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要的是,它说的正是在场诸人想说又不敢说出来话。
开科取士,削夺公卿世禄,这一次拿住王家的儿子,步步进逼,这些人大概也都逼到边缘上了吧。
一片寂静中,景臣突然瞥见长桥上走过来两个人,已经近在咫尺,心里一惊,还没细看,已经听到有人叫道:“是皇
帝。。。。。。。。皇帝来了!”
景臣手心里突然攥出汗来,这个时候,这种场合,他竟然又只带了个稚气未退的朱阿二,微服出行,他。。。。。。
突然间一种恐惧袭上心头,只听谢石问道:“桓崎,你带了几个人过来?”
桓崎道:“本是来为景臣庆生,只带了三两个亲兵。”
王慎道:“用不了许多人,他只带了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孤身一人,微服出行,哼。。。。。。”
谢石嗯了一声道:“咱们下楼去吧。此人多疑,咱们都不在楼下,他定然会有想法。”
众人齐答应一声,三三两两下楼而去。
却听得景臣大喊一声道:“慢着!”
众人一齐回过头来,呆呆地看着他,谢石道:“景臣!”
景臣上前一步,缓慢而坚决地道:“有景臣在一日,便不会让人伤他的。”
这话一出,便是公然与众为敌了,谢石的脸色也开始发白:“景臣,如果我们不杀他,这么多外朝重臣与公卿世家聚
在一起,若只说是为你庆生,那人生性多疑,他会相信?为父知道你心地仁厚,处处维护此人,可是如今不是他死,
便是你死,这种时候,怎能有妇人之仁?机会稍纵即逝,景臣,良机切不可失!”
景臣道:“父亲,孩儿不孝,可是,今日绝不能让他有任何闪失。”
一时间楼头寂静无声,景臣这一番话,摆明了便是与众人为敌,景臣看了父亲与众人的脸色,知道自己在他们眼中,
已经绝然是叛徒了。这些人都与自己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有的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有的是看着他长大的,甚至还有
他的父母血亲,他自己的根子也是扎在这些人中间的,这时候才知道,真的要背离,有多么地痛苦。
一片寂静中,突然传来脚步声,楼梯口竹帘被人打了起来,一个颀长纤瘦的身影闪了进来,一张脸灿若明霞,但听得
他轻笑一声道:“原来众位卿家都在这里。”
景臣脑中嗡地一声,几乎想要一把揪住这个人,问问他,知不知道死字怎么写。
37
姬末其脸上荡漾着笑,眼光一一扫过堂上众人,所有外朝群臣,四大世家及其门生故吏,将一间厅堂挤得满满的,每
一个人都敛声屏息地看着他,年青的皇帝身着便服,容貌清丽,气度高贵,闲庭信步一般地走到谢景臣身边,轻轻咳
了一声道:“众位卿家是怎么了?不喜欢看到朕来吗?”
谢石第一个回过神来,说了一声参见陛下,率先跪了下来,紧跟着厅中众人齐刷刷跪了下来,景臣微一犹豫也慢慢屈
膝,姬末其一步走了过来,一把拉住道:“景臣就免了吧,你是寿星,朕是来给你拜寿的,就不受你这个礼了。”
他环顾身周,说道:“大家都起来吧,难得今日君臣同乐,各位要尽兴才好啊。”,说着携了景臣的手,与他并排而
坐,众人起身,谢石拍了拍手,一名侍者端上一壶酒来,桓崎拿过一只玉杯,谢石持壶,倒了一杯,谢石对姬末其道
:“陛下,这是臣家酿的梅子酒,请陛下尝尝。”
姬末其微笑道:“哦?是爱卿家酿?呵呵,这种酒,景臣也会吗?”
