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生婆婆扬眉吐气,走路都带风,又拿了几块小酥肉塞进嘴里。
她完全忘了反胃这会儿事。
在岛上鱼管够,也有兔子吃,走地鸡那是真的缺。
“出发!”
宋昭爬上桅杆,视野陡然开阔,心情飞扬。
余鹰站在甲板上,看着大船,心情好极了。
“以后,这就是我们的船?有了船,能去很远的地方,还能在船上种菜。说不定还能出海!”
三人心情都很好。
渐渐的,她们发现不对劲儿。
她们三个都不会用这种大船……
宋昭蹲在桅杆上,一脸茫然。余鹰和婆婆站在甲板上,二脸懵逼。
这船,怎么划?
在此之前,她们都没考虑过这个问题。本以为和小渔船一样,划船就行。
宋昭爬下来,急得团团转:“赶紧溜,还有二十多个水匪快回来了!”
“有了。”余鹰小声道,“我们可以用小船把大船拖回去。”
余鹰的声音很小,她自己都没底气。
大船和小船的体积,差太多了。
这个差距就像是一只鹌鹑蛋和一只鸡的区别那样大。。
“干了!”
宋昭决心一定要得到这艘船,要不然她这辈子都会吃不好睡不好的。
婆婆一咬牙,说道:“我们去划船!”
二百斤的石头,一般人扛不动。可要是二百斤的黄金,谁都会过来试一试,使出吃奶的劲儿,也要努力带回家。
宋昭眼里,这艘大船就是二百斤黄金。
不带回家不甘心。
三人到处找绳索,宋昭发现一根绳子坠在水底,干脆直接砍断,把绳子拿来用。她完全没有船锚的概念,平时用的小渔船,停泊全靠一根绳。
宋昭以前根本用不上船锚这种东西。
船锚的绳子被砍断,大船没了之前的安静,开始随风漂移。
三个人努力划小船,那真是吃奶的力气都用上了,好不容易离开渡口,宋昭扭头看大船,那真是越看越高兴。
她盯着船上卷起来的布,忽然福至心灵,拍着脑袋道:“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了?
婆婆和余鹰握着船桨,努力划船,完全没工夫听宋昭说话。
宋昭直接顺着两艘船之间的绳子,爬到大船上,重新爬上桅杆,小心翼翼解开固定船帆的绳子。
现在是顺风,宋昭刚解开一根绳,放开船帆,大船就超过了小船。
宋昭继续努力。
很快,宋昭把所有能打开的船帆全打开了,一阵大风吹过,大船跑得越来越快。
宋昭爬到桅杆最高处,一手抱着桅杆,一手叉腰,满脸都是骄傲。
“我果然是天才!”
大风还在继续,天空阴云密布,雷霆万钧,下雨了。
宋昭在惊雷阵阵里,麻溜趴下桅杆,喊婆婆和余鹰上大船。
婆婆年纪大了,没有那么灵活的手脚,没法子顺着绳子爬上船。
余鹰试了试,风太大,雨淋湿绳子太滑,没爬多远,人就掉水里了。
婆婆大喊:“就这样吧!速度快,我们很快就能回家了!还能赶上晚饭呢!”
宋昭觉得有道理,大船小船都是船,这点风浪不用怕的。
她找了个小篮子,放上小酥肉,用盘子盖好,挂在绳子上送下去。
“先吃点!垫一垫!”
风大雨大,交流全靠吼。
三个人两艘船,美滋滋吃小酥肉,畅享美好未来。
渡口,烧杀抢掠回来的二十多个水匪,发现船没了。
他们扛着抢来的肉和人,看着空空如也的水面,呆住了。
“三当家这是抛弃我们,自己回海上了?”
