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衔玉闭了闭眼,沉默须臾,低声呢喃,“姜嫄……你对我……”
他喉结艰涩地滚动,几乎从唇中硬生生挤出剩余几个字,“当真……没有半点……喜欢吗?”
姜嫄听到他的问题觉得脑袋疼痛。
本来在山路上走了一天,疲惫至极,她现在只想好好睡个觉,不想纠结什么爱不爱的。
先是被拒之门外不说,此刻深更半夜不好好睡觉,又要被问这么矫情做作的问题,这是在演什么言情小说嘛?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她最后一点敷衍的耐心都消失殆尽。
“谢衔玉,你我之间都成婚几年了,你现问这个不觉得太迟了吗?就算有喜欢,这么多年了也消磨没了。”
她褪去了先前那层虚假的温柔,就显出了本性的冷淡凉薄。
连自己都不知道爱的人,又怎么可能会爱别人。
“……不过我记得我们是包办婚姻,连那点喜欢也没有吧。”她唇角讥诮地扯了扯,每句话都精准扎入他早已血肉模糊的心脏。
周遭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
谢衔玉缓缓闭上眼,将眼底翻涌的血痕与不甘关进黑暗中。
唯有鼻尖的酸涩难以控制,冰凉的液体无声溢出紧闭的眼眶,顺着苍白如纸的脸颊流淌而下,悄无声息地坠入冰冷的锦缎枕畔,如同玉山倾倒的最后一场无声雪崩。
这失眠的症状大概会传染。
姜嫄在床上翻来覆去好几遍,闭上眼睛又睁开,眼皮如千斤,困意深重但就是死活睡不着。
谢衔玉被她伤透了心,侧过身背对着她,用沉默的脊背将她隔绝,也不愿意搭理她了。
她睡不着就开始胡思乱想。
蓦然想起在月亮湖看见的旖旎画面,嘴上说着对姬银雀不感兴趣了,但平息了好几日的欲/念,此刻如湿冷的藤蔓,渐渐缠绕在心尖,开始蠢蠢欲动。
姜嫄不安分地支起身子,悄无声息地缠着谢衔玉冰凉的身躯。
她温热的呼吸洒在他的脸上,“谢衔玉……”
姜嫄声音又变得黏腻如蜜,像是在撒娇,又像是在命令。
谢衔玉浑身倏然紧绷。
他是完全不想理会她的,他又不是没脾气的泥人。
一连几日的冷漠对待,外加今夜这场对话足以叫他心如死灰。
这世上能像姜嫄这般没心没肺的能有几个。
半个时辰前掷地有声的厌恶犹在耳畔,转瞬就向他求/欢。
这世上大概也只有她了。
谢衔玉眉心一跳,掐住了她的腰肢,力道重得几乎要捏碎她,也阻止了她进一步动作,“不是说讨厌我吗?你去找别人,去找沈眠云,还是姬银雀都可以。”
姜嫄没耐心听他多话,弯下腰迫近,细白的手臂缠上他的脖颈,堵住了他的唇。
唇齿交缠,那吻带着急迫,甚至有几分粗暴地碾过他的唇瓣。
喘息间隙,一声黏腻的,近乎气声的谎言落在他唇上,“他们哪有你好……”
谢衔玉起初牙关紧闭,然而姜嫄比以往热情数倍,他的理智一寸寸被侵蚀,带着近乎自毁的沉沦,开始若有若无地回吻她。
他微弱的回应也足以将她的燥意形成燎原之火。
可这升腾起的兴奋,却并非因他而起。
迷离的视线里,她恍惚看见了月色下浸在湖中的身影,湿透的黑发贴在脖颈……冷白肌肤……姬银雀那张美得惊心动魄的脸庞仿佛就浮现在眼前。
癫狂的云雨终于抵达了尽头。
