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1章 我主导不了未来
猫儿两爪握拳,一下又一下地捶打着她的胸口,那双圆溜溜的眼睛里盛满了人类读不懂的哀戚,赵九元就这样搂着它,轻轻地安抚它。
嬴政惊愕地瞧着这一幕,心头莫名一沉。
到底发生了什么?
难不成他方才吃下去的东西对赵卿来说很重要?
“赵卿,赵卿。”嬴政呼喊了两声。
赵九元回过头来歉意地对嬴政道:“陛下,臣的猫儿这几日有些情绪不稳定,臣要安抚一下它,请恕臣不能继续陪伴陛下了。”
“好,你先陪猫儿,朕现在觉得自己有使不完的力气,回去批几本折子去,太子一事,朕慎重考虑。”嬴政颔首,拿了朵莲蓬,踏步离去。
“臣恭送陛下。”赵九元抱着猫儿,起身拱手相送,待那抹高大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她立即转身进屋,门扉轻轻合上,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系统已经在她的脑海里炸开了锅。
“为什么你要把丹药给陛下?你知不知道这样做你会死的。”少女音因为激动而扭曲,几乎带上了哭腔。
“为了这个世界,也为了你呀。”赵九元的语气淡得像一缕轻烟,却令人感到温和。
“怎么能是为了我呢?你才不是为了我,你就是想让他多活十年,让大秦多一些可能性。”
“你曾经向我描述过的那个未来世界。”赵九元眼眶微红,声音却异常平静。
“我信了。”
“这份文明的种子,这份希望,你喜欢吗?”
“不喜欢,我一点也不喜欢!我不想你死!”系统终于哭出了声,那是一种绝望的、数据流紊乱般的悲鸣。
赵九元忽然笑了:“还有,是陛下值得,是这个世界值得,它需要稳定,你也需要未来,不是吗?”
不管你从何而来,你的目的是什么,但我能感觉到你的使命。
鲜血毫无预兆地自嘴角滑落,她拿起手帕淡然的擦去,笑着笑着,她忽然哭了。
鲜血浸湿了整张帕子。
她将脸深深埋进猫儿柔软温暖的毛发里,瘦弱的肩膀微微颤抖着,压抑的哭声在寂静的房间里低回。
其实,她现在,有一点痛。
不过不碍事的,她现在不怕痛了。
阿珍守在门外,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指甲掐进了掌心。
她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缓缓滑落,最终无力地跌坐在地上,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却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她是主子最亲近的人,主子的情况她如何不能觉察?
嬴政立在二进门的院墙下,比瘠低垂着头,不敢看他一眼。
良久,久到赵九元像个没事的人一样从房间里出来,他才缓步离开南山侯府。
阳滋的船队从黄河出发一路入海,三艘新造大船,十艘从各地征调搜罗来的可入海的小船,八百余人地队伍就这样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年仅十一岁的阳滋恍若小大人似的,跟着出海经验丰富的老船工学习各种海上知识。
她手里还握着赵九元给她的《海上历险记》,上头是各种海上可能遇到的情况和处理方法。
阳滋几乎将它倒背如流,顺带给兵士们一块儿普及。
还有指南针,先生亲手打磨的指南针,一路给她安全感和方向。
沿着北向的海岸线一路前行,保守行驶,还算有惊无险。
咸阳城内,李斯、尉缭,以及宗亲老臣上书请立太子。
这是嬴政与他们商议好的结果。
嬴政以安天下之心为由,册立扶苏为大秦太子。
赐下东宫,以赵九元为太子太师、李斯为太傅、尉缭为太子太保。
另外,请蒙武为太子的武师。
扶苏成了太子,便是大秦日后的储君,他的聪慧被人看在眼里,他的贤名也为人称赞。
在一众兄弟中,他也是最为出色的一个,弟弟妹妹都服从于他。
扶苏得知赵九元为太子师后,匆匆拜谢了嬴政,便马不停蹄地赶到了南山侯府。
赵九元躺在懒人椅上晒着秋日的太阳,梧桐树叶子片片坠落,偶尔一片落在她的身上。
阿珍总是细心的将叶子捡开,而后宛然微笑。
“侯爷,太子来了。”阿旺禀告道。
赵九元微微侧身,只见扶苏风风火火地闯进来。
“先生!”扶苏的脸上绽放出一个大大笑容。
他拱手后,撩起衣摆,躬身伏地:“扶苏拜见老师。”
赵九元起身亲自扶起他,温和道:“快起来。”
“今日大朝会上,陛下封我为太子,先生为太子太师,先生我终于可以正式拜您为师了,请先生收下扶苏!”扶苏不肯起,又俯首顿地。
“好!”一个字,仿佛有千万斤重,砸在扶苏心里,差点把他砸晕过去。
扶苏抬头,眼神像是在发光。
阿珍端来敬师茶,扶苏恭敬地给赵九元敬茶。
茶水清透,她的内心也如同这茶水一般澄澈。
“今日我收你为徒,并非要你做我的传人,你要记住,你是大秦的太子,是大秦未来的储君,将来注定要成为天下的王,你的目光要看得比常人更远,你的内心要比常人更加博大,你的勇气你的毅力不允许你有任何的退缩。哪怕你被逼至绝境,也不可以轻易放弃,因为你是大秦的未来。”
“比皇宫更危险的是东宫,比皇帝更难当的是太子,你在这个位置,便注定了今生都不会安宁,你是否已经做好了准备,去迎接未来的挑战?”