原来宋昭眼里的水匪头领,根本不是头领。这些人也不是寻常水匪,他们是海盗。
这次派一艘船过来,不过是顺路打劫罢了。
这船,不值一提的。
可这船再不值一提,那也是这些海盗的家,现如今二十多人无家可归。
他们认为,一定是自己业绩不好,被三当家抛弃了。
被婆婆努力戳进水底的海盗们,此刻正在根茎错综复杂的水草里沉沉浮浮,完全没有机会浮上来。
等尸体泡涨,它们才有机会浮上来。
二十多人商量一番,选择就地当陆地上的土匪。
眼看着风雨越来越大,何秀撑着伞站在石头上张望,心中焦急。
宋昭是早上出门的,现在还早,何秀知道这个时间人不会回来,起码要晚饭后才能回来,可就是忍不住守在这里。
雨越下越大,风变大了,何秀担心翻船,也担心出事。
她后悔让宋昭她们三个出去了。
忽然,何秀看到远处有一艘船,远远就能看出那是大船,和小渔船完全不一样。
何秀心中诧异,等那艘船靠近,她发现最上面站着一个人,衣服的颜色越看越眼熟。
何秀踮脚张望,发现那人在收船帆,风雨很大,那个人在风雨里显得格外小,像只搬运肉片的小蚂蚁。
随着那艘船路过,何秀发现船上还拖着一只小船,那只小船上有两个人正在努力划船。
“这是什么情况?”
不等何秀想明白,小船上一个人跳下水,朝岛上游过来。
那人飞快游泳,动作越来越快,越快。
等人上岸,何秀发现是余鹰。
余鹰大喊:“船,船,追船!大头和婆婆在船上!”
何秀呆住。
她明白为什么衣服颜色眼熟了,那是她前几天给宋昭做的新衣服!
“来人,快来人!”
何秀敲锣,喊来众人。众人得知情况,赶紧推渔船下水,带上宋昭早就准备好的五爪钩和绳子,去追逐一拖一的大船。
好消息,有大船了。
坏消息,有船了不知道怎么停。
十几个人,咬着牙使出了吃奶的劲儿划船,追逐被风吹走的大船。
“快快快!船!我们的船!”
新来的妇人不会划船,站在船头,敲着锣,给众人打节奏。
“Guang!一二一啊!”
“Guang!一二一啊!一二一!”
众人分外努力,眼里全是那艘大船,容不下其他风景。
大船越飘越远,宋昭试图把船帆全都收起来,她拽着绳子整个人挂在了半空,咬着牙试图往下坠。
忽然,她听到吱呀一声,低头看到一个人走到甲板上。
是个女人,头发乱糟糟的,看起来像草窝里的鹌鹑,缩头缩脑,生怕有人抓她。
宋昭大喊:“快帮忙!收起船帆!我是来救你们的!”
宋昭之前没想过船舱里还有没有人,她按照人头数的,杀掉了十五个,她以为船上就没人了。
谁知道那个领头的,数人头只算水匪,根本不算旁人!
“快啊,我急着回家吃饭呢!我娘一定给我准备好晚饭了!我一定要回家吃晚饭的!”
宋昭拽着绳子,船帆被风吹得鼓鼓,她在风里摇摇摆摆,荡秋千一样,蜷着小腿,在女人头顶来回划过。
终于,对方跳起来抱住她的腿。
有人帮忙,宋昭松了一口气,这个任务实在是太艰巨了。
船舱深处又出来几个女人,宋昭连忙许下晚饭,把自家的伙食吹得天上有地上无,试图说服她们帮忙。
其中一人扯着嗓子喊:“那些贼人呢?”
“死了!帮帮忙,我想回家吃晚饭啊!”
宋昭不知道这阵风到底要往哪里去,她只知道小酥肉还没吃完,还有一身新衣服没有穿,岛上的兔子还没消灭干净。
“我不想被风吹走啊啊啊啊啊!”
船舱深处一共出来五个人,她们不知道商量了什么,开始动手帮忙。
多了五个人,收起船帆的速度快了不少。
她们饿得头晕眼花,不能爬上爬下,只能帮宋昭拉绳子,固定绳子。不过能多出来五双手,已经很好了,宋昭觉得有了大救星。
宋昭忙得团团转,终于把所有小帆收了起来。
剩下最大的主帆,她和另外五个人用尽全力,都拉不动。
风太大,她们的力气无法与自然抗衡。
宋昭一咬牙,直接迎风爬到桅杆最高处,腰上绑着绳子荡过去,抽出匕首用尽全力刺向帆布。
这布料比她想象的结实,呲牙咧嘴好久,都没划开多大的口子。
下面的人大喊:“绳子!割绳子!”
