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错。”
他点了点头,安静等候我的下文。
百密一疏,连他们自己都未发觉的破绽,只顾着入城大开杀戒的云笼军更不可能注意。
“如今已是夏初,这一斤猪肉二十五文的价格却是在冬末。”
他侧脸环顾四周,既而笑开。
“呵呵,没料到竟出了这样的差错。不过不要紧,没有下次了。”
是啊……
不会再有下次,因为这一步请君入瓮的棋,已经赢了。
早在冬末,这一城的百姓都在掩人耳目的功夫中被换成了士兵。而后精心设计,诱导着云笼,看似顺其自然的进入此
城。所以,容敛风才可以花费最小的代价,甚至避免了长久僵持的恶战,轻而易举拿下了云笼。
想来砷帝和六王都没有想到,这个野心素来庞大的废王子,想要借助力量夺取弟弟王座的阴谋下,还隐藏着得存进尺
的祸心。
“我的功劳可大?”
踢开脚下的木板,火气渐升,自嘲的问句,羞辱了我自己。
所有一切,若没有我的推波助澜,如何能成就今日的容敛风。开国第一功者,舍我其谁。
“当论首功。”
玉颜应接,看似说笑,声音没来由沉重,轻蹙的烟眉,远含着对局势的大忧。
“不要责怪自己。没有你,今天这步还是会走到,也许是明年,也许……是我死的那一天。更甚,这一步不知道需要
多少人的性命作陪。也许这么说你并不会开心,只不过,你真的挽救了天下无数苍生。容敛风他,恐也这么想,才宁
可选择最卑鄙,实用,也是最为温和的方法,放弃了所有帝王理当拥有,踏着白骨鲜血铸就的威名。”
看着玉颜无比恳切的面容,一时语塞。
他想安慰我,却不知道这么一说,先前的嘲讽之味,于我,被扩大了百倍有余。
他见我面上不善,抬手,我正独自怔忪,忘记去躲。
手指轻点过额间肌肤的熟悉触感,宠溺的动作,是玉颜唯一表达自己诚挚的方式。他笑如六月荷花,烈阳之下仍保留
清凉的出尘。
“能有一个不似我这般心胸狭窄太多妄念之人陪着你,护着你,本是最好。可机关算尽,人心却难测。陪你逍遥余生
的人不是我,你找到了那个合适的人选,却因一只暴烈却偶显无助的猛兽生情,甘愿放弃。”
他是兽么?如果是,也不过是一只自以为凶猛的幼兽……
可能……连眼前这看似无害的清秀佳人都比之不及。
我拉下玉颜轻点额头的手指,握于掌中,将全数的颤抖和心慌压在了指间。
“带我去见他。”
薄唇勾起,如浮月弯弯。玉颜与我对望,我几乎毫不做作的表达着自己的软弱和无助,来截取他一丝怜悯。他终于回
手握紧,十指相扣的感觉,如同回到最初的我们。
长长的白墙延续数里,却只能见得一个门进。此城前太守的府邸,现如今挪做了豪华的牢笼,囚着当今的陛下,也可
能是未来国主的亲弟弟。
依依翠翠的树阴,杏白蜿蜒的石子路,往来是木讷如行尸的下人,或者是冷面冷心的侍卫。戒备森严,诺大的宅院太
过寂静,透着一股阴沉,压抑地人喘不过气。
偏北的院落,连着花园的入口,都有层层把守,玉颜一路送我到了最里,才停下。他如此熟悉这里,可见阴谋的准备
由来已久,也许这个囚房,也是专门为那个笨蛋而备。
“他在里面。”
相视一眼,玉颜安抚似的捏了捏我的手。这才感到,麻木的掌心被汗水浸润,抖得厉害。
他放开手,体贴地为我理了理衣带,浅浅地笑道:“我们如此明目张胆,容敛风那里定是瞒不住。你先进去看他,我
能为你拖多久就拖多久。待到那人来了,再做打算。反正对于如何处置他,还未定下。”
我点点头,环顾四周了一圈。也不客气地,推门而入。
正对前厅的红木桌椅,后头立着四开的大盏屏风,巧绣有梅兰竹菊,一入眼便给人极为雅致的感觉。可是,空荡荡的
屋子,仿佛缺少了什么。一路向里走,才发觉从进门就没有看到本应必不可少的瓷器,闷热的天,却连个茶碗都不曾
置于桌上,更别提花瓶瓷盆一类。
难不成……
心慌的一个踉跄,却苦笑着直想扇醒自己。
恐怕不用多猜就能知道是暴怒的陛下泄愤之用,我却刹那猜想他用来自残。
微热的风穿过厅堂,与城外暴烈带沙的风截然不同,带着江南腼腆之味。我轻步入内室,一眼就看见睡在竹藤的躺椅
上的他。
太过漂亮的囚笼,会让人忘记处境的危险。可那披在陛下身上的浅灰色素布袍,微妙打碎的不止是他的狠戾,还有高
贵。
放眼可见那躺椅位于房间正中,桌子之后,前不挨窗,后不着墙,离床也甚远。
这是一种自我保护么?不知刚来此处,这家伙是不是夜夜噩梦。
脚步急促往前,就能清晰看到他的睡颜,
他睡的很不安,眉头拢着,嘴角紧绷。胸口上,一只手盖在那里,攥住了袍子。这个动作像在我的心头猛敲了一下,
疼的发颤。
“什么人!”
