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从你一出曲水,就已经被跟踪了,走再快又有何用,就算要死也有我陪著你,担心什麽?”我倒是一点也不担心,犹自惬意地左顾右盼,欣赏著三年未曾领略的车水马龙,玉壶光转。
“你?”那人微微斜睨著我,似有不屑。“我要一个连名字都不知真伪的人陪著我死干什麽?”
我哑然以对,只得故作未闻瞥过头去,秦惊鸿这三个字代表了一段被湮没的过往,许多五味杂陈的感情,不提也罢。见我没有答话,他也只轻轻一哼,意外地不再追问下去,忽而眼前一亮,我则趁机转移了话题。“前面有间客栈,就在那里宿一晚吧。”
说是有间客栈还真是“有间客栈”,高额漆金木匾将四个字用楷书写得端端正正,却让人忍不住想要发笑。
两人将马交给店前的小厮照料,便走了进去,不大的一楼此刻也坐满了客人,高声谈笑,极是嘈杂。想是因为夜会的缘故,邻镇的许多人也赶过来看热闹,房间显得有些不够,我们只得要了一间两人同住。
房间虽小而简陋,倒也干净,我梳洗完毕披著一头湿漉漉的长发走出来时,已不见了昭羽的踪影,便自坐倚在窗前,随心默念起《垂雪集》中的诗句,视线转向空中明月,清风徐来,将透明而轻灰的流云吹散,霎那间似乎突然想到了什麽,转念间又是全然的空白,不由有些怅然若失。这位绝代惊才的前辈所写的东西,看似豪放洋溢,细读下去,却能品出其中的缠绵悱恻,若再三吟哦,又仿佛蕴涵道佛真味,闻古人所言渐入佳境,只怕便是如此吧。边想著,嘴角不由微微扬起,思绪一片平和空明,自己本来内力甚差,此刻却仿佛连十丈之内的落叶飞花也听得分明起来。
门外隐隐传来争执之声,本来只是些许的嘈杂,喧哗却不知为何突然间涨了几重,凝神一听,其中似乎还有昭羽的声音,不由将我自沈思中拉了回来,心下诧异,便推开门走了出去,在走廊上微微俯身向下看。
站在楼上,清楚地看见凑热闹的人群中间,一名大汉正对著少年大吼大叫,而那少年不是别人,正是昭羽。只见他脸色出乎意料地平和,一言不发,任大汉在说,手却微垂著,手指间轻轻摸索,似乎在酝酿什麽。
我却看出他眼中的杀意,暗叫不妙,顾不上此时外表随散,按著栏杆便跳了下去,拨开重重人围,只为了阻止那个欲出手的人。看热闹的众人被我打扰,本来有些不快,却不知为何一看到我,突然之间却都静了下来。我也不及深思,快步便走到了昭羽身边,“怎麽回事?”
他回头看见我,也怔了一怔,片刻瞥了大汉一眼,拧著眉道:“没什麽。”
“什麽没什麽!” 旁边那大汉却先嚷了起来。“这小子偷了大爷的钱袋却还想走人,应该拉他去官府!”
我闻言微讶地望向昭羽,他抿了抿唇,像忍下了很大的气,才沈声道:“偷你钱袋的是她,我只是好心提醒你。”
我随著昭羽所指的视线一看,这才发现离两人不远的地方还站著一名少女,十五六岁的年纪,粗布衣裳,打扮得像个男孩子,面目污糟,头发蓬乱,却掩不住清秀的轮廓,一双眼睛古灵精怪,藏著丝丝狡黠,不由让我想起了绿绮。“喂,偷钱袋的明明是你好不好,我这样弱不禁风的,别人来偷我的倒还差不多。”清脆的声音在客栈的大堂里流转,再加上可怜委屈的神情和纤弱的身材,让众人的同情心都往她一边倒,谴责不屑的眼神纷纷投向昭羽身上。
昭羽瞥著那少女,只是冷笑,那少女却没事人似的眼珠乱转。我思忖片刻,心下已明白了七八分,便对那大汉道:“方才是在下的朋友看错了,请不要放在心上。”
“看错了?”大汉的声音提高了几度,带著愈发肆无忌惮的嚣张。“大爷的钱袋被他偷了你还说什麽看错了,简直是狼狈为奸!”
我不想再纠缠下去,惹来不必要的麻烦,便淡淡道:“那你要如何?”