宋昭又荡了一次,这次的目标是固定船帆的绳子,落下时她撞到了脑袋,晕晕乎乎的,继续努力割绳子。
绳子割得差不多了,她刚要爬下去,一阵飓风刮过,卷起帆布。
被帆布裹着的宋昭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然后就和会飞一样在半空滑翔。
她听到甲板上的呼喊声,看到小船上努力逆向划船的接生婆婆,还看到远处一串渔船。
宋昭觉得自己变成了会飞的松鼠,她张开手臂,试图找到一个合适的入水角度。
何秀拼命划船,忽然看到一块巨大的白布飞过来,里面还裹着一个人。
她来不及反应,就见那一坨直接掉进水里,水花四溅。
“快!快捞出来!”
众人七手八脚把一大块帆布拖上船,渔船水位都下降了不少。
何秀颤抖着双手揭开帆布,看到浑身青一块紫一块,脑袋上还有个大包的宋昭,她吓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大头,大头……”何秀泪流满面。
“噗!”
宋昭吐出一口水,举起被绳索勒得红肿的胳膊,兴奋道:“我会飞了!”
何秀哭不出来了。
“宋大头!!!”
何秀看着躺在船头吐水的宋昭,气不打一处来。
她忧心了一整日,想过无数种可能,唯独没想到宋昭能这样作死。
何秀越想越气,抬起手看着宋昭脸上胳膊上的伤,又下不去手,只恨声道:“船漂走了就不要!你们直接回来就行,非要这样找死?”
宋昭眼神飘忽,不敢与何秀对视。
终于风小了,大船也慢了下来,众人划船追上大船,抛出五爪钩,丢了好几次都没成功。
宋昭爬起来,努力朝着大船挥手,大喊:“是我!我还活着!”
“我带你们回家吃饭!”
原本因为五爪钩丢上来,有些害怕的女子,动手壮着胆子把钩子固定在大船上。
费了一番功夫,总算把七艘小渔船拴在了大船上。
小渔船上的人努力划船,大船开始一点一点朝着小岛移动。
直到第二天凌晨,众人才完成了这个艰难的任务,把大船拖到小岛旁边的水域,抓紧时间把刚搭好的厨房拆了,做了个简易的渡口,勉强可供人上下船。
何秀上了船,仔细观察琢磨,发现和画作上的船比起来,少了船锚。
她连忙让人找来大石头,勉强充当船锚。
一块大石头不够用,又拉出几根绳子绑在树上。
众人忙到中午,总算是把大船固定好。
“大,好大,好大的船。”
累得直不起腰的老余吸了吸口水,脸上满是痴迷之色,连旁人给他饼子吃,他都顾不上了。
“这船,可真是太好了啊。”
一辈子的老渔民看到这船,那真是高兴哭了。
那五个船上下来的女子闷头干饭,按照她们的说法,她们已经两天没有吃饭了。
她们一船的人,本是要被卖去别处的,结果花船两个月前被海盗劫走。
海盗之间也有内乱,半个月前掳走她们的海盗和另一拨海盗火并,死了很多人。
她们趁乱逃出来,路上死了十几个人,如今只剩下五个,好不容易上了岸,前几日又被掳上这艘大船。
上了船之后,只吃过一顿饭。
接生婆婆闻言,默默给她们加了一勺饭。
“你们还怪倒霉的,吃饭吃饭,管够。”
宋昭觉得五个人里面,有个穿红衣服的人格外眼熟。她把小酥肉递过去,那人瑟缩一下,避开她的目光。
这模样,就和她不敢看何秀的样子一模一样。
宋昭试探道:“小金?”
红衣女子猛地一个激灵,脑袋埋进饭碗里,不愿意抬头。
“你不吃小酥肉吗?余鹰做的小酥肉可好吃了。你不吃,我就吃了。”
宋昭捏起一块小酥肉,刚要放进嘴里,红衣女子扑过来,一口咬住。
“你是小金?”
宋昭确定了,这是小金。
红衣女子哇的一声,嚎啕大哭。
宋昭没法子,只能往她嘴里塞小酥肉。
另外四人原本瑟瑟缩缩,见宋昭和她们同行之人认识,放松了不少。
红衣女子哭够了,拽着宋昭的袖子不撒手。
“我是小金,我就是那个倒霉的小金,我就是那个目光短浅的小金,哇呜~”
小金说一句话,就哭一顿,嗓子都哭哑了。
宋昭不知道怎么安慰,只能道:“买你的和卖你的诸婆婆死了。春风楼没了,和明月楼下场差不多。徐奢也死了,徐奢就是那个杀了诸婆婆她们的人。”
小金还是哭。
仿佛要把这些年的泪都流出来。
宋昭指着不远处的锅,说道:“要不你喝点水再哭?天气挺热的,容易长痱子,容易中暑。”
小金:“……”
多年不见,小金发现宋昭还是那个木讷的宋昭。
一天到晚也不知想的到底是什么,一点都不机灵的样子。
小金又哭了,哭得很伤心。
“宋大头你怎么天天这么气人!”
