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门她就直接躺在地上，连续打了好几个滚，差点踹翻小章鱼的碗。
刘槐香爬下墙头，打开袋子，果然看到了粮食
不多，一袋子能有三五斤，但这也不少了！能吃几顿饱饭！
“做饭做饭！”
熬了个大夜的刘槐香精神饱满，烧火，熬稀饭，煮豆子。
她想问经过，一扭头，就见三个人趴在棚子里睡着了。
曹兴文是饭做好的时候回来的。
曹兴文一身血，表情木讷，人在前面走，魂在后面飞。
他被小章鱼的碗绊了一跤，直接摔在地上，气得小章鱼张牙舞爪。
田甜冲过来，戳戳曹兴文，见人没死，一把抓起被碗半扣着的小章鱼。
“爸爸你拦路碰瓷是不对的。”
小章鱼气得瞬间变成黑色，它什么时候碰瓷了？
田甜把小章鱼放回碗里，将碗放在有阴影的角落里，又添了半碗水。
“爸爸不要乱跑，太阳下面，水蒸发很快的，我们要节约用水，水不多了。”
田甜捏着小章鱼，约法三章。
小章鱼不能晒太阳。
小章鱼不能碰瓷。
小章鱼不能把水打翻。
小章鱼不言不语，用触手裹住脑袋，假装自己已经死了。
刘槐香把盐水煮豆子捞出来，过了一遍冷水，喊众人来吃。
平时这种东西，根本就没什么吸引力，此刻对众人来说，那真是珍馐美味。
就连龙小雨，都能提起精神，一点点咀嚼，吃下豆子。
宋天骄闭着眼爬过来，仰躺在地上张大嘴。
刘槐香捏了几颗豆子放进她嘴里。
凌云见状，也凑过来，有样学样。
刘槐香翻白眼，往凌云嘴里放几颗豆子。
一扭头，就见宋天骄又张嘴了。
刘槐香直接把人薅起来，一人嘴里塞一大把豆子。
“一边去！身上的血用土蹭一蹭。”

第391章
宋天骄抓起晒得干燥的土，按在衣服上，反复揉搓，细碎的红黑色凝结物随着尘土一起掉落。
凌云有样学样，揉搓身上的衣服。
两人嘴里嚼着豆子，手上忙碌着，不一会儿就满头大汗。
清理好身前的布料，又相互帮忙揉搓后背的布料，活脱脱像两只互相抓虱子挠痒的猴。
两个人搓干净，又去拉王九招过来。王九招不知道躲，身上全都是血，就连头发里都是血。
王九招被按在地上，成了个土人。
豆子一共四斤，煮熟后体积膨胀，满满的一锅。刘槐香督促众人吃到半饱就停下，然后喝稀饭。
饿久了的人，突然吃太饱容易出问题。
吃剩下的煮豆子，放在太阳下面晒干，方便保存的同时，饿了还能直接吃。
宋天骄临睡前，捏了一颗晒得半干的豆子丢进嘴里，发现除了有点废牙，什么都好。
入口咸香，有回甘。
一颗豆子，都能吃出珍馐的感觉来。
这就是饥饿的力量。
吃过饭，曹兴文学着众人的样子，躺在阴影里。
他看着一旁挂着的菜刀，欲言又止，止又欲言，反复多次后，睡着了。
曹兴文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迷迷糊糊被喊起来。
谢青山踢踢曹兴文的膝盖，道：“轮到你和法海守着了。有危险就吱一声。”
曹兴文迷迷糊糊坐起来，看向法海，刚要说话，就放了一个长长的屁。
谢青山立刻远离他。
没走几步，谢青山也放了个屁。
霎时间，如同按下了什么开关，放屁的声音此起彼伏。
法海捂着肚子，面露难色，说道：“豆子吃多了，就是会放屁。”
到了傍晚，宋天骄终于睡饱了，她伸了个懒腰，翻了个身，趴在地上想睡个回笼觉。
刘槐香道：“吃饼子吗？”
一句话，让宋天骄立刻支棱起来。
面粉做的薄饼，一口下去，绵软香甜，没有油盐，也能空口吃好几个。
刘槐香数着数量，巴掌大的饼子，数到第八个，就不让宋天骄吃了。
“够了，你去吃豆子玩吧。”
谢青山从外面回来，一口气喝完一碗水，说道：“外面撑死了几个人，被挂起来了，正卖肉呢。”