“如何?把钱袋交出来,难不成还要大爷我送你到官府不成?”大汉冷笑,仿佛是看准了我们初来乍到不愿惹事的心理。
“你说的是这个麽?”昭羽冷笑著掏出一个蓝色镶金丝边的绸袋,在大汉面前晃了晃,那沈甸甸的分量让大汉微微瞠大了眼。
“没错就是这个!”大汉眉开眼笑,伸手便要来拿,昭羽却把钱袋缩了回去。
“哦?那你说说,这里面有多少个金元宝?”昭羽挑了挑眉问道。
“金元宝?”大汉吞了吞口水,神情强自镇定下来。“自然是有不少的,难道还要告诉你不成?快还给大爷!”
“你这个回答也算是模棱两可了,”昭羽微微冷笑,打开钱袋的口子,让里面的东西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不要说银子,连一块金子也没有,只是一块玉佩而已,你想要见官吗,走吧,我倒要看看你拿什麽见官。”
众人哗然。
大汉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说不清是什麽表情,顿了一下,狠狠瞪了我们一眼,趁著众人来不及反应,拨开人群便头也不回地走掉。
我一直留意著那奇怪的少女,却在转头时,依然不见了她的踪影,昭羽看著大汉的背影微微冷笑,却也无意去追,拉起我便往房间里走。
“你刚才想杀人?”回到房里,我这才感到阵阵寒意,忙在单薄的衣衫外多披了件外袍,再摸摸头发,却早已被吹干了,想来刚才站在那里的时候,众人看我的目光必定如同在看疯子一般。
“这种人最是厌烦,杀了干净。”昭羽瞧了我一眼,轻描淡写的语气像是在谈论天气般简单,令我不由微皱起眉。“你杀了倒是干净,一条人命没了,你也因此而闻名,到时候想走都走不了了。”
“所以我才没下手,不过那少女倒是可疑得很,刚才那人看来是与她串通好了的。”
我点头赞同。“想来是为了财物吧,你今晚未免风头毕露了。”对他的行径有点无奈地苦笑,自己可还想多活几天。
“我没杀了他们已经是最大的仁慈了,要说风头毕露,那也应该是你才对。”昭羽望著我,露出诡谲的笑容。
“什麽?”我一怔,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抚著下巴若有所思地盯著我。“本来这容貌已是平凡得无法再平凡,却在方才的一刹那竟有如谪仙般的出尘,莫非是我眼花了不成?”
“那必定是你劳累过度所以眼花了,所以快睡吧。”我没好气地将他拿我玩笑的话语驳回,脱了外袍便在床上躺下。如果颊边多了一条疤痕的人都可称之为好看,我倒要怀疑他是否间接在夸耀自己的举世无双了。
认识昭羽的这些日子以来,虽则也见他偶出惊人之语,或深沈莫测得全然不似一名十几岁的少年,然而大部分时间,许多毒辣的话会被他脱口而出,另人啼笑皆非却又无可奈何。虽然自己比他大了几岁,但有时却会有种他才是发号施令之人的感觉,或许是昭羽出身皇族的天生威仪,而随散的自己向来也不太在意这些。两人相处,闲来斗嘴,有时也漫谈风俗民生,这种似友非友的微妙关系让一路走来少了许多沈闷。像今晚这名大汉实在不识好歹,若不是自己及时出现,只怕他现在已横死在昭羽掌下,到那时候,就算我们走得了,也必然要平生不少波折。思及此,我不由暗松了口气,疲惫也随之漫涌过来,眼睛不由缓缓闭上,沈沈欲睡……
“这一路上……”身後传来低喃。
“什麽……”想要听得更分明些,浓浓的倦意却不容我集中注意力,双眼很快因撑不住而合上,意识陷入沈沈黑暗之中。
身後却有人辗转反侧,凝望著窗外的星空彻夜未眠,神色先是阴沈疑虑,尔後缓缓放霁,终於豁然开朗,带著一丝笑意入睡。
既然已决定面对,便要不惜一切去做好它,纵使知道现在的自己或许并没有这个实力,为了生存也要放手一搏,而这一路上,幸好有人与自己斗嘴,让自己没有时间去思考那些前路的莫测与黯淡……
8
待天色微微泛白,我们便离开客栈。一路出了漠阳府,马匹在树林里时快时缓地前行。听昭羽说昨天下半夜突然下了场雨,莫怪晨起的风吹在脸上也冷了许多,看他的脸色似乎昨晚没有睡好,与神清气爽的自己正好形成鲜明的对比。询问了一下,却只得到他含糊不清的答案,便也不去深究了。
“今天天气真不错。”旁边的人突然说道。我抬头望了望,天未放晴,哪来的不错?
