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蓦地传来一阵笑声,娇媚清脆,如银铃在风中轻轻颤动。“谁?”随着一声低喝,昭羽已飞身掠上树梢。我抬首一望,只见树干相连,茂密繁盛,连昭羽的身影也几乎看不清楚。几个起纵之后,他重新落到地面,朝我摇摇头,“她的轻功很高明。”笑声在林中回荡,人却早已飘逸无踪。见我扬唇一笑,颇为诧异地问道:“你笑什么?”
我摇摇头,笑意未减,却自将手中的东西藏入袖中。刚才低头一看,才发现救了自己的,原来是一枚薄玉制成的柳叶,做工极为精巧细致,竟连叶子上的纹理也一丝不苟地雕刻了出来。拥有这种暗器的人,江湖上只怕还不多吧,来日方长,定有知道的时候。
“现在你还想去中州吗?”昭羽冷不防问我。
“当然。”我疑惑地回瞥一眼,不是早就说好了么?
他摇摇头,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根不可雕的朽木。“你要知道,想要对我不利的人现在已经知道你我同路,而中州又是去苍澜必经的官道,如果你一个人到了那里,刚才那几个被我放走的人又回去报信,你说他们会对你怎样?”
“呃,不会这么巧吧?”我思索着他的话,边应付了一句连自己也不太相信的话。“你是怕他们拿我来威胁你吧?”
“当然,不然你以为我担心的是什么?”少年带着可恶的笑容,说着一贯刻薄的话。自己闻言虽然禁不住翻了个白眼,心底却还不由涌起一股暖意。足以成为他的弱点,说明自己已被他视为朋友。
想想他的话不无道理,自己虽不畏死,却也不希望死得不明不白,更厌恶被人当作利用的工具,便也默认而不再坚持。中州,这个心底所深深眷恋着的名字,只能再留于心中多一些时日了。我闭了闭眼,将那抹关于往事而被挑起的刺痛故作忽略,而身旁那个再次聒噪起来的声音,则令原本窒闷的心情冲散不少。
多年以后忆起今日,我常常不禁要怀疑,那时大发慈悲放走那剩下的四名黑衣人,是否是他借以说服我同他一起上京的手段呢,毕竟在那之后我所认识的昭羽,实在不像那么善良无害的人。然而只要是他所认同的人,无论朋友还是伴侣,却都是一生一世的。
眼前这名少年,有着多变的性格,正如一把久藏于匣中的锋利宝剑,只待时日,便可长吟出鞘,飞虹贯日。虽然现在,他还只是一名时而任性,时而深沉的落魄皇族罢了。
9
或许是听从了昭羽从小路绕道前往苍澜的建议,接下来的路程出乎意料地顺利,在走过一条山间小道之后,便来到一个距苍澜并不太远的小镇,因为离都城很近,连带地小镇也繁华起来,街道四通八达,消息更是什么都有。
我和昭羽在小镇出口的一个茶棚歇脚,喝着店家端上来的清茶,虽不算上品,但因有着井水的甘甜,倒也芳香飘溢。茶棚里坐满了往来的路人,三教九流,自然也少不了武林中人。
“你们听说了没有,江湖一大传闻,下个月慕容柳联姻!”兴致勃勃加上粗犷的嗓音在嘈杂的人流里显得分外出众。
“什么慕容柳?”
“我说你还真是榆木脑袋!当然是江湖两大世家,慕容和柳氏要联姻了。”
熟悉的姓氏,信誓旦旦的语气,让执着茶杯的手微微一抖,洒出了些许茶水,脸上却仍不动声色,垂首再啜了一口茶,让那微微苦涩的味道随着茶水一起滑入喉咙。
“不会吧,不是说他们各执天下一半商号,水火不容,怎么会联姻,你不是又从哪听来的小道消息吧?”
“什么?”一副受污蔑的语气,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度。“这是柳家放出来的消息,怎么会假,再说那柳家大小姐貌如天仙,擎天门主会不想抱得美人归?”
“这样说来是真的了,到时候我们可要去凑个热闹,说来这擎天门主还真有福气,柳小姐可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美人。”
“哼,有当年的无双楼主秋云罗一半美么,要我说,秋云罗才是最美的,可惜啊可惜,现在都没见到佳人了。”
“当然有了,我又没见过秋云罗!”
