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分明赢了这局,他们捣毁了天道,混沌之根还有师父三方的合谋,却好似主动权仍不在他手里。
渊清听他质问有些讶异,接着总算露出些欣慰:“你总算还愿意动动脑子。”
赵离弦:“为什么?不过是区区心魔引,你别告诉我这种东西便能叫你一蹶不振。”
渊清摇头:“不是,你如今修为,我的筹谋之机仅此一次,这次败了,此生便再无可能。”
“为师好像没跟你说过,三界第一人这头衔,其实为师甚是满意。但于我而言,修行若再无前路,比死更难受。”
“离弦,在这之前,你便是为师的前路。”
渊清将自己的本命剑往虚空一抛,抬腿坐下悬浮于空,身上的灵子以肉眼可见之势逸散——
“心魔引会源源不断壮大为师的心魔,若不压制等待为师的便是元神被心魔吞噬,道体易主。若耗神压制,今后恐怕境界跌落,不复巅峰。”
“为师宁死在最璀璨煊赫之时,也不要滑落坠下仰望他人。”
能教出赵离弦这般目空一切,傲慢弥天的人,又岂会不自负自傲?
赵离弦似有所感,辟时箭几乎是同时从他眉心脱出,试图停下这座山峰即将发生的一切。
并非为时已晚,他成功了,师父的道体回溯到了灵力逸散的前一刻,但人又如何能阻拦一个为自己选定结局的人。
渊清在赵离弦利用辟时箭彻底将他拘住之前,便做出了自己的选择,道体可修复,神魂可逆转,但唯有人的意志不可束缚。
“不必阻拦,为师并非意气用事。”
“为师与天道合谋,共行阴私之故,百年来算是与天道联系最密切之人,诚然这让为师获益良多,可如今事败,天道那侵扰道阶的罪过总会由我与混沌之根平分的。”
“为师若不尽快赴死,趁天道反应过来前了却这因果,接下来承受的便是整个剑宗。”
“在离去之前,为师作为一宗之主,人界首修,便最后履行一次责任吧。”
只见他抬指引过宋檀因的道体,左手掐诀食指置于宋檀因眉心之上,良久一滴艰难凝聚的金光滴落在宋檀因眉心。
那滴金光滴落后,渊清整个人如同被抽干的枯树,整个人干瘪枯萎到了极致,好似风一吹便能化沙飘走。
而宋檀因却是猛的睁开眼睛,眼白变得漆黑如墨,整张脸陷入一种疯狂的惊恐中,尖声质问渊清:“你做了什么?”
声音那里似平日的清丽甜美。
或许是和混沌之根有连接,赵离弦倒是一眼看见发生了什么。
只见混沌之根被那金光迅速浸染,从来都是混沌之气污染灵力,此刻渊清以元神道体的生机凝结那滴金光却似反过来,瞬间净化了黑气弥漫的混沌之根。
接着一根发丝粗细的金光显现,于混沌之根连接不知到了何处。
赵离弦心知肚明,那是混沌之根本体的放向。
若只是灵力净化,混沌之根不会这般惊恐,师父虽强却抵不过一界道基的混沌之力。
那物便是他们合谋犯辟时箭的规则罪状了,因为赵离弦在其中感受到了他书写天道告书时同样感受到的规则波动。
霎时主峰那边传来动静,以二人神识覆盖不消过去已经可知全貌。
主峰盛放的人界天地仪显出动静,原本因界域交汇不断侵入的魔界修士乃至生灵像是疯了一样尽数退缩,好几个主战场原本魔气覆盖,大军显现,如今也收到前线传讯,那些魔军前所未有般整齐划一涌回魔界,好似家里着火。
甚至正在交汇的界壁也显出分离趋势,这是魔界高阶修士放弃驱使的结果,否则不可能发生这样的事。
随着界域分开,准备了数十年的界域之战竟是不战而胜,凭空消弭一场大战,万千生灵得以免于屠戮,当然这都是可以预见的事。
有人急寻宗主,却不知宗主在渊狱之内,须发皆白,身形萎缩。
渊清声音好似破风箱一般,说完一句整话都困难,他再看一眼自己的爱徒:“如此这般,为师的罪孽也算稍作抵消。”
赵离弦后退一步,好似无法承受这眼神的重量,他不忍的别开头,不知该如何面对自己的师父。
渊清又问:“你是如何想到利用道阶规则惩治天道的?”