扶苏眼神坚定道:“老师,扶苏一定可以!”
“善!”
赵九元带着扶苏去到书房,从抽屉里取出一本早已写好的《三皇五帝纪事》。
这本书是她取了胡无悔写的《三皇五帝纪史》,提取出来写的笔记。
扶苏翻看了几页,心底大为触动。
密密麻麻的笔记,都是老师呕心沥血的成果。
“我从未教过你如何做个帝王,因为这是陛下的责任,今日我便教你,如何做一个帝王。”赵九元让扶苏坐下,而后开始叙述故事。
从文景之治到贞观之治,扶苏从这些故事中,仿佛看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扶苏孜孜不倦地吸收着,直到赵九元乏了,她抬手拍了拍扶苏的肩膀:“去吧,去做一个大秦未来的王。”
“诺,苏定不会辜负老师的期望。”扶苏郑重地说。
系统的声音在脑海里响起,提示她改变了历史节点,扶苏为太子,得100积分。
赵九元仿佛没听到一般,她理了理空间里的东西,古董、孤本、黄金,还有日记。
她从来到这个世界便开始写的日记,毁了一次,这是新的一本。
已经快写满了。
秋风扫落叶,一转眼,梧桐树变得光秃秃的。
已经入冬了。
赵九元的身体好似在漏风一般,存不住精气神,她觉得自己好累,仿佛随时要睡过去。
她昏睡的时间也越发长了,精神不济,几乎处于罢朝的状态。
这个冬日,整个咸阳城都仿佛笼罩在一层阴霾之中。
嬴政、李斯等人均是面色凝重,他们似乎都意识到了某些东西,但又不敢真的确定。
所有人都在等待着一个奇迹。
一睁开眼,还是熟悉的床帐,赵九元松了口气,问吕雉道:“阳滋回来了吗?”
吕雉踱步到床榻前,垂眸道:“还没有公主的消息。”
“我睡了多久?”她又问。
“先生睡了两日。”吕雉语气里有掩饰不住的疲惫和担忧。
赵九元笑了笑:“我就是头会冬眠的熊,也是时候起来了,还有很多事没做完。”
阿珍端了热水来,侍奉赵九元洗漱过后,又让厨娘上了赵九元平日里爱吃的,好消化的饭菜。
她浅浅吃了几口便吃不下了,阿珍哄了许久,她才又勉强用了些。
医师开的补汤,虽然没什么用,但赵九元为了不让人忧心,还是喝了下去。
坐到书桌前,取出吕妄先生的稿子来校订,毋庸置疑,吕妄的稿子写得极好,不费她什么事。
只一个时辰,她便完成了最后一部分内容的校订。
“我终于完成了吕先生的嘱托,把这个送到印刷厂去,印刷出来,供给同文学府的学子看吧。”赵九元指了指身旁的木箱子。
“诺。”吕雉点了点头。
抬头看向天幕,赵九元猛然发现今日竟然是个难得的大晴天。
于是她临时决定去小坎村一趟,再不去,下一次不知道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带上一壶秋月梨,拒绝了所有人的跟随,赵九元悠哉地走在田埂上。
看着地里的小麦长出了浅浅的绿色,又瞧了瞧远处雾蒙蒙地山峦。
她贪恋地吸了几口寒冷的空气,霎那间她猛地咳嗽个不停。
跟在脚后跟的猫儿顿时爪子成拳,捶在她小腿上。
她已经抱不动猫儿了。
这次是真的抱不动了。
平息了咳嗽后,猫儿才不捶她了,只冲着她嗷嗷直叫。
“好了好了,我不深呼吸了,就慢慢走。”赵九元赶忙投降认错。
猫儿这才冷哼着继续跟随。
河水清澈见底,能看到游鱼正来来回回游荡,却没有一条鱼肯吃黄石公搓的饵料。
赵九元走上前扒拉了一下他的鱼篓,啧啧道:“一条鱼也没钓上来,先生的钓鱼技法还是一如既往得烂。”
黄石公的内心仿佛受到一万点暴击,“怪女娃,你还好意思嘲笑我,你看看你,把自己搞成什么样了?”
