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素————流双
流双  发于:2009年06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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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我劝你不要知道的好。”
“为什麽?”
“因为作为一个死人来说,他没有任何价值。”我冷笑,“一个死人,能对我们活著的人做什麽?”
“喝?”洛景云笑著摸摸鼻子,“说的真不错。”
我抱著我的琴慢慢离开。
三天,他给我三天时间收拾。
我回到我居住的屋子,想到要离开我所熟悉的地方,再也不能在满世喧闹的鸟鸣声中醒来,没来由感到一阵落寞。
“这样好麽?跟著那个人去?”
西妈妈出现在门口。
“有什麽不好?”我歪著头问。
“他知道暮莲嫣童,就不怕…”
我怔忡地望向窗外漆黑的夜空,没有半点星星。
“他并非善类,我不答应他会找你麻烦。”
“我还怕没有麻烦上门呢。”西妈妈嗤之以鼻。
我笑了,走过去,慢慢从她脸上掀开那层人皮面具。在我眼前出现的西妈妈真正的脸,赫然是一张出水芙蓉般美丽无暇的成熟女人的脸。“涧灵,我不能总是躲在这里一辈子,也不能老是依靠你。有些事,如果不自己去面对,即使我活著,那也只是活著而已。要摆脱心中的伤口,也只能靠自己。这些话我不只是对自己也是对你说的,你可明白?”

“可是…我担心…”
“放心,我可以应付。看著吧,没几天他就会厌倦这场替身游戏放我回来的。说不定,我还能从他身上得到不少值钱消息呢。”我抿嘴给她一个安心的笑容。
“…我有点後悔接下这宗生意了…总觉得拿你去冒险会出事…”
我叹息一声,抱紧了她,“没事,我好歹也是七层楼的人,没那麽不中用。”
“嗯。”
安抚著怀中的人,但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这一场赌局我到底有几分胜算。

采素(二)

1
午夜梦回,我又来到了那地方。
涓涓细流,鸟语花香,雕梁画栋的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地建在碧波荡漾的湖水中。湖里开满的各色各样莲花间,宽大的翠绿荷叶上滚动著晶莹剔透的水珠,每每折射出七彩光芒来。一条从谷外曲曲折折延伸进来的长廊连接了所有的建筑。而湖水中央,那栋和其他建筑分开而立的水榭,白色纱浪翻飞之下,总会传来回荡天际的美妙琴音,反反复复,只一首《水妖花莲》,引来蝶舞翩翩。

轻纱被风掀起,重重纱幕之後,一名少年无神弹奏著。他的眼神冰冷空洞,脸上没有丝毫表情。然而,他手指下却可以弹奏出世上最美的乐曲。
蓦地,他突然停下弹奏,脸慢慢转向门口某一点。
“见到我来就不弹了?”黑影一团似的人轻轻笑著,渐渐接近少年。少年不语。
“怎麽?就这麽不愿意和我说话?”
少年仍不语。但是,少年直直望著来人的眼神却透著一点莫名的情绪。说不出是恨是憎。
“最近交待你办的几件事都不错,你说我该给你什麽奖励才好?”来人状作托腮,似乎真的在思考。
“我不想要什麽。”少年终於开口说话。
“哦?不是一直想要我爱你麽?”
少年直愣愣看著来人笑得可恶的脸庞,脸上泛起一阵紫红,那是因为感到羞辱产生的情绪反应。
每当听到这话,少年心底才愈合不久的伤口又被生生撕裂,痛不可遏。
“可是,你看,我已经这麽宠爱你了,给了你别人没有的东西,比任何人都更爱你。你还有什麽不满足?是不是因为我冷落你了?那麽,现在我就好好补偿你吧。”
少年任凭那副身躯覆上来,没有闭眼,直到来人的容貌完完全全暴露在他眼底──一张世上绝无仅有的惑人的脸。
“啊──”
我再次从梦中惊醒。
又做到那个梦。
奇怪,那久久缠绕我的恶魇已经许久不曾出现了,可如今却回到我的睡眠中来?为什麽?难道是某种不祥的预兆?
不,不会的,蝶谷全然烧尽,再没有让我害怕的东西了。
我翻身坐起,今夜已不成眠。
环视身处的陌生环境,不能不说那个叫墨稷的男人对我还不错。位於这座名为“归燕山庄”的宛如城池般广袤的不起眼的一小角,“水莲斋”显得格外宁静。听名字就知道,这座建筑为暮莲嫣童而设,想把他当成珍宝一样深藏在山庄最深处,如今却被我鸠占鹊巢,证明墨稷已经接受了心爱之人死亡的现实。

