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爸继续说,说什么小孩子名字贱了容易活。
叫阿猫阿狗屎壳郎什么的,勾魂使者就以为这不是个人,就不会勾魂。
宋大头不想叫屎壳郎,听起来太难听了。叫大头就挺好。
“我是不会死的。”
阿爸很认真的说话,宋大头觉得这不是和自己说的。
宋大头说:“阿爸,人都会死的。就像太阳会下山一样。这是阿妈说的。”
阿爸不说话,阿爸一味抄书。
抄书能换点铜板,铜板能换来饼子。
有饼子,就饿不死。
阿爸死了,死在初春。
宋大头早上睡醒,发现阿爸飘在河里。
有人说,阿爸是被人推下河的。有人说,一定是喝醉了,失足落水。有人说,一定是梦游掉进水里。有人说,是为了躲债。有人说……
说法有很多,宋大头不知道那个是对的。但她知道,阿爸是不想死的。
阿爸的尸体被人捞上来,捞尸人找宋大头要钱。
宋大头翻出来几个铜板,捞尸人说钱不够,要二十个铜板。
宋大头只有五个铜板,是阿爸攒下来的。
“我可以抄书,我抄书给你钱。”
众人哄笑,指着宋大头笑得前仰后合。
“奇了怪,一个乞丐还认得字?”
“我……”宋大头双手藏在身后,盯着鼓鼓的阿爹,她认字的,认得不多。
她说:”“我认得几个字。”
众人又笑了起来。
宋大头站在人群中间,被许多双眼盯着。
她不知道应该怎么做,她没有二十个铜板,她有五个铜板。
有人起哄:“小孩儿,你可以卖身葬父啊。”
开了这个头,众人再次哄笑,上下打量宋大头。
宋大头是混血儿,阿妈不是草原上最漂亮的花,阿爸也不是草原上识字最多的人。草原上有许多其他汉人,阿爸是排不上号的。
宋大头有阿爸的肤色与眼睛,有阿妈的骨相与高挺的鼻梁。
众人一致认为,宋大头是卖身葬父的好模样。
宋大头抱着木盒子,看着那些人。她又想起了五岁那年,被铁骑追赶时的感觉。
这是一种被盯上的感觉,被当做猎物了。
有人推开人群进来,比人先来的是声音,比声音先来的是脂粉香。
“这孩子我要了。”
宋大头仰头,看到一个漂亮的人,脂粉厚重,看不出具体长相,但很漂亮,像是草原上大片开着的花。
朦朦胧胧的漂亮。
这人的眼睛和其他人不一样,没有看猎物的样子。
“奴家帮你埋葬你爹,你跟着奴家,可好?”
宋大头摇头:“我爹不用埋,我爹要烧。”
宋大头打开手里捧着的木盒子,露出里头阿妈的骨殖。
众人好奇探头,被吓得连连后退。
漂亮的花问:“怎就放在盒子里呢?入土为安才是好的。亡者不安息,生者如何安寝?”
宋大头摇头:“阿爸说,他死了也放进盒子里。谁欺负我,就用这个盒子砸!”
周围人又哄笑起来。
他们上下打量宋大头,揣摩着宋大头适合做什么。
一个有异域长相的小姑娘,总归是被人关注的。更何况,这是个无主的小姑娘。
宋大头不喜欢那些人的目光,她才不是猎物,她是狩猎者。
她拉住那朵花的手。
“我跟你走。”
那香风阵阵的女子,自称名叫何秀。
听闻宋大头说自己叫大头,何秀愣了片刻。这名字,有点奇怪,不过也算个名字。
何秀拿出二十个铜板,交给捞尸人,赎回宋大头阿爸的尸体。
众人见状一哄而散,他们是来看戏的,无戏可看,自然无趣。
何秀按照宋大头说的,请来义庄的人,将尸体焚了。
城外十里春风中,何秀笼着袖子,静静看着拿着木棍拨弄滚烫骨头的宋大头。
宋大头仔细挑拣骨头,那模样仿佛在挑拣妆盒里的首饰,认真且放松。
何秀纳闷,走过去问:“大头,你不伤心吗?”