“那你就见过柳大小姐了?”
“哼!……”
顿觉耳畔的声音有愈发嘈杂之势,不由深吸了口气,站起身。
“你怎么了?”一直颇有兴趣地凝神倾听着的昭羽转过头来。“脸色不好,不会是病了吧?”说罢伸手过来欲覆上我的额头。
“我没事。”笑着拍开他的手,不知怎的胸口顿时有些沉滞起来。“应该是太吵了,我到外面等你,喝完了茶就赶路吧。”
“喂……”不顾昭羽在身后的叫唤,转身便走出人多的地方。望着远方流云,缓缓闭上眼,任脸被冷风刮得微微刺痛,纷乱的心情逐渐平静下来。这样就好了,自此之后,你我再无牵绊。
这样就好了……
“干嘛一声不响就跑了出来,等会冻死了我不还得去给你收尸!”一件披风被粗鲁地蒙在身上,回首一看,昭羽已走了出来,脸色不悦,明显写着不耐烦,却掩不住眼底的微微关切。
心中一暖,重又扬起浅浅笑意。“没事,只是突然想吹风清醒一下,我们走吧。”见他忽然间有些怔怔地盯着我看,诧异地又叫了一声。
“你……”他忽然深吸了口气,像是甫回过神来。“你的眼睛其实很好看,如果多笑,就更好看了。”
我愣了一下,失笑,摇摇头。“生平第一次听到你的赞美,真是不胜荣幸,我会把它好好收藏起来的,不要再在这里吹风了,走吧。”
远处将欲卷来初雪的白云,是笑是哭?
沿着小路走上不久,就来到了这个中原最繁华的地方,被誉为天下第一都的北庭首府-苍澜。
远远望去,手执长矛腰悬长剑的士兵笔挺地站在城门口和城楼处,无形之间平添几分肃穆萧杀的气氛,让远道而来的旅人为之心生敬畏。城墙是用黄土砌成的,易守难攻,坚固而厚实,站在下面仰望,甚至有高耸入云的感觉,连绵而恢弘的城墙,更衬托出有着苍澜之名的气势。
我被眼前这一幕深深震撼了,不由停下脚步凝视着眼前高大的城墙。苍澜,这个昔日圣天王朝的皇都,以它一贯的沉默与肃穆,向每一个远道而来的客人,诉说着曾经的惊心动魄,风雨沧桑。任耳畔冷风刮过,仿佛可以看见当年的楚梦归,惊才绝艳的一代天骄,是如何在这样一座都城里谈笑风生,指挥若定,襄助澹武帝慕容云思统一天下的。景物犹在,而人面早已全非,缓缓巡视过城墙上面所留下的久远的历史痕迹,心底便不胜唏嘘。
“看你一副很缅怀的样子,不是被吓呆了吧?”昭羽以他微微调侃的声调打断了我的思绪。深吸了口气,我摇摇头。“不,只是突然想到了一些事情,你就这样大摇大摆地进入苍澜没有关系?”
“与其躲躲闪闪,倒还不如光明正大地面对它,现在我可以肯定老头没有想要杀我的念头了,不然以他的力量我们哪里还能走到这里来,那一次的暗杀,十有八九就是我那愚蠢的哥哥自作主张的好事了。”俊朗的面容扬起一抹微微嘲讽的笑容说道,神色在冬日和煦的阳光下显得飞扬而明亮。
两人说着,已来到离城门口不远的地方。那里设有关口,有士兵正向往来的人盘查检点。尽管并不严苛,却可以看到有别于其他地方的威严与有条不紊的秩序。天子脚下,向来是首善之都。昭羽却显得有些疑惑,皱起眉头望着眼前的情景,“这些士兵……”话未竟,陡然低呼起来:“那个人,他……”
我循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只见在一个士兵的背后,正懒洋洋的倚着一个人,之所以能一眼认出来,是因为他穿的衣服是艳红的朱丹色,实在太过显眼,由于隔得太远而看不清容貌,然而那人却令昭羽如此惊讶,想必他应该认识来人。“熟人?”