宋昭觉得小金这话不对,她觉得自己可好了,那真是好极了。能吃能喝的,多好啊。
小金喝了水,躲在树荫下,继续嗷嗷哭。
另外四个人也跟着哭。
哭归哭,她们四个还是聪明的,一口饭没少吃,一口水没少喝。
吃饱喝足,众人上船睡觉。岛上的二十多人,都没用过这么大的船,以前只是远远见过。
船上房间小且拥挤,但这不影响打地铺。大家很快分好房间,呼呼大睡。
众人都累得不轻,顾不上其他,全睡着了。
一觉睡到天黑,宋昭走到甲板上,发现船又飘走了。
绑着石头的绳子已经松开,另外几根绑在树上的绳子,直接把树连根拔起,拖在后面。
原本绑在船上的渔船还在后面拖着,渔船的船顶都被风刮没了。
睡觉的时候,起了大风?
宋昭:“……”
人不能,至少不应该这么倒霉吧?
好在这次人多力量大,众人放弃了之前的方案,在大船上研究了半天,加上小金她们看人操作大船的一点印象,总算是搞明白这船怎么用了。
二十多个人分工协作,终于在第二天回到小岛,补充食物后,众人又去渡口。
要把船锚找回来。
宋昭砍的绳子,宋昭负责潜水找船锚。
她在水草深处找到船锚,一刀劈开朝她飘来的尸体,把身上带的绳子绑在船锚上。
回到水面,她顺着绳子爬上船,众人喊着号子把船锚拖上来,重新固定好。
主帆坏了,需要修补主帆。
宋昭在船上翻出来不少金银,众人带着钱下船,到处找适合的布料。
合适的布料宋昭没找到,倒是买了不少好吃的。
宋昭腆着脸与何秀说:“我觉得,我需要补一补。”
何秀看着宋昭肿胀的脸,话到嘴边咽了下去。她觉得,应该搞点核桃,给宋昭补补脑。
就在何秀琢磨要不要买几只羊的时候,路口冲出来一个人拦住她们的去路。
“不许动!打劫!”
宋昭立刻没了刚才病恹恹的样子,抽出背篓里放着的刀,直接冲出去,把人揍一顿。
临了,她踩着对方的脊背,手里的刀压在对方脖子上,气势汹汹道:“你要打劫?你不是本地人吧?想怎么死?”
落单的劫匪:“……”
他发现,自己好像才是那个被打劫的。
劫匪果断道:“投降,我投降。”
“你们干这一行的,现在这么能屈能伸的吗?”
宋昭不理解,宋昭不明白。
劫匪趴在地上瑟瑟发抖。
“那你有同行吗?我缺人。”
宋昭发现,大船真的很难用,和小渔船完全不一样的,很需要苦力专门划船。
“有有有。”
“你把他们一个一个叫出来,不许声张。”
宋昭有主意了,她缺苦力。
等那些刚改行的普通陆地劫匪看到大船,人都傻了。
这是他们的船啊,这算重操旧业?
宋昭发现自己新招的土匪很好用,甚至还会修补船帆。只需要一天三顿饭,他们就能乖乖听话,好好划船。
不听话的,直接抹脖子挂在船头就好了。
“接下来!我要更大的船!”
宋昭听小金说,那些海盗还有更大的船,比这个船大很多的那种。
“我还要吃海里的鱼!”
何秀扶额,事情到底是怎么到这一步的?
不过,她也想尝一尝刚从海里捞出来的鱼。
何秀艺名荷花秀,当年家中长辈因言获罪,她被连累沦为娼籍。
何秀自小聪慧,容貌上佳,幼年时颇得京中贵妇青眼。
各家都在盘算,何秀未来会嫁给什么人?