宋大头摇头:“阿妈说,人生来就是受苦的。早点死,是个好事情。”
这是阿妈临死前的遗言。
阿爸说,阿妈说的对。
何秀一肚子安慰人的话,像是装进茶壶里的鹌鹑蛋,怎么都倒不出来了。
宋大头仍旧挑拣骨头,嫌腿骨太长,还要用石头砸碎,再一点点用两根棍子夹进木盒子里。
看不出宋大头的悲喜,何秀自己倒是喉头发梗,恨不能哭一场,手里绞着帕子,时不时擦拭眼角。
木盒子装不了全部骨头,义庄的人提议埋了。只要二两银子,就能挖坑埋了人。
义庄的人说:“说到底,还是要入土为安的。不然死了都不安稳。”
宋大头想了很久,点了头。
何秀付了银子,义庄的人忙碌起来。
挖坑,破席卷起遗骨,还有人煞有介事掏出罗盘摆弄片刻,又给宋大头一叠纸钱,三根香。甚至还摆了个馒头当祭品。
就差拿出二胡拉一曲哭丧的调子了。
“跪下,磕个头,给你爹烧纸。然后就好了。往后每年的今天都要祭拜,要是去得远了,就在路口画个圈,一边烧纸一边呼唤亡者的名字。”
宋大头记住了。
她又问起阿妈来。
摆弄罗盘的人暗骂一声,伸手道:“夫妻合葬,加钱!”
又是二两银子。
挖开坟包,那人又找出一个破席,命宋大头取出些生母的骨殖,放在其中。
下葬后,又是这一番操作。宋大头云里雾里,一一照做。
今日花销四两银子,外加二十个铜板。
二两银埋阿妈,二两银埋阿爸,二十个铜板是阿爸的赎身钱。
埋了尸骨,已经是傍晚。
租来的牛车车夫早就不耐烦了,催促两人赶紧回去。
“城门要关了!还不快些?”
何秀连忙道歉,拉着宋大头坐在板车上,央求车夫快些。
宋大头掰手指,对了还要加上牛车的钱,八个铜板。一共是四两银子又二十八个铜板。
宋大头暗暗记下。
回去的路上,何秀递给宋大头一个钱袋子。
“大头往后不必跟着奴家,这里有些散碎银子,拿着去投奔亲人。奴家是秦楼妓子,命薄身弱不由己。奴家来往的地界,不适合小孩子。”
宋大头不知道秦楼是什么,她是外来的,虽与阿爸学了几个字,但阿爸不会与她说那些青楼之事。
宋大头的长相与周遭同龄人不同,颇受冷落,没有同龄玩伴,如此又少了个消息来源。
何秀的话,宋大头听得似懂非懂。
宋大头道:“我欠你钱,四两银子,二十八个铜板。我现在只有五个铜板,先还你。以后我会还钱的。”
何秀愣怔,倒是没想到一个小孩能如此执着。
“奴家不要你的钱,用不着还。你可有远亲?也是能指望的。”
宋大头说:“我没有远亲,我可以去你家干活。我会烧火,会劈柴,还会……我会杀羊!”
何秀只当‘杀羊’是这孩子逞能之言,这样小的孩子,如何会杀羊呢?
想到她没了父母,又没远亲,何秀心中戚戚,生出几分感同身受来。
仔细观察这孩子的容貌,何秀心中发苦,细细思忖起来。
失了怙恃,又无远亲,这样一个孩子完全是豺狼嘴边的肉。若管了,自己是个青楼歌妓,给不了这孩子什么好去处。
若不管,怕是情况更糟。
有心给这孩子找一户人家,转念一想,又觉不对。前几日,刚有几个女娃被卖进楼里,若是把这孩子送养,还不知后果如何。
何秀思来想去,想去思来,惊觉无论如何结果都是一样的。
难不成,还能指望有人爱护?
何秀苦笑,这可真是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多少姐妹如此想,最后落得个尸骨无存?
救风尘,不过是个梦。是才子的梦,更是青楼女子的一场梦。
对才子而言,梦醒了就罢了。对青楼女子而言,梦醒了,就是一脚踏空,落入更深的深渊。
宋大头不知何秀的纠结,只是闷头啃馒头。这馒头是祭品,阿妈阿爸吃完,大头吃。
干巴巴的馒头,口水浸润了,有一股子甜香。
宋大头吃了一半,剩下的舍不得吃,塞进小包里收着,准备下一顿吃。
进了城,何秀心一横,拉着宋大头东绕西绕,到了一处小门。
“大头,你记得往后旁人的话你都不要听,就听我的。知道了吗?”
宋大头连连点头。
何秀又想细细交代,转念一想,苦笑一声。
干脆咬着牙,走上前,敲了敲小门。
片刻,门开了,探出一个穿着绿衣服,脑袋上戴着红花的婆子。
“哎呦,这是回来了?荷花秀不是去钱大人家了?怎地没有过夜?”
何秀艺名荷花秀,这是行当里的说法,许多青楼挂牌的名家,都有这样的称呼,如朱帘秀,天然秀等。※
何秀细眉细眼,瘦长脸,容貌上颇有几分寡淡。于是就有了荷花秀这样一个艺名,倒也应景。何秀终日浓妆示人,加上这个名字,倒是被那些文人称赞雅趣。
何秀赔笑:“那就是另外的价钱了。”
何秀没说的是,自己是被钱大人家的正头娘子赶出来的。倒是也巧,路上遇到了宋大头。
何秀揉着宋大头的脑袋介绍道:“这孩子叫大头,是我远亲,家里遭了灾,想混口饭吃。”
“可怜啊,多少是一条命。”
婆子叹息一声,等进了门,走到屋子里,烛火一照,看清宋大头的脸,立刻惊呼。
“好苗子啊好苗子!这可真是好苗子!娃娃你几岁了?认识字吗?会唱曲吗?会……”
“周婆子!”