许是人之将死,赵离弦觉得没什么好隐瞒的,他鼻间发涩声音压低道:“凌波说若我只是道阶齐天,对天道毫无威胁,它定不会深沉谋算。”
“必然是我的存在挑衅了它的唯一至高无上的,不受管束的处境,那么便只可能在它之上还有规则。”
渊清笑了,笑容有些发苦,又好似不得不服:“聪明的女人。”
赵离弦唇角勾了勾,若最后一刻,这傲慢固执的老头能对他情事改观坦然,也算了却一桩遗憾。
可下一秒变听渊清道:“这般聪明,决计是不能留的。”
话音未落,元神便化作金光冲了出去,直奔饮羽峰。
第181章
赵离弦是一刻没有耽误, 在意识到师父要做什么的时候,他便已经出现在了饮羽峰之上。
然而大乘修士间, 只一个念头出现的时差,有时便是无可挽回的天堑。
赵离弦亲眼看见他师父将最后一丝魂火洒在正端坐于案前处理公务的王凌波头顶,她整个人便犹如一撮被溅到火星的火药一般,迅速延绵无可逆转的被焚烧殆尽,在人反应过来之前,她的身躯已经成了一具黑灰,此时窗外的清风拂进来,吹虚了她的轮廓。
“不,你不会——”他的心神只维持了脱口而出的半句话,便再无力耗费于震惊或是悔恨。
你不会死!
赵离弦心中凭空诞生了一组四个字组成的执念与咒语, 好似一刻不待需得迫切辟开的山。
辟时箭在他意动之前已经循环于王凌波的化作枯灰的肉身, 它的努力是有用的。
那些来不及发动便被毁去的法器, 已然崩溃不成人形的焦灰, 飘逸幽婉的仙衣全都恢复了原样,但王凌波的肉身却不再往她死亡前的时间后退一步。
仅需一步, 甚至不出一秒,你就能活过来了啊。
赵离弦心中从未觉得那一息之机是这般漫长, 好似过了千百年,怎么还未跨过?
他从不考虑辟时箭会失败, 怎么可能失败?辟时箭能改变时间因果, 便是天道也不可阻拦, 只是将一个凡人起死回生而已。
为何,为何要耗费这么久的时间?
赵离弦的道心开始震颤,识海之内啸涌滔天,遮天蔽日的稠墨侵吞他仅剩的光明。
他瞳孔扩张到极致, 神色僵凛可怖的看向渊清。
渊清此时也维持不住元神凝聚了,他的虚影在消散,却也不介意强撑着为徒弟答疑解惑。
“这是天道予我的一缕灭生法则,本该是用在你身上的,谁知你釜底抽薪叫它狼狈退走,这一缕灭万物的法则之力也来不及施展。”
“你该知道的,天道无法奈何于你,你的辟时箭也无法奈何它,只不过用在一个凡女身上,她也算死得格外体面了。”
见赵离弦眼神如沾血寒刃,渊清无奈叹息:“最后信为师一次吧,此时锥心之痛尚可抚平,若再留那凡女——”
渊清最后一句没能说完便止住了声音,因为他看见赵离弦的左耳垂下缓缓显出来一物。
那是一枚色彩深幽,精巧华丽的鸟笼赘流苏耳坠,而那指甲盖大的鸟笼中,赫然是王凌波缩小的身影。
渊清神色巨震,从他修为大成后,还从未有过以命相谋却徒劳无功的结果,更遑论耗尽元神,用掉那天下至强迎面都只能引颈待戮的灭生法则,只为带走一个凡女的性命。
这种事竟能失败?
他目光落在赵离弦身上,一贯老谋深算的眼神此刻显得茫然无措,却发现赵离弦的表情比他还震惊。
接着就是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欢喜,渊清亲眼看着他徒弟长松口气,整个躯体都软了下来,小心翼翼的取下鸟笼捧在手心埋进自己胸膛。
也不忘抬手用辟时箭切割掉被灭生法则摧毁得因果。
渊清心中更是混乱如浆糊了,他在惊讶些什么?合着他的好徒弟自己都不知道这事?
“你——”
王凌波脸上的表情也不算平静,她设想过无数种结局,都没料到渊清竟然这么轻易就去赴死。
但渊清的选择却又在情理之中,图谋不能所愿,便退之维护野心之下第二看重的东西,那便是剑宗和赵离弦。
王凌波不确定若没有她的插手,赵离弦是否真会如天道三方计划那般,被吞噬被消化。
虽说那也是赵离弦覆灭的结局,却实非她所愿。
赵离弦得死,这一切悲剧的推手天道与渊清坐享战果也是她难以忍受的。
且与其将赵离弦置入生死不明,前途未定的状态中,不知沉寂多少年,这也是她不能接受的结果。若她寿元耗尽这人却另有机缘起死回生,那她筹谋这八十年岂非只用来赌一个可能?
