,他承
受得住还是承受不住,与朕无关。”
他语气工甚至是恶毒的,景臣却只是叹了一口气,他侧身坐在榻边,握住姬末其搁在床边的手,那手指冰冷, 姬末其
手一甩,想要甩开他,景臣手上加劲,姬末其涨红了脸,却怎么也甩不开那只手。
景臣将那只手贴在脸边,极力想要使那只手变得温暖,姬末其挣脱不开,咬住牙背过脸去道:“你走吧,朕不想看到
你。”
景臣轻轻吻了吻他的手指,然后将那手送回床上,身子前倾,伏在姬末其耳边道:“陛下,景臣去替你平定叛逆,然
后再回到这里来,只要景臣不死,总归还是要回来的。”
姬末其背对着他,一动没动。
景臣站起身来,望着姬末其的背影,他不会弃他而去的,绝不。
不管有多少痛苦挣扎,离开他才是最不可忍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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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征前三天,他都忙到不可开交,甚至连家也没有回过一次,直到料理完所有的事,第二天就要出发,他才得空回到
家里。
他很累,有些消瘦,但是自己感觉却十分好,双目有神,心里甚至很期待有这么一战,平定天下的战争已经结束了五
年了,他有时候作梦会回到那枕戈待旦的日子,醒来里会很惆怅,他觉得似乎血也流得比平时快了数倍,除了不得不
离开姬末其一段时间令他痛苦外,他简直觉得这是天大的好事。
他刚刚在门厅下了马,便有家人过来说:“大公子,老爷来了。”
老爷,就是他的父亲谢石,曾经权倾一时的丞相,至今也是外朝的丞相。只是自从姬末其建立内朝后,外朝诸臣便都
成了摆设,这些大臣多是出身公卿世家,尚好游玩,呤诗作画,或者狂歌放浪,姬末其深感这些人全无用处,所以另
设了内朝,而内朝诸臣,除了景臣,大部分都是寒门庶士,却精于政事,个个机敏能干。
朝中实际大权都在姬末其与内朝诸臣手里,公卿世家们渐成了一个虚名,各世家都有些颓落之势,虽然不至于完全破
败,到底风光也不比从前,唯有谢家外有谢石,内有景臣,却仍是炙手可热的当朝第一家族。
迁都长安后,姬末其便封景臣为禁卫戍将军,另赐了宅邸,景臣便与父亲分府而居,一向是他去父亲处请安,谢石却
甚少踏足他府里。
他微微怔了一怔,快步往堂上去,谢石正在廊下看花,听到景臣请安,淡淡说了一声:“罢了。”
谢石年过六十,看起来要老得多,景臣奉了父亲上座,问过安,谢石道:“你明日便要出征,这亲事又要耽搁下来了
?”
景臣道:“是。”
谢石道:“薛家一直催,你一直拖着,现下你准备如何?”
景臣道:“国事为重,亲事再往后拖拖吧。”
谢石捻着胡须道:“皇帝。。。。。为什么要派你去?朝中难道没人了吗?”
景臣道:“儿子与北越交过手,知道虚实,陛下向来要的是一击即中,派儿子去,是陛下信任儿子。”
谢石重重哼了一声:“景臣,不要再欺瞒为父,你以为我不知道景琛为什么走,杜少宣为什么放着大将军不做也要去
找他,皇帝又为何如此倚重于你吗?”
景臣暗吃一惊,景琛与杜少宣的事,他只含糊地说这二人相偕归隐,当时风气,文人名士喜欢隐逸在山川秀美之地,
呤诗作赋,也是常有的事情,景琛自小文采风流,颇有名士之风,这么说也说得过,景臣只当早已经瞒过,却万不料
谢石竟然早已经知道。
心里格登一下,不知道自己和姬末其的事他又知晓多少?
谢石冷笑道:“我看你就算得胜归来,也是不打算娶妻的吧?”
景臣踌躇一阵,终于抬起头来:“是儿子不对,只是。。。。。儿子沉陷已经深,再要抽身。。。。万万不能。。。
。。”
谢石拍了一下桌子:“胡闹也有个度,这样君不君,臣不臣成何体统?”景臣便跪了下来:“儿子不孝,可是。。。
。。。。。。。儿子。。。。。”
谢石见他说得恳切,心里一软,道:“你起来,这件事,暂且略过不说,我另有一事要你去办。”
说着拉了景臣起来,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景臣才一听完,脸色骤变:“不。。。。父亲这事不妥。。。。。”
谢石愕然道:“为何不妥?你此番出征大半兵力由你带走,倘若得胜归来,万众瞩目,皇帝对你也必然更见信任,这
事就易如反掌。”
景臣紧张地看着他父亲,确信他不是老糊涂了在说梦话,心里迅速地把事情想了一遍,沈声道:“父亲,此时要从长
计较,请等儿子得胜回朝之时,再作细商,这时候却万不可走漏风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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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景臣一去便是三月有余,捷报频传,算得上是声震朝野,人人赞其用兵如神,一时间声望达到巅峰。
这一日收到战报,说是已经将北越残部逼入平城关,谢景臣十万大军合同赵勇虏五万大军,将小小一个平城关围成铁
桶也似,战报上说的便是鸟雀也休想飞出去一只。
战报递到姬末其案头,已经是五天之后,屈指算来,平城关已经围了十天,按日子推算,再有十天,平城关便会弹尽
绝粮,北越之乱就算彻底平息了。
姬末其放下战报,揉了揉额角,他伏案太久,这时候头微微地痛,眼睛也酸涩难言,便站起身来,伸手去端茶盏,早
有人双手捧了过来,递到他唇边,姬末其在这人手里喝了一口茶道:“行了,你放着吧。”
那人放下茶盏道:“陛下,看了这许久了,可要歇歇?”
