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闷闷地翻了个身,打开台灯。
一束橙黄色的灯光落下来,照到了汪凡的那堆旧书上。贺楼胜随手拿起一本。
五角丛书。《处事的艺术》。
纸张散发着时间的气息。书就是这么奇怪的一种物件,纵使它历久弥新,你还是能感受到光阴在它身上所留下的味道
。
与唐杰生一样的动作,他先找到了出版时间。1987年5月。
那个时候汪凡与他还在念小学。
在贺楼胜看来这是一本比较无趣的书,写满励志的名言警句。虽然保存得很好,但书骨还是有些软了,看得出被翻阅
过多次。他就这么百无聊赖地翻阅,看着那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大道理,忽然就见到了一张照片。
那是他们的小学毕业照。原本很宽的一张,被剪成了细长的书签夹在第二十八页。照片上只能看见两个人脸,那是一
脸稚气的贺楼胜和汪凡,其他人的面孔都被汪凡用墨水涂黑,看不清楚。
那一页的标题是“努力自爱”,题记里的字下被红墨水划上鲜艳杠子。
“他们要在根本上已经损坏了‘活琴’上,弹奏人生的大乐章,那他们所能产生的是混乱,而不是和谐。”
没有日期,不知道汪凡是什么时候划下的这句话。
触目惊心的不在这里,而是在标题旁边两个大大的符号。原子笔写的,一个问号,一个感叹号。
汪凡小时候从来不用原子笔。他母亲不允许,因为说这样字会写难看。
贺楼胜以最快的速度翻了一遍书,再也没有发现其他地方有任何的批注。
“活琴”是谁?是汪凡?那“他们”又是谁?是他的母亲吗?还是唐杰生?亦或是其他不知道的人,甚至是自己?
恐惧感充斥着内心,很快就冲到了喉咙口,让他作呕。他从床上蹦起来,现在就想冲过去敲门,问汪凡这到底会是怎
么一回事。手放在门球上,久久都没有拧下去。
手陡然垂落。
我其实没有这样的勇气,从来都没有。
我只是一个胆小怕事,又期望着奇迹会来临的白痴。
我甚至还不如汪凡。
这样,算是看清自己了吗?
唐杰生,你会愿意把这样的我当成知心朋友吗?
贺楼胜把书放回原位,那照片剪成的书签却偷偷藏了起来。拉开行李箱的一个暗袋,里面放着父母的牌位。他把书签
放进去,将二老的牌位揣入怀中。
爸妈,我该怎么办……
贺楼胜后来大抵也是累的,折腾一番后爬去床上睡了。睡得不沉,早生朦朦胧胧听到门外有吵闹声便醒了过来。出门
一看,汪凡在玄关门口要出门去,唐杰生拉住他,不让他走。
“你最好解释得清楚点!才来了一天,怎么什么都不讲就要走?”唐杰生的声音霸道又专制,比平日里高了不少,贺
楼胜听着有些刺耳,但这恰恰是汪凡以前所习惯的。
“我没有空和你解释……”汪凡一脸急得要哭的样子,死命地挣扎,“一时半会将不清楚的!事情很急!”
“怎么了?”贺楼胜立在客房门口,问了一句。他脑袋有些涨痛,揉了揉太阳穴。
两人都光顾着争执,没有听到贺楼胜开门,都先是怔了怔。最先反应过来的汪凡,一把甩脱了唐杰生,夺门而去。
“都别过来!”见唐杰生要追,汪凡发出了两人从来都没有听到过的暴吼,然后还匆匆瞥了一眼贺楼胜,目光就收了
回去。随后,放弃了声音,讲,“我晚点联系你们。”
唐杰生可能也是懵了,就这么一个犹豫空当里,汪凡已经转身拐进了楼梯,蹬蹬蹬的响声绕着回廊传进屋里,又急又
重。
“搞什么啊……”
唐杰生握拳,轻敲了下门框,关起了门。随后拧身朝贺楼胜苦笑:“不好意思,吵醒你了。”
贺楼胜摆手示意没关系,只是又把刚才的问题重复了一遍:“怎么了?”
“不知道,”唐杰生此时已经朝贺楼胜这边走来,趿着拖鞋踱到桌边,开始整理昨天的那一堆杯盘狼藉,“早上接到
了个电话,然后就和失心疯一样要往外跑,问他怎么了,他死活都不肯说。”
“他经常这样?”
