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最近太累,应该好好休息几天。」助手劝我。
「智仁,我今日要早退,剩下的工作你们盯紧些。」
我亦是医生,已知身体不妥,安排好工作便提前下班,叫司机来接。
「去最近的医院。」我道。
司机也看出我的异样,二话不说往医院去。
中午的候诊室里并无多少病人,很快便轮到我,我命司机等在外面,自随护士进去看诊。
「医生去吃午饭,马上回来,请稍等片刻。」
护士小姐说完出去,留下我一个。
我闭眼小憩,坐一会儿,觉得好些,脑袋不似方才那样眩晕,可小腹疼痛仍无丝毫减弱。
「抱歉,让你久等……啊,老师,是你!」医生进来,说到一半换成惊讶的叫声。
我张眼一看,也是一愣,原来是旧时相熟——我的学生蔺扶苏。
几年不见,他出落得益发漂亮,面孔上多出一副银框眼镜,更衬得儒雅温文令人一见心动。
「扶苏,你在这里当驻院医生?」
「是,我毕业后在此就职,现在已是主治医生。」
我立刻道:「恭喜恭喜!」为他高兴。
「多亏老师帮忙,否则我不会有此成绩。」
蔺扶苏十分感激的望着我,足见意切辞诚,但我怎样也想不起何时帮过他,不由茫然无着。
「我曾帮过你?」
他一愣,随即微笑,「将毕业时,黄教授找我麻烦,你帮我挡下,不然的话,我哪里能拿到毕业证书。」
他话说得含糊,但我已知其所指。那年我刚从哈佛毕业,推却不了导师情面,到港大医学系做一年客座教授,蔺扶苏
正是毕业前期,由我指导论文。他原来的导师黄国强为人卑劣,示意他用身体换取优异成绩,被拒后怀恨在心,处处
寻他麻烦,被我知道,狠狠教训一番。些许小事,倒不料他都记在心上。
「举手之劳而已。」我道。
事实如此,绝非我故意客套。当日我刚回港,还未结识华定思,初见蔺扶苏,惊为天人,起意追求,无奈他是个直人
,无意此道,我三番四次示好都没能让他明白,只得作罢。后来见黄国强为难他,虽出手相助,却非源于仗义,不过
是厌恶黄某为人,况且这等美人我尚不能得手,如何能眼睁睁看他被别人侮了去。究其缘由,泰半倒是为着私心,实
在称不得光明正大,此刻被人如此称谢,难免有些心虚。
我这样谦逊,看在蔺扶苏眼里只教他更加感激,炯炯目光崇拜地望着我,不由使人飘飘然,还待再聊几句,不料腹部
猛地一痛,教我冷汗直冒,立刻没了叙旧的心情,只得苦笑。
「扶苏,不妨将叙旧滞后,先帮我看看病况。」
蔺扶苏「啊呀」一声醒悟过来,这才意识到我是病人,连忙趋前看诊,忙碌一通,诊断道:「应是阑尾慢性炎症,有
恶化趋势,需立即治疗,今日先住院用药明日上午手术,我来操刀。还有,你有轻微神经衰弱,最好休养一段时日。
」
说完,他唤护士进来安排病房。
很快,我躺到病床上,消炎药缓缓注入体内,迅速发挥作用,疼痛渐渐退去。
「老师,感觉好些吗?」蔺扶苏边写病例边问道。
「现在不是学校,叫我悠然就好。」我道,看他还有些腼腆,又笑,「不过做了一年老师而已,哪里好听你一直这么
叫,再说,你年龄应比我还大上一岁,还是直呼姓名较好。」
我十四岁进入哈佛,毕业执教时才二十三岁,蔺扶苏那一班学生个个比我年长,听他这般称呼,着实别扭。
「好,就叫你悠然。」蔺扶苏接受提议,笑道。
「我记得你视力一向很好,怎会戴上眼镜?」我问。
「脑部受伤损及视神经,需戴眼镜矫正,」蔺扶苏知我无聊,在床边坐下,陪我说话,「不过别担心,不会影响我执
刀水准。」
我呵一声笑出来。
「悠然,我有一个问题,一直想向你请教。」
