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的…”
“那就出发咯。”楚一收回一直落在旁边那个懦弱男人身上的视线,发动了车子。
把苏易送到李默家楼下,郑重地把钥匙交给了那个老实得呆头呆脑的男人,并且“一点也不”夸张地描述了一下李默的病情,拜托他好好照顾病人——当然了,他是绝对不会告诉苏易,是谁前几天把快要痊愈的李默推到阳台去吹了一夜的冷风导致再次的高烧。
chapter8
李默裹在被子里一边吸鼻子一边诅咒那个该死的狐狸楚一。浑浑噩噩地病了好几天,除了爬起来吃一点楚一吩咐他家佣人送来的热粥以外,连去洗个澡的力气也没有。身上臭烘烘的自己闻着也要吐。
他没有力气去想其他多余的杂事,却又不想睡觉。梦里反复出现的那张脸到了现在已经说不上讨厌,这些年来他不想追究、憎恨些什么。只是,一想起,心里就发酸,一捏就流出微咸的液体。
那时候拼命逃出牢笼,以为没有束缚,他们就可以厮守,然而那个人抛下他一走不回头;后来拼命工作拼命要变得更强大,终于没有人能阻碍他,那人却已经不在了。
他走了这么远的路,一直没有再回头。亲情、爱情,不多的友情,都被年少时的伤心事毁了,到他终于能守护他们的爱情,却已经失去了对象。
他走了这么远,到底有什么用呢?
生病使人变得软弱,泪腺控制不好,咬牙切齿的表情一放松,眼泪就掉下来。李默捂着脸想随便吧就这一次。
然后听到一声不轻不重的敲门声,猛地抬起头一看。
是苏易。
苏易上楼的时候腿一直在抖。他每次都惹李默生气,上次还被骂得那么惨,加上他们平素交情也不深,李默绝对不会向不熟悉的人示弱。搞不好会被赶出来,甚至连最后一点情谊也撇干净了。
他真的怕李默生气,怕李默骂他,心里非常难受。
进了门之后见不到人,找到房间去却看见李默蒙在被子里捂着眼睛哭哭啼啼。苏易当场有种被雷劈到的感觉。而李默的表情也瞬间变得凶狠,即使因为生病气势减弱了一点,也把苏易吓得倒退。
病号虚弱地躺在床上,努力张牙舞爪装出来的凶相有点底气不足。明明是一副快要挂掉的模样,还要告诉天下人老子就是王。好不容易撑起上半身坐起来,冲着苏易骂了两句,红着脸喘着气。
苏易看着别扭的友人,想笑又不敢笑,那一句句刻薄听起来不过是病人在为自己生病没人照顾而抱怨,甚至带着点委屈的意味。此时李默就像被拔了牙的虎崽,装得再凶也没什么好怕的。
“你来做什么!”
“啊…我、我带了点家乡的特产给你…”
“送完还不快滚!”
“那个,你、你不要紧吧…”
“废话…当然没事…”
花了大力气给喋喋不休的病人洗了脸,擦了身体换上干净的衣服。清洗干净的病人喝下了一杯热水,躺在床上昏昏欲睡。
他的家里连常用的药也不备,做料理的食材也没有。想着眼下病人只是发高热,就没有别的了,于是放心地出门去买缺的东西。
李默拉着被子遮住头,独自暗爽不已中,努力调试脸上的表情,好让自己看起来不怎么情愿,又能表达出“病重”的虚弱信号。正在高兴,忽然听见外面开门的声音。
他就是病糊涂了也不会听错,一下子身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那家伙是不是白痴啊体温计上显示的明明就是吓人的温度虽然自己说没事但是他有脑袋也应该想一想,竟然忍心丢下病人!心里一着急,眼前就冒金星,恨不得来一声长嚎把那个该死的老实人引回来。
无奈他现在说话的声音小得还不如人家哼哼,着急地把手伸出去往桌上一扫,也不管摔了多少天价的东西,只想让那个家伙回头。
地上铺了地毯,东西摔上去一律没有发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声音。李默急得头顶冒烟,抓起地上的水杯就往床栏上砸。
苏易还没关上门,忽然想起自己忘了带钥匙,返身进屋,忽然听见一声巨响,冷汗迅速浸满了脊背,半爬半滚地扑进李默的卧室。
李默气得都没了表情,冷这一张脸,半举起来的手掌扎满了玻璃碎,红色的血流得到处都是。苏易又惊又骇,抓住他的胳膊要给他止血:“怎么了!”