他突然醒来,直坐起身子。眼神还在飘忽,脸上却摆出十足的威严,凶狠异常。
……
“你?”
他颓然躺下,自言自语的闭眼:“这下糟糕,生出幻觉来了。”
捡起滑落在地的袍子,我握在手里迟迟没有递出。那人闭眼,伸手去够,捏到了袍子一脚,想要拉上,倒是和我一人
一边将衣物拽紧。
一双暗淡的眼眸睁开,闪烁中起了一点光彩。容苍云此时撑手坐起,倒不慌忙。
“你……你?”
“不是幻觉。”
见到他人完好无损,我松了心上的沉石。
“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接过袍子扔于一边。
“一别数日,陛下难道不想说点别的。譬如……为何连转圜的余地也没有,就被捉了?”
开门见山。
我怕,多沉默着看他一刻,自己的意志就会瓦解一分。
他用上了一张缄默而沉寂的脸,却性格使然,不一会儿就浮上红晕,装不得高深。
“有什么可解释的,输了便是输了。他仍旧没有守住,不是?”
“……”
“容苍云,你宁可输地一败涂地也不愿意让潭辰帮你?真命天子的运气能随你多少?为何到了至关紧要的时刻还要分
出兵力去守住那空壳一般的皇宫?”
从来都是闷了性子的我第一次失控地几乎发狂。诡异地就好像和容苍云对调了脾气。笑,是冷的,化成的水,一路淌
进心里,决堤成汪洋。
“……”
“你要容广守住的,是我……”
短暂的清晰过后便是源源不绝的复杂情绪。我恨他这样的温柔,却说不出的感动。为掩其心,只得恶狠狠骂道:“呵
呵,很感人?你这么做,只不过要我一生都觉得内疚,一生都亏欠你!混蛋!”
他眼珠子转转,笑得露出一口白牙,一分风流,两分下作。
“嗯,是…………呀!”
他重重躺倒在椅子上,似负气般地侧身背对,不再见我。
“见得朕落魄的模样,也让你发泄完了?那好,便可以滚了。”
怎么是好!怎么能够好!
我被气得几欲吐出一口血来,心里癫狂地手脚都在抖。有很多很多的话想说,有很多很多的问题想问,可是脑子和心
都罢了工,嘴巴空张着不知道怎么说。
惟有手,可以不经控制地伸出去扯他。
他不愿意转身,我恨不能整个身子扒上去看看。
可当真的看到泪光转瞬即逝于领口,强行施暴的人却惊讶地失了力气,跪倒在他的面前。
我看过很多人哭,却从来不知道,一个恶人霸主的眼泪,能带来这么大的震撼。
一滴,又一滴,腐蚀着心底的一处,蔓延。
这个男人难过时,不愿意让我看到他难过的脸。可那好似揉碎的沙哑,已经叫人动容。
究竟又是什么样的难过,连那缠绵叵测的声音也不够用,惟有咸涩的溪流,挥发出抵死的寂寞。
第111章
攥着自己的袖子,想为他拭去眼泪。猛然伸出的手,却颤抖地将我扯下,带进怀中,形成真正趴在他胸口的模样。
竹藤的椅子被这突然叠加的重量着实欺负了一下,‘嘎吱嘎吱’的抗议,给了两人缓和的空隙。
沙哑地声音带着笑意,从头顶传来,捎带了一个细细的吻。
“朕做到过这样的梦呢。抱着你,手却抖个不停。原来真的……”
…………
“容广那家伙没有带你逃走么?龙潭谷主呢,他为了自己的国家不敢接纳你?”
他有些紧张地拧着,呼吸也窒了起来。
我摇头,几乎不可置信于他的一无所知。
“你……怎么会被抓?”
“呵呵。”他拧了拧眉,虽笑,可狠厉之色难掩,这一输,定是奇耻大辱。
“朕本打算亲率御林军抵抗叛贼,可是却在混乱中遭到自己臣下的暗算。朕实在是高估了容敛风的为人,输在小人暗
箭之上。”
他的话,渐引出怒气。我贪婪地听,此刻听到的每一个字,都格外珍贵。头所拯的地方,传来有力的心跳。这一刻。
任何武器,必须穿过我的头颅,才能再对上那曾经的伤痕。他是安全的,他的手,不必下意识地盖在那里,只需安心
的,插入我的发间。
“你就这样被莫名其妙的抓走,不知让多少人跟着吃了苦头。”太过突然的失去,才能抹灭所有不堪一击的矫情,毫
无遮掩的承认,这个男人,原来已经在心中的某一处驻扎。
“呜……”容苍云讪讪的笑了几声,将我慢慢推开扶起,伸手往袖子里掏。
瞪大眼,见勾在他手指上拖出的红绳,连环结下缚着一枚花钱。
容苍云万分得意地递到了我的眼前,笑得眯起了眼。
我想起了那个大雪祭的夜晚,这人横眉唤道:“你也想要那种铜板?朕回宫送你一千个,快跟过来……”
他见我有些心不在焉,颇为不满地晃了晃这枚吉利钱。
“说来真巧,进城的那天,风沙很大,吹散了临街的很多摊子,落了满街杂物。那些侍卫又要提防,又要遮着沙尘,
手忙脚乱的。朕见它躺在地上,就趁人不备拾起来贴身藏好,没叫人搜了去。”
“虽然不是朕亲手所求,可却让天子弯腰低头。这般得来,也算代价不斐。送与你,算是君无戏言可好?如今一千个
,朕倒是真拿不出来。”
…………
伸手握住,大红的流苏从指间不小心漏出,像血。
这个混蛋,为何要在这一刻,用这么个破东西,焚烧我所有的理智?