“不用再走多远就是中州了吧。”我瞟了他一眼,没有回应,这句话自起程以来他已经说了不下三次。
“你怎么会想去中州,如果要论繁华,首屈一指应该是苍澜吧。”
“因为那是我的故乡。”轻描淡写地带过,不待他再发问,我侧头看向他那微有些倦色却强打着精神的脸孔。“你没睡好吧,怎么还这么多话?”
“不多说点话我就会因为打瞌睡而不小心摔下马了。”说话间,仿佛要印证自己的话,身子还不由得滑了一滑,幸而手马上紧紧抓住了缰绳。
我笑了出来,摇摇头将注意力转向前方的道路,树林本不适合骑马,幸好这里还不算崎岖难行,只是速度得放慢些。此时树林里除了身下的马蹄声和清脆的鸟鸣,便不闻其他,更显林内寂静。
昭羽却缓缓地挺直了腰,脸上的疲惫一扫而空,头微微侧着,显出倾听的神色,半晌望向我道:“似乎有人向这里疾步而来,武功还不弱。”
他知道我内力不济,便一边倾听一边向我解说道:“大约有五六人的样子,轻功也很好,正朝我们这边……咦?”俊秀的双眉狠狠拧起,昭羽露出些许惊讶的神色。
“身着黑衣,头戴面罩。”我苦笑着接下去,不用他说了,来人已经站在我们面前。眼睛以下全被黑布罩上,只有双目正散发着寒光,那是一种久历杀人者的目光。手中握着似剑非剑的兵刃,布法也有些奇怪,看起来就不像中原的武功。我与昭羽对望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出了凝重。无论他们是什么来历或目的,冲着我们来的这一点已经不容置疑了,当要之急是如何脱险。
然而我还是企图不放弃最后一点希望,清咳一声对着那些人道:“请问诸位是哪来的,我们只是平凡的老百姓,若要钱财的话尽管拿去,但请不要伤害我们的性命。”昭羽对我这种示弱的表现很不满地瞥了一眼,我却故作未见,没有理会。或许他一个人对上两三个绰绰有余,但在这么多人的包围且加上一个我的情况下,怎么看也不会乐观。
那些人相觑一眼,又望向我们,视线来回地在我与昭羽之间游移,最终在昭羽脸上定了下来,其他人一步步朝他逼近,而剩下一人朝我走来。这下已经完全明白这些人的目标是昭羽,而我只是那个无辜的附带品。昭羽那边已经开始打了起来,而我只能微微苦笑地看着那人朝我走过来,顿觉前途一片黑暗。
昭羽抽出腰间软剑,不待他们靠近便自横扫过去,寒刃扬起的剑气令那些人不由略略退了几步,他利用这个空隙朝我这边漫卷过来,剑尖对着我面前的那人刺过去。那些人很快反应过来,不多时已形成一个以昭羽为中心的圈子了,尽管他们出手之间招数诡谲,但昭羽的武功要比他们高出不少,所以只顾着攻击昭羽,倒落下了一旁的我。
这个时候逃跑似乎也不怎么义气,我只好摸摸鼻子自认倒霉地站在一旁,仔细观察起那些人的路数。
“你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走!”昭羽趁着挑剑的空隙朝我吼道。
“然后留你一个人在这儿?待会不还得回来帮你收尸。”不去看他因自己的话而瞬间铁青的脸色,我兀自站在一旁没有移动脚步。昭羽的武功虽然高,但却抵不过五六个人长时间的消耗,何况他们本也不弱于昭羽多少,与其两个人一起死,倒还不如留下来,或许能从来人的招数上看出一些端倪,从而得到一线生机。
“万法无踪,拜月为尊。”看着他们诡异的步法,仿佛飘渺无踪却可以在下一刻置人于死地的手段,转过无数念头的脑海突然就冒出这样一句话,惊讶的声音随后脱口而出:“拜月府!他们是西域天都十二府的人!”我相信他们也听到了我的话,因为那齐齐攻向昭羽的薄刃滞了一滞,相互对望的眼神中闪过一丝诧异,想是对我道破他们的来历而感到吃惊。然而这一迟缓已经足够,昭羽很快找到了反攻的机会,右手挽起六朵剑花朝六人漫卷过去,削长的剑身掠起一丝青芒,寒意沁骨。“拜月府的武功最擅长在这种复杂的林内迷惑敌人,只要站在原地不动,就不会被他们的身法所惑。”我一边提醒着昭羽,一边将自己所知全部在心中思索一遍。“天都十二府的武功向以阴柔为主,柔若浮水,而惟一能克水的只有土了。”