此番结局虽对赵离弦无甚消耗,却是让她明白了该如何真正杀死多方,也算是达到目的。
当赵离弦将掌心摊开,露出她的脸时,王凌波已经掩去了眼中的精光。
他有些急切的问:“怎么回事?你如何会在耳坠里,在我身上被我随身戴着?”
“你可知我所赴之局有多危险?若天道法则不松,你可能与我一道神魂被撕成碎片。”
渊清也没有说话,眼神定定的盯着王凌波,想要一个解释。
王凌波道:“我虽无法尽数预料战局,但宗主一旦窥探你与我的记忆,无论他是胜是败,都不会放过我。”
“宗主要取一凡人性命,无人可挡,于是你我商议,将因果结局一分为二,一方随你进入渊狱,一方留在饮羽峰,无论哪边遭遇风险,只要你解除法则,尚有一息生机。”
“只是我的存在行踪能瞒过宗主,记忆却不能,因此做完一切后,你也切除了相关记忆,方能将我藏得天衣无缝。”
或许天道意识到了,但天道岂会关心赵离弦身上挂着的一只蚂蚁?
赵离弦抚平后怕,盯着渊清回应王凌波道:“你的料想都是对的,他根本就输不起,嘴上喊着人界安危剑宗昌荣断然赴死,实则不愿受一点委屈,拿自己这条命结束一场战事便想将百年阴私一锅掩盖。”
“甚至死前还想恶心我,要我痛失所爱。”赵离弦眼中盛满了悲怨:“你明知道我什么都没有,在你撤走你给我的虚情假意后,她是我仅剩的。”
“你还要这么做。”
渊清深深的闭上眼睛,分明元神崩散之痛足以掩盖世间一切痛苦,但还是为弟子的悲绝而酸涩,还是为那凡女的筹谋所惊骇不甘。
如今他是真的有些后悔了,后悔为了躲避天道的推诿这么快就选择赴死。
他的徒弟,将一个野心勃勃,包藏祸心的人视作救命稻草,而他的命运,剑宗更乃至人界的何去何从,今后竟只能指望此女的初心别太幽暗。
带着悔恨和叹息,渊清彻底消散在了天地之间。
赵离弦对自己师父还有太多的怨气和愤怒来不及发泄, 他就这么消散在了天地之间。
元神的消解意味着连轮回转世的可能也无,一切的情绪没了投射之处, 爱也好恨也罢,都随着那一缕飞灰强行消止。
赵离弦心中五味杂陈难以形容其混乱,攥紧了手低下头一时茫然,好似被抛在半空结果永无坠时。
“宗主?大师兄!”
饮羽峰的动静终是被人察觉,在遍寻不到宗主之时,便有人分别前往师徒二人的洞府相寻。
结果就看到宗主元神消散,那几个弟子尚且不能理解发生了什么。
但被渊清藏在空间裂缝中的宋檀因随着他身死掉了出来,未惊动任何人打算默不作声准备离开。
赵离弦其实早便注意了,饮羽峰被他的神识笼罩,又如何不知眼皮底下的动静。
那不知谁人的一声喊让所有暂时为师父消散停摆的活动回归运作, 赵离弦虚空一抓, 隐去身形已经快钻出饮羽峰结界的宋檀因便被抓了回来。
宋檀因满脸惊恐, 四肢毫无章法的挣扎, 好似忘了自己百年习来的醇熟剑术。
可分明有混沌之根相助,说会掩去她的气息存在, 便是赵离弦也无法轻易察觉。
此时他应该陷于悲痛,疏于警惕才对, 正是她能逃走的千载良机。
“师兄,师兄你放过我。”宋檀因惊惧颤生道:“你与我都不过是师父和天道的棋子, 我又何其无辜?”
“如今师父自食恶果, 你不能还把我羁押起来受人觊觎。”宋檀因目光楚楚满含期盼的看着赵离弦, 乞求从他这里寻到一丝物伤其类的怜悯。
赵离弦只觉这一切种种简直没意思透了,倒也无意为难宋檀因,只道:“要放了你也行。”
“我替你剥离圣令,叫你回归寻常修士之身, 至于别的过错,待执法堂审过之后当罚则罚便是。”
宋檀因猛的抬头,头一次眼神犹如看仇人般看着赵离弦,不敢置信道:“你要剥离我的圣令?”