见我精神还不错,蔺扶苏趁机发问。他一直是个好学生,勤于思考,我当然乐意满足他。
「请讲。」
「我几年前在《柳叶刀》上读到一篇论文,是你所着,论述同性恋人生子问题,其中讲到可以将两个异体精子植入到
去除细胞核的卵子中去,透过特别方法融合成胚胎,生产出的婴儿可同时具有恋人双方的遗传基因。这一设想可有成
功试验?」
我张口结舌,不知如何答他,冷汗瞬间濡湿手心。
「蔺扶苏医生,请立刻到急诊室……蔺扶苏医生,请立刻到急诊室……」
惊惶失措间,广播响起,急急召唤,蔺扶苏等不及我回答,匆匆告辞离去。
这一问,吓出我三魂七魄,待他走后半晌,犹自不能回魂。
这是间单人病房,一时间只余我一人,我生恐他又回来穷追紧问,索性阖眼装睡,暗想,他总不能叫醒我硬要作答。
病房十分安静,不似家中时刻有人窥视,我放松下来,不久,当真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被饥饿唤醒,张开眼,只见华定思俯身在我上方,双手撑住枕头两侧,正从上向下凝望,英挺的浓
眉蹙在一起,将额心挤出一个「川」字,面孔满是阴霾。
我吃一惊,伸手推他,却忘记手上还插着针头,一挥间血管被刺破,鲜血汩汩流出来。
「别乱动。」
他低喝,制住我手脚,按铃唤护士进来救护。
手背很快包扎好,针头换到另一只手去,我忐忑不安坐起来,猜测华定思要怎样找我麻烦。
他不说话只看着我,眼神犀利,直刺到人心去。我不甘示弱回瞪过去,然到底功力不如他,只瞪一会儿,就觉眼睛酸
麻,败下阵来。
「若是担心试验进展,大可不必,我已安排好一切,智仁他们足以应付。」
我耐不住,抢先出口,冷笑连连。
他并不言语,一味看我,面沉如水,过一会儿,终于说话。
「我从不知道一人可以长出两条阑尾。」
我暗叫糟糕,硬着头皮道:「我天赋异禀,身体构造和常人不同。」
哼,量他也不能跟进手术室里看我开膛剖腹一探究竟。
华定思不料我这般耍赖,明目张胆骗他,气得说不出话。
我们这般对视,直到护士进来换药,看他仍在原地,道:「先生,探病时间还有十分钟。」
「我明早过来看你,宝宝有我照顾,你好好休息。」
他压下怒火,转身离去。
翌日清晨,华定思将宝宝抱来。他在孩子身上颇花了些心思,这段时日宝宝与他相处甚欢,此时坐在华定思手臂上,
宝宝一手环住他脖颈,一手向我伸来,满是担忧的问:「爹地,手术会不会很疼?你能不能早点好起来?」
我攥住他小手,笑,「会打麻醉剂,不疼,至于恢复时间,你得问问这位医生。」
扶苏正在一旁给我做术前检查,见宝宝满是期待的望他,连忙承诺,「放心放心,保证让你爹地尽快康复。」
「谢谢医生叔叔!」
宝宝嘴甜,不知哄住多少大人,扶苏霎时眼睛发亮,把他抱过来逗弄。
「邵先生,请看一下手术同意书。」
护士进来,将同意书递给我,还未到我手中,已被华定思截去,浏览过后,大笔一挥签上姓名。
护士不知他身分,一时不知所措,向扶苏使眼色询问。扶苏倒聪明,目光转几转,已知我们的关系非比寻常,一声不
出,任我们自行解决。
护士见没人表示异议,接过同意书走出去。
我换好手术服,被推出去,华定思同宝宝一直目送我进手术室,门扉合上,才不见他们身影。我躺在手术台上,感到
麻醉剂一点点注入体内,渐渐失却意识。
再次有知觉时已是晚上,麻醉剂劲头还没过,迷迷糊糊睁眼,只觉房间昏暗,唯床头一盏灯光。
喉咙干得要命,我想唤人拿水,嘴唇动几动,却不知发出声音没有。焦急间一张温热的口唇覆盖上来,一口清水缓缓
