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握住她的手:“这不是没事吗?好了好了,您也累了,快回家梳洗休息吧。这里有爸爸。”
刚提到他,他就来了。
父亲沉着脸,穿着黑西装,系着同色领带。冷冷的看了母亲一眼,说:“回来了。”
母亲的脸色一刹间血色褪尽,浑身都在颤抖。我疑惑望着他俩,感觉之间有一股奇异的气氛在流窜。
父亲看着我,眼里没有任何感情。我动动身子,拨开遮住眼睛的额发,尽量放松的说:“妈累了,让她先回去休息吧。”
妈低着头,不敢说话。
我皱眉,这两人离异已多年,今天这是第一次见面。他们相处的不好吗?虽然说情人分手不可能再做朋友,可妈有必要怕
成这样么?
妈看着我,又偷偷睨了一眼父亲,然后轻声说:“那我先回去了。”
父亲没再看她一眼。
妈走后,父亲坐在床边,削了一个苹果给我。他的手指关节凌厉,指甲修剪整齐。
不安的气流,隐藏在这平静的病房里。
我咬了口苹果,问:“什么时候能出院?”
父亲低头削苹果的脸色有些阴冷。
他说:“下星期。”
我点点头,苹果很甜。
过一会,父亲又说:“我跟你母亲商量过了,出院后你先住我那里。”
“为什么?”我几乎是脱口而出。
“你妈明天还要去国外出差,没时间照料你。”
我抿抿唇,笑的疏离:“那麻烦爸了。”
他没说话,苹果皮断了,发出轻微的落地声响。
在医院住了两星期,我做过四个关于肖迹的梦。
第一个梦,肖迹满脸是血,在深海中对我哭,说:周瞳,我要与同归于尽。我爱你,我恨你。
第二个梦,是毒品。肖迹躲在卫生间里,吸食大麻,被我发现。我伤心欲绝,逼他戒掉。肖迹打了我。他用手掐住我的脖
子,面目狰狞,脸上又是鼻涕,又是眼泪。一边打我,一边骂:周瞳,你这个欠操的婊子,你凭什么管我,你凭什么!
第三个梦,是肖迹的生殖器。竖的很硬,上面居然爬满了水蛭。我惊恐万分,忍着呕吐感想拍掉那些虫子,可是那虫子居
然顺着我的手往我胳膊里钻,钻进肉里,血管里,一直游到我的心脏,慢慢啃噬。
第四个梦,是我有史以来最伤心,最伤心的梦。
我梦见了肖迹,他穿着白衬衫站在海边,对我笑。笑容灿烂。
我们手牵手在海边散步,沙子与贝克温柔的陷进我的脚丫里,海水打湿了我的裤管。
肖迹一把抱起我,将我抗在肩上,爽朗的笑着,一遍又一遍叫我:“周瞳宝贝,周瞳宝贝……哦哦,周瞳宝贝!”
我骑在他伟岸的肩上,又害怕又兴奋,同他一起大叫。
海水也冲不去我们的爱情。
肖迹还对我说:“我接到新戏了,以后可以赚钱养你了。”
我调侃他:“我可不好养啊。”
肖迹信心满满:“怕什么,就是当乞丐做苦工,我也要养你。我认了!”
我在梦中惊醒过来,发现枕头湿了一大片。
这是第一次在梦里哭。
房间里很黑,父亲回家了,值夜班的护士们不知躲在哪里偷眠了。
我摸到桌子上的水果刀,割脉了。
5.弟弟
父亲坐在椅子上,那双漂亮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我,眼神锐利的像刀片。
“谁允许你死的!”他一字一句地问,颇有咬牙切齿的意味。
我看着他的眼,回答道:“因为不想活了,就该去死。”
“为什么不想活?”