法海叹了口气，没有言语。
王九招挠头：“他们有粮食吃了，怎么还吃肉？粮食够吃几天了。”
刘槐香没言语，往王九招嘴里丢了一颗豆子里掺杂的花生米。
刘槐香明白那些人的想法。
饿久了的人，是会怕的，会想着储存食物。
就像规则里说的那样——
规则三：请克制食欲，饥饿是一种可以传染的瘟疫，食物是唯一的良药。
副本时间是七天，幸运儿的饥饿是有时间限制，是有终点的。
就算是实打实饿七天，也不一定能饿死。
而那些人，是看不到终点的。
对于龙霖县的人来说，这是个死局，天灾与人祸交杂的死局。
他们看不到希望。
曹兴文放下手里的饼子，踉跄着走到宋天骄面前。
“杀了我。”
见宋天骄不动，曹兴文又去拿刀。
“刀给你，杀我。”
宋天骄就没见过这样寻死的人，想死自己动手不就得了。又怂又要死的，真不知道是真想死，还是假想死。
宋天骄怀疑这人在演。
这人是要碰瓷。
宋天骄给这人出主意：“差不多得了，要不你自己撞墙，把刀插在墙缝里也行，朝刀刃跑过去，只要跑得够快，就能一击毙命。”
曹兴文握着刀，看看墙缝，再看看宋天骄，笑得比哭难看。
他说：“人家都说，自杀的人下辈子是没有好日子的。自杀是罪，比杀人都要大的罪过。”
宋天骄往嘴里丢了一颗黄豆，嘟囔道：“你让我杀你，不就是拖我下水吗？你自己不想有罪过，就让我有罪过？你这人太坏了。”
曹兴文呆住，仔细一想，发现宋天骄说的有道理。
他抱着刀，踱来踱去，思前想后，想后思前。
终于，曹兴文下定决心，提着刀去找龙小雨。
龙小雨疼得满头是汗，伤口发炎，人发烧了，就连吃饭，都提不起精神。
曹兴文把刀塞进龙小雨右手里。
“你杀了我，我杀了你，这样我们都能解脱了。”
龙小雨艰难睁开眼，她看着曹兴文，眉头紧锁，眼里满是困惑。
龙小雨问：“你有病？”
曹兴文摇头，正色道：“我不想吃人，这样下去一定会饿死，与其饿死，不如直接死。”
龙小雨闭眼，不想与曹兴文交流。
曹兴文的话，龙小雨听懂了，正是因为听懂了，才不想搭理对方。
因为不想吃人，所以要死吗？
可她这个吃过人的，想活。
龙小雨不想死。
她想活。
“你醒醒，你是不是要死了？这么重的伤，肯定活不了。你死之前，先杀我。”
凌云爬起来，一脚踹翻曹兴文，丢给他一根绳子。
“想死就去上吊，别在这里打扰伤员休息。这次没人拦你。”
曹兴文捧着绳子，没有言语，走到阴凉处坐下。
凌云吃了饼子，继续躺在地上睡觉。
曹兴文对身旁的法海道：“大师，可以给我挖个坑吗？要深一点的。我不想死了被人吃掉，要深一点，深一点。
“史书有言，岁大饥，人相食。我小时候以为，这是史家妄语，这世间再如何，人也能吃饱的。
“如今我知道自己错了。我啊，从来没有真正挨过饿，我家就是开粮店，我哪里挨过饿。
“饿极了，人就不是人了。我想死啊，我真想死。大师，你能杀我吗？”
法海眉心一跳。
“施主，贫僧是出家人。”
曹兴文苦笑：“我想死啊。”
没有幸运儿会对曹兴文动手，哪怕曹兴文一心求死。
如果曹兴文要自杀，这次不会有人阻止。
这是曹兴文自己选的，没人能说曹兴文的选择是错的。
曹兴文只是想在自己面临真正的饥饿之前，了结自己的性命。
曹兴文不想吃人。
这是第六天。
这场梦魇一样的副本，即将结束。
与此同时，直播间观众也在激烈讨论。
天有谢凌何池：荒年吃人这种事，算紧急避险吗？杀人吃人的事情，算紧急避险吗？
不醒睡眠：发现尸体吃人算，主动杀人吃人不算。世界范围内有类似案例，最终综合各种案例，形成了一个虚拟的实验案例叫做《洞穴奇案》，洞穴奇案吸引了蓝星很多法学家讨论，这个问题没有标准答案。※