他指着赵九元满头华发,又指了指自己的头发。
生机耗尽,强行续命,这是在和天斗,他不敢想象其中的代价,只能用诙谐的语气去冲淡阴霾。
赵九元轻声笑:“我这样难道不好看吗?”
她拿起一旁空置的钓鱼竿,鱼钩上也不穿鱼饵,就这样抛入了水中。
就这样一个动作,就把她累到地上去了。
她出行的路线是规划好的,因此这边早就布置好了坐垫,不至于让她真的和地面亲密接触。
“你钓鱼连饵也不挂,没有利益,谁会来吃你的钩?”黄石公扬起他花白的眉毛,又是一顿吐槽。
他明明都用了红糖糯米丸子了,竟无鱼来吃他的饵。
怪哉怪哉!
难道他注定钓不起鱼来?
“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乎山水之间也,钓鱼不过是个乐子,钓不钓得上来,有什么可在乎的呢?”赵九元却道。
“你总是能说出这些大道理,我这个粗浅的老头子可说不过你。”
阿珍在村中屋舍里煮了饭,和吕雉一起提到河边大柳树下。
赵九元与黄石公一起对坐饮酒。
“这酒一股清甜的梨香,当真妙哉。”黄石公不禁赞叹。
“此酒名为秋月梨,喝不醉人。”她浅笑道。
正看着钓鱼竿的吕雉忽然将赵九元放下去的鱼竿提了起来,她惊呼道:“老师,鱼咬钩了!”
一条巴掌大的鱼挂在鱼钩上,鱼尾卷曲,挣扎个不停。
黄石公傻眼了。
赵九元对吕雉招了招手,吕雉捧着鱼小跑过来。
“这是我徒儿,您知道的。”赵九元让吕雉将鱼捧给黄石公,而后又道:“日后您可要多多关照。”
合着你是托孤来了。
黄石公看向吕雉手里捧着的鱼,哈哈大笑:“这才是真正的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啊!”
“阿雉拜见先生。”吕雉连忙跪下认师。
她虽不知老师的用意,但老师让她做的,一定不会有错。
用过饭后,黄石公深深地看了一眼赵九元,提着剩下的秋月梨回了自己的房子,而赵九元也踏着她曾经的轨迹,在村中走了一圈。
村民们见了她,热情地对她拱手,见她满头华发,不忍心多问,只觉得心疼。
回到曾经的屋舍,门前花圃里,野菊花凋谢在了枝头,院子门内的架子上挂着玉米,有一老仆正在一点一点地给玉米脱粒。
赵九元摆手让他别跪,她抬头看了看屋檐下挂着的篮子,又瞧了瞧整整齐齐的瓦片,还有水缸里的半缸子水。
不知谁在里面养了两条红色的游鱼,她盯着那游鱼出神了半晌。
好像确实困了。
“阿珍,回吧。”赵九元回眸,对一直站在她身旁不远处的阿珍道。
醉青翻遍了整个医药典籍库,愣是没找到方法可以遏制住赵九元身体的衰败。
“怎么办?怎么办啊!”
醉青眼下一片青黑,她扑在一堆典籍里,急得手足无措。
“当年南山侯昏迷时,一个叫天机子的人出现,不仅救了南山侯,还见了陛下。”面色疲惫的夏无且忽然开口。
“对,天机子,或许找到他,就能救先生了。”醉青连忙起身,拱手对夏无且道:“大师父,去见陛下。”
两人神色匆忙地赶到了章台宫,却听宫门口的守卫说陛下去了南山侯府。
等他们赶到时,嬴政正在与赵九元下棋。
先生的精神状态怎么看起来还不错的样子?
