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奢啊徐奢,我视你为猛虎豺狼,如今再看,不过也是个无知之徒!
“还有昔日恩客惦记奴家呢。”
何秀又哭又笑,心中那股子郁气消散,而后大病一场。
何秀整个人像是被掏空,而后又被填满。
她与老鸨诸婆婆大闹一场,诸婆婆暂时歇了让宋大头学艺的心思。
当然,这里面也有宋大头实在是学不会的缘故。唱曲五音不全,习舞四肢不协调,有时候何秀也怀疑宋大头是装出来的。
何秀知道,宋大头也不是什么都不会,宋大头最会杀鸡。
宋大头还学会了磨剪子戗菜刀,又学会了磨铜镜。这小姑娘永远朝着诸婆婆的期待反方向一路狂奔。
何秀觉得,磨剪子也是个不错的活计,可以糊口。
春风楼的小金被卖了,龟奴小宝在县尉府上失踪了。
周围的一切,危机四伏。
唯独宋大头每日出去磨剪子戗菜刀。
何秀发觉宋大头与旁人不一样,宋大头每天都在努力,努力活着。
徐奢终于还是出手了,春风楼落得与明月楼一样的下场。
何秀被软禁,她又回到曾经的噩梦。
更让何秀惊讶的是,春风楼请来教课的许大家居然与徐奢认识,不过两人好像并不融洽。
何秀很长时间没有见过宋大头,再次见到她时是在给天子献舞的时候。
宋大头坐在徐奢身边倒酒,一副极为乖巧的样子。
何秀从未见过宋大头这种低眉顺眼,怂兮兮的样子。
何秀不敢看宋大头,生怕旁人顺着她的目光注意到宋大头。
她早就从徐奢那里听闻天子喜幼女,她恨徐奢把宋大头带到宴会上,又恨自己把宋大头卷入这个漩涡。
她想要一个不同的结果。
她不愿这样下去。
被天子召见,何秀抬头对上天子眼睛的那一刻,明白徐奢的情报大错特错。
“陛下,奴婢服侍您休息?”
何秀使出全身解数服侍。她幼年就被家人安排学习瘦马学的一切东西,后又几经流离,在风月场里打转。
何秀很清楚,一个男人想要什么。
她要把握住这个机会,要攀上高枝。
只有这样,她才能掌握宋大头的命运。
再次见到宋大头,小姑娘满身的血,眼里还有残存的戾气。
何秀不管这个,她只知道自己的女儿回来了。
许大家说,宋大头杀了徐奢。
杀了就杀了,徐奢本就该死。多大点事啊,真有事,她去天子身边哭一哭就好。
得益于徐奢的宣扬,临平城所有人都知道,宋大头是他徐奢的孩子。
天子信了。
天子觉得宋大头很好玩,是个有趣的小孩子。何秀趁机借口说自家孩子不满她被徐奢欺负,这才失手伤人。
徐奢命薄,一不小心死了。她已经罚过孩子了。
大头还是个孩子啊。
彼时宋大头被她用毯子裹着,冷水洗了澡,身体发烧,整个人都在打摆子。鼻尖冻得通红,眼睛红彤彤的,那是她故意滴的皂角水。
这样一只生病的无害幼兽,总能博得一些怜悯,
这一点微末的怜悯,能让一个小东西活下来。
在天子眼里,宋大头就是个小东西,空闲时揉揉脑袋,以示大度,博得美名。
那个在临平县尉府上消失,又出现在宫宴上的龟奴小宝,也是这样的小东西。
唯一不同的是,天子真的不喜好幼女。
天子喜娈童,喜妇人。
何秀很庆幸,与此同时也觉得恶心,这样一个人,居然是皇帝。
皇帝是逃难来临平的啊,怎么没死在京城呢?
出乎意料的,天子比徐奢好应对。天子喜好妇人,因为他想要一个孩子。
天子喜好娈童,那是真的喜好娈童。
像个笑话。
何秀发觉自己真的要好好感谢徐奢,要不然她怎么会有一个女儿呢?