大卫：这种情况下，饥饿让人重拾动物性，人不再是人。人只是自然界里的动物，摒弃社会性，摒弃人类社会的一切规则。
糯米团子入侵：那么问题来了，曹兴文会自杀吗？他这人真拧巴。
霾青：龙小雨能活下来吗？已经死了很多人了。

到了这一步，直播间观众发现，《饿》这个副本，没有一条规则是多余的。
明明没有一条规则与赤裸的死亡有关。
偏偏每一条规则，都是一句诅咒。
这是一句人类诞生以来，如影随形的诅咒。
下一顿吃什么？
下一顿吃什么？
这是两个问题。
那么，下一顿要吃什么？
第二日，太阳照常升起。
屋门开着，一根绳子挂在房梁上，曹兴文躺在满是尘土的地上。
刘槐香走过去看了看情况，语气平静道：“没死。”
绳子断了。
曹兴文选择吊死自己，但他用的绳子断了。
人没死，半死。
刘槐香真是服了这人。
“法海，来，给他做个人工呼吸？”
法海原本已经走过来了，听到‘人工呼吸’四个字，脚步顿住。
法海是知道人工呼吸的，他在华夏学到了很多新知识，基础的急救也学了。
法海迟疑片刻，终于还是鼓起勇气，继续往前走。
谢青山凑过去，一巴掌拍在曹兴文后背上，一巴掌不够，又拍了好几巴掌。
最后发现自己力气不够，干脆上脚踹。
“差不多得了，我觉得不需要那么麻烦，是他自己要死的，没必要费心救。”
谢青山很讨厌曹兴文这种人。
干什么都在道德制高点，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气势。
软弱又胆怯，认命放弃反抗的同时，又散发着一无是处的善心。
这种人，很奇怪。
不够卑劣，也不够善良，永远自话自说，永远怯弱，永远打退堂鼓。
称不上坏，也不算好。
没勇气反抗，所以会为恶人拾柴。
有些善良，所以会帮别人。
曹兴文眼里，他自己大概是个顶好的人。
谢青山眼中，这种人虚伪又自私。
按照曹兴文的论调，整个龙霖县的人都该死。按照曹兴文的想法，他是这场旱灾的完美受害者。
看啊，曹兴文即便被恶人挟持，也会卖给人比同行价格更低的粮食。真是个好人啊。
看啊，曹兴文为了不吃人，所以想要自杀。
看啊，曹兴文多好一个人啊。
好人吗？
谢青山已经忍很久了。
曹兴文自我塑造的完美受害者姿态，令谢青山作呕。
“死了也正好，反正他不想活。”
谢青山用力踹了最后一脚，扭头就走。
曹兴文剧烈咳嗽起来，吐出一块淤血。
他捂着有一圈淤痕的脖子，目光畏惧看着谢青山的背影。
“他，他，他……这孩子是个疯子吗？”
谢青山听到这话，转身快走几步，一脚踹在曹兴文脸上。
“既得利益者高高在上的嘴脸！令人作呕。”
幸运儿们没有动。
曹兴文想死已经很久了，除了田甜和小章鱼外，曹兴文祈求过所有人。
‘杀我！’
曹兴文求死，他自己选的。
田甜捏着小章鱼，趴在门边，震惊看着这一幕。
“青山弟弟好生气啊。有点复杂，看不懂。爸爸，什么是既得利益者高高在上的嘴脸？”
小章鱼挥舞触手，试图解释。
然后，小章鱼发现自己也搞不明白。
小章鱼甚至不太明白，谢青山为什么突然暴起，痛打曹兴文。
谢青山打累了，去喝水。
他坐在角落里，戳着唯一剩下的一棵青菜发呆。
这一棵青菜每天都有浇水，被人仔细照料。
白天，青菜蔫蔫的。晚上，青菜就会稍微支棱一点。
谢青山看着这一棵青菜，不言不语。
中午了。
这是第七天。
按照副本里的时间，他们进入副本已经144小时，是满打满算的六天。
只是不知，这次副本会如何计算时间。会按照天数，还是按照小时。
如果按照天数，子夜就是离开副本的时间。
按照一天24小时计算，那么明天中午副本结束。