“没有比他更熟的人了。”昭羽答道,脸上露出从未出现过的微微无奈,让我更为好奇。曾几何时,有谁能够令这名骄傲的少年也浮现这种表情的。
朱衣人无聊地东张西望,视线转到我们这边的时候,陡然瞪大,尔后露出守株待兔而兔终于落网的笑容,起身朝我们快步走来。“你说你害我在这里等了整整十天,该怎么赔偿才好?”
那人一近身,随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拳朝昭羽肚子上打了过去,昭羽仿佛也早已预见,轻轻一个闪身便躲了开去,顺手打掉他的手。“别闹了,真意外会见到你,三哥。”
而我自朱衣人走近这里,便一直在苦苦思索着,记忆中仿佛有这么一个人,面容很熟悉,声音也似曾相识,而那种说话的语气……一个名字蓦地在脑海中闪现,我不确定地试探喊了一声:“昭炎?”
朱衣人闻声回头,将目光自昭羽身上转了过来,这才注意到我,竟也大吃一惊。“是你!” “怎么会是你,你……”乍见我,他有些张口结舌,竟说不下话。
我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他,当年的一面之缘,那个任性骄矜的华服少年,而今已长成一名俊朗不凡的青年,不复当年浮躁,然而不羁之色却愈浓,看起来颇为邪美。
昭炎盯住我半晌,这才长长地舒了口气:“你没有死啊,世人传言果然不可尽信。”
抚上自己的脸,露出淡淡苦笑,看到三年前的故人,不禁又想起那段苦甜参半的时光,熟悉的面孔瞬间一张张在眼前掠过。“别来无恙?”
昭炎此时已经恢复了常态,笑得一丝古怪。“我想待会,你会很庆幸在这里遇见我。”
我一怔,尚未明白他的话意,一旁的昭羽已插进话来,似笑非笑地斜瞥过我。“好象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吧,你似乎闻名遐迩到连我兄弟都听说过你啊,秦二兄?”在最后的秦二两个字,他特意加重了语气,其中强烈的不满之意不言自明,让我只能呵呵干笑着含混过去。
惊鸿这两个字,代表了太多过去,太多我在曲水还不想背负的过去,然而现在来到苍澜,第一个见到的竟是昔日无双楼上的故人,却是无法不去面对了。
昭羽没有再理会我,径自朝昭炎道:“你怎么会来这里?”
“等你啊,我亲爱的弟弟。”昭炎嘿嘿笑着,一望而知并不是那么简单。“不过我倒是很好奇你们两人怎么会在一起?”视线在我与昭羽之间游移,满是不可思议之色。
此时我已从初见昭炎的震撼中恢复过来,昭炎,昭羽,连名字都如此相似,却断然没有想到两人竟会是兄弟,难怪当年昭炎可以代替大将军楚霄赴无双楼之会。想来天下之大,也大不过机缘巧合。
“说重点。”昭羽皱起眉头,显然不愿多谈。
“真没耐心。”昭炎啧啧有声地摇了摇头。“父皇要我在这里等你,一旦见到你,立即要你入宫觐见。”
昭羽一怔。“他要见我,为什么?”
“不知道,既然派我来,应该不会是坏事。”昭炎笑得狡猾。“否则他大可让老二来,不是吗?”
昭羽沉吟片刻,点点头。“不过我得先把秦二带回府里。”
此刻三人已走在京城的街道上,昭炎华丽的服饰和他们两人俊俏的容貌引来无数注目,尤其是少女。我则趁此四望,欣赏着这里天子脚下独有的靡丽与凝重并存的奇特景致。陡然听到昭羽的话与我有关,便回过头来,笑道:“你不用费心了,我随便找间客栈住下就好。”自己来此本就偶然,既不会久留,更不想涉入什么宫廷纠纷,那其中的复杂,超出秦家不知凡几,岂是我这样的升斗小民所能想象。
话刚落音,便换来昭羽狠狠的瞪眼外加刻薄的讥笑。“你人地生疏,待会只怕睡梦之中被卖掉醒来还帮着人家数钱,不要废话了,快跟我走。”
去你那里才叫危险吧,我也不与他争辩,自己平日虽然得过且过,然而遇上坚持的事情。却也毫不妥协。“不,……”
“你们以为三个人在大街上吹着冷风是很享受的事么?”昭炎拢拢狐裘上的领子,翻了个白眼。“我看你们都别争了,你到我那里去吧。”不待我出声,他又诡秘一笑。“我那里有一个人,你想必很乐意见到。”
我一怔,不觉问道:“什么人?”