谢石道:“是,老夫年迈,这些年的梅子酒,都是景臣亲手酿成。”姬末其接了过来,看了景臣一眼,举杯欲饮。
景臣手快,一把抢了过来道:“陛下,太医曾说过,陛下体虚怯寒,梅子酒酒性阴寒,陛下不能饮,这一杯景臣替陛
下饮了吧。”
说完抢过酒杯便要喝,守在他身边的桓崎突然间身体前倾,倒在他身上,将他手上的酒杯碰翻,所有人都是脸色一变
,碧绿的酒水顷在地上,无声无息地渗入厚厚的地毯,顷刻间便溶出一个洞来。
阿二叫出声来:“这是什么酒?”
景臣抢先一步,挡在姬末其身前,桓崎对他怒目而视,厅中人虽多,此时却不闻半点声息,人人脸上都是紧张不安,
安静得有些诡异。
饶是谢石久经风浪,此时额上也渗出汗珠。
一片死寂中,姬末其突然笑了出来,笑声清亮毫无惧意,他拉开挡在他身前的谢景臣,对朱阿二道:“梅子酒性烈,
这地毯乃是丝织,梅子酒自然能蚀丝绒等织物,阿二你到了宫中半年,怎么还是跟个乡下孩子一样?”
他一番解释,似是说给阿二听,厅上众人却都舒出一口长气,气氛顿时缓和了下来,谢石等人知道他有了提防,如果
硬要下手的话,有景臣在此,只怕难以得手,只得收了谋刺之心,然而众人心中没有不怨恨景臣的。
景臣一刻不离姬末其身周,由着他携了自己的手, 听他一个个与众人打个招呼,只装没看到众人眼色,过了片时,景
臣便道:“陛下微服出宫,宫中只怕还不知晓,那些人一会儿慌张起来,倒是些麻烦。天色不早,容臣送陛下回宫吧
。”
说着也不等他回答,拉着姬末其往外走,谢石等人眼睁睁看着他们往门口走,却一点法子想不出,一脸颓丧地看着他
们走出门去。
景臣紧绷了脸,拉着他快步疾走,一直过了长桥,转入一片柳林中,那水榭已经瞧不见的地方,对阿二道:“你们怎
么来的?”
阿二道:“赶车来的,车在巷口茶棚里寄着呢。”
景臣道:“你去把车赶到东北角门上,到那里等着陛下。”
阿二应了一声,忙忙地去了。
38
姬末其看阿二跑远了,突然哧地一声笑了出来。
谢景臣满脸紧张,被他笑得没了脾气,阴沉沈地瞪着他,笑,居然笑得出来,刚才那是什么情形?只要有一个敢发狠
的,姬末其立马就得变肉泥。
只是领头的是他老爹,要发狠就得把他这儿子一块儿剁了,这个狠心,他爹大概是下不了的,姬末其这才逃了一条命
出来,他怎么竟敢笑得如此放肆,虽然他笑起来不难看,甚至。。。。。应该说很好看,远比他一脸阴森的样子好看
得多。
他懊恼地跺了一下脚:“陛下知不知道适才有多凶险?”
姬末其收了笑,慢幽幽地道:“知道啊,有很多人想要把朕生吞活剥了去。”
原来他知道,景臣心头又窜了一股火上来,知道还要闯进来?
“你来做什么?你明知道那些人恨不得。。。。恨不得。。。。。”
“恨不得砍了我做肉糜是吧?”
景臣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姬末其又笑了起来,这一次是真的开心的笑容,双眼发亮,整个人好似都镀了层金光,亮闪
闪的,那是开心之极的笑容。
景臣怔了一怔,姬末其现在完全不像那个阴郁冷酷的皇帝,他不明白这个人刚刚从鬼门关上逛了一圈回来,为什么还
能如此开心。
姬末其拉住了他的手,景臣便是微微一颤,那手指微凉,妥贴周密地紧攥着自己的指尖, 十指交叉纠葛,指尖上那一
点轻颤,传到心口竟带了一点陶醉般的酥麻,姬末其道:“我很开心,景臣,很开心。”
景臣呆着脸看他,仍然有些不明白,有人要杀他,他有什么好开心的。
“你是不是早知道他们要杀你?”景臣狐疑地问道。
杀皇帝并不是事先预谋,谁也不知道皇帝今天会来,那不过是在姬末其上楼之前片刻才决定的,连谋划的人自己也不
知道,姬末其怎么会知道?