满手是血的男人等着他,咬牙切齿的:“我拿不稳,滑了。”
来不及追究他到底手滑成怎样才能把杯子摔倒床上去,拿毛巾绑住手腕,急忙要送到医院去。没想到他死活不肯去,扒着床一副“我是大爷我怕谁”的架势。
“碎片不可以不清理啊。”苏易的冷汗糊了一额头,翻来覆去地哄病人去医院。
“关你屁事。”病人连粗话都飙出口。
“李默啊…”苏易围着他团团转。
“你刚才不是要走吗,没人拦你,赶紧滚。”还在耿耿于怀的男人语气生硬,又少不了一点委屈的表情。
“啊…?”苏易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哎,不是的,我、我是想去买食材给你熬粥。”
李默狐疑地瞪着苏易,眼前着急得鼻子发红的男人看起来并不像说谎。别扭的怒气下也忍不住因为这个男人真心的关怀而雀跃。
“去叫楚一来。”
“……好、好,我马上去。”苏易忙跑出去到电话机旁翻通讯录。
他没有看到李默那一瞬间的笑容。
过了大半个小时,楚一才正经八百地穿着白色大褂匆匆赶到。半个小时前他在会员制的pub里刚钓上了一个漂亮的小女孩,没想到快要订房间到时候,就接到了电话。
电话里男人的声音很着急,楚一搂着小女孩卿卿我我,冷静的回答道:“你先不要急,我马上就去。”然后又亲热了一会儿,才到车上换了他常年都备着的白大褂。
苏易在大厅里坐立不安地等着,楚一来到之后进了李默的卧室也有一段时间。苏易担心李默会不会因治疗迟缓而废了一只手,忽然门铃就响了起来,把他吓得从沙发上滚下去,哆嗦了半天才找到自己的手脚爬去开门。
“您好,这是楚先生今天早上吩咐我们送来的。”门外是两个送货的年轻男孩。
“谢、谢谢,可是楚医生在里面忙,你们要不要稍等一下…”
“不用了,请您代收就好,那我们先走咯。”小男生蹦蹦跳跳地走了。苏易关上门,把他们送来的木箱子推进屋里。
还没站稳,卧室忽然又传来急促的惨叫。
苏易的心都快跳出来了,冷汗直冒,三两步冲进卧室,忙问:“怎么了!”
床上直抽搐的男人下一秒就恢复成撇着嘴满不在乎的贱样,楚一绑好绷带,收拾好东西站起来向苏易点头微笑。
“他的手…怎样了?”
“没什么大碍的。”
李默冲着这一句挤出两声表示很痛很要紧的哼哼,苏易知道他真疼,担忧地搓着手,对楚一说:“好像挺严重的,要不要到医院去检查一下呢。”
“不用的,只是皮外伤而已,这几天要忌口,也不能碰水。”
“这样啊…”苏易盘算着要怎么照顾好这个别扭的病人,向楚一问了一些别的注意事项,对方都耐心地一一回答,末了还说可以随时打电话给他。
可床上的病人就是不安分,不时哼哼几声表示自己真的很难受,蹭着被单莫名其妙地蹭到了苏易身上去,抱着苏易的腰。都这么大年纪的人了,也不觉得害羞。而被抱着的人也全然没有应该害羞的念头,只当他病得不轻,生病的人,谁不要倚靠呢?