对了,大头有名字了,杀死徐奢的第二天有的名字。
叫宋昭。
昭,光明也。
何秀觉得这个名字很好,她希望宋昭的前路真的可以光明。她没机会走的路,宋昭可以替她走。
何秀几乎已经习惯了这种任人摆布的日子,习惯了随波逐流。
但宋昭不一样,何秀想让宋昭拥有不一样的人生。
至少,要与她不一样。
她已经被人践踏到泥水里,活得不像个人。宋昭不能这样。
何秀经常打发宋昭离开行宫,就像以前她总是打发宋昭去外面买东西那样。
去得远一点,再远一点,去更远的地方,哪怕只是片刻。
临平成了新国都,金玉其外败絮其中,银钱总是不称手。宫人的例银一年能发三两次就不错了。
何秀正处圣眷,不缺银子,私下里贴补宋昭,骗她说这是例银。
宋昭每个月都能拿到例银。
宋昭很高兴,何秀也很高兴。
何秀眼里,宋昭是一只小麻雀,整日叽叽喳喳,四处乱飞,会带回几颗米粒,然后昂首挺胸等待夸奖。
真是一只神气的小麻雀。
何秀觉得,一辈子就这样也挺好。可就在这时,敌军势如破竹,前临平县尉上了战场。
与此同时,宫中的宝贵人上吊死了。
宝贵人就是那个自宫想当太监没有成功,后又自卖自身进了春风楼的龟奴小宝。
宋昭说,宝贵人肯定不是自己想死的,宝贵人脖子上有两条勒痕,宝贵人还没吃到炸鹌鹑,宝贵人不可能自己上吊。
宋昭说这话的时候,天子就坐在一旁,面上神情似笑非笑。
何秀连忙让宋昭不要说了。
宝贵人如何死的,只要是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
天子说,宝贵人是自己上吊死的。
天子没有眼睛。
查案的侍卫说,宝贵人是自缢。
那些侍卫没有眼睛。
何秀有些心慌,她连夜偷偷收拾金银细软,想把宋昭送走,可又不知道能送到哪里去。
何秀成日的睡不着,食欲也不好,宋昭到处跑着给她买零嘴吃。
好几次何秀食欲不振,着凉受风,天子都会第一时间知道,派太医过来。
天子想要孩子,天子想疯了。
何秀知道,这个宫中到处都是天子的眼线。要稳妥,要稳妥,一定要稳妥。
一定要稳妥的把宋昭送走。
临平很危险。
宋昭给何秀做了一次肉丸子,何秀一颗没吃到,全都被天子吃了。
往后,天子每天都来吃肉丸子。
那肉丸子需要新鲜羊肉和鱼肉,宋昭天天奔波,杀羊杀鱼,累得瘦了许多。
何秀心疼急了,偏偏朝中官员骂她,说是她重口腹之欲,不体恤百姓辛苦。
何秀发现,那些官员也没有眼睛。
天子吃腻了肉丸子,又看上了宋昭给她买的各种宫外的小食,打发宋昭日日去寻。
可城中百姓能逃的都逃了,哪有太多小食售卖?
御厨做出来的不合口味,又是几番重做。
这一笔劳民伤财,又记在了她何秀头上。
何秀觉得,那些人实在是有眼无珠。
又或者,他们睁着眼说瞎话?
宋昭学会了打官员的闷棍,谁骂何秀,宋昭就打谁。
何秀是从天子口中知道这件事的,她说要斥责宋昭,天子却说,他爱看言官挨闷棍,更爱看他们狗咬狗。
何秀心头发冷,她知道这个王朝要完蛋了。
宋昭对此一无所知,仍旧时不时殴打言官。
何秀继续偷偷收拾金银细软,她要想法子送走宋昭。
临平城破,灾难来临那一天,毫无预兆,又处处都是预兆。
宋昭冲进她的寝殿要带她一起走,何秀不假思索就同意了。
要走,必须要走。
宋昭带了刀,带了干粮,带了积攒的金银细软。
何秀把点心装上,把自己早就准备好的金银细软藏在裙子下面。
何秀心情飞扬,她从未想过自己能逃离,她畅想的永远是宋昭的逃离。
当下,她要与宋昭一起逃离这里了。
然而何秀低估了天子的不要脸。
天子逃命强行带上她,这位天子极为慷慨的将她与宋昭带的干粮分给其他人。
要逃,必须要逃!
