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杰生想再说什么,却没有讲。
此刻汪凡的电话打过来,他没有任何心情接,直接摁掉。
第廿五章
鉴于汪凡母亲的情绪,贺楼胜最后还是决定不要在打搅他。陪着汪凡吃了点东西,他便告辞说回家了。
医院的位置有点偏,半夜路上没有什么人,只有一排排的出租车长龙排在门口,等着也许是今晚的最后一笔生意。
之前与汪凡讲他回家了,如今自己站在外面,对家这个词忽然又陌生了起来。
我的家到底在哪儿?
也不知汪凡此刻有没有再给唐杰生打过电话,孔润又是不是离开了。疑点太多,贺楼胜总得知道些什么,于是回了唐
杰生家。
家门口,他按门铃。
“谁?”走廊的灯坏了,猫眼里看不出人影。唐杰生正在和母亲打电话,举着电话问。
“我,贺楼胜。”
唐杰生开门,见到贺楼胜跌跌撞撞走进来,唐杰生想要挂电话,可电话那头却发话了。
“杰生,你刚刚说是谁?”
“啊,不是我说的。贺楼胜,我一个朋友。”
对方沉默了一下,随即道:“你把电话给他。”
贺楼胜结果电话,心中也疑惑,生硬地讲了句:“喂,您好。”
“哎,你好你好。”对方像是有话要问,但又不知如何开口,“你爸爸是不是叫贺麟骏?”
“是啊,您是……”贺楼胜更加不解了,口型问唐杰生是谁,唐杰生说是他母亲。
“小贺!真的是你!”那头的声音很激动,“我是你舅妈。你最近还好吗?”
“舅妈!”
这个久违的名词。她就是在自己最困顿的时候资助,救他于水火的人。
“都好几年和你没有联系了,真不好意思……”女人的声音有些颤抖,带着些许歉意,“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一切
还顺利吗?”
贺楼胜一口一个“舅妈”,唐杰生的面色越来越难看。
“都好,舅妈您最近好么?”
“哎,好,好。”她自觉声音激动放高了,又压低了下来,“没想到你和杰生认识啊,这太好了,一直都没机会介绍
你们认识,说起来……这个以后我们可以见面讲,你和他处的怎么样?我们杰生脾气不太好,你要多让让他的。”
“没事的舅妈,我们是好兄弟。”贺楼胜笑答,听不出真假。
唐杰生侧贴墙壁,背着他。
“好兄弟,”对方重复了一句,“本来就应该是好兄弟啊。哎我老公快醒了,以后见面和你们讲。”
匆匆挂了电话。
贺楼胜把手机交还给唐杰生,发觉他神色不对,问:“怎么了?”
唐杰生异常痛苦地把手搭在他肩上:“你还不明白么……”
“明白什么?”贺楼胜云里雾里,但又开始觉得不对劲。
自己的舅妈是唐杰生的母亲,那么贺楼胜和唐杰生……
“我们是表兄弟。”唐杰生的抵住贺楼胜的胸口,压得他生疼,“有血缘关系的。”
一道晴空霹雳毫无预兆地劈下来。
与他喜欢同一个男人,又与敌友不辨的他达成了协定,后来莫名其妙两人发生了关系……但才半天时间,他就知道两
人做的事原来是算乱伦。
贺楼胜无心去算自己到底犯了多少禁忌,他只觉自己的世界在一天之内轰然崩塌,尽成圮缺。
两个人开始回忆各自的过去,企图拼凑成一个完整的故事。
贺楼胜父亲叫贺麟骏,母亲叫唐秀芸。唐秀芸有个哥哥叫唐旻,那便是贺楼胜的父亲。
唐家兄妹俩原先和父母一起住在北方一个不大的城镇里,算不得富庶,但听闻祖上生意做的很大,所以日子倒也过得
舒坦。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一场浩劫把这个家弄得支离破碎。走资派的帽子扣到父亲头上。父亲被斗死,母亲被逼疯,一家
一档被冲得干干净净不剩分毫。哥哥唐旻没有办法,出外打工谋生,而妹妹唐秀芸遇见了从一个遥远南方城市上山下
乡来的贺麟骏,两人结了婚。
后来贺麟骏的回了老家,把唐秀芸也带走了。
唐旻在外摸爬滚打十来年,期间结了婚,妻子便是贺楼胜的舅妈,叫许静帆。生了唐杰生之后,许静帆回到唐旻的老
家带孩子——这是唐旻的意愿,说在那儿父母才能看到他们唐家有后。
唐旻对唐秀芸的婚姻一直抱有成见,说贺麟骏一身的书生酸腐气。唐秀芸结婚后,她离开老家,被唐旻说是大逆不孝
。兄妹关系更加恶化,一度断绝联系。
许静帆与唐秀芸倒是很合,两人常有往来。后来唐旻赶上好形式,发了财,也是许静帆当中撮合,把贺氏夫妇接去浙
江,让他们做生意。
贺麟骏书读得多,学得很快,生意没过多久变得有声有色,大有赶超唐旻的架势。唐旻不乐意,使了点绊子让贺麟骏
重重栽了跟头,原本是暗地里做的,没让人知道,但许静帆还是听到了风声,告诉了贺麟骏一家。心灰意冷的贺麟骏
又回到自己的城市,继续创业。只道是天不遂人愿,夫妇两人没过多久便撒手人寰。
唐旻连兄妹情分都不念,何况对一个完全不认识的孩子。可许静帆看不过眼,偷偷地给了孩子一笔钱。唐旻平时看她
看得紧,所以她也只给了那么一次,怕他生疑。之后事情很多,恰逢唐杰生要出国,她也便慢慢淡忘了。
由于兄妹关系不合,双方父母几乎都没有提过他们有个表兄弟。反正两人天各一方,很可能一辈子都不会见上面,知
道了也不过徒增遗憾。
当时谁又会料到会有今天的局面。
两人回忆完,都是一阵欷歔。
唐杰生还是喜欢搭着贺楼胜的肩,一句话都不说。
“你现在准备怎么办?”贺楼胜问。
“做都做了,你要我怎么办。”唐杰生苦笑,“幸好都是男的,不会有孩子。”
贺楼胜想笑,无奈笑不出:“那你以后呢?今天孔润来找你做什么?”