姜嫄被谢衔玉颤抖而紧密地拥在怀中,似乎融为一体。两人散乱的乌发交缠在一起,她瘫软着,迷蒙失焦的眼神越过谢衔玉,心不在焉地落在窗外黏稠的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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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还有一更晚点,我先去写个作业
天光初透,熹微朦脓,姜嫄就被外头的动静给扰醒了。
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昨晚折腾了大半宿她也没怎么睡好,此刻周身浸透着挥之不去的颓丧。
昨夜送饭的苗女已经来叩门,细声提醒早饭已经准备好了。
姜嫄收拾妥当,踏出屋门,目光掠过一群苗女,骤然被苗女们的鲜妍装扮所吸引。
她们头上戴着玲珑银冠,身着繁复彩裙,华光流彩。
她仔细问过才知道,每逢春夏交汇之际,苗寨都会举办一场盛大的祭祀活动。
苗人当天会穿自己最华美的衣服,向祖先和神灵虔诚祈愿,祈求来年五谷丰登,风调雨顺。之后就是围在一起载歌载舞,互生情愫的年轻男女也可借此良辰互相求爱。
姜嫄对这祭祀活动却提不起多少兴致。
昨夜姬银雀那毫不犹豫的拒绝,让她到现在还在为此恼火。
她又忍不住问苗女姬银雀的下落。
苗女只说圣女祭祀繁忙,嘱咐她自行便是。
这轻飘飘的推脱,无异于火上浇油,姜嫄心里头郁气更盛。
她用罢餐食,走出院落,一路顺着苗寨道路挨个询问圣女住所。
幸好苗民都很质朴又好客热情,姜嫄没废多少周折,就顺利找到了姬银雀的住所。
这还是姜嫄第一次到姬银雀的院落。
此地与她想象里的重兵把守,阴森可怖截然不同。
姬银雀家门的墙头紫藤如瀑,门前小莲塘里莲花并蒂开,粉白相映,院门虚掩,周遭清幽僻静,竟没有一人看守。
她索性大摇大摆地走进去,恰好撞见了盛装打扮的姬银雀。
他同样高挽银冠,穿了身绣着繁杂纹饰的暗色长裙,胸前垂下的流苏银坠层层叠叠,随着步履轻轻摇曳,耳垂的银坠子亦来回晃动着清光,乌发间编缀着数缕细辫子,衬得容颜愈发出尘绝绝。
但这惊心动魄的美人,此刻正把玩着一条通体碧青,獠牙微露的毒蛇。
那冷血之物盘绕在他的素白手腕上,嗅到了陌生人的气息,嘶嘶的吐着殷红的蛇信子。
姜嫄瞬间魂飞天外,她下意识恐惧这种有毒还会咬人的动物,连连往后退了好几步。
姬银雀早知道她怕蛇,却也没料到她会胆大包天突然闯进来。
他眸光微动,倒是没拿蛇戏弄她,只是默然将青蛇顺进了一旁的陶罐中,手指与冷鳞划过的瞬间,有种难以言喻的蛊惑和危险。
“这院子里不仅有蛇,还有蜈蚣,蝎子,随时出没,不想被咬就趁早离开这里。”
他声音清冷,话语中已经有逐客的意思。
姬银雀自认为昨夜与姜嫄已经把话说清楚,他也不想再和她继续纠缠不休下去。
姜嫄早知道他是令人闻风丧胆的用蛊好手,手上不知沾了多少条性命,但亲眼见他抚弄毒蛇,这还是生平头一遭。
她压下恐惧,梗着脖子道:“我不走,凭什么你叫我走我就得走,我要是被这些东西咬死了,你给我赔命就是了。”
“你这人可真是不讲道理。”姬银雀并不喜欢将自己的阴暗面暴露给姜嫄看,更不喜欢让姜嫄看到他与这些毒物打交道。
他不再多言,径自抬步,走出了院外。
裙裾飘动,银饰相撞,发出一串清越好听的声音。
“等等我!”姜嫄连忙跟上了他,快步与他并肩同行,“你要去哪?”