“你怎么能?你凭什么说出这种话?”
“师父要剥离你的辟时箭时你为何殊死抵抗?分明大师兄也不甘沦为频繁,为何竟能这般残忍的交代我?”
赵离弦差点被她气笑:“你如今修为是挡得住别人贪婪算计,还是有本事护得了一身安危?”
“我倒是盼着你有反抗之力,若那样你我一战论输赢便是,省得在此听你异想天开。”
“你该不会指望我这个剑宗宗主两眼一遮放任圣令回到魔界吧?你我何时有这情分叫我替你冒天下大不韪。”
更何况混沌之根还是算计于他的帮凶,只多余的话赵离弦便懒得跟宋檀因磨牙了。
宋檀因尖叫:“这不公平,师父倾力栽培于你方有今日荣光,对我们几个则是不闻不问,随手打发。”
“若早知自己来历不凡,我定不会道心设限,嫉妒他人,以至修为缓慢。”
“若重来一次,我定能与你比肩。”
赵离弦:“你是仗着老头子死成飞灰,没法回来抽你是不是?”
“他给你的好东西够你现在立地破镜入炼虚,论修行何时亏待过你们?”
赵离弦这会儿是真的有点替师父冤屈,不管他算计如何,却是从未在修炼上吝啬过徒弟的。他一个大乘修士,座下亲传都是寿数堪堪过百的年轻一辈,指缝漏点下来都够撑死几十个来回。
至于对几个徒弟的看重情分,赵离弦作为被偏爱那个却也被算计百年,这偏爱不要也罢。
不欲跟她继续拉扯,赵离弦直接显出二人的契线:“我先与你解契,至于圣令——”
“是要拔除它做个寻常修士,还是留着它坐穿渊狱,我给你三天时间考虑。”
现在没了天道阻碍,赵离弦很容易就取下了自己神魂中的契线,在准备去除宋檀因神魂那端时,异变突起。
宋檀因的身上凭空绽出一片紫烟,那紫烟迅速将她包裹,混沌之根也因这紫烟的滋养好似恢复了些许活力。
接着虚空之中伸出一只手,精准抓住了宋檀因,欲将她带离此处。
赵离弦看到紫烟便反应过来是林枭的手笔,怕是他先前带走宋檀因之时察觉不对在她身上留下的后手。
只不过之后宋檀因被师父夺回,他的后手没有可趁之机,便一直蛰伏于宋檀因体内。
如今师父也逝,远在魔界的林枭怕是感应到拘在宋檀因身上的束法消失,因此当机立断发动紫烟做最后的争取。
赵离弦自然不能眼睁睁看着混沌之根遁回魔界,乃至于魔尊归位统一魔界各方。
他循着手里的契线拘住宋檀因的神魂,便是那边林枭将身体夺过去也无用,接着在一瞬破开虚空,剑势直冲林枭探出来的那只手。
林枭坠回魔界之前已经受了重伤,此时虽赵离弦也不在全盛,却也不算难以应付。
正当赵离弦打算留下林枭这只手臂之时,混沌之根却有了动作,它拼尽枯萎的风险,硬是挤出力量,将根须扎进饮羽峰,并迅速找到剑宗的主灵脉。
赵离弦无法,本唾手可得的一击只能撤回,阻止灵脉被侵蚀。
谁知对方竟是虚晃一枪,待赵离弦拦截之时断尾求存,用最后的力量裹紧宋檀因,将她抛回林枭打开的魔界通道。
赵离弦只来得及下意识的一扯,将剩下那一半契线从宋檀因神魂中生扯出来。
宋檀因惊痛尖啸,带着极致的痛苦与憎恨坠入魔界。
赵离弦便是想拦,也得先阻止断开留在剑宗的混沌之根四散侵蚀。
这一些列的变故说来也只发生在片刻之间,待赵离弦收拢完所有的混沌之根,确保灵脉完好,方才想起被结界拦在外面的告事弟子。
他撤开结界,众人涌进来,荣端走在最前面,率先开口:“大师兄,师父怎么了?”
“还有小师妹,方才破开的界洞是不是通往魔界?她是被魔修救走了?”
“她不是该身在渊狱吗?为何会出现在饮羽峰。还有师父,我刚刚恍惚看到师父的虚影消失了,可是他的投影在交代要事?”