姬末其满不在乎地撇了撇嘴:“你们家水榭大厅,豪华奢侈,却只有几个四五品的下级官员在玩乐,哼你们家的贵戚
都到哪儿去了? 你当我白痴不成?”
景臣默然,外朝诸臣,公卿四家,三品以上大员,全都在水榭二楼,这些人是姬末其最近一直在打压的对象,你进我
退的把戏已经玩了几次三番,他怎么能不知道这伙人在想什么? 可明明知道孤身犯险,是极大的凶险,可是他却还是
不顾死活地上来了,难道说这个人真的以为自己是金刚转世,永远不死?
“他们要杀你,这有什么好开心的?”
姬末其笑嘻嘻地,身体骤然贴近了他:“你为什么一直拉着我的手?你不知道我是天子吗?天子的身体可以随便碰的
吗?”
景臣在心里翻白眼,他的身体。。。。哪一处他没碰过?
“是了,你定在想,我身上哪一处你没碰过,可你没当你老爹的面碰过吧?没当着这么多朝廷要员碰过吧?你知不知
道你拉得我死紧的样子,吓到他们了?”姬末其语不惊人死不休,一番话全说中景臣的心事。
景臣脸色尴尬万分,那时候情形凶险,他只怕一个丢手,皇帝便被人取了性命,那真是亦步亦趋,手掌像是和姬末其
的手掌生在一块儿一样,谢石的脸色青了白白了青,众人的眼珠子掉了一地,他也只得装做没见到,什么也不比手里
拉这个人的性命要得紧。
39
“可我开心的,正是这个。”姬末其的语音突然放低,在他耳边呢喃般地说了一句。
景臣心口一震,仿若一道暖流自心口身全身四脚发散开去,眼里的神色瞬时间便软了下来, 一时竟然说不话来。
姬末其笑呤呤地看着他,眼神是从没有过的温柔,那样眷恋着不舍,景臣几乎以为自己在做梦,直到朱阿二兔子一样
窜过来在他耳边叫道:“将军,车赶过来了。”
这才如梦初醒一般,拉过姬末其道:“我送你回宫去!”
车到宫门,姬末其拉着景臣的手下了车,天色晚了,四下一片混沌,雨却不知什么时候停了,西边天空的浓云竟然绽
开了几缕缝隙,泄出明亮耀眼的光芒。
姬末其道:“景臣,王家的案子,朕交给你来审,怎么审怎么定罪,你自己看着办吧。”景臣一时回不过神,姬末其
已经飞快地在他唇上啄了一下,轻声一笑,闪进了宫门,大红的宫门怦地一声关上。
景臣茫然失措,良久伸手抚住自己的唇,那里好似有一点火苗在跳跃,带着轻微的灼热感。
怔了很久,转身往回走,人仍是恍恍惚惚的,到听到人叫他,已经走出好几步,朱阿二正气急败坏地看着他:“将军
,我喊你好多声了,你没有听到吗?”
景臣呃了一声道:“没,昨夜着了凉,耳力有些不好。”
宫门内有人听了,靠在门上咬着牙忍笑,只听阿二叹了口气,又道:“这个东西,陛下叫我送来,他说本是去为你祝
寿的,结果忘记给你寿礼了,你好好收着了。”
景臣一片茫然地接过阿二递过来的一个锦囊,里面鼓鼓囊囊不知装作什么,连谢恩的话都忘了说,接过去往回走,锦
囊舍不得打开,痴痴地想原来是真的来贺寿的,原来无论怎么样,他始终记得,谢景臣。。。。是他的什么人。
他没有回头,不知道宫门开着一条缝,阿二愁眉不展地看着他的主子,至高无上,俊美绝伦的皇帝陛下,正在门缝里
偷看谢景臣的背影,这有什么看头,不是天天见吗?需要这样半躬着身子,从半个巴掌大的缝儿里看吗?