“随意走走,不知去处。”姬银雀随口回答,目光投向山间缭绕的薄雾。
山路蜿蜒,姜嫄很快走得有些吃力,跟在姬银雀身后。
“我且问你个问题,是不是有种蛊虫,可以让死尸死而复活,但那尸首靠吃生人血肉为生?我想问……怎么样能把这个蛊虫拔除?”
姜嫄现在只要想起下蛊这事,就会想到失心疯的裴怀远。
上次在裴府几乎给她留下了心理阴影。
裴怀远现在每天浑浑噩噩的,得了失心疯般,成天也不上朝了,就守着个死孩子。
姬银雀步履不停,声音平静无波,“无法拔出,只能将尸首烧了,否则长久下去喂尸首血肉的活人,也就是身怀母虫者……也终将油尽灯枯。”
姬银雀走在山路间,山风拂过他耳畔的耳坠,相互碰撞发出细碎的叮铃声,与令人毛骨悚然的话语交织在一起。
他语气平淡,也没有追问姜嫄,只回应姜嫄问题。
不过是姜嫄问一句,他便答一句,字句简略,绝不多说半句话,吝啬至极。
谈不上刻意疏冷,但也绝对没有半分热络,与前世的姬银雀大相径庭。
初夏的山间,野蔷薇花香阵阵,蝉鸣声此起彼伏,夹杂着山涧流水匆匆声。
“姬银雀,你是不是讨厌我?”
姜嫄站在山径上,声线有些发颤,语调里却是不加掩饰的偏执。
她在宫中习惯了被众星捧月,早将所有人爱她视为呼吸般理所当然。
姬银雀刻意的冷淡,让她平白生出被辜负的委屈。
明明他以前不是这样的,他以前很喜欢她也很爱她。
为了给她补身体,他割肉入药。
为了证明他爱她,他给自己种蛊,将自己制成傀儡,只要她想就可以操纵他。
她越想越委屈,眼泪也如断了线的珍珠。
姬银雀回过头,便撞见这始料未及的场面。
姜嫄无声哽咽着,泪水涟涟,瞧着可怜兮兮的。
“这好端端的,怎么掉眼泪了?是谁欺负你了。”
姬银雀停下脚步,目光凝在她脸颊的泪痕,眸光微暗。
“除了你还能有谁!还不是你欺负我,你不喜欢我,你讨厌我。”姜嫄的指控近乎无理取闹,泪水婆娑地控诉着他。
理智上告诉她,现在她和姬银雀还是刚见两面的陌生人,他不喜欢她很正常。
但情感上,她就是不能接受姬银雀对她冷淡,他分明说过对她是一见钟情!
他凭什么不喜欢她,他从来都是她的!
姜嫄习以为常霸道地侵占着他,把他当成自己的所有物。
姬银雀静静地望着她,绣着银蝶的裙摆,随着风轻轻晃动。
他给她当了那么多年的玩物,喜欢她几乎成了病入膏肓的本能。
就连挺着孕肚被她囚在昏暗潮湿的死牢中,身体鞭痕交错,血污浸透衣衫,他这具残破的身子,还能对着她不知廉耻地……燃起欲/火。
怎么可能不喜欢她。
他只恨自己爱得太低贱,被人弃如敝履。
姬银雀缓缓启唇,声音沉哑,“若我真不喜你,就不会在瘴气林救下你,吃力不讨好反被你怨憎。”
姜嫄咬住下唇那片微微的红肿,恨恨地瞪他一眼,“那你对我这么冷淡做什么?昨夜我辗转难眠,脑中尽是你,你有念着我吗?”
那灼灼目光似要将他的心剜出来看个分明。
一声极轻的,几乎带着嘲弄的笑,从姬银雀花瓣似的薄唇溢出,“你想着我……与你那夫君……颠鸾倒凤吗?”
他睫羽微垂,说出的话,与外表的圣洁出尘截然不同。
姜嫄愕然,生生僵住。
她终于觉察到他的不同之处,眼前这人完全不是上个存档任她泼墨的白纸一张。
姬银雀是心肠蛇蝎不假,但却根本不懂男女之事,懵懂到遇见她之前他连自/渎都没有过。
而现在,他却能将床笫之事说得如此直白。
谁教的他?!