“因为我的生活是一堆垃圾。”
病床前的茶几被重重拍响,盘子里的水果砰砰砰的滚到地上,狡黠的钻到床底下。
父亲狠狠的盯着我,像是要把我活吞进去,他阴沉沉的说:“谁允许你死的!”语气已经隐然透出生杀气。
我觉得他这个问题问的可笑,想反驳他,可喉咙却干涩的发不出声音来,只有露出讥讽的笑。
果然,这个笑容激怒了他。
“你要再敢自杀,我就杀了你妈!”父亲咆哮着,白皙的脸庞因为愤怒而染上绯红的色彩。
我弯弯唇角,只当他在开玩笑。
这是法治社会,周辄止还没那么大的权利操纵国民律法。
他愤怒的离开了,留下我一人在房间里,听着自己的心跳入眠。
我举起自己的右手,手腕上缠着一道白纱布,纱布下是狰狞的伤口。
谁说割脉自杀的过程是最爽的?那是胡扯。
依稀记得昨晚的状况,洁白的被单上都是红彤彤的血,染红了我的眼睛。
我被他打败了。我要与他一起分担苦难、死亡。
母亲自第一天回国来过这里,便再没有来过。通过两次电话,说是去出差了,要好久才回来,让我听爸爸的话。
我一一应着,这粗心的小母亲,希望她能照顾好自己,能找到一个贴心伴侣,而不是游走在众男人间。
母亲在电话里沉默半晌,突然问我:“你爸他……有没有……?”
“嗯?”
“没什么。好好听话,等妈回来给你带好玩的。”
呵,她还将我当小孩呢。
“好好,在外注意安全,照顾自己。”
一星期后,我出了院。父亲很不喜欢我留在这里,他不顾医生的反对,直接将我带去了他的住处。
那天下很大的雨。父亲亲自开车来接我。他将我抱到副驾驶座上,为我系上安全带,再打开车门坐上驾驶座。
我解开安全带,被父亲看见,他冷淡的命令:“系上。”
我没动。
我是不系安全带的,同样,冬天的时候也不系围巾。带状的物体总让我恐惧,每次碰触,都感觉像被扼住脖子一样难受。
会想起死去的弟弟。
父亲看着我,凝思半晌,突然走下车,将我抱了起来。
我惊愕:“爸?”
父亲说:“后车厢有雨伞,拿出来,我们步行回家。”
我霎时明白了。原来他以为我因为车祸的缘故而从此对车有恐惧感。
呵呵。
我们步行在大雨中,路人纷纷侧目,他们一定在猜测我与这位美丽的男人是什么关系。
父亲的衣摆被雨水打湿了,我将雨伞往他那边微微倾斜,他发觉了,看我一眼,继续往前走。
衣服湿透了的时候,我们到了衡山路11号。
那是一栋历史悠久的老别墅,白色的墙壁上爬满了碧绿的爬山虎。独立的花园,里面没有花,全是参天古木。
这是周家大宅,历史已有两百年,小时候我在这里住过八年。
门是虚掩着的。
父亲抱着我,走进屋内。
客厅的光线很暗,窗上悬挂着厚重的暗色窗帘,有些闷热窒息。
地板上铺着暖色地毯。父亲将湿衣服脱下,立刻就有佣人接过去,战战兢兢的替他换上干净的衣服。
我身上也全湿了。
单手解开衬衫纽扣,却发现很不方便。
一旁的佣人欲言又止,似乎想上前帮忙的样子,可又不敢动。
父亲走过来,蹲下身,替我一颗一颗解开纽扣,脱去湿衣服,然后用一张干净的毛毯包将我裹住,对佣人说:“去拿几件干
净的衣裳来。”
佣人垂头,不敢看他,态度十分拘谨:“要小少爷的衣服吗?他的比较合尺寸。”
“拿我的。”父亲
佣人愕然,大概是想说他的衣服太大,给我穿会不合身。
“还愣着做什么?”父亲再次说话,语气已颇为不耐。
那傻乎乎的佣人连忙跑开了。
父亲的衣服对我来说的确太大了。他有一米八八的样子,而我只有一米七八。穿在身上,像古时唱戏一番。
我坐在沙发上,喝着温热的牛奶。
父亲回书房了。
不一会,有人推开门,一道温和的女中音飞入耳畔:“来了吗?”