历来官宦人家姻亲,讲究一个门当户对,何秀貌美,奈何家世不佳,空有一个好名头。
因此,何秀的亲事就成了众人茶余饭后的一点微末谈资。
家中长辈觉得,以何秀的姿容,往后亲事要往上求,能为家中儿郎铺路。
不一定非要当正妻,当个大户人家的妾室,也是可以的。
也正是因为如此,何秀从小就被教导各种歌舞技艺,诗词一道更是请来名师教导。
家中长辈严苛,何秀只能努力学,拼了命的学。
也正是这样,何秀在同龄人里,表现得颇为拔尖。
明面上,家中交好的那些人家,都赞何秀聪慧,实际上这些人家心里都看不起何家这种把亲女儿当瘦马养的行为。
众人都等着看何秀的亲事,往后会不会闹笑话。
徐家有个不受宠的庶子名叫徐奢,偶然见过何秀,便将人放在了心里。
徐奢央求家中主母提亲,被主母奚落。
徐家是武官,何家是文臣,当今圣上重文抑武,武官本就低人一等,更何况徐家家世不如何家。
这亲事,不出意外自然是成不了的。
再者,这位庶子徐奢是妾室所出,这个妾室却不是普通人家,是早年徐家在边境买来的异族。
徐奢身上流淌着异族的血,如此又是低人一等。
“徐奢啊徐奢,不属于你的东西不要奢望。你这样的,若是日后没有大机缘,能娶一个普通女子,已经是烧高香了。”
徐家主母倒不是刻意为难徐奢,实在是徐家能纳异族为妾,在外名声不好,一般人家都不愿意把女儿嫁过来。
再说徐奢此人,更是没有什么好名声,干出过当街虐杀马匹的事情。
能有寻常人家愿意把女儿嫁给徐奢,已经是烧高香了。
徐奢不服。
徐奢就要何秀。
何秀十三岁那年,家中长辈因言获罪,沦为贱籍。
这一年,徐奢已经立下一些功劳,手里有些权利。负责抄家的人里,就有徐奢。
徐奢操作一番,何秀就这样落到了徐奢手里,被安排在别院养着。
徐奢此人性情偏执,阴晴不定。
对人好的时候,恨不得把心挖出来。
对人坏的时候,几乎要把人凌迟。
没过多久何秀便受不了,趁着皇帝驾崩,皇子夺位的时候,逃出别院,离开京城。
后又几经辗转,到了临平城,取了艺名荷花秀,做了春风楼的头牌。
春风楼在临平城算不上顶好的青楼,鸨母诸婆婆却是个有志向的,力争事事拔尖,将价钱定得高高的。
诸婆婆如此拔尖,春风楼生意自然不太好,倒也安静。
加上诸婆婆还当牙人买卖人口,春风楼倒是能支撑下来。
诸婆婆最大的愿望,就是在京城开青楼。
何秀不太明白这个志向,不过诸婆婆真的很努力,经常笼络各种官员。
诸婆婆志向高远,倒是让何秀过了一段时间安稳日子,虽还是接客,好歹这些客人比徐奢像个人。
偶尔遇到一些自命风流的,抚琴作词也能糊弄一晚。
诸婆婆贪财,为人倒是算不上特别刁钻。真要算起来,在春风楼的日子倒是比何秀幼年在家时好过些,至少有饱饭。
何秀认命了。
没过多久,她又被临平县尉盯上。
临平县尉此人,与徐奢比起来,有过之而无不及。
如此磋磨几年,何秀早已心灰意冷的时候,她捡到了一个小姑娘。
小姑娘年纪不大,人瘦,脸上倒是有肉。
这姑娘的父亲掉进护城河淹死了,捞尸体的人挟尸要价,一群人围着看热闹。
看到这一幕,何秀不由想到自己离开京城后,孤立无援,被人卖来卖去的日子。
她动了恻隐之心,帮小姑娘赎了尸体,又带她去城外埋葬父亲。
何秀想给小姑娘安排一条路,一条踏踏实实过日子的路。
可思来想去,完全想不出。
她想不出这世道一个女子如何踏踏实实安安稳稳活下去。
寻一门亲事?
可当初徐奢就是那样骗她的。
她以为自己抓住了救命稻草,临了才知自己进了深渊地狱。
找一户人家收养?