然而,我终究不过是个替代品,因为我没有暮莲嫣童的美貌姿色──尽管对一个货真价实的男人而言,有出众的姿色并不是件好事──相反,我还相当丑陋。布在我大半张脸上的暗红色胎记,就像是我的护身符,把我同那些人们隔离开,让我感到安全。

好几天了。
自从墨稷将我带回他的山庄,丢进这座水莲斋後不闻不问好几天了。他似乎在挣扎,想在现实和虚幻中取得一个平衡。怎麽可能?我不禁嘲笑他的愚蠢。
如果真能取得一个平衡,我怎麽还会受恶魇所困?说到底,不过是作茧自缚的事,却偏偏难住了所有人。谁要是能从这困境中摆脱出来,便是超然的、脱俗的。我并非神,所以不能免俗,只能流俗。

刚从恶梦惊醒,身上被冷汗浸得透湿,黏在身上好不舒服。
忽然想起屋後栽满莲花的水池,我站起身走出门去。
徐徐夜风吹拂过额前,我踏在空无一人的回廊之上,踩出一阵阵轻响。没走几步,眼前赫然是一片明月映荷的皎皎景致。我踏下台阶,走到池边,伸出脚尖撩动清澈见底的池水。
清凉适意。
我慢慢走近那片池水中,轻快地在其中游曳。
被水流包围著的感觉,很平静,很舒服。“嗯…”我发出满足的叹息。
然而,在我还没发现有人靠近的时候,一具温暖的身体就这麽从後面猛地抱住了我。
“无泪,无泪,是你麽?”
我僵直住,身後的人的气息充斥在周身,敏感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这具早已被那男人调教得无可救药的身体,在这清凉的水中竟然也无法幸免。
“死心吧,你以为逃得了吗?这辈子你的身体都是这样,离不开男人了…”
那男人仿如催眠般的语音在我耳边重新回荡起来。
不不不,已经过去了,什麽都过去了!
我一把挣脱身後人的钳制,转过脸来面对他。清冷的月光可以把我这张脸好好展现出来:“墨稷公子,好好看清楚了,我不是你朝思暮想的‘暮莲嫣童’蝶无泪!”

2


清风在我们之间的水面上刮起一层波澜,他看著我,怔然。
“你是谁?那麽你是谁?这背影、这身姿?还有这眼神?许多年以前,我看见的不是你麽?也在这样的月色之下,我看见,你在一个男人的怀中辗转呻吟,心痛得几乎要破裂,但你却在眼瞥见我後给我一记妖媚的微笑……那不是你,却是谁?”

“你把我同他搞混了。清醒一些吧,墨稷公子。”我淡然地说著,想从他身边游回岸上,不料被他有力的双手重新拖回他怀抱──那种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不,我不要再失控了!
“放开我!快放开我!我不是他,我不是蝶无泪!”
“我不知道,…你是他或者不是他,我不知道啊…”他将头埋在我胸口,总是没有感情的他居然在我怀中痛哭起来。
他是真的爱著暮莲嫣童,他是真的爱著蝶无泪。
我停止挣扎,心里忽然涌起奇怪的伤感来。我很明白他的感觉,知道深爱著一个不爱自己的人有多麽痛苦,更何况,所爱之人已经从这个世界上永远消失再也看不到了。能让他这样一个强势的人哭出来,可见他投入的感情之深。

想到此处,我不由得抱住他的头。
罢了,一样是做替身,权当尽替身的本分,偿他心愿。就此一夜,趁著他还分不清什麽是真什麽是假。今夜过後,他依旧是他,我仍然是我。
“墨稷,抬头看看我,我是谁?”
他依言抬起头,眼光迷离。
“我在做梦麽?是你,无泪,是你…”
“对,这是一个梦,醒来便会消失。”
我慢慢褪下身上的单衣,任自己赤裸在他眼前。
我在他眼中看到一个被朦胧光芒所笼罩的我,额头上的胎记消失得一干二净,露出原来的脸庞──我一辈子都不想见到的脸庞。可是,在今夜,被月光所笼罩的我,竟然是前所未有的圣洁。