“认识那么久,这是第一次。”一次性的塑料桌布包成一团,唐杰生把碗筷叠起来放到一边,求助的目光看向他,“
呃,麻烦你能不能帮我把这个放水斗里去?我先去倒垃圾,顺便看看他是不是还在下面拦出租。”
“哎。”贺楼胜应道,其实他也想下去。
“对了昨天忘记和你讲,卫生间里的牙刷毛巾都是新的,帮汪凡买的时候顺带一起给你买好了。如果你没有带的话都
可以用。”走到门口忽然记了件事,他开口。
“好,谢谢。”
“好兄弟客气什么。”说完就带上了门。
唐杰生就这么穿着睡衣去了楼下。这个人向来注重体表,平时的穿着打扮都看得出来,现在这么随便就出门了,可见
的确有些魂不守舍。
从厨房出来以后贺楼胜想去刷个牙,加起来约莫过了一刻钟,唐杰生还是没有回来。贺楼胜有些担心,但怕唐杰生没
带钥匙,只能继续坚守阵地。为了省得自己胡思乱想,他再度进了厨房把碗都给刷了。
碗的样式都很古旧,不像是唐杰生这种人用的。是汪凡带来的吧,想到此处又觉得心中不是滋味。
在贺楼胜刚把碗筷放进消毒机里的时候,有人按了门铃。透过猫眼往里看,正是唐杰生,手里还提着两个袋子。贺楼
胜给他开门。
“不好意思,忘带钥匙了。”唐杰生把一个袋子递给贺楼胜,“顺便去买了早饭,冰箱里的东西昨天吃完了。”
“没找到?”他心不在焉地接过。
“早没影了,以前从来不知道他能跑那么快,”唐杰生长叹一口气,“他说不管就不管吧,干着急也没用,我们吃早
饭。”
贺楼胜的袋子里就四个饭团,口味都不一样,唐杰生让他先选,自己跑去冰箱里翻牛奶,顺便把另个袋子里的酒丢进
去。
“热的还是冰的?”
“冰的就好。”
两盒小房子拿出来,一盒放到贺楼胜面前,唐杰生去厨房热牛奶。
“你把碗洗了?”厨房里声音传过来。
“嗯,反正也是顺便。”
“别那么客气啊,”唐杰生一摸洗碗手套,发觉是干的,“手套都不用,洗涤剂伤手。”
贺楼胜拆了饭团包装,咬了一口,听了就笑,学着他直接的样子讲:“好兄弟客气什么?”
“……嗯?”唐杰生像是听到了句微妙的话,扶着门框探出头来,“你刚说啥?”
“你自己和我说的啊,好兄弟客气什么。”贺楼胜去拆牛奶包装,“现在还给你。”
“你终于把我当好兄弟了?”
这句问出来,贺楼胜才知道唐杰生话里有话。想要辩解,但唐杰生直接同他讲的那些句子又开始在耳畔阴魂不散地游
荡。
嘴里还有没咽下的饭团,却再狠咬一口,故意含糊不清地“啊”了声。
唐杰生大笑,直奔贺楼胜而来,在对方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给了他一个熊抱,对着他的嘴啄了一口。这一招打得贺楼胜
措手不及,好半天才奋力推开他,满面通红。
“喂!”贺楼胜怒喝。
贺楼胜不是汪凡,力气当然不小。唐杰生被推的一个趔趄,差点坐到地上。但自己用力过猛,一盒子牛奶全部都泼到
身上。
“怎么了?”唐杰生意犹未尽般地用手抹了抹嘴,站定身子,又慢慢地朝贺楼胜逼近,“阿胜,我早说过你不够了解
自己。”
贺楼胜的衣服粘在身上,一个“滚”字就在喉咙口,却始终发不出来。
“我不是同性恋……”
他痛苦地用一只手捂住脸,却马上被唐杰生拉掉。
“阿胜你看着我。”
唐杰生用蛮力抬起他的下颌。
“你睁开眼睛,看着我。”
他的话像一个魔咒,贺楼胜不得不挣开双眼。眼前的男人神色如常,一双眼却摄人心魄,盯上了以后他觉得自己成了
笼中的囚鸟,再也无处可逃。
“你应该学会如何正视你的内心。”
唇贴了上来,完全不似之前的蜻蜓点水,浓烈而炽热。唐杰生没有闭眼,死死盯着贺楼胜不放。贺楼胜呼吸开始急促
,像一条渴水的鱼,却又不敢大口呼吸。看穿了他的唐杰生嘴角一抹带着恶意的笑,一只手伸过来捏住他的鼻子。贺
楼胜像要避开,此时才惊觉自己早已避无可避,被对方死死贴在墙上。
口腔打开了,舌头灵活地窜进来攻城略地,齿龈上一丝丝的快感开始浸食贺楼胜的脑神经,他身体开始发热,慢慢地
也有了回应。心理上厌恶的感觉去掉之后,一切都变得如此简单。
他不是懵懂少年,这一切都曾经做过,只不过对方不是男人。
不知道这个吻持续了多久,当唐杰生放开他的时候,贺楼胜整个人脚下都有些发软。
“我也觉得那个牛肉饭团比较好吃。”搬了个椅子坐到他身边,语气调侃,手却一刻没有闲着,探进了衣服里。
贺楼胜闷哼一声,脚背弓起来。
“别担心,这都是正常的生理反应。”吻着他的眼睑,手继续一路往下。
“衣服都被泼湿掉了,自己脱了吧。”
一定是着了魔才会听他的。
“裤子。”
只踌躇了片刻,也依他所言。
唐杰生满意地看着眼前这具胴体,这是他曾经所向往的男人的身体。他慢慢地欣赏,慢慢地品尝,啮咬。直到他清晰
地见到贺楼胜越来越重的呼气声,青筋也涨得越来越明显,才停了下来。
“给你个选择,”他也脱掉衣物,两人坦诚相见,“要不要做下去,还有,你要做什么?”