春风楼里那个小金,就是父母卖进来的。还有个去了势的小龟奴,想当太监当不成,最后只能把自己卖进了春风楼,勉强混口饭吃。
春风楼里的厨娘,年长那个以为自己是来做工的,其实她丈夫已经签了契书。
何秀只一想,就觉得这姑娘的未来一眼望得到头。
她想哭,为自己哭,为这小姑娘哭。
最后,她只能将人带回春风楼。
何秀与老鸨诸婆婆约法三章,这小姑娘不签卖身契,是个自由人。
老鸨连连答应,却是偷眼看闷头吃饭的小姑娘,赞叹是个好胚子。
何秀心里清楚,这姑娘留在春风楼是权宜之计,可她没得选。
这姑娘格外活泼,最爱满大街乱跑买东西。
何秀每日都说一两样吃食,让小姑娘去买。
不为别的,只为这年幼的小姑娘在外面的时间多一点,在春风楼的时间少一点。
她希望,往后她的路和自己不一样。
这小姑娘算账不太行,自己做了个小本子,烧了一根柳树纸条记账,记来记去,许多开支都是重复的。
何秀偷看过账本,那真是利滚利,比赌场九出十三归的高利贷都要骇人。
何秀当真是哭笑不得。
偏偏记账乱七八糟的小姑娘,花销一两个月,她盒子里的铜板没少多少。
往日托人买东西,半个月一盒铜板就会花完。
何秀不是不知道有人吃回扣,她也学过执掌中馈,她只是麻木了。
何秀觉得未来就这样了,被临平县尉磋磨死,然后一床草席卷起来,挖坑埋了。
就这样活。
然后就去死。
何秀看不到任何希望。
她觉得自己的一生,一眼望得到头。
她带回春风楼的小姑娘名叫宋大头,永远干劲满满,永远朝气蓬勃。
宋大头不知道,周围有许多恶意,试图将她拉入深渊。
守门的周婆子贪财虚伪,诸婆婆满心算计,龟奴小宝会骗点心,杂役小金会阴阳怪气,厨娘会指派她干活,其他房的姑娘经常让她打扫屋子,只给几个铜板打发。
偏偏宋大头觉得自己交到了新朋友,和旁人关系好。
何秀操碎了心,偏偏又不知道如何与她说。
何秀发现,宋大头偶尔回来时一身血腥味。
她偷偷跟着宋大头,发现这小姑娘给自己找了个杀鸡的活计,干得有模有样。
何秀觉得杀鸡好,杀鸡真是好极了。
累是累,但都是干净钱。
钱箱子里的铜钱增增减减,始终没有见底。
宋大头的小账本,越算越多。
何秀真是又好气又好笑,这个宋大头往后怕是要被人骗啊。
何秀有心好好教一教宋大头如何算账,可她病了。
她又怀孕了,临平县尉不要这个孩子,所以孩子没了。
如此,可不就是大病一场?
这样的病,何秀生过很多次,已经习以为常。
就在何秀以为自己一辈子到头了,不会再有什么风波的时候,徐奢来了。
徐奢如今的身份是县尉身边的侍卫。
何秀知道,要出事了。
徐奢在的地方,一定会出事。
但她没想到,第一个出事的会是青楼。前来临平的世子陈均与质子沈沉玉在明月楼暴毙,明月楼被查封,第二天早上,便有许多人的脑袋滚滚落地。
这是徐奢的手笔。
徐奢一向如此,连伪装都懒得伪装。
临平城风声鹤唳,临平县尉倒是清闲,又来春风楼了。
何秀知道,徐奢就在门外。
她知道,徐奢也知道她知道他在外面。
何秀很想知道临平县尉会什么时候死。
县尉离开后,何秀听宋大头说起门外的事情,徐奢送了一把刀给宋大头,徐奢以为宋大头是她亲生的。
宋大头的一声‘我娘’,徐奢信了。
宋大头的长相,的确有异族的风采,但年龄不对。如果当年她真的有孩子,孩子的年纪应该比宋大头小一岁多。
没有如果,她当年真有一个孩子,只不过死在了她逃亡途中罢了。
何秀没过很多孩子,她觉得这不值一提,对她而言,这不过一场病罢了。
人,总会生病的。
徐奢没有在意过年纪小的孩子,以至于完全没有发现宋大头的年龄不对,徐奢信了。
何秀很高兴有一个孩子愿意喊她娘。
她原先觉得,自己是不配的。
“往后我就是你娘。”
何秀哈哈大笑,笑得畅快,心中多年堆积的郁气,在这一刻尽数发泄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