法海把鼻青脸肿的曹兴文扛出来，放在阴影里。曹兴文还活着，所以法海只需要挖一个坑。
没有人知道，龙小雨还能活多久。
龙小雨需要一个坑，一个深坑。
龙小雨不想死，她想活。
她步履蹒跚，从龙吟村到龙霖县，失去一臂后，吊着一口气。
努力喝水，努力进食。
她想活，她不想死。但没有人知道，龙小雨还能活多久。
这个坑，是给龙小雨准备的。
一个深坑，可以让龙小雨死后，不被人挖出来。
只要坑足够深，就没有人愿意挖龙小雨出来。这是一个简单的成本问题。付出大于收益，就没有人愿意去做。
规则五：如果同伴死亡，请挖一个深坑。您可以选择埋葬一具骨骸，或一具肉身。
法海要挖一个深坑，事先准备着。
龙小雨看着那个坑，抓起煮豆子塞进嘴里，笑得灿烂。
时间一点点过去，与刘槐香预估的不同，没有人来这里。
没有人敢来这里。尽管外面的人，知道他们有粮食。
他们不敢进来。
不过这也正常，看宋天骄她们三个人身上的血，就知道前天晚上是怎样的局面。
刘槐香陷入浓重的悲哀里。
规则一：食物是很重要，它意味着你能活多久。
食物真的很重要。
食物是一种药，一种记录在药典里的药。
食之，可不饥。
转眼到了晚上，子夜之时，明月高挂。
龙小雨看着那轮月亮，努力扯出一丝笑。
宋天骄把一把小刀塞进她手里，把煮熟后晒干的豆子放在她手边，把水桶放在她旁边，把饼子放在她旁边。
宋天骄说：“你的命，在自己手里。人，是动物，只是被包装成了人。
“所谓万物灵长，所谓自然的主人，所谓人性，不过是哄骗自己的说辞，不过是有利于大多数人的规矩。”
龙小雨愣住。
宋天骄俯身，在龙小雨耳边低声道：“龙霖县是个吃人的地方，所有人都在吃人。”
龙小雨茫然看着宋天骄，她想说曹兴文没吃过人肉。
话还没说出来，她就发现宋天骄消失了。
龙小雨幻听了。
她听到一个声音。
【《饿》副本结束，副本结算中……24小时后开启新副本……】
龙小雨发现自己好像疯了。
她看到层云汇聚，看到电闪雷鸣，听到一滴雨落下的声音。
院子里，一个深坑旁栽着一棵菜。
这棵菜在电闪雷鸣下，在狂风骤雨中疯狂摇摆。
曹兴文惊醒，看到下雨，他一拍大腿，喊道：“不好！大旱之后有大涝，大涝之后必有瘟疫。”
龙小雨艰难举起刀，丢到曹兴文脚边。
“你闭嘴！想死，就去自杀！”
下雨了，真的下雨了。
龙小雨看到了雨。

龙小雨一开始不懂，以为父母对阿姊好。
毕竟她从小就是一根草，身为家中老二，处处不受待见，吃得最少，干活最多。
阿姊的处境是比她好一些的，阿姊有新衣服穿，父亲会带阿姊上街买糖吃。阿姊会省下一半糖，偷偷分给龙小雨。
龙小雨以为，家中自己的境遇是最差的。
因为她长得不好看。
一日，她在家中绣花织布，听隔壁邻居家扯着嗓子说话。
他们说，龙家长女待价而沽。
待价而沽？
龙小雨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龙小雨问阿姊：“阿姊，他们说你待价而沽。什么是待价而沽？”
阿姊摇头，只说不知。
阿姊眼中满是浓浓的悲哀。
再往后，龙小雨十八岁那年，阿姊出嫁了。
嫁给一位富户老爷当填房。
那富户年纪比她父亲还大，看人的眼神想要把人扒光了一样。龙小雨讨厌对方的目光。
父亲笑得见牙不见眼，与那秃头的老头互相叫着翁婿，一副和谐景象。
龙小雨躲在门后，茫然看着这两人，一个是她年过四旬的父亲，一个是今年刚过五旬的姐夫，很奇怪，真的很奇怪。
龙小雨想起那些媒人来。
阿姊十四岁起，有许多媒人上门，媒人偶尔看她可怜，给她一点零嘴吃。
给龙小雨一块红豆糕的媒人说，东街的小子读过书，虽说没什么功名，但也是个识文断字的，家里有些家底，阿姊嫁过去吃穿不愁。