这人剑眉星眸,轮廓极深,正是郭海平,姬末其看着他沈呤了会道:“郭海平,你委不委屈?”
郭海平浑身一震,低下眉眼道:“不委屈。”
姬末其将身子放松,纤薄的身体几乎完全陷进宽大的龙椅中,双眼微眯,半笑不笑望向郭海平:“哦?这话是你真心
?”
郭海平脸色蓦地红了,连耳根后也是一片赤红:“是,罪臣。。。。罪臣。。。。。能侍奉陛下,心里。。。。。心
里。。。。说不出地欢喜。”
他说得结结巴巴,却坚定无比。
姬末其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良久道:“抬起脸来。”
郭海平抬起脸,姬末其坐直了身子,仔细端详着他的脸,叹了口气道:“谢景臣说朕在折辱你,朕想了想,这人虽然
很讨厌,但这回说得倒也不错,你也算名声在外的才子,从明日起,到编修司去吧。”
郭海平闻言,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臣谋刺陛下,本是谋逆大罪,陛下虽然赦了臣的罪,可臣不能自赦,臣愿意侍奉
陛下,这是臣的荣耀,臣半点也不觉得是折辱,求陛下让臣留在身边。”
姬末其皱起了眉头:“郭海平,你好好的编修不做,却要做奴才,你怎对得起你父亲?”郭海平一时语塞随即道:“
能留在陛下身边,海平便是终身为奴,也心甘情愿。”
他脸色通红,望向姬末其的眼光中夹杂着极为复杂的神色,姬末其怔了一怔,良久突然大笑起来,他站起身,对郭海
平道:“朕留你一命,是看你父亲的面子,你莫要想得偏了,朕给你一句话,死了那条心!”
说完转身便走。
这屋里太沉闷了,简直令他难以忍受,而外面阳光灿烂,看上去天气真是不错,而且他的心情也不错,没有什么比捷
报更令一个君王感到快乐的了。他快步走着,望着花园里大片盛开的明丽花朵,姬末其想,我真是疯了,竟然将这么
一个冒牌货留在身边,而这个人看上去八成也是疯了,瞧这小子的模样,似乎留在自己身边做一条狗,也是情愿的。
可惜他不需要这样一条狗,一条随时对着他露出那种充满色欲目光的狗,如果不是因为他的父亲,姬末其想,自己大
概是不会留下他的命吧。
他对身边的内侍道:“明天,把这个人带到南山千佛寺去,告诉明空老和尚,他是郭长喜的儿子,让他们父子团聚。
”
他的心情真的十分不错,除了。。。。。。除了对某人的思念外,他微微屈指,三个月零十一天,按照战报上所说,
最多半个月那人应该可以回来了吧?如果他知道自己根本没杀郭长喜,不知道那张死人脸上会是什么神情?
姬末其觉得很有趣。
他不是不能妥协,他只是不想在那个人面前妥协得那么温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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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二将郭海平带到千佛寺门口,对门口小沙弥说了几句话,便叫郭海平随那小和尚进去,自己则在外间等候。
他调到姬末其身边半年多了,从放牛娃已经蜕变成颇为精明的小小校官,宫里是个极为磨练人的地方,他初进皇宫闹
了不少笑话,姬末其起初调他进宫也只是觉得他性子憨厚好玩,但他性子虽然憨厚却不是笨人,慢慢地成了姬末其的
心腹。
他在寺外等了会,只见远处官道上一匹快马正在飞奔,马上骑者背插箭羚,却是报急信的驿马,他心想,说不定是谢
将军报捷的驿马?
姬末其正在午睡。
谢景臣一走,内朝繁重的朝务有一半便压到他的肩上,他向来勤政,这时候更不敢懈怠, 但是自从被郭海平刺了一刀
,伤后失于调养,身体更不如从前,这样咬牙撑了两个多月,太医跪在地上求他,一定要休息,他自己也觉得有些支
撑不住,这才每日午后睡上一会。
然而梦里很不安宁,一听到外间有人低语,顿时就醒了过来,问道:“什么事?”
一名内侍小跑着进来道:“陛下,兵部接到谢将军的急报。。。。”
姬末其猛地翻身坐起道:“拿过来。”
内侍急忙递了过来,信却是景臣军中谋士所写,才看了两行,姬末其便一阵止不住地呛咳,直咳到抬不起头来,内侍
忙替他捶着背,姬末其咳了一阵,吐出一口血来,内侍吓得几乎要哭出声来,姬末其推开他道:“朕还没死呢,哭什
么,去召太医令过来。”
内侍连忙去了,姬末其拿过那信来看了看,吩咐人去叫侍卫秦老六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