赵离弦打断了他:“师父刚刚仙逝了。”
第183章
渊清的死在整个三界都掀起轩然大波, 剑宗对外的解释是魔界三老祖偷袭,林枭更是潜入剑宗, 让渊清不得不分神抵抗腹背受敌。
虽最终粉碎魔界阴谋,却也致使他深受重伤,最终耗尽元神冲击混沌之根,并分开交汇的界域,阻止了这数十年一次的界域之战。
外面的人对此说法多少是不信的,渊清的实力哪怕不说稳压那魔界三祖,自保是绝无问题的。
以刀宗为首的外援赶到天极秘矿战场时,那两人都几乎被打退了,林枭也未在剑宗掀起什么风浪,什么形势能逼得渊清选择魂死道消, 就为阻挠这一次的界域之战。
虽拯救万千生灵, 可就战略意义来开, 一个渊清的分量可非一次界域之战造成的损耗能比。
多方各怀心思, 免不了在丧仪上多方打探揣测。
赵离弦一身素缟,难免应接不暇, 跑到郦家避难的姜无瑕已经回来了,知晓宋檀因已经堕入魔界生死不知, 心中多少松快几分。
修行之人对于身后事不甚在意,渊清生前行事也多为洒脱, 因此丧仪也算简朴, 前来吊唁者虽众多, 却也算是宾随主便,就连喜好奢靡的修士也收了大半架势神通,场面远比先时五洲大比来得低调。
刀宗宗主与渊清算是最相熟,背着人直接问赵离弦道:“你师父是不是被偷袭重伤, 受不了境界掉落自戕的?”
赵离弦也知道那含糊不清的公示站不住脚,宋檀因虽重伤堕入魔界,但应该是没死的。
一旦她作为魔尊身份重新出现在修界视野,等待师父和剑宗的就是无尽指责。
越是往后看,越明白师父当时虽未伤及根本,却为何果断选择赴死。
若真到那一天,师父今日为天下苍生的献祭之举也算是给出了说法,他用自己高义之死堵住日后可能射向剑宗的言刀语刃。
见赵离弦不说话,刀宗宗主恨铁不成钢的锤掌:“活了几千年,那老货怎的还这么争强好胜,年轻的时候就这毛病,如今更是厉害,不做那三界第一就去死。”
“哪家正经掌门干这事?”
该说最了解你的永远是你的敌人,刀宗宗主虽不知事态全貌,可渊清赴死的心结之一他却是一清二楚。
赵离弦心中堵得慌,师父这极端近乎扭曲的好胜心与自负,可说是一切的开始,而他似乎从未了解过师父。
见他如此,刀宗宗主也不好再说什么,两宗之间虽竞争激烈,但同在沧州之内,许多时候守望相助,倒不会在这种事上落井下石。
落井下石的倒是另有其人,有宗门见渊清这三界第一人陨落,赵离弦虽踏入大乘,不至于叫剑宗顶尖战力青黄不接,却也得试探他的深浅,此关乎今后百年甚至千年,与剑宗的利益拉锯该出几分力。
或者剑宗势下覆盖,是否还能维持渊清在时的全盛时期。
赵离弦对于这些面上温和体面的试探,却是还击得毫不保留,他的境界阅历或许之于在场所有顶尖修士都显得稚嫩,可辟时箭压倒性的道阶仍是让意图挑衅剑宗权威的人感受到可怖的压力。
各方大乘修士面色惊骇,赵离弦以往的越级战力让他们早有准备,直到不能以寻常新晋大乘论之。
可这才多久?赵离弦踏入大乘有两个月吗?便能悟出道阶法则,占据道阶高位,他到底如何做到?一个人的天资竟能让他在大乘境内还有余力消耗?相传他出身尊贵来历特殊,但他父母众人也不算陌生,难不成还有别的说法?
有心试探之人见此立马收回了触须。
得,看来还是得继续趴着。
丧礼过后便是赵离弦继任剑宗宗主,这是早有定论的事,无论法理体统还是传承名正都非他莫属。
就连玉扬忠都没有冒着风险强行破镜争夺主位的心思,代价太大,胜率太小,不过剑宗之事剑宗自己知道。
对外得维护渊清体面,对内,宋檀因一事却得拿出个说法。
魔界如何就能在渊清和赵离弦眼皮子底下将人救走,莫说林枭一人潜入,就是魔界三位老祖联手齐聚,凭师徒二人也不至于拦不住一个宋檀因。
唯一的可能便是师徒二人在战时并未齐心,甚至可能陷入内讧,才让魔界之人有了可趁之机。
赵离弦自知事情不可能永远瞒下去,林枭已经知道了他真身来历,势必得利用修士贪欲掀起轩然大波。
如今隐瞒已经毫无意义,至少剑宗的人不能从敌人口中知道真相,于是赵离弦便将能说的悉数告诉宗门的长老。
先还未失去宋檀因这个魔尊扼腕的长老们都惊呆了,宗主——该说是前宗主了,座下就这三五个瓜,居然两个都是通天来头。
该不会姜无瑕和荣端的来历也有说法吧?