母亲脸一沉，说阿姊貌美，是要嫁去官老爷家的。
给龙小雨一块桂花糖的媒人说，西街的小子刚及冠，考上了童生。家中早知阿姊美名，愿以二十两银子为聘礼。
母亲说，阿姊年纪小，那童生年长，夫妻最重要的是琴瑟和鸣，两人年纪不合适。
给龙小雨一个小糖瓜的是个穿着干净，打扮利落的妇人。妇人没有去龙小雨家里，是在卖丝线的摊子上与龙小雨说话的。
“我家是开粮店的，不愁吃穿，就是我那小儿脑子有点轴。你阿姊的亲事，有着落了吗？”
龙小雨摇头，按照父亲平日里说的回应。
“阿母说，阿姊年幼，多留几年。”
阿爹让阿母说，大女儿年幼，多留几年。
那妇人听了龙小雨的话，眼里满是龙小雨看不懂的悲悯。
龙小雨回忆过往，忽然身后传来动静。
“愣着干什么？还不干活去？”
龙小雨打了个冷颤，她突然明白当年那些怜悯的目光了。
阿姊没有嫁给年龄相仿的读书人，那要嫁的老头也不是当官的。
父亲说的，母亲说的，与当下的结果，是全然不同的。
龙小雨有点冷，她扭头往阿姊的闺房走，阿姊还在梳妆。
有人拦住龙小雨，各种各样的东西一股脑塞进龙小雨手里。
“小雨把这些送进去，你哭丧着脸干甚？仔细你阿爹打你。”
龙小雨扯出一丝笑，旋即被这些笑容满面的人打发得团团转。
龙小雨抱着东西走进阿姊闺房时，阿姊正在试图往房梁上丢缎子。
那是一根红缎子，龙小雨织布一年，都不一定能换来三尺这样上好的红缎子。
这红缎子也是聘礼之一，父亲说以后这根红缎子用来给小弟当彩礼。
“阿姊！”
龙小雨喊了一声，阿姊低头一笑，笑得比哭难看。
“小雨啊，阿姊如今知晓什么是待价而沽了。”
阿姊想死。
外面有人涌进来，龙小雨被推到角落里，阿姊被人扯下来，用红绸裹着，盖上红盖头，推出门去。
吹吹打打的声音，由近及远，热闹极了。
龙小雨奔出去时，花轿已经出了巷子。
父亲暗骂：“可惜了一根红缎子。”
龙小雨明白什么是待价而沽了。
幼年时，那妇人怜悯的目光，诸多媒人的目光，曾令龙小雨时时回想起来。
龙小雨也明白什么是待价而沽了。
不久后，重病的阿姊被人送回家。
龙小雨趴在病床前，静静望着阿姊。
阿姊要死了。
阿姊说，她不想死。
然而阿姊还是死了，死在一个冬夜里。
按照龙霖县习俗，死后停灵。如遇盛夏，停灵三日。如遇严冬，停灵七日。
按习俗，阿姊是要停灵七日的。
龙小雨用黄纸叠元宝，叠多多的元宝。人间苦，死后就要多带些银钱。
有了银钱，阿姐就不用终日干活苦熬；有了银钱，阿姐就不用因为钱财嫁给比父亲年纪大的老翁。
龙小雨把箱子里的衣服取出来，准备折满满一箱子纸元宝。
阿姊死后的第三天清晨，龙小雨发现阿姊不见了。
父亲让她带上纸元宝，去坟前烧纸。
那位住在西街，曾托人提亲的童生死了，得了急病死的。
那户人家给了二十两银子。
要与阿姊结冥婚。
龙小雨的阿姊嫁了两次。
母亲说，阿姊好福气。
父亲忙着数钱。
哪里来的好福气？龙小雨蹲在火堆前，仍旧觉得冷。
寒意扩散到四肢百骸，令她牙齿打颤。
龙小雨决定把自己嫁出去。
她要自己选，她要活着，她不想死。阿姊也不想死的，所以她要带上阿姊那一份，一块活。
后来，龙小雨与家人决裂，去了龙吟村。
龙小雨曾以为，以后都是好日子。可没过多久，天灾来了。
大旱的年景，死亡就像每天准时啼鸣的公鸡。每天早上，龙小雨都能听到死讯。
公爹死了，丈夫死了，婆婆疯了……一切都变了。
龙小雨吃过人。
她想活。
村子里的人都死了，婆婆也死了，龙小雨跟着那些奇怪的人重回龙霖县，她选择回家。
父亲老了很多，看人的目光还是那个样子，充满了打量。
父亲很高兴，很高兴她能回来。