何秀试图让宋昭离开,让宋昭单独走。
她成功了。
事后她才发现,天子的目的就是让宋昭当诱饵,吸引追兵的注意力。
可笑,实在可笑。
何秀发觉终究是自己害了宋昭,宋昭要走,其实什么时候都可以走。是她,拖累了宋昭。
何秀期盼宋昭能活下来,
她愿意用自己这条命,换宋昭平安。
宋昭没有死。
宋昭杀人了,杀死了那位总是攻讦她的郑大人,却没有杀挂在树上的天子。
何秀真的很担心,很害怕,她怕天子不死,早晚是个祸患。
她第一次看到宋昭杀人,但她不害怕。
宋昭能杀鸡杀鱼杀羊,杀个坏透了的郑大人怎么了?
再杀个天子怎么了?
不,这不叫弑君。这叫防患于未然!
何秀第一次向宋昭提出要求,她觉得天子必须死。
宋昭射了天子一箭,小姑娘说——这叫给人希望,再让人绝望。
天子死了,何秀感到雀跃。
宋昭的手因为拉弓破了皮,何秀心很痛。
天子真是个坏东西。
等离开了临平,何秀才知这天下如何广阔。风雨很大,船很快,何秀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自由。
她不想死了,她要活着,她要好好活着。
何秀发觉,自己也可以很自由。
离开临平后的日子,是何秀过得最痛快的日子。
宋昭算账算不清楚,离开临平好几年,都没发现支出与收入很不对等。
宋昭完全没发现,何秀离开临平时,带了好多好多金银细软,比宋昭以为的要多得多。
宋昭只是一味的捕鱼,晒鱼干,卖鱼,买来粮食。
还是那个四处扑腾翅膀的小麻雀。
何秀知道,这只小麻雀也有尖嘴利爪,能撕开敌人的胸膛。她的小麻雀很厉害的,才不是什么没有用的东西。
船只出海的那天,何秀做了一个梦。
她梦到自己挂在树上,那棵树和挂着天子的树一模一样。
梦里没有宋昭,没有宋大头。
没有那个到处跑来跑去,对各种小吃如数家珍、会杀鸡杀鸭杀鹌鹑、会磨剪子戗菜刀、会敲文官闷棍、会做鱼羊肉丸子、会杀徐奢、会杀天子的宋昭。
昭,光明也。
这一缕光,照在了她身上。
徐奢身上流着异族的血,次次送她入深渊。
宋昭身上流淌着异族人的血,以格格不入的姿态,把她从深渊里拉出来。
宋昭做到了礼法意义上的‘杀父弑君’。
何秀翻遍所有史籍,不曾见到第二个有这般成就的人。
有人送她入深渊,有人拉她出藩篱。
何秀知道,往后能杀死她的,只有时间与疾病,还有波涛汹涌的大海,以及海上的敌人。
何秀放下笔,收起手札,看向窗外。
甲板上宋昭正在打滚。
“我要吃那个奇怪的水汪汪,梗啾啾,太阳一晒就没有的东西!我要吃!我要吃!”
翠玉在一旁低声劝解:“还不清楚那个奇怪东西有没有毒,让俘虏先吃。”
现如今,船上有很多俘虏。
老实的俘虏会变成船工,不老实的俘虏负责试毒。
海里捞到的奇怪东西,俘虏先吃。
宋昭跑去牢房外面,蹲守刚吃了海蜇头的俘虏。
“你到底死不死?能不能快一点,要到饭点了。不要影响大家吃饭。你这样真的很不好。”
海盗头子:“……”
早知道他当初就该直接死了!
他现在老实点,还来得及吗?
徐奢生母是个异族人,这是全京城都知道事情。
当年徐奢生父为了纳那位异族女子为妾,闹出来的动静不小。
那位异族女子是草原上的小部落首领的妹妹,是被进献给戍边将领的。
部落头领的妹妹,约等于中原一些王公贵族的妹妹,真要算起来,不是公主就是郡主,再不济也能封个县主。
真要这样算,反倒是徐家高攀。
皇帝不喜异族,上行下效,自然没人把异族当人看。
因此面对异族人时,不是这么个算法,什么首领的妹妹,不值一提。
京中富贵人家也有豢养外族人的,但都是拿来当个解闷的物件儿,认为这是权利与家世的象征。
没有权贵乐意这些异族上桌。
因此,徐奢生父当年执意纳妾,先是在家中被斥责一顿,事情到了言官耳中,又是一番波折。
当时的皇帝得知此事,很是不喜,明升暗降把徐奢生父调到了京中。
戍边是不可能戍边了,徐家人这辈子都别想戍边。
今日敢纳异族女子为妾,明日就敢与异族勾结!
