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颖的鼻子里酸酸的、眼眶里涩涩的,背脊上一阵一阵地流窜着微弱的电流。余洁的肩膀并不宽、没什么肉、靠着有点硌人,可是……她已有很久很久没有这样站着、靠在一个高度合适的肩膀上了。每天每日的生活都有幸福快乐在增长,可同时也有点点滴滴积累起来的责任和无奈,偶尔会突然反扑上来、盖过仿佛总觉得不够的幸福、压得人喘不过起来。原来,这就是她为什么会觉得委屈的原因吧……其实并没有什么具体细化的原因、只是累了,所以就委屈了。
何小笛坐在方致远的身上,搂着他的脖子、缩在他怀里……也委屈了。
夜越来越深,温度越来越低。
烤炉里的碳渐渐熄了,在微风掠过的时候偶尔“噼啪”一下、窜出零星火光。
六十四平米大的Loft被两个人占了,却只用了占地不到两个平米的沙发;沐浴在灯火通明、温暖如春的室温里……呃,可能已经到夏天了。
而外头这个十余平米的小花园里天寒地冻。四个人、分成两对,相互依偎着取暖,却谁也没想跨进几步之遥的那片明亮里去。因为他们都知道,所有人、任何人都需要在合适的时候找个肩膀靠一靠、放松一下……
4-1
暖宅派对的一个星期之后,苏承送妹妹登上了回北京的飞机。
临进闸前,苏颖抱着苏承好半天不撒手。
“傻瓜,干嘛呀?我回美国的时候都没见你这么粘人呢!”苏承轻轻拍着苏颖的背。
“我是怕下次见到你的时候,你已经不是我一个人的了!”苏颖终于松手了,眼眶有些红、嘴也撅着,但并没有落泪的意思、只是满是哀怨。
“胡说什么呀?”苏承揉了揉她的头顶,把她梳得齐齐整整的头发给揉乱了几丝。
“哥……”苏颖垂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迟疑着该不该打破这几日来一直都小心维持着的缄默。
“嗯!”苏承抱着双臂,知道该来的终究是躲不过了。那天晚上,明明他和方致新什么都没做,可是等他面对阳台上的四个人的时候,他们都用“你有罪”的眼神看他,真让他哭笑不得、百口莫辩。
其实那天,他们从头到尾真的只是老老实实、规规矩矩地坐在沙发上把酒言欢。La tour喝光了,他就很热情地拿了啤酒出来。结果喝着喝着、一不小心把自己喝高了,又一不小心地把自己从幼儿园一直到做住院医生的这些年遇到的让他印象深刻的糗事一古脑地倒了出来……第二天早上醒过来、回想起这件事的时候,他悔得肠子都快青了。
方致新几乎没说什么关于他自己的事……他总是能在神不知鬼不觉之间就把话题转回到问话人自己的身上。而对于对苏承的喋喋不休,他只是时不时地“嗯”一声、表示自己在听。
后来说着说着,苏承觉得自己又饿了,晃晃悠悠地跑上了阳台,却发现炭火早已熄了、而站在那边的所有人个个都冻成了冰棍。
次日,苏颖感冒了。余洁打电话来告诉他方致远也感冒了,顺便把他狠狠数落了一顿。主要是怨他没好好把握机会、白白辜负了大家的刻意忍让。
接完电话之后,苏承这才知道原来自己的“罪”是这个!
苏颖吸了口气、抬起头问:“你喜欢他吗?”
苏承一怔,没想到她跑上来就问……定义这么狭窄的问题。“咝……”他咧着嘴、打了个寒战……虽然出发大厅里挺温暖的。
“哥,”苏颖的脸上现出了忧色,“方致新……好像很复杂的样子,你、你会吃亏的。”她道出了这些日子一直困扰着她的隐忧。“而且……他、他眼睛又不方便……我知道我这么说没道理,可是……”她垂下了头、说不下去了。
“傻瓜!”苏承怜爱地摸摸她的脑袋、笑着道:“那我怎么还可能吃亏啊?”
“切!”苏颖拿脚尖碾了碾地上的一块小黑斑,哼哼唧唧地道:“我怎么看着觉得他已经是把你捏得牢牢的、十拿九稳的样子了呀?”
“啊?!你也太小瞧我了吧?我是你哥诶!”苏承低嚷了起来。
“你不知道你自己看到他时的眼神……”苏颖也打了个寒战,“还有说话时候的样子……”又是一个很不给苏承面子的寒战,“我就是怕你……”
“怕我什么?!”苏承截断了她的话、撑圆了眼睛问:“怕我像苍蝇见了屎一样?!”