楚一忍笑忍得肚子疼,找了个理由要告辞。
“哎,快放手,我要去送楚医生。”
“不许去,他又不是没脚。”作威作福的男人即使病了也是少爷架子十足。苏易没办法,他是最注重礼节的,只好不停地向楚一道歉。
楚一朝他们暧昧地笑笑,出了门。
chapter9
伺候李默本来就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尤其是在他的手受伤的情况下。苏易就着别人送来的食材做了清淡的粥,让李默一个人在客厅里吃,自己则进卧室清理那一团糟的地板床单。
才刚收拾好床上染了血迹的被单,忽然闯进门来黑着脸的男人不由分说地用手臂勾着苏易的脖子,半胁迫地硬是把他拖到客厅去。
摆在那里的粥没有动过的痕迹,李默举着抱成团的手在苏易面前晃,附带从鼻子里发出一声重重的“哼”。
苏易马上明白过来,几乎忍不住失笑,被李默一个眼刀刹住了笑容。重新去厨房舀了热粥,一勺一勺喂给半躺在沙发上完全不觉得被别人喂食是丢脸的事情的李少爷。
静了一会儿,苏易先开口:“那个,上次的钱…”
李默只听了上半句,随口回答道:“不用还了,早知道你还不起。”那些对他来说只是小数目,甚至还抵不过他的一件衬衫。
“啊…”眉目间总是有一股窝囊气的男人好像被自己的声音噎住了,微微张开嘴,动作也滞了滞,然后才勉强笑道:“以后会还给你的。”
他被李默的话刺得有点疼,虽然早就知道提起钱一定是自讨苦吃,但他觉得疼并不是因为钱的问题,他是不想被李默看不起。
李默看着他软弱的侧脸,两个人都无话可说。他咬咬牙,道:“你是哑巴么,不会说点好听的?”
苏易低着头,捧着碗的手很用力。
李默烦躁地抓抓头发,推开苏易径自进了房间,听不到有人追来的脚步声,又不能转过去看看那个人在做什么,心里痒痒的,只能更加烦躁地抓头发。
它是脾气娇惯的大少爷,说话不用顾虑好坏,自然有人来奉承他,别人根本不敢指责。但是面对苏易,温柔不行,粗暴也不行,看着觉得心烦,赶走却也不舍得。
他想他真的病得不轻,竟然觉得,很需要这个没用的男人在身边。
团在被子里听到隐约的声响,稍微掀开一点罩在头上的被子,露出一只眼睛来观察。
不出意料,果然是苏易。脱了大衣之后就是一件灰色的毛衣,边缘起了线头,磨得很旧了。他蹲在地上,尽量小心不发出声音收拾地面。毛毯被弄湿了一大块,得想办法烘干。抬头看看床上裹得严严实实的人,耸起一大包的被子,怎么看都有点可怜。
他生了病,想找个人来解闷,结果得了一肚子的闷气。
不是他不想跟李默说话,是他害怕被嫌恶。
苏易知道友人肯定不开心,倒霉病了,居然还来了一个木讷不识趣的老男人,真不是一般的无聊。
小心地拉起垂下来的床单,上半身探进床底去摸碎片,钻出来之后发现喷了一鼻子灰。苏易懊恼地用同样沾了灰的袖子擦擦脸。
这种皱眉的表情在李默的意识里就只能解读为“不耐烦”,因为他每次照镜子,都是这种不耐烦的表情。视野里的苏易“不耐烦”完了,拿着垃圾又走了出去。
过了没多久,苏易又端着水和药片进来。
小心谨慎地推了推似乎是睡着了的李默,没想到手才刚碰上,被子里的人“噌”地弹了起来,精神非常好的病人把苏易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
“吃、吃,吃药了。”苏易结巴。
友人黑着脸接过,边吃药边拿眼睛瞪人。苏易默默地等他吃完,拿了空杯子默默地走出去。
坐在客厅里闲得慌,便在报纸的缝隙里找找有没有合适的工作。他要生活,要赡养老母亲,又欠了一笔对他来说挺大的债,不勤快点真的不行。
用随身带着的笔把一则一则适合的招聘广告标记起来。整版整版地仔细找完,眼睛又累又酸,一眨眼就泪汪汪。