从此,徐家身为武官派系,彻底没了升迁的希望,家中所有人都被调到京中,放在天子脚下。
徐奢生父意识到这一点时,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京中与徐家门当户对的人家,统统不愿与徐家来往。但凡有上进心的人家,都不愿与徐家结亲。
更别提那些位高权重之人,更是不会多看徐家一眼。
徐家整个家族,成了京中权贵圈子里的笑柄。徐家人成了透明人。
徐奢就是在这时候出生的,出生后不久生母暴毙,被养在嫡母膝下。
嫡母不喜这个庶子,只当是寻常族人的孩子那般安排。
读书、习字、练武、日常吃穿用度,没有短缺,但也不会特意照顾。
徐奢是徐家的透明人,京中权贵以徐家为耻,徐家以徐奢为耻。
徐奢就这样长大,没有长成唯唯诺诺的性子,也没有如世俗期待的那般知耻而后勇。
徐奢厌恶周围的所有人,他认为自己遭遇到的不公,全都是这些人造成的。
他厌恶自己身体里流淌的血液,厌恶自己与旁人不同的长相,更厌恶那些轻视他,无视他,嘲笑他的人。
徐奢从小就知道,只有站在最高的位置上,才能被人仰望。
他受够了旁人俯视厌恶的目光。
他要爬到最高处。
因此,当母族那边的人联系他时,他果断同意了。他厌恶周遭的一切,他要毁了这一切。
徐奢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可眼中时不时流露出的恶意,还是让更多人对他退避三舍。
一日在街上,自己最喜欢的马突然发疯,徐奢当街将马大卸八块。
不听话的畜生,就该宰了。
这天之后,家中原本给他安排的亲事没了下文。
徐奢对此不以为意,他不喜欢家中安排的那个低阶武将家的女儿,他喜欢长得漂亮的,娇媚的,乖巧的,把他当作一切仰望的。
徐奢十五岁起,就是青楼常客。
他眼光挑剔,大多时候都坐在角落喝酒,一旦遇到喜欢的,那就是字面意思上的不死不休。
徐家怕他得罪什么得罪不起的人,想法子给他安排了个差事,希望能在时间上约束他,让他没时间过于放纵。
这一日休沐,徐奢照例要去青楼,偶然在路上见到一个姑娘。
那姑娘拉着乳娘的手,央求着要吃路边的炸鹌鹑。
一声声乞求,听得徐奢心痒,像是几十根羽毛同时在心头撩拨。
临了,那姑娘也没如愿,被乳娘强行按着脑袋按回去。
徐奢知道,这就是他想要的。
徐奢没了去青楼的心思,拿钱找人打听那姑娘的来历,姓甚名谁,家住何方。
打听清楚了来历,徐奢回家求主母提亲。
那姑娘名叫何秀,是文官家的女儿,父兄一个官居五品,一个官居七品。
如今朝廷文官要比同级的武官有话语权,徐家子对上何家女,那真是高攀。
说句难听的,以徐奢的名声与脾气秉性,那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主母心知肚明,这亲事不可能成,直接驳回了徐奢的要求。
徐奢不甘心,他想要,他就要得到。
他开始费心钻营,赌上徐家的一切往上爬。他攀上了三皇子的独子陈均,进而与三皇子达成合作。
徐奢帮三皇子处理脏活,诉求只有一个,搞垮何家。
当下得不到,就把人拉入尘埃里。
对徐奢而言,何家高攀不起。
对谋求皇位的三皇子而言,何家不过是个上蹿下跳,哗众取宠的存在。要搞垮何家,甚至不用三皇子多说一句话,只需表露出对何家的厌恶即可。
很快何家因言获罪,徐奢如愿以偿。
徐奢特意等何秀入了青楼,而后假意营救,摆出一副家中不喜,但他喜爱何秀,不愿何秀受委屈的姿态。
徐奢购置外宅,将何秀安排在里面,温言细语抚慰的同时,让人严加看管,不让何秀离开半步。
渐渐的,徐奢暴露本性,故态复萌。
在徐奢看来,何秀是自己的囊中之物。得了何秀,他还有更多事物要征服,例如这个王朝。
徐奢为了往上爬,不惜一切代价。
他背刺三皇子,扶持昏庸的二皇子,与此同时又与母族联系,试图一点点吃掉这个王朝。
徐奢以为自己做到了极致,他能得到自己想要的。
然而他这辈子看错了三个人。
他看错了何秀,以为自己的笼子可以困住何秀。
他看错了昏庸的二皇子(如今的天子),以为自己节节攀升,得了帝王青眼,往后自然一路顺遂,驱虎吞狼,成就大业。
他看错了宋大头,宋大头有一张和他很像的脸,他信了宋大头的鬼话,误以为她真是自己的女儿。
徐奢把所有人当作棋子。
他用世子陈均威胁当年的三皇子,令二皇子登基。
他用宋大头的生死威胁何秀,用何秀的生死威胁宋大头。
他怕宋大头不好拿捏,找来与宋大头有关的人,施以重刑,以此震慑。
看吧,不合我心意的人,都会是如此下场。
所以你要听话。
徐奢很喜欢宋大头的反应,那种伸爪子结果发现自己没利爪,连刀都拔不出来的样子,真是太好玩了。
徐奢在宋大头身上看到了何秀的影子。
以至于再次看到宋大头背着刀站在自己面前时,徐奢想笑。连刀都拔不出来的小东西,又能做什么呢?