第二日清晨，龙小雨就被挂在铁钩上。
待价而沽。
龙小雨发现，这世道不想让她活。
婆婆疯了，所以婆婆吃人。父亲也疯了，所以要把活生生的她卖了。
或许，她龙小雨也疯了，要不然怎么会执意回到那个曾经拼命逃离的家？
龙小雨不想挣扎了，她认命了。
死了就能见到阿姊。
她给阿姊烧了好多好多纸钱，不知道阿姊可有收到？

龙小雨被针扎过，被刀割过，被火烧过，挨过饿，挨过打，生下过一个发育不全过分瘦小的孩子。
可当左手小臂被切下，血像是一场雨落下时，龙小雨才在那些贪婪的目光中，第一次真正感受到死亡的气息。
她要死了吗？
恍惚间，龙小雨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
是之前与她一起来到龙霖县的人，那是一群奇怪的人。
她们拿出一对金耳环，要买下她。
龙小雨第一次知道，自己的命，能值一对金耳环。
她配吗？龙小雨想说不用了，龙小雨试图摇头。
但没人听她的，她是案板上的一块肉，卖肉的人提着刀，问要怎么拆分。
对方拒绝分割。
于是龙小雨被放在一块板子上，抬出人群。
龙小雨看到许多双觊觎的眼睛。
有人祈求，有人拦路，那些人都想吃她。龙小雨理解这种情绪，饿极了，什么都想吃。
龙小雨知道，自己要死了。
再不想死的人，这种时候都要死了。龙小雨已经嗅到死亡的气息。
龙小雨听到抬她的两个人，在讨论如何处理伤口。
可是龙霖县已经没有药铺了，无药可用。
两人说了好几种药材，又说了许多个奇奇怪怪的名字。
这些都是没有的，龙霖县没有这些东西。
龙小雨知道，自己要死了。
她不想死，但这是没法子的事情，不是吗？
龙小雨被抬到一个宅子里，她见到了其他人，和来时一样的人数，没有多，也没有少。
那个叫宋天骄的人喊来王九招。
王九招有一双红眼睛，龙小雨曾怀疑这是个妖怪。乱世多妖孽，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吧？
龙小雨不知道。
她看到自己的血管被扯出来，打了个结，用绳子绑紧。血肉是红黄相间的，血管是青紫发绿的。
龙小雨疼得发蒙，恨不得晕过去。
老太太说：“事已至此，非常时期，非常手段。”
于是，烧红的烙铁按在了伤口上。
龙小雨被好几双手按着，哀嚎出声。她嗅到，自己的肉熟了。
事后，老太太说：“没有麻醉剂，你状态不行，不能打晕。努力吃饭努力喝水，能不能活，就看你自己了。全看求生欲。”
龙小雨从老太太眼里看到了悲伤。
龙小雨觉得，这双眼似乎在透过自己看其他人。
这位刘老太太，遇到过和她类似的人吗？
光头和尚认真喂粥，和尚自己不吃，两碗装了一半的粥，往往都到了龙小雨肚子里。
龙小雨想，她要活下去。
龙小雨恍惚睡着，又被伤口疼醒，伤口感染导致的高烧，让她浑浑噩噩，半梦半醒。
她经常梦到阿姊。
阿姊总是站在远处，朝她笑。
龙小雨追过去，想问一问阿姊有没有收到她烧的纸钱，够不够用。
可每一次，阿姊消失的速度，都比她奔跑的速度快。
龙小雨在混沌的清醒与迷乱的睡梦中挣扎，疼痛已经麻木，高热让她意识模糊。
龙小雨吞咽嘴边的一切食物。
她想活，不想死。
周围时而热闹，时而安静，那些人似乎做了很多事。
龙小雨时而清醒，时而沉睡，伤口感染导致的高烧，失血过多导致的晕眩，让她反应很慢，让她失去了大部分思考能力。
龙小雨不知道这些人在干什么。
她只知道，送到嘴边的食物越来越多。
她祈求那个和尚给自己挖个很深很深的坑，她不想被人吃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