敢情是她晚来一步,他已经有心上人了!
姬银雀不知姜嫄心底弯弯绕绕,他想起过往的种种不堪,唇畔的微末笑意逐渐冷却。
他不愿随她回宫,不过是心底梗着迈不过去的坎。
上一世阴冷的宫殿里,他腹中尚未成型的胎儿成了块死肉,随着生命的流逝,连微弱的胎动都消失不见。
每一口呼吸都扯动着腹腔的剧烈疼痛,血水浸透了绣着鸳鸯的锦被,生命迎来了尽头,又强撑着口气……等姜嫄。
耳畔遥遥传来宫人模糊的议论,“陛下新晋了位贵君,正是热切的时候,不愿意过来污了耳目……他快死了,这毒可真厉害,一尸两命啊……”
姬银雀犹坠地狱。
她连来见他最后一面都不愿意。
不敢奢求她对他有半分真情实感,好歹……好歹他也拼了性命,为她诞下六个子嗣,总该换来些微末的情分。
她连这点情分都不顾。
琼水给他下毒,她不是不知,却还是晋升杀人凶手当了贵君。
心如死灰,莫过于此。
此时此刻,他望着这双曾让她万劫不复的泪眼,灵魂深处翻涌着那夜的剧痛。
姬银雀好不容易从痛苦的噩梦挣扎出来,迎面就撞上了姜嫄那双淬了毒似的眼眸。
她冷笑一声,眼底怨毒几乎凝成实质,“哼,我说你怎么变了许多,原来是你喜欢上了别人。”
“……喜欢别人?”
姬银雀错愕一瞬,旋即心底一股被冤屈的怨气不可避免地顶上来,烧得他心口隐隐作痛。
他掏心掏肺地喜欢她,到头来还要被她这般污蔑清白。
姬银雀眼底里漫起雾蒙蒙的水汽,不仅是被她气狠了,也是委屈到了极点。
他不愿再多言,猛地一甩袖,转身便走。
“喂,你走什么。”姜嫄提着裙裾追上了他。
两人一前一后停在了潺潺小河边。
姜嫄也终是气喘吁吁拽住他,不依不饶,“你就是心虚,你就是心里有别人了。”
姬银雀忍无可忍,倏然抬手,冰凉的手指被气得发抖,紧紧捂住了她喋喋不休的唇。
他眼尾勾着青色的雀尾,漂亮得惊心,此刻只是静静地凝着她,瞳仁深处翻涌着复杂的暗流,声音微冷却清晰,“没有别人,只有你。”
姜嫄眨了眨眼,愣愣地望进他眼底,一时忘了言语,不过她唇瓣被他捂着,也说不出话。
姬银雀缓缓松开了手,腕上银镯相撞,发出清冷的声响,“祭祀仪式还需要我主持,我先走了。”
他转身,绣着银蝶的裙裾随着行走晃动,似乎要化成万千只蝴蝶随风飘荡。
“那你什么时候来找我,你不找我今晚我可就走了。”姜嫄扬声追问。
姬银雀脚步顿住,没有回头,声音被风吹得有些飘忽,“我会去找你。”
看着那道身影消失在林间,姜嫄轻轻踢了一脚岸边的石子,石子“扑通”落水,在水面溅起圈圈涟漪,层层荡开。
她蹲在河岸边,望着水面出神。
沈眠云寻了半晌,终于遥遥地看见姜嫄蹲在河岸边,心神不属的样子,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悄然走近。。
姜嫄头都没抬,只是捂着心口,那里心脏砰砰作响,声音恍惚,“沈眠云……我好像恋爱了。”
“是姬银雀吗?”沈眠云语气平静,对于她动心这事习以为常。
从前他还会慌张忧虑,如今却看得分明,姜嫄从来都是得不到抓心挠肺,得到了就弃之不顾。
她这份心动根本维持不了多久。
“不是他又能是谁。”姜嫄眼眸弯弯,难得露出纯粹的快活。
沈眠云看着她这番模样,心底的苦涩也被冲淡不少。