醉青惊讶一瞬,想前去给赵九元号脉,却被夏无且给拦了下来。
这架势,南山侯一定有很多话要对陛下说。
夏无且摇了摇头,行医一辈子,唯独南山侯的病症他看不透。
就让她把最后的时间留给陛下和想留的人吧。
“没想到先生也会下棋,这么多年,我从未见先生下过。”嬴政感慨。
赵九元在棋盘上落下一子:“臣原本是不会的,和黄石先生行走一场,便学会了。”
收回手时,她袖口滑落,露出的手腕瘦得惊人,嬴政心底一颤。
“先生的棋路,看起来的确像是野路子。”
赵九元指尖拈着温润的白玉棋子,唇角漾开一抹极温和的弧度:“陛下可还记得,你我初识,走的又何尝不是野路子?”
嬴政颔首,目光穿过眼前氤氲的茶汽。仿佛看见了多年前咸阳城外的冬日的暖阳。
“自是记得,李斯对我言,有一经纬大才就在咸阳城外,其才能不在他之下,他说你精通农事,时而口出老庄之言,时而又谈儒家之理,语出惊人。”
他顿了顿,笑声浑厚了几分:“可他最后还补了一句,说此人才华虽高,性子却……咳,颇为娇气,不似寻常大丈夫那般四平八稳。”
“我初见你时,还真感受到了,只是你伪装得太过成功,我竟没发现你是女子。”他伸手指向赵九元,笑声更畅快了些。
“性子娇气?”赵九元直觉自己风评被害,她抛下棋子道:“这棋我下不下去了。”
恰在此时,李斯腰间系着一条略显违和的粗布围裙,手持锅铲从灶房出来。
他手中端着一盘切好的水润的梨片,笑道:“不下棋,便来尝尝好酒好菜,今日我与尉缭亲自操刀下厨,诸位有口福了。”
“今年这梨结地好,个头比拳头还大,藏在草木之中,这寒冬腊月拿出来,还鲜美着呢。”
李斯将梨放到桌上,转身又去了灶房。
王翦退休后,身上的杀伐之气少了不少。乍一看就一普通老头,他端着一个赤铜火炉稳步出来。
仔细瞧去,他脸颊上还不知在哪儿蹭了一道黑灰。
“先生这是钻了灶洞啊。”赵九元开口笑道。
王翦一怔:“嗯?”
侍立一旁的阿珍忍笑着递上温热的帕子,他净过脸后才恍然,朗声笑道:“老夫这是把南山侯家这灶房当作战场,好好扫荡了一番,留下些战痕,何足为奇!”
嬴政与赵九元对视一眼,皆是开怀大笑起来。
冬日天寒,围着暖炉吃锅子最是熨帖身心。
“当初臣与陛下初相识,也是此情此景,不知陛下可愿情境再现?”赵九元忽然提议。
其余几人皆是一愣,嬴政却侧眸对李斯道:“李斯,寡人要亲自去看看,若真如你所言,是经纬大才,真是天佑大秦了!”
李斯当即拱手,从容道:“臣这就去安排。”
三人跟在李斯身后,从门口走进,恰见赵九元转身望来。
她眉眼一弯,如见故人,笑道:“几位若是不嫌弃,便与我一同落座如何?”
李斯轻咳一声,竟模仿起当年语气,正色道:“赵兄,你果然说得没错,秦王收回了逐客令,先前离秦的客卿仍旧可以回秦。”
赵九元挑眉,揶揄道:“以李兄之才,秦王知人善任,一定不会放过李兄的。”
最后几个字,赵九元咬得极重。
尉缭第一个没绷住,笑出声来,“老了老了,半点演不下去了!”
他摇头自嘲,当初他可是差点被村民抓到赵九元面前吊起来打之人。
旋即他转向李斯,惟妙惟肖地学着赵九元方才的语调,拖长了声音道:“秦王知人善任,一定不会放过李兄的——”
李斯顿时老脸泛红,在一片善意的哄笑声中摆手讨饶。
炉火正旺,热气氤氲,映照着几张历经风霜却笑意温暖的脸庞。
岁月苍茫,故人如旧,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赵九元吃了几口,便吃不下了,她笑看着几人把酒言欢。
自做了这大秦的皇帝以后,嬴政再也未曾这般开怀了,今日他高兴,赵九元也跟着高兴。
恍惚间,在热气氤氲之中,赵九元缓缓靠在了柱子上,鲜血一点一点自嘴角滑落。
李斯手中的酒杯砸在了地上。
“阿元!”他惊恐地起身。
嬴政比他快一步揽住了即将软倒的赵九元。
他低头看去,怀中人双目微阖,长睫在苍白的脸上投下脆弱的阴影,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
“赵卿!”嬴政的声音是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帝王的镇定在这一刻几近碎裂。
他抬头语气焦急,厉声喝道:“夏无且!”