案子重又回到谢景臣手里,朝野上下,都齐刷刷地瞧着他。钟镇将案卷移交给他时的眼神,说不怀好意也不为过,因
为所有的人都知道,皇帝就是要借这案子打压世家公卿,人人都想看看身兼世家子弟和内朝机枢大臣的谢景臣,一只
脚在内,一只脚在外,这一步如何跨。
谢景臣自那日生日宴后,心里就明白,世家这边他已经是众叛亲离,连谢石也是数日不见他,他到府上去请安,没进
门就被挡了驾。
他站在家门外,心里着实没了主意,难道当真便要父子反目不成?
就算父子反目,景臣自问,他仍然不能眼睁睁看着姬末其死。
他毫无办法,只有一个字,拖。
奇怪的是姬末其果真说到做到,再也不过问此案,似乎真的随他怎么判了,可总这么拖着,也绝不是个办法,那跳楼
自尽少女的父亲已经来过多次,而王家也明里暗里地来探问过,这一日到了刑部大堂,却也不想提审人犯,挥退衙役
门,一个人坐在堂上发呆。
室内光线突然一暗,进来个人,景臣只道是衙役便头也不回地道:“我这里不用人,你出去吧。”
只听一个柔和清亮的声音道:“外面艳阳高照,金风送爽,谢大人窝在这里,不怕辜负了大好景色么?”
谢景臣又惊又喜又有些恼怒,回转头来,果然姬末其又是一身便服,神清气爽地站在门口,笑嘻嘻地瞧着他。
40
谢景臣有些吃惊,他在京城也住了好几年了,却从不知道京城,原来已经如此繁华。
他只记得他们攻入这座旧都时,说是满目疮夷,遍地瓦砾也毫不过分,北朝在这座城里盘踞了几十年,这昔日曾经繁
华如锦的城早已经糟蹋得面目全非,京郊边片的良田,被这些北蛮们用马踏平了,种上牧草,勒令当地百姓放牧,这
种横蛮的作法,几年功夫,就把京城四周搞得一征荒芜,而北朝皇室撤离前,更是一把火几乎将整个城市化为灰烬。
景臣率兵入城时,只看得心头大痛,然而转眼之间,数年过去,这城市便如起死回生一般,四下里又是繁花似锦,人
烟稠密,客商云集,谢景臣一双眼几乎看不过来了。
姬末其兴冲冲地跑到一处字画摊上去,看那人卖的字画,和人家一问一答,谢景臣看他身边人来人往,连忙跟了过去
道:“这里人多,走吧。”
姬末其道:“你怕什么?人多才好呢,多热闹。”
谢景臣低声道:“陛下请保重,景臣。。。担当不起的。”
姬末其嘿嘿一笑:“我在这里,只怕比在你府上安全得多吧。”眼看着景臣脸急得发白,只得扔下手里的画册道:“
行了,走吧,前面有个有趣的地方,带你去看。”
景臣只想离了这闹市,跟着他挤出市集,上了朱雀大道,却见学府衙门外面,却又聚了好大一群人,那架势真比适才
的集市还要热闹。
景臣道:“陛下,咱们回宫去吧,这里人多。”
姬末其回过头道:“你怕什么呢?景臣,这里是我的京城,后面是皇宫,前面是连片的衙署,我为什么要害怕?若是
我行在大街,也有人要我的性命,我这皇帝不当也罢!”
他语音不大,却充满着骄傲和自信。
景臣看了看他,突然闭上嘴,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跟着他。
短短数年,便令一座废都恢复了生机,百姓安居乐业,也许姬末其有理由骄傲和自信吧。姬末其拉着景臣到了学府衙
门前,景臣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开科取士,这一日是放榜之日,但见学府衙门前人头攒动,考中与没考中的,纷纷
嚷嚷闹着一团,大多数人脸上都是一团喜气,景臣看那榜上的名字,果然有不少闻名天下的学人,为国招揽人才,开
科取士,无论怎么说,并不是坏事。
再看了一阵,却见翰林院的吴墨道出来了,姬末其忙拉了景臣走开,对景臣道:“这老夫子和你一样罗嗦得紧,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