“墨稷…”我微笑著迎上他热切的唇,任他如狂风暴雨般侵袭我的身躯。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激烈的动作,四肢交缠,我的头向後仰起。水面随著我们的震荡泛出一层又一层波纹,激起一片又一片浪花。

“啊…”
我发出美妙的呻吟,这呻吟曾让所有男人疯狂。
早在许多年以前,我就很擅长在男人身下婉转承欢。无论是出於虚情还是假意,只要男人碰触,我就会有感觉。妩媚的姿态,呻吟声,身体淡淡盈出的诱惑的香味,纤细的腰肢自然而然就知道该怎麽去承受男人的欢愉。白洁额头淡雅的眉间,一朵宛如莲花的朱砂红痣在激情时会显得格外丽。

这一切,都拜那男人所赐。他说,在蝶谷所有人当中,他最满意的人是我;他说,他需要我这可令天下人臣服的美貌;他说,他会给我无比的宠爱。他说,“死心吧,你以为逃得了吗?这辈子你的身体都是这样,离不开男人了…”

是的,他说的没错,我这身子终究还是离不开男人了。
“无泪、无泪…”
是谁的声音在我耳边回响著,我不知道,你是谁?我不知道。我所能感受到的只有强烈的感官上的刺激。呼吸的方寸之间,竟是从我身上散发出的淡淡的媚香。
不知人的记忆可以延伸到多远。但是我却清楚地记得我三岁时候刚踏入蝶谷的那一天,漫天狂飞乱舞的蝴蝶美丽多彩,无数和蝴蝶一样漂亮光鲜的美丽男孩们穿梭在蝴蝶之间,丝毫不比那些美丽的小东西逊色。那些孩子,有的已是翩翩少年,有的却比我大不了多少。蝶谷的管事将我带到那男人的居所──踏过一条竹林中蜿蜒的幽径。

那居所我後来又去过无数无数次,他们说唯有我才能随意进入素来被称为是蝶谷禁地的“螟蜒居”。
当我走进螟蜒居,第一眼看到那男人时,我惊呆了。那是怎生一副容貌啊!我从未见过那麽美丽的脸,无论是那时候还是之後的许多许多年。脱俗的美,妖冶的,几乎在一瞬间便可将人的魂魄轻易夺走。我无法移开我的视线,直勾勾盯著他看,他也不恼,微笑问我:“柳嫣给你取了什麽名字?”

柳嫣是我的母亲。
“念儿。”
“念儿?”男人露出一个靓丽的笑容,直到以後我才明白他的笑容中包含著多少讽刺的、嘲弄的意味。
“从今天起,你就要继承‘暮莲嫣童’这个名号,不需要这麽愚蠢的名字…无泪,蝶无泪,是你的新名字,听到了?”
他似乎对我的名字很不满意,为了让他能够继续向我微笑,我点头答应,“听明白了,我叫无泪,蝶无泪。”
他果然高兴起来,冲我招招手。我走近他,他一把我抱起我。可是,和我想象中的温暖大为不同的是,他的怀抱很冷,非常冷,几乎感觉不到他身上的体温。我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今年几岁了?我想想,该有四岁了吧。”
“三岁,过几个月才满四岁。”
“真聪明。虽说太聪明的孩子容易夭折,不过是你的话,我倒希望你能够尽量聪明。”他冰冷的手指拂过我脸颊,轻轻划上我的额头、眉毛、鼻梁、嘴唇…最後,他抬起我下颚,让我的眼与他的深深相对。“以後,你会长得很美很美,说不定会比我还要出众。这话我只对你说,而且只说一遍:今後蝶谷会由你来继承。所以,我要把所有东西都教给你,你要好好学。如果你听话,把我交代的事都做好了,那麽我就会很爱很爱你。你要我爱你麽?”