夏无且慌忙从角门里进来,手指颤得几乎按不住腕脉。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定神,然而指尖触到的脉象让他的心直往下坠。
“如何?”嬴政的声音绷得极紧。
夏无且额角渗出冷汗,他换了只手再次切脉,脸色越发苍白:“脉如屋漏残滴,良久一滴,迟慢至极,浮起无力。”
他声音发颤,“此乃……此乃绝脉之象。”
“不可能!”嬴政斩钉截铁,“你再切一次!”
夏无且正要动作,却见赵九元在嬴政臂弯中轻轻一动。
她艰难地睁开眼,眸光涣散却仍强聚起一点清明,冰凉的手指轻轻搭在嬴政的手腕上。
“陛下……”她的声音气若游丝,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中艰难挤出。
“莫要……为难夏医师,臣的气数尽了。”
嬴政低头看她,只见那双总是蕴藏着无尽智慧的眼眸此刻蒙上了一层薄雾,却依然试图对他露出一个安抚的笑。
这个笑容比哭更让人心头发涩。
她微微喘了口气,声音越来越轻:“能撑到今日……已是侥幸。”
炉子上的炭火微动,映得嬴政的面容明明灭灭。他手臂不自觉地收紧,仿佛这样就能留住怀中正在流逝的生命。
“骗子!”李斯低声嘶吼,声音沙哑:“骗子!你个大骗子!”
他身形晃了晃,险些瘫软在地。尉缭和王翦急忙上前,一左一右扶住了他。
“你说过你没事的,你说你只是吐出体内瘀血,吐完了就好了,你骗了我,你骗了我们所有人!”
“骗子!”
李斯泣不成声。
嬴政一言不发,一把将赵九元抱起,将她挪到榻上去。
猫儿敏捷地跃上床榻,偎在她身边,先是用鼻子轻轻嗅闻,又伸爪小心翼翼触碰。然而榻上之人呼吸微弱,已无丝毫反应。
它仰起头,发出一声凄厉的哀鸣,随后便一动不动地蜷缩在赵九元身旁。
“夏无且,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朕真的再也留不住她了吗?”嬴政眼眶微红。
醉青立刻道:“陛下,您还记得天机子吗?”
嬴政的眼神骤然一凝,天机子说过赵卿的命与大秦国运相连。
“百越之地还没攻下来?”
“陛下,百越之地施行的是缓攻之策,若强攻,短期内恐怕攻伐不下。”尉缭沉声应答。
“北方匈奴呢?”
“李牧将军已率军深入大漠,若天佑大秦,或可直捣匈奴王庭。”
“这也不行,那也不成!”嬴政猛地挥袖,语气中透出罕见的焦急:“所谓国运,究竟何在?”
“或许只能将希望寄托在阳滋公主身上了。”吕雉拭干眼泪,强装镇定地将海外岛屿的基本情况说了出来。
“老师曾言,那处海岛此时还处于矇昧状态,我大秦水师顷刻间便能将其拿下。”
然而,谁也不知道阳滋公主是否真的抵达了那片海外之地。
希望渺茫,变数未卜,一切都悬于未知之中。
嬴政回过头去,望着床榻上的白发女子,良久,沉声道:“出去,都出去!”
众人皆神情悲戚地离去。
房门关上,屋内只点了几支烛火,明明灭灭,嬴政缓步走上前,靠坐在床榻旁。
他嘴唇动了动,想开口说些什么,临了了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陛下……”榻上之人声音微弱。
“寡人在——”嬴政慌忙靠近,将耳朵凑了过去。
“陛下乃千古明君……臣此生有幸能遇到陛下,臣想和陛下分享一个秘密。”
“你说,寡人都听着。”
嬴政颤抖着抚摸赵九元垂下来的白发,青丝白发一瞬间,这满头的青丝是他一点一点看着变白的。
是为了大秦才成了如今的模样。
陛下何故称寡人?