仆人道:“来了。”
我回头看,只见门被推开,一个女人走了进来。
她穿着黑色的连衣裙,脖颈上戴着一串精致的项链,面容与父亲有些相似。
我下意识的将她跟母亲做比较,虽然不想承认,但她的确比母亲要漂亮,年轻。
我抬起脸来,对着那女人露出最亲切的笑容:“裴阿姨。”
父亲的第二任妻子,裴美玲。
裴美玲笑着拉住我的手:“瞳瞳,好久没见,越长越好看了。”她赞叹着,也不知哪句是真,哪句是假,“真是个妙人。”
我温和的笑着。
她依着我坐下来,看看我的腿,脸上露出怜悯的表情:“怎么这么不小心?把腿撞坏了可怎么办?”
我说:“不碍事,还能走的。”
“可不成,以后若落下残疾,这好生生的小伙子不就太可惜了么!”
“呵呵。”我笑。
父亲从书房走出来,见到我们的亲近模样,脸上仍是一潭死水。
“回来了。”他说,眼睛直直的看向我。
我下意识的摸摸自己的脸,没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吧?
“辄止。”裴美玲放开我的手,笑道:“明玉呢?”
父亲皱皱眉,走到一楼通往二楼的楼梯旁,对着楼上喊道:“明玉,你下来。”
然后,大约一两分钟后,有个大约十五六岁的少年从楼梯上走下来了。
他那么瘦,穿着天蓝色的睡衣。头发是白色的,软软的贴在脸上。睫毛,肤色都是白色的。双腿细长,脖颈上挂着一枚银
闪闪的链子。
这是我同父异母的弟弟,周明玉。
虽然早有耳闻他得了白化病,永远不能见阳光。可真见到他时,还是难掩惊讶的。
一辈子生活在黑暗里,是什么概念?
明玉缓缓的下了楼,抱住裴美玲的胳膊,怯生生的看着我,大眼睛扑闪扑闪的看着我。
父亲拍拍他的头:“叫小哥哥。”
明玉点点头,他走到我面前,看着我。
我也看着他。
他软软的发出声来:“小哥哥。”
听说白化病人相貌很奇怪,可明玉却非常漂亮。他很像父亲,一双狭长的凤眼,扫了我一眼便又很快低下头去了。苍白的
手指抓着衣襟。
我微笑着点头致意。
6.周家
离晚饭还有一段时间。
裴美玲道:“明玉去带小哥哥回房休息,妈今晚要亲自下厨,饭做好了叫你们。”
明玉看我,我看父亲。
父亲没有说话,眉头蹙的更深了。他走近,照例要抱我上楼,我轻轻地把他推开了。不是没有仆人,况且,裴美玲就在这里
摆着,说不过去。
裴美玲眼里的怪异感一闪而过,随即又乐呵呵笑道:“我倒忘了,瞳瞳的腿不方便。对了,轮椅不是订好了吗?明玉,去储
物间将轮椅推出来。”
明玉很乖巧的去了储物间。
过一会,他推来一辆轮椅放在我跟前。崭新的,轻便的设计,看样子是精心准备的。
明玉轻声说:“小哥哥,我扶你坐上来。”
父亲却推开他的手,紧绷着脸,说:“我来。”
然后,我被他抱起来,平稳的放在了轮椅上。
“你的房间在晚饭后会收拾好,先去客房休息。”
他转身朝书房走去,走到门口,他又回头问:“明玉喝药了吗?”
裴美玲道:“喝了。”
父亲听了,紧绷的脸色稍稍解,关上了书房的门。
父亲为我准备的房间在一楼最左边。
周家老宅很大,一楼有个狭长的走廊,两边都是门,应该有很多小房间。
明玉推开了房间的门。
房间很明亮,和明玉身上的衣服一样,海蓝色的墙壁,白色的窗帘,搭配着白色的衣柜家具。
地板上铺着白色的羊毛地毯,轮椅碾在上面,发出沙沙的细碎声响。
明玉将我扶到床上躺下,他自己席地而坐,看着我,迟迟不敢开口说话。
我用枕头支起半个身子,笑看着他,问:“有话说?”