他伸手抚过我的脖颈,眼角眉梢是挡不住的笑意。
“那块破玉,去了么?也好。和那根破簪一样,见了就心烦。以后,别乱收人家东西。”
曾经恶劣的男子,此刻说出口的话,幼稚的像几岁的孩子,还非得板了脸学着大人的语调教训人。
他张口,似还有许多许多的话要说。我抬头,似乎听到了,又似乎听错了。茫然地,连眼神聚焦都不能。
容苍云推了推傻掉的我,笑的宠溺又满足。我紧咬嘴唇,定定看他。
“容苍云”。
“为什么要给我这个?”
他苦笑,有些费解地认真想了想,将答案隐在了弯弯的嘴角间。
“容苍云。”
他歪过头,很认真地看来,却插了一句满含笑意的话。
“你每次,都是生气的时候,才会叫我的名字。可是,我喜欢听你,叫我的名字。”
“容,苍,云。”
哽咽在胸口中的,是怒气,和一口闷血。
“你听着,容敛风勾结六王谋反,是为了瞒过世人耳目,他攻打冰纹雪都,引你出城亲征,只为一举擒王,以此便架
空了朝廷的势力。事成之后铲除六王,送了云笼帝好大一个人情,以此为盟,借诱云笼大军倾巢而出。用一个小小龙
潭谷,引砷帝亲征,杀之易如反掌。消去龙潭谷的势力,又让云笼军群龙无首,只等收降……他用一计,就想兵不刃
血地控制两国……”
“噗嗤。”他笑了出来,狡黠地趴在塌上转头看我。
“事到如今,也能猜出了个大概。可你说这话的样子,让我想起了那个总一派严谨,说话颇喜吹胡子瞪眼的吏部尚书
。你老了,可别也是那个样子。”
…………
“嗯?生气了?”
这一点都不像我认识的男人。
他此刻的故做轻松,骗得了谁?
慌乱,如麻。
也是,聪明如他。我猜到的,他如何猜不到呢?
默然起身,心更坚定了十分。
“我去见容敛风。”
袖子却被拽住,猛一用力,我重重坐下。他嘻笑着,整个人扒了上去。我看不懂他的表情。
“不要去!如果你已无办法出得城去,那就留在朕的身边,哪里都不要去。”
缄默无语地坐着,原本想了好多遍的话,到了现在,忘的一字不剩。
我和容苍云永远都是这样,中间隔着一层似有似无的城墙。看似隐约的柔情,总以冷场结尾。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由远及近响起了脚步声。光听动静,也不难猜到来人。
那个人,纵然不去找他,也必会找上门。
我猛然站起身,希望以最好的姿态相迎,不能平白落人一等去。却忘记还压着我袖子的容敛风。也不知是不是衣料还
是做工太差,‘撕拉’一声,袖子断在了他身下。
断袖断袖,好一截断袖。
这突如其来的一出,打乱了应有的发展。我正恼着容苍云的乐不可支,却忽略了被众人簇拥着而至的来人。
等回过神看到他时,他大概已将我来回打量了好多遍了,肆无忌惮的目光一时收不回去。紫袍金带,容敛风勾唇浅笑
,俨然一副皇家之子的气派。不过,那初见时带着的阴沉,此刻只多不少。
我略显单薄地矗着,丝毫不为之动容地回了一个浅笑,努力忽略不完整的衣衫,和手指间的冷汗。
第112章
他抬首一瞥,说不出的意气风发,语气柔和,听着倒是赞叹,“我从未想过,如今能不费一丝力气进得城来,见这家
伙一面的是你。”
“大概因为,在下好歹也算得上殿下的人?”
这话说的体面,我的自我感觉也颇为良好。容敛风不多话地轻笑,眸子里的冷意却从未消退。
我一直疑惑,当初百来送选的佳人绝色,他为何要留下一个即非身世清白,又有着奸细可疑的风菊影?他故意庇佑,
甚至不惜顶撞容国主。换个角度,也是因为这样毫不忌惮地以权相护,才使得风菊影引起他人的注意。可是……他却
没有费一丝的力气去阻止这么一个人先诱好友,再媚国主?甚至,他没有以龙潭谷主的人情为助力,共谋大事,反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