合上报纸,不适地揉揉眼,一条黑影便罩了下来。
“哭了?”竟然是李默,苏易尴尬地把揉眼睛的手放下来。对方没有好脸色,冷笑道:“你还是不是男人。”
“不是那样的…我,我在找工作。”为什么会有底气不足的感觉。
李默顶着习惯缩起肩膀的男人,盯着他眼角微微有点下垂的眼睛:“我又不要你还钱。”
谈及钱,苏易更加局促不安,脖子都有点涨红,表情变换了几次,最后低头“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李默的坏脾气撒在他身上,就像打进棉花里,对方一声不吭,一点回应也没有。这让李默觉得泄气。
僵持了一段时间,李默撑着额头,受不了似的转身回自己的房间,声音不大不小:“不要来打扰我。”苏易沮丧地陷在沙发里,弯曲的背瘦得可怜。
在与友人见面相处的这不多不连续的几天,甚至很多以前没发现的缺点都被一一指了出来,他变得越快越发惶恐,真的快没有面对这位友人的勇气。他说的、做的,全都是错的。
他不想触怒李默,但是不知道应该怎么做才好。他想要回避,而李默却咄咄逼人。
他这么大的年纪,面子还是要一点的。
chapter10
晚上六七点,给李默做了点米粥,端进房间去,顺便再让他吃一点药,探探体温。
想着他发热得吓人,气势还是没怎么减弱,精神看起来也不错,应该也不算严重。在黑暗的房间里摸索着开了灯,轻手轻脚地把粥放在桌子上。
忽然听见几声断断续续的呻吟,沙哑的,似乎很难受。往床上看去,缩在几张厚重棉被下团成一团的病人在睡梦里也蹙着眉痛苦地哼叫。他伤了手,本来就很痛,加上高烧,整个人难受得像被用刀揉碎了。
他是大少爷,吃这种苦实在委屈。
苏易摸了摸他的额头,还是烫,并且出了满头的汗。出了汗也算好,但是得擦擦身子才行。苏易按着李默的肩膀,一边轻轻摇晃他,一边叫他的名字。
李默的身体里燥热,却只觉得冷。迷迷糊糊听到有人叫他,勉强睁开眼,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张无甚特色的模糊的脸。不知怎的,眼睛干涩得就要涌出些泪。
混沌中胡乱地抓住了对方的手腕,顾不得丢脸,便拼命贴上去,对着看不清面目的人失礼地喃喃:“周毓、周毓…”
恳求他留下,用近乎哀求的语气。什么面子,什么骄傲、自尊、怨恨都抛下了。头脑不清醒的自己明知会被耻笑,也没办法收起这可怜的软弱。
那人用微凉的手压在他烫热的额头上,有点笨拙的温柔。
“我不走,不会走的,你放心吧。”
在对方的安抚下渐渐的安下心,弓起来的背重新贴在柔软的床褥上,更浓烈的睡意袭来,也就放心地合上了眼。
苏易的手还被他攥着,已经没有施加力气,轻易就能抽出来。可是苏易再次被震撼到了,后来回过神才记得把手抽走,而手心已汗津津的了。
这是他第二次看到李默哭,一天两次,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或许今天他去买彩票也能够中奖。
看一个快三十岁的男人一边哭哭啼啼一边满口胡话地叫嚷,眉毛鼻子眼睛都糊成一堆。燥红的脸像一张揉皱的纸,软弱到比打架输掉的小孩子也不如。
居然也没有厌恶的感觉。
可能是因为李默长了一张年轻英俊的脸,平时又强势又骄傲,偶尔的软弱也不算什么,甚至给人一种“要疼惜他”的冲动。如果哭哭啼啼的人是苏易,最多也只能得到施舍似的怜悯,别人连安慰也不舍得给他。
人不人之间的差别向来都很清晰,尤其是他和他之间。
顺着李默的胡话来安慰他,挣扎激烈的病人才渐渐安静下来。一句“我不走”的效果比镇静剂还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