唐杰生两手一摊,把事情缘由又讲了遍,也让贺楼胜说了下医院的事。
“那你选什么?”
话是问了,但贺楼胜一点都不想听到那个答案。
“如果是你,你能选什么?”那人反问。
又是死一般的沉默。
“阿胜……我现在是不是该叫你大哥?其实我没资格说你的,”手滑下来,落到贺楼胜手里,“其实我也根本不了解
自己。我根本不知道我要的是什么,也不知道怎么去要,应该付出什么代价……我什么都没想过。”
贺楼胜无言地握住他的手。
其实一开始就都是错的,所以无论怎么走,都还是只会错。
这一场荒唐的闹剧,开演的那一刻开始就决定了根本不会有什么所谓的皆大欢喜和终成眷属。
这些话他没有说出来。
“他母亲的医药费我来贴,”唐杰生捏紧拳头,“这是我最后能为他做的事。”
“然后呢?把他扫地出门,老死不相往来?”贺楼胜的表情里读不到一丝喜悦。
唐杰生骤然收口。
当天贺楼胜还是住在了唐杰生家里,分了房间睡。贺楼胜起了个大早,因为要整理东西,再次搬出去。
这场闹剧就快演完了,他想。
没过多久,唐杰生也起床,把汪凡的东西也整理好,又给了他两张银行卡。
“这张蓝的是我妈说给你的,我不知道有多少钱。另外那张黑的是我给汪凡的。钱都打在我的卡上了,所以两张密码
都是他的生日。”他说,“我等下开车送你回去。”
贺楼胜把蓝色那张还给他:“这个我不要。我会和他说钱是你给的。”
唐杰生看了看他,没说什么,只收了回去。
“汪凡的东西也先放在你那里吧,就是些书,不怎么地方。”
贺楼胜点头。
两人出门上车,路上不说话。
到了贺楼胜家的楼下,他帮贺楼胜一起把东西搬上来。
“进来坐会儿吧。”
唐杰生显然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说:“不了,我爸一会儿要来,可能马上就到了。”
“你真的不去见他?”贺楼胜问,“钱你亲手给他比较好。”
“不了,”他叹气,“见到了他,我也不知道怎么说。”
“你有没有和他发过誓?”
“什么?”
“誓言啊,什么永远在一起,让他幸福之类的。”
“也许有吧,”唐杰生记不起来,“谁会相信呢。”
“你从来没信过?”