纵使他清醒地知道,姜嫄的心永远在得不到的下一位,他注定栓不住她的心。
不是不会使出些手段,令她畏惧,叫她不敢骑在他头上兴风作浪,将她牢牢掌控。
但沈眠云看她眼底的光亮,他那点阴暗的私欲,似乎也没那么重要了。
“小嫄,山上湿气重,先随我回去吧。”沈眠云伸出手,声音温柔。
姜嫄将手递给他,借力站起,心思却已飘远,“今天苗寨不是有节日,咱们去瞧瞧,不让外人参与,我们偷偷看两眼就好。”
她平日里对这种活动嗤之以鼻,此刻兴致盎然也不过是,她现在对姬银雀感兴趣。
姬银雀如若如前世般,对她百依百顺,她会心安理得将他收入后宫,但很快就会忘了姓名。
但他现在若即若离,不上不下吊着她,姜嫄反倒起了追逐的兴趣。
沈眠云依言,带着她悄悄藏到了一丛茂密草木后。
透过枝叶的缝隙,姜嫄看到穿着盛装的苗民匍匐于地,虔诚叩首。
高台之上,姬银雀静立如画,台面绘着一朵巨大的彩色莲花,莲心处密密麻麻地爬满了毒蛇和各式虫子。
他面无表情抽出短刀,划破掌心,鲜血一滴咋咯在莲心。
本来安静的蛇虫突然躁动起来,互相开始撕咬。
姬银雀漠然就站在毒海之间,时不时有蛇爬过他的鞋面,他恍若未觉。
这场面看得人头皮发麻。
最后数百条蛇虫撕咬到最后,只剩下了一条手腕粗的黑蛇。
姬银雀只手拿过黑蛇,本来凶神恶煞的蛊王见到他,变得怏怏的,乖乖地蜷缩起蛇身。
他举起蛇身,跪在尸骸之中,虔诚地对着天地行了一礼。
姜嫄看得心惊肉跳,双手捂着唇。
那么多毒物的尸体,即使离得很远也能闻到冲天的腥臭味,她默默地移开了视线。
这就是祭祀活动吗,这不就是另一种养蛊现场。
“还心动吗?”沈眠云揶揄她一句。
姜嫄白了他一眼,拽着他悄悄离开了。
最后那些死去的毒物都被抛下了悬崖。
姬银雀站在悬崖边,手臂上缠着黑蛇,静静地望着崖底。
悬崖底部是人工凿出的万蛇窟,专门用来惩治犯了过错的人。
姬银雀是第一个从崖底爬上来的罪人。
当年娘亲带着姬清玥逃出苗疆后,姬银雀没过多久就被发现了是男儿身。
族中长老以冒充苗疆圣女的罪名,下令将他抛下这万蛇窟。
他已经不太能记得如何爬上来的,只记得当时实在是饿急了,哪怕是毒蛇也可以生啃一口。
自他爬出万蛇窟后,苗疆的毒物他都可以驱使。
他利用这些毒物杀了所有妨碍他的人,继续依照娘亲的嘱咐,留在苗疆当这圣女。
姬银雀背影纤薄,裙裾随风猎猎作响,乌发随风而舞,银冠上的穗子哗啦晃动。
夜晚来临,苗寨灯火通明。
空地上点起了篝火,火光冲天,苗民们围在一起饮酒作乐,载歌载舞。
姬银雀履行诺言寻她。
姜嫄用完晚膳,就坐在门前的台阶上,百无聊赖拿着扇子扑流萤,追逐着幽绿色的光芒。
“在等我?”姬银雀站定在她身前,没有戴着重重的银冠,墨发如瀑,但仍然漂亮得夺目。
姜嫄别开脸,“谁等你了,你又不喜欢我,我为什么要等你。”
姬银雀沉默片刻,没有接她的话茬,只伸出手,“走吧,我带你去跳舞。”
她漆黑的眼珠幽幽盯着他半晌,才慢吞吞,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雀跃,将手递了过去。
“小嫄,晚上风大,披上外衫。”沈眠云臂弯搭着件月白外衫,走到姜嫄身侧,声音温煦如春风。