被赵离弦否定之后,不少人还多少有些失望。
但赵离弦就是辟时箭这个消息已经足够难以消化,那可是与天道齐名的创世神器,无论何人都无法以单一的心态看待此事。
无论是基于辟时箭的贪婪,庆幸,与有荣焉,还是此秘已经被魔界所知的忧虑,躁动,警惕对抗。
总体而言,这个消息甚至一时冲淡了渊清的离世在众人心中的影响。
剑宗作为人界第一势力,宗主继位较之凡间帝王登基更具意义。
因着相对平稳的权利更迭,继位大典也在有条不紊的准备着。
王凌波在这段时间的存在感不高,与渊清的几番对局已经让她颇为引人注目,这个时候她并不需要多余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跟随赵离弦进入渊狱,目睹三界顶级战力之间的生死厮杀,让她补足了对赵离弦这个存在的理解,心中对于之后的事有了具体计划。
只她若出手,有且仅有一次机会,因此必须确保万无一失。
许多人和事如同以往那样,不参与大人物们的宏大展念,只静默的,如隐匿在倒影中的黑水般缓缓流淌,互相连贯,输送。
只是王凌波近日感受到投向自己身上的视线——不,注意更多了。
那并非有形之物,甚至不在五感之内,但她就是直觉被注视着,这让她更小心翼翼,束手束脚。
今日又是平平无奇的,早上喂完灵鸟用了早餐,便去处理公务,这些时日诸事繁忙,随着赵离弦的继任,落到她手里的事务也更多,加上继任大典的准备事宜,王凌波甚至有好几日没出过饮羽峰。
晚上回到房间更是倒头就睡,修界洁净法器无数,倒是省了洗漱的功夫。
到了半夜,她在一股强烈的视线中心悸警醒,猛的睁眼起身,看到赵离弦坐在她窗台上,眼睛一眨不眨直直盯着自己。
第184章
有那么一瞬, 王凌波还以为自己身份败露,计划被赵离弦所知, 她的生命与无数人血肉托举的八十年在这寸丈的视线内即将灰飞烟灭,什么都不剩。
好在迅速反应过来,压住了那差点流溢出遗憾,顺着一时的僵硬做出茫然之态,再换上惊讶之色。
王凌波已经习惯为自己的情绪反应乃至人格梳洗装扮,不会在任何人面前露出破绽。
索性她的这些谨小慎微在赵离弦面前已然没了用武之地,他心中自己会替她的异常想出合理的借口,因此王凌波那一瞬山崩海啸似的绝望和差点兵行险着的孤注一掷,无人得知。
她轻声开口:“在做什么?”
赵离弦神色有些被狼狈,但这样还是不舍得将视线挪开, 声音自然有些强撑姿态的底气不足:“睡不着。”
王凌波起身, 披上架子上的外衫, 走到窗前注视着赵离弦道:“你以前常常睡不着, 那时候是怎么做的?”
赵离弦以为她是在撵他回去自己打发长夜,心下生出些委屈, 这人严厉得很,向来不会顺着他的突发奇想, 也不由着他的随心所欲默不作声。
若真有事她必得打破砂锅,确认态度分明, 不叫人糊弄过关。
可真的很寂寞, 伴随无处落脚不知来途归处的不安。
师父死时的痛彻心扉已经在淡去, 被他背叛愚弄的愤怒不解被他的死亡重重压过,碎成混在血肉里细小的刺,难以拔除,虽不致命却如鲠在喉。
被父母摧得岌岌可危的来路, 又被师父彻底毁去,茫然四顾好似除了脚下周遭都是无尽迷雾。
赵离弦好似一个断了线的轰然倒塌的木偶,他心中有数,以往百年以来那口精气和指望都是师父给他的,如今随着师父的死被生生抽离。
他头一次为自己的空茫软弱感到耻辱,却下意识想要抓住这世间仅剩的浮木,无尽迷雾中照进来的唯一一缕光。
一刻不看到都心焦难耐,无法靠修炼排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