直到那把刀,斜斜刺入他的身体。
徐奢不明白,那么像何秀的一个孩子,怎么能做出这般凶残的事。
徐奢心里藏着一个恶鬼,这个恶鬼祸害了很多人。
当下徐奢发觉,自己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他已经不管这究竟是不是他的孩子了,他只知道,这孩子像他。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太像他了。
直到徐奢的眼睛对上那孩子无悲无喜的眼睛,徐奢害怕了。
他试图挣扎,但已经晚了。
宋大头杀过很多鸡,见过人劁猪,她很清楚怎么一击令人丧失反抗能力。
从第一刀顺利刺入开始,徐奢就没了反抗的余地。
杀鸡一刀要毙命,杀鱼一锤子要砸死,劁猪刀法要利落。
宋大头学得很好,但这次要慢慢来。
这只名叫徐奢的恶鬼,知道什么是恐惧了。
徐奢坚信,宋大头会和自己有一样的下场,因为有些人生来就是恶的。
许大家自幼学的就是忠君报国。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般的关系,等她长大了才知,没有自己的一席之位。
那些人总说,只恨她不是男子。若是男儿郎,必然前途无量。
许大家的母亲姓郑,郑家家底丰厚,但没什么子女缘分。
到了许大家母亲这一辈,家中主支旁支加起来,同一辈的只有三个人。
因此郑家格外喜欢孩子,许大家从小就养在郑家,吃穿用度都是上好的,教习先生也是最好的。
郑家出御史,国祚有多长,郑家辅佐君王的时间就有多长。
许大家从小就在这样的氛围中成长,从小就知身为人子,要对得起家族,对得起君王。
许大家聪慧,学什么都是一点就会。
郑家人总觉得可惜,可惜她不是男儿,可惜她不是郑家子。
诗书礼易春秋,许大家都学。
诗酒花茶琴棋书画,许大家也学。
郑家把她当男儿培养,日日叹息,只恨她不是真正的男儿。
郑家又将她当女儿养育,要娴静,要忠君忠父。
天地亲君师,许大家有太多要忠诚的对象,每每午夜梦回又觉得怅然,这里面似乎没有她的位置,也没有她母亲的位置。
许大家就在这样割裂的环境中成长,郑家是把她当皇后培养的。郑家想出一个皇后,一个有辅国之才的皇后。
许大家偶尔会怀疑自己到底是谁?
她是长辈眼里的恭顺孩子。
她是各个先生口中不输男儿的女子。
她是外人口中文静贤淑的佳人。
她是母亲口中的好孩子。
她唯独不是她自己。
许大家十八岁那年被送去三皇子府上,这是郑家的押宝,也是郑家的诚意。
结果郑家押错了宝,在夺嫡之争上落了下风。她被郑家连夜从三皇子府上秘密接回。
没过多久,何家因言获罪,连累了她父亲家。
父亲撞柱而亡,母亲投缳自尽。
一夜之间,许大家没了父母,郑家也被政敌攻讦,流放的流放,告老还乡的告老还乡。
许大家什么都没有了,自幼学的那些父父子子君君臣臣像个脆弱的笑话。
二皇子这个新帝登基后找到她。
这位天子说,她家的覆灭,全因徐奢想要打压何家,三皇子顺水推舟,顺便解决掉了许家。
“船不是那么好上的,积重难返,哪有临时掉头的道理?”