姜嫄乖顺地抬起双臂,任由他动作轻柔地为她拢好衣裳系带。
她目光掠过门内,没有看到谢衔玉身影。
自昨晚争执之后,谢衔玉便对她态度冷淡,爱答不理。
姜嫄只觉得他莫名其妙,不可理喻,她也不可能主动求和,索性堵了口气,将他视作空气,不搭理他。
两人就这样冷了下来。
沈眠云细致地为她理顺衣襟,低下头,一个温柔如羽毛般的吻落在她脸颊,“早些回来。”
姬银雀静立一旁,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阴翳,面上却是古井无波,神情淡淡睨着这对姿态亲昵,若无旁人的璧人。
相较于姬银雀这身繁复华丽的盛装,姜嫄的打扮堪称朴素。
她身份特殊,容易招致刺客,出门在外不易张扬。
沈眠云以前喜欢把她打扮漂漂亮亮的,现在总是捡着最不起眼的衣裳给她穿。
姜嫄对穿衣打扮没什么要求,沈眠云给她穿什么她就穿什么,她也不是很在意这些。
她穿着雨过天青的细布裙衫,挎个家常的小布包,发髻间仅簪着朵不知名的乡间小花,脸蛋素净,脂粉未施,并不起眼。
可落在沈眠云眼中,她便是怎么着都是好看的,怎么着都是可爱的,眼底的珍视几乎要溢出来。
他忍不住又俯首,爱怜地在她唇瓣上吻了吻。
“好了么?”姬银雀的声音骤然响起,冷然刺骨。
他见不得这夫妻恩爱场面,更疑心这是沈眠云故意示威给他看。
姜嫄忙不迭抽身,蹦跳着来到姬银雀身畔,眼眸弯弯的。
姬银雀握住她微凉的手,引着她步入灯火繁花之间。
所过之处,苗民们频频侧目,打量着姜嫄。圣女怎么牵着位陌生汉女?无数好奇的,探究的,甚至隐含猜忌的目光如芒刺落在姜嫄身上。
姜嫄不是很习惯成为焦点,尤其在完全陌生异族地界。
她下意识想缩进阴影里,躲在姬银雀身后,或者找个地方将自己藏起来。
然而,手心传来姬银雀那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力道。
他侧脸映在火光中,如冷玉般的轮廓,没有在看她,却又好像完全知道她心中所想。
她仰头看向牵着她的冷面美人,硬生生按捺住了这怯懦的冲动。
若没有关于上个存档姬银雀记忆,以姜嫄那点阴暗扭曲的心性,此刻不知该对他生出多少怨恨。
她从来就不喜欢夺目耀眼的人,看到这样的人最先的想法不是爱慕,而是摧毁掉他。
她嫉妒他祸国殃民的脸也好,忌惮他杀人于无形的下蛊手段也罢,哪里会生出什么愉快的情绪。
但他上个档是她的所有物,她的傀儡,最终又死得那般凄惨。
所以她不恨。
……她喜欢他。
这念头烧灼着她,叫她迫切地想得到他,亲近他。
忽然,她停顿住脚步。
在姬银雀略带疑惑侧首的瞬间,姜嫄毫无征兆地踮起脚尖,像只顽劣又雀跃的小鸟,飞快地在他微凉的唇角啄了一下。
霎时间,近处的嘈杂声,谈笑声戛然而止。空气似乎在慢慢凝固,苗民们的表情都僵在了脸上,难以置信,好像发现了什么惊天地的大事。
苗疆圣女在苗寨地位尊崇如神,代天牧民,但代价就是永世不得婚嫁,永世不得离乡。
此刻,一个汉女在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亵渎了众人心中高不可攀的神明!