苏颖“嗤”地一声笑了一下,很快又正色道:“怕你投入得太快……”说着,她的脑袋又垂了下去,“其实只是在找替代品、还没从前面那件事里缓过来而已。”
苏承愣住了。
“哥?”苏颖抬头,“对不起。”她满怀歉疚地看着苏承瞬间定格的表情,对自己提起这个话题懊悔得要命,连忙又补充道:“我就是怕你会、会再受到伤害。”
苏承凝视着妹妹盛满了担忧和保护的双眸,脸上渐渐浮起了笑意,“傻瓜!”他将她还显得单薄的身子搂进了怀里……在他眼里,她远没有从厌食症造成的严重后果里恢复过来。“你还有资格教训我伤害不伤害的?你自己呢?唉,我怎么会有你这么个傻妹妹的?”
“旁观者清你知不知道?”苏颖被他揭了丑便有些着恼了,挣开他的双臂、瞪着他道:“我是跟你说真的!你怎么受得了他这样……别扭的人的?”除了这个形容词,一时间她还真不知道怎么说方致新好呢!
“放一万个心吧,傻妹妹!我们又没怎么样。这些日子你见我跟他联系过吗?没有吧!”苏承无辜地摊了摊双手道:“怎么对你哥这么没信心?像我这么玉树临风、潇洒倜傥的男人还怕找不着……吃亏?”他及时改了口……毕竟是在公共场所谈论这么敏感的话题。
苏颖“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脸上的忧色褪去了不少。“行行行,你只要记得自己这句话就行了!”说着,她搂着他的脖子用力抱了抱他、在他耳边低声道:“你可是我最喜欢的男人呢!”
苏承嘿嘿笑了起来,抱着她的脑袋、在脑门上重重亲了一下,“快进去吧,安检还要会儿呢!”说着,恋恋不舍地撒了手。
“嗯!”苏颖点点头。
“回去好好吃、好好睡,快点把脸给我养得圆圆的,听见没?”
“嗯!”
“代问妹夫好!”
“嗯!”
“到家给我电话。”
“知道!”
“大哥他现在也怪累的、爸爸年纪也大了。你多往家里跑跑,别一结了婚就成了人家的闺女了,听见没?”
“哎哟,行了……等你关照完、飞机都快到北京了!”苏颖跺脚,“才说我呢!我当初回国那会儿也没见你这么婆婆妈妈的呀?”
“走吧、走吧!”苏承气愤地甩甩手。
苏颖扭头就走,走了两步又回来了,“哥!”她一脸严肃地看着苏承。
“怎么了?”苏承意外地看着她“我有话要说”的表情。
“……”苏颖张了张嘴,一个字没吐出来。
“怎么了?忘东西了?”苏承有些紧张了。
苏颖深深吸了口气、憋着股劲儿问:“余洁姐说你是、是……”漏气了。
“她又说什么怪话了?”苏承头疼不已。
“她说……”苏颖懊丧地扭了扭身子、脸也憋得通红。“你是下面那个!”
“……!”苏承很想找快豆腐撞死,不过还是用很震撼地气势低吼了一句:“她胡说!”
“何小笛也说你是!”苏颖又郁愤地跺了一下脚。
“她们都胡说!”
“可是……我看着你、也像啊!”苏颖支支吾吾、万般为难地道出了自己的观察结果。
苏承的眼珠子都快脱框了,不顾一切地吼道:“苏……颖!”
“我走了。你保重啊,哥!”苏颖一溜烟地闪了,直跑进隔离绳的后边才扭头冲他扮了个可爱的鬼脸。
苏承对着她吹胡子瞪眼了半天,心里却那个郁闷和心虚哦!
回到家之后,苏承发现并不大的家里显得空荡荡、冷清清的。小小花园里那些被苏颖这双巧手归置得齐齐整整的花畦在春寒料峭里光依旧秃秃的、啥都没长出来,只有绕着围栏摆着的那些草花还摇曳着娇嫩的花瓣、崭露着一丝娇艳,可是却显得如此的脆弱和不堪一击。
苏承愣愣地坐在苏颖前天才给他买回来的“松松”里头……“松松”是一个填充着很多很多小圆颗粒、可以随着坐姿的改变而改变形状的古怪的椅子,目光呆滞地望着对面屋顶上头日渐西沉的一方天空。
他很想、很想找两个朋友吃吃饭、聊聊天,可是细数之下,在上海的朋友真是少得可怜,撇开工作关系上的所谓朋友之外,除了余洁、就只剩下方致新了……而方致新算不算自己的朋友他还不确定呢!
就在他消沉得快要睡着的时候,茶几上的手机忽然振动了起来。
苏承伸长脖子看了看朝自己的方向滑过来的手机,显示的是个陌生的手机号码、没有名字,于是他又恢复到寄居蟹的状态、没理会。虽然他现在无聊和寂寞得要命,但是他宁可维持这样一动不动的状态、也不愿意被什么无聊电话或者打错的人骚扰。
手机弃而不舍地振动着,快要掉地上了。
“喂?”苏承无奈地接了起来。
“苏承,我是何小笛。”
“呃?”苏承愣住了,倒并不意外她会知道自己的号码、而是不明白她为什么会打来……还这么怒气冲冲的。
“你给我立刻马上出来!”何小笛的音量陡然升高了十七八个音阶。
苏承被她的嗓音震得差点把手机给扔了。“怎么了?”他不明所以地问。
“你还有脸问我怎么了?”何小笛咬牙切齿的问着……苏承都可以想象出她恶狠狠地扭着什么东西的德性了。“你把方致新害得视网膜脱落了知不知道?!”