一滴泪从赵九元的眼角滑落:“当年……臣说的回家是真的,臣真的要回家了。”
嬴政语气带着些许威严:“寡人不傻,寡人都知道,赵卿,寡人未许你走,你不许走。”
“生之慢慢总有离人,臣死后,陛下莫要挂念……”她的声音弱到几乎听不见。
烛火忽然一跳,映得她面容如同一捧即将融化的雪。
嬴政紧紧握住她冰凉的手,仿佛如此便能留住正悄然消逝的温度。
她极轻地弯了一下嘴角,像最后一丝微风吹过的湖面。
屋内唯有烛泪无声堆积,一如再难宣之于口的万语千言。
那坚实的臂膀终是难以自持地微微颤抖起来,嬴政俯身,小心翼翼地将那具已然了无生息、轻得如同羽化的躯体拥入怀中。
“阿元……”
他的呼唤沉甸甸地坠入无边的死寂,再无回音。
李斯说得对,你就是个骗子,你怎么能如此残忍?
你走了……
这世上再无爱寡人之人。
“阿元……”
天边一阵惊雷起,好似怒吼和悲鸣,又好似帝王的哀恸。
人们抬头望着东方的天幕,两道闪电陡然闪过,而后消失在了天际之间。
“冬雷震震!是何预兆?”
“你们快看,下雪了!”
“从未见过有如此奇特的景象?莫不是有大事发生?”
雪花片片飘落,寒风中的人们赶紧裹紧了身上棉袄,揣着走在街道上游走。
面容憔悴的李斯伸手接住一片雪花,冰晶瞬间在手中化开,他泪目道:“骗子!你是不是回天上去了?”
尉缭和王翦立于廊下,望着这反常的天象,面色凝重。
醉青坐在地上搂着哭昏过去的阿珍,呆愣愣地,好似失去了魂魄一般。
吕雉不停地抹泪,然而却越抹越多。
赵高正捧着自己精心准备的礼物,第五期工程完工了,他终于有时间可以来南山侯探望侯爷。
扶苏带着韩信、项羽等人匆匆赶到,却见阿父一人陪伴着先生,他扑通一声跪在了门口,韩信、项羽也跟着跪了下来。
不多时,冯去疾、韩非、王绾等人也都来了。
一大群人垂头立在廊下,廊下没位置的就在院子里站着淋雪。
直到天色逐渐灰暗,嬴政才木然地打开屋门。
“阿父,先生……”扶苏赶忙起身问。
嬴政微微抬手,扶苏立刻跑了进去,韩信、项羽想要跟上。但他们只是小子,这个时候只配站在门口。
蒙毅立刻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嬴政,他摇了摇头,拒绝了蒙毅的搀扶。
“南山侯薨,以国丧之礼葬之,命扶苏扶灵,送葬……”他不知道自己用什么样的语气说出的这段话。
他只觉天旋地转,整个人眼前一黑。
“陛下!”
周围的人顿时涌了上去。
「啪」的一声,赵高手上的长寿石掉落在地上,碎成了两半。
天色昏暗,群臣神色哀凄。
终究天妒英才。
胡无悔手中的笔险些握不住,这叫他如何书写?
“始皇二十六年冬,南山侯九元于府中薨逝,年三十七。时天降异象,冬日走雷,大雪纷扬。帝恸哀之昏厥,群臣悲戚以泪,庶民大哭不止,咸阳铺白。陛下诏,以国丧之礼葬之,命太子扶灵,亲送至骊山王陵暂行安置,待终南山陵墓竣工,再挪至终南山,以慰南山侯生前思家之苦……”
胡无悔泣不成声。
先前不是还好好的吗?
怎么突然就去世了呢?
他的通史才完成一半,还没给她过目呢。
一道一道的王诏下发地方,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大秦,各地官员陆陆续续进入咸阳送葬。
咸阳城中一片缟素。
这场雪足足下了三天三夜,把整个咸阳铺成了雪白,就如同她的发丝一样,素白一片。
南山侯府外每日都围满了人,咸阳城来吊唁的百姓把道路挤得水泄不通。
阳滋的船队返航,刚下渡口,却见城中一片素白,还以为是那家有人去世了,身边近侍下去询问。
“你们自海上回来?”那人惊诧。
“那你们一定不知,大秦柱石南山侯薨逝了。”
阳滋险些平地栽倒,她慌忙稳住身体:“你说什么?”
“先生薨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