“废话!难道你叫我土遁!”昭羽的嘶吼让我不由笑出了声,看来精神不错,还可以撑上一阵子。“很快就会有办法了,你再拖住他们一下。”
费力地以几乎是平生最快的速度在泥地上画了几个符号,摆上四块石头,再在旁边插上几根枯枝,依着方位的顺序撒下一把树叶,巡视了一周,这才对着昭羽道:“你将他们引到这里来。”我对昭羽所讲的,是曲水附近村民常说的一种方言,昭羽在那里住过不少时日,也大略听得懂,所以无须顾虑让那些黑衣人听得懂。
昭羽点了点头,作出渐渐不支的姿态,边后退着朝我所指的方向而来。待到退及坑前数尺,蓦地向后飞掠,越过整个阵势,落在我身旁,而此刻暴露在黑衣人面前的,则是我那个奇形怪状的阵法。昭羽看得眉头一皱:“这个就是阵法?你确信能够挡住他们?”
我耸耸肩,“第一次用,我也不太清楚。”“什么?”他一听这话眉头又挑得老高,刚想说什么,那边的黑衣人已有四个被阵法困在其中,先是茫然四顾,而后不知看到了什么,竟挥剑向自己人砍去,还有一个人及时顿住了身形,看着里面同伴互相残杀的景象,眼神又惊又怒,长剑一颤便向昭羽刺去。
昭羽脸上噙着淡淡冷笑,手中轻轻一震,便自迎了上去,岂知黑衣人的目标并不是他,半空中身形一转,凌厉的剑气挟着破空之声朝我这边袭来。不及反应,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剑尖离我越来越近,几乎已经可以想见自己身上被捅出一个大窟窿的模样了。
耳畔蓦地有物体飞掠过,锵的一声正好弹在黑衣人的剑尖上,生生将那剑身弹得一偏,解救了我的危机。此时昭羽已及时回身挡住了黑衣人的攻击,两人缠斗在一起,少了其余的四人,他显然轻松不少。我举目四望,绿叶婆娑,枝影摇曳,却什么也没有。
不一会儿功夫,昭羽已一剑刺穿黑衣人的咽喉,转身朝我这边走来。“你没事吧?”我摇摇头,“方才有人救了我。”
“是谁?”
“我也没看到。”
“别管那么多了,这些人要怎么处理?”他指的是还被困在阵内的四个黑衣人,此刻他们身上早已伤痕累累,就算不去落井下石,他们也自顾不暇了。
“他们是拜月府的人,只是我很奇怪,西域天都一向与中原少有纠葛,他们怎么会到中原来,你又怎么惹上他们的?”脑海里有无数疑问,让我不得不皱起眉苦苦思索。
“这个我也许倒知道一点线索。”他冷笑出声,带着淡淡的杀意,看的我不由一震。“二哥的府邸常有西域异人往来,而他母亲瑜妃与我母亲素有恩怨,这次父皇诛沈氏家族,他想必认为机会来了,想趁机落井下石吧,哼,真是一贯的不长脑子!”昭羽轻哼一声,摆明了不将那人看在眼里的不屑。“不过他能这么快发现我的行踪,倒不得不赞许一下呢。”
眼前的昭羽与之前那个任性却飞扬的少年有了很大的不同,我为他语气中突如其来的沉沉阴冷而感觉全身不舒服,便不觉想要转移话题。“既然如此,那这几个人你想如何处置?”
“既然他们已经对我们构不成危害,我也就没必要为了他们而弄脏自己的手,让他们继续困在这里,我们赶路便是。”昭羽的表情微微一敛,先前的阴沉仿佛全然不见。我点头同意,这个阵法两个时辰之后会自动失效,无论如何,能够不伤人命自然是最好的,但昭羽之前的转变让我微觉得有些不安。“你怎么了?”见他奇怪地望向我,我摇首,甩开心中的疑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