他心头一凛,然后目光侧移:“信过的。”
唐杰生就这么走了,再也没有在他面前出现过。
贺楼胜打电话给汪凡,得知他还在医院里,一宿没合眼。于是自己赶过去,把那张银行卡交给他。
“钱是唐杰生给的。”他一直重复的仅仅是这句话,“哦,还有,他可能今后……”
“我今天接到两个电话,一个是他的,另一个不知道是谁,”汪凡已经很疲倦了,眼下浓浓一片黑影,眼球里都是血
丝,“他和我说对不起,但不求我原谅他,钱是你出的。另一个和我说,让我放弃唐杰生。”
贺楼胜觉得在此刻解释,没有任何意义。
“所有人都在骗我。”
他不回嘴。
“所有人都在想不要告诉我真相,因为我最软弱,最受不了打击。可你们每个人都这么做,只能证明你们每个人都在
说谎。”
他想申辩。
“阿胜,我能相信你吗。”
他最终还是沉默了。
汪凡的目光移到窗外,有一丝难以觉察的失望。
母亲的病开始渐渐好转,人也愈加健康起来。当然,这些都是贺楼胜听汪凡说的,他并没有去看过她。
他开始住到贺楼胜家里。
从非常沉默,渐渐地变得健谈,有时甚至话多得让贺楼胜无法相信。他可以把一天在医院的见闻,与母亲的对话,看
到的种种事无巨靡地讲出来,并对此发表各式各样的看法。
汪凡彻底变了,贺楼胜对他感到陌生,有时甚至恐惧。他觉得他患上了严重的心理疾病。
母亲康复程度越高,他去医院的次数也越少。贺楼胜要上班,汪凡没有工作,整天就只在家里看书,那些旧书一遍一
遍地读。
贺楼胜想带他去看心理医生。
出院前一晚上,汪凡陪母亲吃饭。
“妈,明天就要出院了,你好好休息身体,不要累到。好久没走那么多路了吧?明天我们叫辆车吧,不要嫌车钱贵。
”
他一面喂母亲吃饭,一面絮絮叨叨地说。病房里其他的病人都讲汪凡是个大孝子,只有母亲觉得不对。
两人的角色像是被颠倒了。
“妈,你还记得唐杰生吗?他的工作室关了,我丢了工作。其实从来都没有生意,是我不好,一直瞒着你。”
母亲诧异地听着汪凡平静地道出这些话。
“小唐是个好孩子,对你也很好,怎么会这样?我看人一直很准的。住院的钱不也是他付的吗?”
“我说了,住院的钱,是贺楼胜交到我手里的。”
“不要讲这个名字!不许讲!”
她是这么爱憎分明。唐杰生全都好,贺楼胜净是坏。
汪凡笑容满面。
“好,我不说。妈,我明天可能有个招聘会要去,很重要,不知道能不能赶得及。看你最近身体恢复蛮好的,我和洪
啸讲过了,让他过来接你。”
洪啸是她的弟弟,就是介绍汪凡进唐旻单位的人。如果没有这个人,也许事情也不会如此。
想也没用。
“一会我就走了,明天面试还有点东西要准备。妈,你好好保重身体,我先走了。”
汪凡喂母亲吃晚饭,收了碗给护工。
女人天生的敏感让母亲一下抓紧了他的手,不让他走。他觉得他要失去这个儿子了。可到底是哪里错了,她又说不上
来。
他强硬地抽回了手,非常用力,母亲从不记得汪凡会这样做。
头也不回地走出病房,母亲咬着下唇哭了。
家里留了一张字条,汪凡的东西都已经搬空,全在贺楼胜家里。
“我会好好爱护自己,完整又健康地出现在您面前,您也要当心身体,我们不久后一定会再见——儿:汪凡”
贴在电视机上,她一定能看见的。
是夜。细雨。
贺楼胜下班回家之后,见厨房里汪凡忙得热火朝天。
“给你妈烧菜去?”他问。
“给我们烧的。”
六七个菜先后送出来,摆满整整一桌子。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会烧菜的?”贺楼胜笑,问他,“我还以为都是你妈养着你。”
“现在换我养她了。”汪凡回得很平淡,“多学学也就会了,其实也不难。”
“嗯。”
他也不知答什么好,只应一声。
“对了,我去拿酒。”
“你也喝酒了?”贺楼胜有些不悦。
“小酌怡情。”讲话的人已到了冰箱前,“明天我妈出院,好歹我们也庆祝一下。”
酒过三巡,开始多话。
“那年我们弄堂口有个傻子,记得吗?就住你们家隔壁的,读书差的要死,他后来小学读了七年。”贺楼胜讲,“现
在发大财啦。”
“哈哈,记得记得,就那个说‘妈妈,肉汤已经很好喝啦,再放肉进去多浪费’的。”汪凡手舞足蹈,装出白痴样子
。
“对对对……”贺楼胜有点激动,酒刚喝道一半忙放下杯子接他话,“戆人有戅福这话一点都没错,如今人家是大老
板,公司总部都到美国去了。”
“啧啧,看看我,当年读书好有什么用,现在还不是这样……”
“不说这个,”贺楼胜心情很好,豪迈地一挥手,“再怎样,日子好歹不算难过。”
“也是,”汪凡给贺楼胜夹菜,“这几年,你也出息了。”
“哪里有?我从小哪样比得过你。”贺楼胜忽然不好意思地抓抓脑袋,跟个小孩子似的。
这么一个动作,却让汪凡愣了一愣,思绪忽然回到二十年前。
“对了,给你看点东西。”
贺楼胜觉得自己真的醉了,翻箱倒柜开始找那个盒子,里面慢慢的都是与汪凡的回忆。
“还记得我们写的信么。”厚厚一叠,捧给他。
汪凡接过,一封封地看,幸福地微笑。
幼稚而琐碎的话语。互相抱怨着考试成绩,父母的不理解,没有朋友和他们玩,谁和谁谈了恋爱,谁又暗恋着谁。
时间永远停在那一刻,再也不要往下推进,那多好。
贺楼胜在一边,欣赏他的侧脸,却没有读懂他的心思。
看完之后,汪凡见到盒子里还有一元钱,问:“放一块钱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