注入口中。
「你刚做完手术,还不能喝太多水,等医生说可以进食了我再炖汤给你。」
是华定思,口气一如既往的爱宠温柔,还含着一丝疼惜。
我困倦不堪,不去理他,又昏睡过去。
华定思有一手好厨艺,尤其做得一手好汤,等到可以进食了,果真炖锅黄耆鸡汤来,我一尝便知是他手艺,只管喝得
酣畅淋漓,大补元气,待精神稍好些便同宝宝闲聊,听他讲述学校种种趣事,至于华定思,理也不必理他。
蔺扶苏医术精湛,在我腹部所开刀口极小,才一周工夫已经长合,今日上午拆了线已无大碍,明日便可出院。
华定思连烧一周汤水,终于不必日日带着宝宝前来报到,听到这个消息极是高兴,立刻去办出院手续,临走时道:「
我明日一早来接你。」
躺了这许多日子,着实无聊,我只好看小说打发时间,这几日倒将无暇细看的读物都浏览一遍。待到天色已晚,一本
小说刚好读完,却仍无睡意,揉揉酸涩的眼睛,我决定出去走走,否则筋骨都要霉烂。
我不喜医院人多嘈杂,白日里总呼呼大睡,直到晚上才出来溜达。此时夜深,医院走廊中并无多少人,多数病人已经
入睡,到处静悄悄。
走到诊室附近,只见蔺扶苏从里面出来,我怕撞见他又被请教那则论文,急急躲到一旁那株一人高的盆栽植物后面,
宽大的叶片密密麻麻,遮住我整个身形。
待他走过,我正要溜掉,却见一名黑衣男子出现,拦下蔺扶苏说话。那男人高大健硕,从头到脚做暗色打扮,六分英
俊三分不羁外又兼一分狂傲,只那么一站,便如渊停岳峙般气势不凡。
我暗暗揣测,摸不透这人什么来路,气质这般与众不同。
他们两人站在走廊中,将通道堵住,我无路可逃,虽不欲探人隐私,却不得不做偷窥行径。
只见那男人眼神温柔,笑盈盈看定蔺扶苏,一双手揽住那套着白袍的腰身,暧昧无比,接下来便是双唇吻上去,轻啄
一记蔺扶苏的面颊。
我震惊不已,不知蔺扶苏怎会突然转性,和男人在一起,眼睁睁看他将那黑衣男子拽进诊室去,将门合上。
我再没心思散步,回转病房,辗转反侧半晌犹不能入睡,只得再拿起一本小说阅读。
没翻几页,忽听敲门声,蔺扶苏推门进来。
「我值夜班,看见这间有灯光,想你还没睡,过来看看。」
「白天睡得太多,晚上便失眠,只好看小说解闷。」
「你恢复良好,再休息几日便可痊愈。」他拉一把椅子坐下,陪我聊天。
「全赖你妙手回春。」我赞道。
「你以前可曾做过肠部切除术?我动手术时发现你小肠上有缝合痕迹。」
「是,几年前饮食不规律,造成肠道感染,切除了大概十公分。」
蔺扶苏神色凝重起来,「我知道你做研究一向废寝忘食,但至少注意饮食规律,再出现肠道问题,怕你健康就此失调
。」
我唯唯诺诺称是。
「悠然,关于上次提到的那篇论文……」
不待他说完,我打断他,笑吟吟问:「扶苏,刚才那男子可是你亲密男友?同你这样登对!」
蔺扶苏闻言一愣,随即明白刚才一幕被我看到,脸上生出红晕,瞬间布满脸庞,红得好似滴出血来。
天,我从不知道人体可以制造这等奇观,一时看得呆住,同他大眼瞪小眼。
「那个……我……我还有病人要看……」蔺扶苏咚一声站起来,结结巴巴道,转身时险些绊到椅脚,逃也似地出去。
脸皮真是薄啊!我暗笑,关灯,睡觉。
回到家中躺了两天,我急于上班,却被华定思拦住。
「再养半个月,不急这一时。」
我气结,既是不急,当初急吼吼将我自美国逮回来作甚?然又一想,老板都不心焦,我做伙计的又何必鞠躬尽瘁,于
是心安理得歇一个大假,日日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吃饭、闲晃混过一日,难得的惬意舒爽。