贺楼胜平复了一下呼吸,有些难以置信:“你是说,我可以……”
“你可以上我,”唐杰生点头,像是在说夜里吃什么一样平常,“不过我是第一次,你总得付出点代价。”
“……代价?”
“我们尺寸相当,”那恶意的笑容又扬上来,抚摸着彼此的东西,“彼此占个第一次不吃亏。”
两人间的气氛光怪陆离,贺楼胜居然就点了头,说:“那你教我?”
“我能不能把这句话的意思理解成我先来?”
他不置可否。
事后,大汗淋漓的两个人倒在床上。
“你知道吗,我第一次和男人做也就是这样的。”唐杰生点了支烟,慢慢地说,但忽然又想到了不愉快的话题,于是
又问,“感觉怎样?”
“不怎么坏。”贺楼胜拿过唐杰生手里的烟,也抽了一口,“当然也没太好,感觉差不多。”
“这就对了,因为你不喜欢我。”唐杰生竖起拇指,“是也好,不是也好,这些都不需要排斥。相当一部分比例的男
人都有过同性性经历——尽管他们都是异性恋。你需要把性行为和恋爱本身分开看。”
“……那你呢,”贺楼胜其实无法理解为什么会有人在情事过去之后谈论这些高深的话题,“你感觉如何。”
一个烟圈吐出来,他勾住他的肩。这是唐杰生平日里经常对贺楼胜做的动作。
“棒极了。”
“为什么?”
唐杰生躺在床上回忆着:“汪凡上次看个电视剧看哭了,那剧讲的是一对青梅竹马的恋人被拆散的故事。我就在这张
床上,这样抱着他讲:‘我也爱过直男’。”
这个话题让贺楼胜很不舒服,他不想听。
“其实后来我觉得这个表达有误,可能他原本就不是直的。”
“你说你……”
贺楼胜指指自己,唐杰生侧头扬眉作为回应。
“那么汪凡。”
“我爱他,”唐杰生眼睛眯缝起来,“而我只是喜欢过你。我想和你做好兄弟,但同时我不能否认你的身体对我有吸
引力。”
“唐杰生你很恶心。”
闻言,他毫不在意地点点头。
“可以这么说。但我从不逼人做事,选择的都是你。”他回过头去,在他耳边问,“如果汪凡现在马上回来,你能大
言不惭地和他讲是我逼你就范的?”
汪凡现在马上回来……
一想到这种可能性,贺楼胜简直要从床上跳起来,然后被唐杰生按住。
“骗你的,他没钥匙。”
“阿胜,你还是不够了解自己,”他的头找了个舒服的位置,枕在贺楼胜肩上,竟然一点都没有阴柔之感,“你和我
差不多,别把自己当成救世主,你什么都不是。”
“……”
“还记得我们的协定吗?”他问,“我们都是人渣,所以我们才能变成好兄弟。”
贺楼胜忽然自嘲地笑了,拍了拍搭在自己肩上的那只手。
自从再遇到汪凡的那一秒,也许这一切就已经错了。
旁观者合该只能当个旁观者,想要帮别人一把,最终只会把自己也搭进去。
就这么想着,唐杰生的手机振动起来。
待凑到近前一看,是汪凡的。
第廿四章
见贺楼胜也是担心,唐杰生索性便开了免提接起来。
“喂,汪凡?”
对方嗯了一声,环境吵杂,但还至少能分辨出他的声音。贺楼胜心头生出一种微妙的感觉,虽然汪凡见不到他们两人
现在的景象,却总是觉得有说不出的怪异感。
“你到底怎么了?有没有事?”
“我没关系……”
公放开到最大,唐杰生却依旧听不出到底是在哪儿。偶尔有喇叭的啸叫,却听起来与他的所处地点还有一段距离。可
能是在哪座大楼的窗口,找了个信号尚可的地方打的电话。
“汪凡,我和阿胜都很担心你,到底怎么了?”
像是悄声回了些什么,但恰在此时一辆大卡车驶过,把微弱的声波淹没。
“我要挂了。”一下子就急促了起来,要收线。
唐杰生还想再问,对方已经把电话放了下去。
在最后的那一刻,他们都听到了一句话。大概是走廊里的一个中年男人说的,也是急不可待。
“快点送ICU!刚才那辆救护车不要从巨野……”
两人面面相觑,都已猜出大概:八成是他母亲突然生病住院了。但偌大的一座城市,医院不知有多少家,又到哪里去
找?唐杰生苦思不出答案。
“在巨野路上,是公立医院。”贺楼胜此时接口,已经拿起衣裤套上。
“那我们一起去,我来开车。”唐杰生也不含糊,立马翻身下床。
两人正忙着穿戴,大门那里却传来开锁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