“要,我要你爱我。”我说。我心头全都被他那句他将会爱我的话占满。三岁的我,尚不能分辨那无比美丽的容颜之下,有著多麽黑暗的心。
他听著我毫不犹豫的回答,笑得更深。我痴醉地看著他笑,觉得他是世上最完美的人。
“既然这麽听话,我就来好好爱你吧。”
他在我耳边轻声细语,我被他温柔的言语薰得微醉,却不知等待我的是地狱。
“无泪、无泪,我终於…得到你了…”
墨稷低哑嘶吼,得到了满足。
我轻轻将他抱回池边,“睡吧,墨稷,睡吧。一切都是梦,都只是梦而已。”
看著他慢慢闭上眼,昏昏睡去,我才起身。
“嘶…”
衣摆竟然被他牢牢抓在手里。
我不禁失笑。他竟这麽害怕我离去?
“墨稷,试图忘掉爱著蝶无泪的事吧…蝶无泪,他既无心也无情,他和那个一手调教出他来的男人一样冰冷。所以,忘了这个死掉的人吧。”
我撕裂衣摆,头也不回转身离开。
“墨稷,这一切都只是你的梦,如此而已。”

3


早晨起来的时候,隐隐约约听到外头丫鬟侍从们吵吵嚷嚷的,懒得理会。偏偏他们还嫌不够大声般站在我屋子的窗口下说话,要想不听都难。
“爷昨儿个也没喝多少酒啊,怎麽就醉倒在池子边睡了一夜?捏著块破布抓著人问是不是什麽泪,好像中邪似的。”
“昨天夜里,好像真有些邪门,有人看见爷和一个穿白衣的影子在养荷的池子里闹腾。莫不是爷见了鬼?”
“瞎说什麽呢,这座宅子少说我们也住了有十来年了,怎麽没见有鬼?”
“不是那麽个说法,你瞧,屋子住著什麽人…”
“说起来…也是这琴师来了爷才变得不太一样,莫非…”
我暗暗好笑,居然疑心我是什麽不干净的东西。不过,若说我是什麽的话,也许算是狐狸精吧,专门诱惑男人的那类,呵呵呵呵…
“有空在这里闲聊,还不去给爷备醒酒汤?要是爷醒不过来,我拿你们试问!”
“是,大总管。”
犹如戏子刚上台没唱两句就被人赶下,我心里听得正高兴的时候却来打搅,好生没趣!
打个哈欠,既然今天也没我的事儿了,不如再睡一下,好悃呢。
“素先生可起了?”
还未待我闭眼,大总管的问话带著敲门声传入我耳中。
“怎麽?你家主子要我去弹琴?”
“素先生不必套我话,刚才那帮小奴才的话先生也听到了,主子仍旧浑浑噩噩的没个清醒。先生开门,我自有话要说。”
我叹口气,翻身从床上起来,披了件外衣赤脚给大总管开门。
归燕山庄的大总管柳秋延,是个才不过二十来岁的青年,一张脸美丽得有些不似男人,眉目间依稀像当年的蝶无泪。从踏进山庄大门,第一次见到这名出门迎接墨稷回来的大总管,我就明白了,他也不过是个替身,是蝶无泪的替身。可笑的是,这名替身还爱上了深爱著别人的墨稷。

世间事,总是难料,命运绕了一个圈才让人知道原来是起点也是终点。
柳秋延看著我衣著凌乱又赤著一双脚,秀丽的眉头微微皱起,仍然好脾气地什麽也没说。
“说吧,找我来究竟有什麽事。”
柳秋延默默从怀中掏出一块布,递到我面前。我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什麽意思?”
“爷手里攥著这个一直不肯松手。听说昨天有人陪著爷过了一个晚上,我想这块布的主人也许就是爷念念不忘的人。”
“所以你就要凭著一块布把人找出来?”我轻笑,“即使如此,你也不该找到我房里来吧,瞧瞧我的脸,你认为我像蝶无泪吗?你的爷会看上我吗?”
柳秋延咬了咬唇,脸上仅有的一点血色都被我几句话说得丝丝褪尽。
“你说得没错,谁都不会想到你和昨天的事有什麽关系,如果不是被我看到的话。”
我猛然眯起眼睛,倒想看看这个极其标致的大总管怎麽威胁我。
“我要知道你是谁,到归燕山庄出於什麽目的。”
“你认为我该是什麽人?”我浅笑。放在以前,恐怕这个深爱墨稷的人都会为我迷醉。
“这正是我想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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