歇了两天,已是周末,我看小说至凌晨方睡,正盹得香甜,一双小手伸到我脸上轻拍,听见宝宝叫道:「爹地,起来
吃早餐。」
我呻吟一声,将头埋进枕头下,「再让我睡一刻钟。」
「爹地,管家说你这几日都不吃早餐对身体不好,医生叔叔说过要你三餐定时定量。」
宝宝锲而不舍,一再说教。
宝宝何时长这么大,已学会教训自己老子,我哀嚎,将被子蒙住脑袋,不一会儿听见宝宝踢踏的脚步声出去,松一口
气,继续睡回笼觉。
「哗」一声,被子教人掀开,明媚的冬日暖阳射进来,隔着眼睑都能感受到。
「快起床,我做了瘦肉粥,还有你喜欢的荷包蛋。」
华定思掀开被子将我拽起。
扰人清梦,罪大恶极。我张眼正要大骂,就见宝宝站在一旁,一只手牵住华定思衣角,嘟着小嘴向他告我的状。
「爹地是大懒虫,不肯吃早餐。」
这小子不只见风使舵,兼且里通外国,竟联合外人对付自家老爹。我忿忿然。
「医生嘱你注意饮食调养,怎么任性到这样,还不如宝宝懂事。」
华定思扯开我睡衣,拿起家居服帮我换上。我想挡下,却怕拉拉扯扯更加难看,只得沉着脸任他动作。
两人四手,很快换好衣装,华定思温言道:「你好长时间没有同宝宝一道吃饭,今日学校放假,也该好好陪陪他。」
啊,确实,自住院后我便没有好好陪过宝宝,以往做惯单身父亲,劳累不堪,在这里却事事有人代劳,猛然间松懈下
来,竟忘了还原,以致冷落宝宝多时。
我满心愧疚,立刻乖乖洗漱,陪儿子到餐厅吃饭。
瘦肉粥煮得颇够火候,我连喝两碗,又吃掉两个荷包蛋,心满意足。华定思坐在对面,一直微微笑,似乎我打个嗝都
能让他欢喜。
「麻省寄来一个包裹,似乎是你那位叫做维尔·甘森的同事所为,放在书房。」
我正给宝宝揩去嘴边粥渍,听华定思这样道,一时奇怪,不知维尔寄什么来。
「爹地,维尔叔叔寄什么给你?」宝宝亦好奇发问。
我道:「想知道吗?那你去打开看看。」
「好。」宝宝即刻答应下来,放下碗筷跑去书房,不一会儿,听他欢快地叫着跑来。
「爹地快看,是好多照片。」
包裹已经拆开,露出一沓照片,宝宝急于给我过目,跑得甚快,又未将包裹抱牢,将许多照片落到地上,撒了一路过
来。
「啊,是上次郊游的照片。」
我接过包裹放到桌上,一张张看。
几个月前研究中心组织了一次员工郊游,每人都带了家人去,照了许多照片出来。维尔帮我和宝宝拍了不少,拿去冲
洗,临行匆匆没能交给我,没想到还特地寄来。
「爹地你看,这张特别大。」宝宝挑出一张给我看。
那是一张维尔、宝宝与我的合影,我们两人举着宝宝,欢快地笑着。
这张照片是平常尺寸的两倍,显然是维尔特意放大,虽无只字片语,却已尽表心意。
维尔维尔,这个老好人,我暗叹一记。
「叔叔你看,左边这个就是我的维尔叔叔,他一直对我和爹地特别好。」
宝宝极是高兴,将照片指给华定思看。
「噢,是吗,那我真要谢谢他,将你和你爹地照顾得这样好。」
华定思笑咪眯的陪宝宝说笑,可我分明看见他眼中寒光闪烁,似要从中射出飞刀,将照片割得四分五裂才好。
「我们去找本相簿,将照片都装起来好不好?」
宝宝立即对这提议表示赞同,我马上抱起包裹拉他离开餐厅,甩掉身后恼人的目光。
我边走边拾起地上散落的照片,到游戏间坐下,命管家找来一本相册,同宝宝将照片装进去。
整理完毕,宝宝又欣赏一阵,随后放在一旁,从他的小书包中掏出一叠彩色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