天子笑眯眯看着趴伏在地上的许大家,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朕早就听闻郑家养出了一个凤凰,可惜朕不喜欢凤凰。你要现在死,还是忠于朕?朕要徐奢死,可惜啊,实在是人手不够。”
这位二皇子素来不起眼,能继位完全是捡漏。
许大家以前从来没有在意过这个皇子,如今却只能趴伏在地上瑟瑟发抖。
“臣,愿忠于陛下。”不答应,就会死。无论心中如何想,许大家知道,自己只能答应。
她不只是自己,她身后还有郑家与许家。
天子很高兴。
“你先去学点东西,朝堂上的事情用不着你,届时你去当个暗桩。京中不安稳,还是要往南走才能安稳些啊。”
许大家在京中学艺,学的东西与往常不同,学歌舞的技艺,学悲伤感秋,学做一个低眉俯首的女子。
许大家与往常一样,学得很快。她学什么都快。
不久后,她去了临平。
这是天子选的地方,天子说这里好。
一开始许大家不解其意,等她到了临平,走了十几次水路,弄明白这边的地势,这才明白,水路通畅,意味着容易跑路。
这位帝王有心术,但也仅限于此。
许大家发现,三皇子要比这位天子好一点,至少三皇子遇到事情不会想着逃。三皇子只会往前冲,以至于断了一条腿。
许大家在临平住下,她的才名在京中时已经传播出去,到了临平自然如鱼得水。
许多青楼都请她教导楼里的姑娘。
许大家能推则推,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忙,在各地奔波。
偶尔她会去青楼教导才艺。
有一次春风楼请她教习歌舞,她在那些姑娘里面看到了一张似曾相识的脸。
让人仔细查了查,原来是出自京城何家的姑娘,名叫何秀。
如今艺名荷花秀。
许大家很快弄明白前因后果。她没想到,自己父母的死,一切的源头,居然是这样荒唐。
仅仅是因为徐奢想把文臣家的女儿拉入泥沼吗?太荒唐了。
许大家想要徐奢死,可惜天子迟迟不动,她只能静静等。
许大家经常观察何秀,她觉得何秀像个行尸走肉,空有皮囊,没有内里。转念一想,自己也是这样的。
过了一段时间,许大家发现何秀有点不一样了,有精神了,有神采了。
让人仔细查了查,原来何秀捡了个小姑娘。
恰逢春风楼的老鸨又来请,许大家早前已经拒绝过两次,这次欣然前往。
那小姑娘长得倒是标致,一开嗓像个破锣,也不知是装的还是演的。
许大家对此只有一句批语。
——空有皮囊的榆木疙瘩!
老鸨不死心,还要那小姑娘学舞。
对此,许大家仍旧只有一句批语。
——空有皮囊的红粉骷髅!
老鸨还是不死心,在老鸨看来,一张漂亮的皮囊价值万金。
许大家却清楚,一张漂亮的皮囊毫无用处,反而是一种诅咒。
天子要迁都到临平。
徐奢开始搞事了,徐奢一直在搞事情,不过这次他的风格明显不一样,太急切了。
徐奢把前任主子的儿子世子陈均与外邦来的质子沈沉玉毒死了,并借口是明月楼下毒,人是晚上毒死的,明月楼所有人是第二天早上斩首的。
而后徐奢故技重施,盯上了春风楼。
许大家发现徐奢疯了。
徐奢软禁何秀,威胁那个小姑娘,打算把那小姑娘献给天子。
天子才不喜欢小姑娘呢,天子连大姑娘都不喜欢。要不然,她怎么天天在外面当牛做马?
天子只是放出去一点风声,夸奖一个大臣家九岁的女儿长得漂亮,徐奢就信了。
徐奢自己喜欢年纪小的,就以为旁人也喜欢年纪小的。
许大家万万没想到,徐奢还是死了。
她筹谋多年,只等发难,结果徐奢死在那个小姑娘手里。
而且是杀羊宰牛拆解鸡鸭那般的死亡。
小姑娘杀了人,乖乖问她借钱,那模样就和刚打死一只蚊子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