“去了你就知道,自然是久别的故人。”昭炎继续笑,就是不肯透露那人的姓名,仿佛笃定我见到真的会很高兴一般。
故人……自己能称之为故人的,实在寥寥无几,然而我也确是被他挑起了几分好奇,想想自己来到这里也没什么事,便点头答应了。
一旁的昭羽皱了皱眉,“三哥,他是我的朋友,你……”
话未竟,已被昭炎挥手打断。“也是我的朋友,你就安心进宫去吧,还担心我会害他不成?”
昭羽脸色稍霁,又转首向我道了声回来再去找你便朝宫门方向而去,看那匆匆离开的背影,可知皇帝的敕令对于他来说真的很急。
“你不想知道关于我们身份的事情吗,包括皇帝?”在去昭炎府邸的路上,他突然问我,似乎为我没有丝毫好奇而诧异。
我从漫目四顾中回过神,瞥了他一眼又将视线移开。“那不关我的事吧。”
“难道你和昭羽不是朋友?”听他的语气大有打破沙锅问到底之势。
我只淡然道:“交友贵在乎诚,其他的并不重要。”何况我也不想知道,即使这或许对于别人来说有莫大的吸引力。
昭炎像被我的话哽住,却依旧不死心地追问:“真的没什么要问的了?”
我终于侧首正视他,面无表情。“我只想知道一件事。”
“什么?”昭炎露出果然不出所料的得意神色。
“我们为何在同一条街上整整走了三次?”
“……哈,哈哈,我这不是想带你多逛一下京城嘛。”伴随着心虚语气的,是四处游移的目光。
“……”
10
事实上,在昭炎府上的管家带着家仆一脸无奈地找到昭炎时,我才知道被这样一个连在自己长大的地方都会迷路的人带路,实在是多么大的错误。他老人家暖衣轻裘不打紧,可怜我衣衫单薄却也得跟着他在街上足足晃悠了半个时辰,直到我端坐在昭炎府上温暖的厅堂里啜着热茶承受着老管家同情的目光时,犹自有种恍如隔世的味道。
而此时我也才知道,眼前这个印象中依然停留在三年前无双楼上与绿绮斗嘴的人,居然已是北庭一朝的郡王爷,那门前高额的敕封珞郡王府六个大字,不容得我错认。
“贡茶竟然就被你这样牛饮,真是暴殄天物。”昭炎见我灌茶的架势,在一旁大惊小怪。
“你这叫贡茶?”我挑了挑眉,不以为然地摇头。“还不如我自种自采的。”
“这是地方制茶名匠花了三年时间筛选出来的,会不如你自己种的?”
“好茶何必精挑细选,只在乎用不用心,日后有机会让你尝尝什么是真正的好茶。”眉间浮现一丝傲色,我微微笑着,对于茶之一道,我向来不遑多让。说着这话时,眼前却不期然地闪过当年与慕容,留衣共游竹山桂泉的情景。
“我突然想到了一种茶的配方。”
“我还以为你又被螃蟹咬了。”
“便叫清泉白石好了,我定会令它成为天下第一茶的。”
……而今,我真的将清泉白石藏于怀中,此时伊人袅袅,又在何方?
“你怎么了?”
“没事。”拉回神游的思绪,我笑了笑,微带些迷惘。
“拜托你不要这样笑,让人看了揪心。”昭炎突然一本正经地皱眉,却让我真的笑了出来。什么时候他这样的人也会说揪心两个字了。“这样就好多了,虽然脸上多了道疤痕,不过看起来还是蛮舒服的。”
见他索性对我品头论足起来,我斜瞥了他一眼。“你想让我见的人呢?”
“刚才已经让李伯去叫了。”他抬抬下巴,示意门口的方向。“喏,这不来了?”
话未落音,一个清脆激动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公子!”
搭住茶盖的右手一顿,我愕然向门口望去。一袭湖绿宫裙娉婷生姿,来人站在门槛处,却因为背光而不太清晰,身影看来似曾相识,我却因无法置信而不敢轻易相认。“绿绮?”
“真的是你,公子,真的是你,呜呜……”来人三作两步一把抱住我,惊喜过度的声音夹杂着些许呜咽,不一会儿肩膀处便湿了一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