明玉连连摇头。
我说:“那就出去吧,我要休息。”
谁知明玉一动也没动,还是坐在地毯上,傻傻的看着我。
我被他看的窝火,面色却不动声色:“看什么?”一句“操”死死的被我压在嘴边。
这时候,明玉突然软软的笑了,斜着头看着我,说:“小哥哥,你真好看。”
我哦了一声,闭上眼睛。
窗外雨水淅沥沥,声音很大,但我仍清晰的听到,明玉在我身后问:
“小哥哥你饿吗?我这里有曲奇饼干。”
我睁开眼睛看着明玉,他颈间那条银白的项链明晃晃的,是钥匙的形状。
明玉的眼神似乎很渴望我接受他的饼干,他眨着大眼睛,期待着。
我将脸别过去,看着窗外,冷淡的说:“我要休息,你出去吧。”
身后没有动静。
过了好久,听见门被轻轻推开,再关上。
我知道那小男孩已经离开了。
我静静的躺在床上,听着外面的雨声,又想起肖迹来。
他的丧礼我没去。
据说葬礼上还掀了一阵小小的骚动,是葬礼曲,肖迹生前自己决定的《义勇军进行曲》,惹得众人大声叫骂。
肖迹果然是个疯子。
我恍恍惚惚的睡着了,每隔几分钟就醒一次,然后再跌入睡眠。
第五次醒来时,走廊里突然传来人的脚步声,一声一声,沉沉的,缓慢的,偶尔还夹杂着苍老的咳嗽声。
“咳咳咳……咳咳咳……”是男人的声音,像尖利的金属在光滑的墙壁上划过的声音,刺耳的难受。
我转头,朝门口看去。
门是虚掩着的,一个矮小的人影缓缓晃过,我看见了他佝偻的背,满头的银发。
周家怎么会雇佣这么老的佣人?
我蹙眉。
那老头突然停下脚步,直愣愣的看着我,阴鹜的双眼让人想起专门吃尸体的乌鸦。
他满脸都是皱纹,突然咧嘴笑,嗤嗤如夜枭。
我一惊,低声呵斥:“谁?”
老人没有回答我,嗤嗤笑着离去。
声音渐渐远去,夹杂着苍老的咳嗽声。我被惊的一身冷汗。
晚饭做的很丰盛,看出来裴美玲是下了一番功夫。对待客人就应如此——当然,我本来就是客人。
她招呼我们坐下。
父亲坐在首席,我坐在他左边。
裴美玲与明玉则坐在他右边。
父亲坐下来,看了看我们,对裴美玲说:“爸的晚饭你叫人送去了吗?”
“送了。”裴美玲忙回答,“还是老样子,对了,瞳瞳还没见过爷爷吧?一会要见见吗?”
爷爷?
莫非是……
父亲抬头看我:“刚才你见过了吧?那人是你爷爷,前两年才从国外回来。精神有点不对,你想见就见,不想见就算了。”
我点点头,说:“不想见。”
那老头让我不舒服,别提什么爷爷,从小到大一面都没见过,哪来的感情?
父亲不再说什么,打了个手势,站在餐厅外的佣人们立刻走上前,为我们倒酒盛饭。
明玉坐在我对面,目光一直紧紧的追随着我。我被他看的不自在,却只能对他笑。
一笑,那小家伙就脸红,连忙低下头,过一会又偷偷看我。
酒倒到我这里时,父亲突然说:“你不用喝酒。”
裴美玲看我一眼,笑道:“没关系的吧?这是果味酒,酒精度数不高。瞳瞳难得来一次,喝点酒——”
“吃饭。吃完了就睡觉。”父亲打断她的话,语气是温和的,但已颇为不耐。
裴美玲还想说话的样子,却被明玉岔开话头。他夹了一块竹笋放我碗里,说:“小哥哥,多吃点。”
这小孩,比他妈机灵。
这顿饭吃的索然无味。
饭毕。
明玉休息的早,早早上楼休息去了。裴美玲去楼上看电视,佣人收拾好餐桌后,偌大的客厅就剩下我跟父亲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