姬银雀身形微不可查一顿,眼底似有波澜翻涌,但又在瞬间恢复死寂的平静。
他甚至没有抬手触碰唇角若有似无的潮湿,依旧若无其事地攥紧她的手,牵着她径直穿过众苗民。
族中那些碍事的老骨头,多年前就被他杀得干干净净。苗寨里,能约束他的人已经死绝了,就算他真的婚嫁,也无人能阻拦他。
他不愿意入宫给姜嫄当妾室,就是不想终日忍受着后宫那群贱人。
姬银雀不奢求她喜欢他,但也绝不允许她喜欢旁人。
若能把姜嫄留在苗疆,让她只做他一个人的妻子……
那些前尘往事,含恨而死的仇怨,他都不去计较了。
他可以继续伺候她,服生子丹……给她生孩子。
但是这晚之后,圣女有“磨镜之好”的风言风语,悄悄在苗寨中蔓延开。
始作俑者姜嫄,此刻已经换上了一副全然无辜单纯的模样。
她低垂着眼睫,开始装单纯,仿佛方才的轻薄从未发生过。
“你毁了我的清誉……就该付出代价。”姬银雀声音哑的很低,几乎被远处篝火的噼啪声淹没,却清晰地传入姜嫄耳中,“你知道苗疆圣女动了情的结果是什么吗?”
他侧首看她,眼尾那抹勾勒成雀尾的青色,让他冰冷如霜的面容多了些许妖异之感。
姜嫄眨巴着湿润的眼睛,困惑地看向他。
她在这个世界多是享乐,就没走出过神都城,上个存档有清玥在也无须她费心,她根本就不了解苗疆。
她懵懵懂懂地问:“会怎么样?”
“会被活活烧死……包括圣女的情人。”姬银雀唇角微弯,笑得冰冷,似是嘲弄。
姜嫄立刻抿紧唇,她垂下头,不说话了。
姬银雀看着她的样子,像是真的被吓住了。
他吃不准她的性格。
有时候怯懦怕死,有时候疯癫痴狂,还会主动寻死。
全凭她当时心情好坏,想不想活着。
“敢做不敢当的小坏蛋。”姬银雀轻轻捏了捏她的鼻子。
“谁知道你们苗疆这么没人性,早知道我就不亲你了,我现在才不想死呢,我还得回家看看。”姜嫄轻哼一声。
姬银雀自然把她口中的“回家”当作回大昭,也没有多想。
“可惜已经迟了,谁让你轻薄了我。”
姬银雀终于将她带到了篝火旁。
许多人围着火堆,载歌载舞,好不热闹。
“怪不得你娘亲,带着你姐姐逃跑。”
姜嫄白日见过那番血腥的祭祀典礼,根本就没有怀疑姬银雀说的话。
她是个坏主意很多的人,暗暗谋划着今晚偷偷跑路。
“姐姐过得还好吗?”姬银雀眸光一暗,他对清玥这个姐姐没什么感情,但怨恨多多少少有一些。
娘亲当年携着姬清玥逃跑,是因为不想让她一辈子动不了情,出不去苗寨,孤苦伶仃。
他与姐姐是双生骨肉,幼时难辨彼此,娘亲将他长发挽起,缀上姐姐的银铃,生生将他打扮成姐姐的模样。
“小雀儿乖,暂且替姐姐守着这圣女位子,娘亲很快……很快就回来接你。”
娘亲再也没有回来。
之后就是骗局败露……
她随口应道,视线落在跳舞的人群,没有注意到他情绪的低落。
“你姐姐过得当然好,她已经是女官了,执掌后宫三司,多少人羡慕不来。”
“你快想想办法,要是那些苗民告了密,我岂不是真的要同你一起被烧死。”姜嫄转念之间已经想出了个法子,“……不如你今晚随我一起私奔吧。”
姬银雀喉间似堵了什么,艰难地问:“私奔?你不回大昭了?你要丢下你的夫君吗?你要与我私奔去哪?”
“我不回去了,对他们也早就腻了。天大地大,何处不能为家,你也不想被火烧死吧,我们……私奔去靖国如何?”姜嫄轻轻晃了晃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