苏承张大了嘴,马上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好,我马上出来,在哪儿见面?”
“……?”何小笛大概是没想到他答应得这么爽快、也毫无辩解的意思,愣了愣才道:“你现在在哪儿?”音量下调了很多。
“我在家……刚送走我妹妹。”为了不显得自己无所事事……今天是礼拜五,苏承为自己在家的原因解释了一句。
“那半个小时之后到我家吧,我现在在公司、准备出发了。”
“好,我马上来你家。”苏承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但马上又问了一句:“呃,方便吗?方致新在吗?”
“不在。拜你所赐、飞去英国动手术了!”何小笛忿忿地吼了一声,“咔嚓”一下挂了电话。
苏承的心也“咔嚓”一下、塌了一大块。圣诞夜的那次胡闹果然、真的让方致新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可是为什么他不说呢?为什么不在第一时间告诉他、好让他及时送他去医院整治、反而拖到现在呢?还有就是他为什么不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愤怒或者异样呢?为什么还要这么气定神闲地来他家做客呢?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啊?!
半个多小时之后,苏承赶到了方家……只是这次他按响的是另一边的门铃。
又是吴阿姨为他开的门、扑鼻而来的还是一室美味的食物芬芳,可是这次吴阿姨脸上的表情可比上次见到的时候冷淡和严厉许多了。
苏承灰溜溜地换了鞋、进了方致远家的客厅……何小笛正叉着腰、站在客厅中央瞪着他。
“这边!”何小笛朝没开灯的方致新那边甩了一下头,快步过去了。
苏承背负着吴阿姨和陈叔叔谴责的目光过去了。
何小笛先是按亮了头顶的灯,随后折回来、“哗啦”一声拉上了与餐厅连接的折叠门、还很果断地落了锁。
苏承暗暗挑着眉、胆战心惊地注意着她的一举一动,很怀疑她准备将他在这儿就地正法了……聚餐的那天他听她提起过什么跆拳道黑带四段的事儿!她当时就半开玩笑地道:谁要是惹恼了她或者她家的人,她绝对会让谁吃不了兜着走的!难道……?
何小笛叉着腰,冷冷地、从上至下又从下至上地扫视了苏承两遍,冷酷地开口道:“我问过余洁了,圣诞夜那天你是不是和方致新打架了?”
“嗯……对!”苏承尴尬地挠了挠头。
“然后把自己给撞昏了?”
“嗯!”苏承很想找条地缝钻进去。
“然后就不负责任地倒在地上,让我家方致新来照顾你?!”何小笛的音量再次飙升到惊人的指数……现场效果可比在电话里头听震撼无数倍啊!
“呃……”苏承颇感无语地看了她一眼,低声道:“我昏过去了嘛!”
“我知道你昏过去了!”何小笛愤怒地甩了一下手,怒喝道:“要不是那天你昏过去了,我现在就已经把你揍昏过去了,你信不信?!”
“……”苏承当然信……她现在这样子绝对可以用“张牙舞爪”这四个字来形容,而音量也绝对堪称“河东狮吼”了,就算没有什么跆拳道的头衔、也已经很震慑人了!
“你是医生,你多少有点儿眼科知识吧?”何小笛有些气息不畅地问。
“……”苏承当然知道点儿。
“你知不知道他的左眼是角膜移植之后才复明的?可是前年下半年因为视网膜脱落、视神经萎缩而再次失明的?”何小笛的声音里已没什么怒气了、有的只是惋惜和痛心的味道。
“我……不知道,他没告诉过我。”苏承不得不为自己辩驳一句。方致新的嘴比上过502胶水的东西都严,哪儿会告诉他这些啊?
“他……”何小笛窒了一下,翻着白眼、勉为其难地点了一下头道:“好,就算他没告诉过你、你不知道这件事的始末,不过你总该知道他一直都在做针灸治疗吧?”
苏承无奈地点了点头。
“那麻烦你告诉我,他为什么要做这种治疗?”何小笛的声音有些发颤了,根本就没等苏承开口她就激动地再度吼了起来:“是为了保住那么一点点可怜的视力,你知不知道?!”她举起右手、捻着拇指和食指做了个微小的手势。“你应该知道一点点光感对一个失明的人是多么的重要!你应该知道失去光感的人会连白天和黑夜都分不清!会丧失基本的作息习惯、生物钟会被打乱、晚上不知道睡、白天不知道醒!”她一边激动地嚷着、一边不停地用右手的手背拍打着左手的掌心,最后又总结性地暴喝了一声:“你知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