何秀怒喝一声,周婆子不言语了,一味打量宋大头。举着灯台端详容貌,拉起手打量骨节,又细细看身量。
“荷花秀啊,你也知道,隔壁的明月楼可是来了个暹罗女子,一时风头无量。这孩子要是能成,高低能赚这个数!”
周婆子比了个数,笑得花枝乱颤。
何秀把宋大头拉到身后,凝眉道:“周婆子是太闲了?你不是楼中主人,操这份心干甚?”
周婆子讪讪离开,何秀直接拉着宋大头去自己屋子。
何秀的屋子装点雅致,都是宋大头没见过的物件,屋子里香香的,宋大头一进门就打了个喷嚏。
“先吃点糕点吧。”
何秀递给宋大头一盘云片糕。宋大头吃了一口,眼睛就亮了。
何秀出去了,宋大头从怀里掏出宣纸做的小本子,翻到新一页。
用一根竹笔,沾了一点水,借着竹笔上干涸的残墨,写下三行字。
——欠四两银,二十八铜板。
——欠云片糕两盘。
——每年三月初五上坟。
残墨不多,蘸过两次水后,字迹浅淡。
宋大头听到脚步声,立刻将小本子收起来。
“厨房只有粥,喝点粥吧。我让人准备了热水,等会儿你洗个澡。”
宋大头点头。
何秀将一碗粥放在桌子上,翻出自己以前的衣服细细打量,找出针线,将袖子和衣摆卷上去,开始缝衣服。
宋大头一口气喝了粥,好奇看着何秀缝衣服。
何秀揉揉宋大头的脑袋,叹了口气,没有言语。
不多时,一个半大小姑娘艰难提着水桶过来送热水。
宋大头立刻接过来。
“这个很沉,你……”
那姑娘震惊看着宋大头。
宋大头问:“水要倒在哪里?碗去哪里洗?”
“水倒进屏风后面的浴桶里,碗拿去厨房,你……你……”
宋大头往浴缸里添水,然后连忙捧着碗,问那姑娘厨房怎么走。
一来一回,宋大头得知这姑娘叫小金,娘死了,是被爹卖到这里的。因为长相普通,十一岁的小金在春风楼打杂。
小金是个健谈的姑娘,来去不过一百来步,短短时间信息量十足。
春风楼是临平城诸多青楼风月场之一,算是个中等青楼。
老鸨姓诸,人称诸婆婆。
这诸婆婆不单是青楼老鸨,还兼职牙人。春风楼虽然没什么大名声,诸婆婆却是个有名的。
“我就是诸婆婆买来的,她一口气在我家那边买了五十个女孩,二十个男孩。除了我,其他女孩学了艺都去别的青楼了,还有去京城的。二十个男孩,有两个留在春风楼,剩下的有三个去京城王府了,剩下的被送去其他地方了。”
小金一味的说话,完全不管有没有回应。
在小金看来,宋大头和自己是一个生态位上的,都是被卖进来的,都是要干活的。自己这个先来的,要教新来的规矩。
宋大头听得迷迷糊糊,小金一口气说了好多人名,她记不得这许多。
浴桶加好了水,何秀笑着让小金出去,关了门,立刻没了笑模样。
“大头,往后不要与小金多说话。”
宋大头不明白,但她知道,何秀是为了自己好。
晚上睡觉,宋大头打地铺。
何秀拿出新被褥铺在地上,宋大头穿着何秀的旧衣服,在软软的棉花被子上打滚。
何秀摇头叹息,还是个孩子啊。
“大头,睡吧。明早有饭吃。”
“好!”
宋大头已经不知道怎么记账目了,她觉得自己欠的太多了,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写。
忽然,她灵光一闪,坐起来朝何秀道:“我会护你周全!”
这是听说书的老头讲故事听来的。
宋大头觉得这话很厉害。
何秀没说话,吹灭蜡烛,盖好被子,被子里传出啜泣声。
宋大头很久很久之后才睡着,又做梦了。
她梦到狼群,梦到硝烟,梦到血肉,梦到了很多东西。
迷迷糊糊间,宋大头觉得自己应该有一把刀。
张三问如今有了新名字,叫张三丫,性别女。
她是张家村的一个野丫头,张大丫和张二丫是她姐,张耀祖是她弟。
张三丫今年七岁,正在牲口棚呼呼大睡,她被吵闹声惊动。
爹娘在破口大骂。
张三丫翻了个身,继续睡觉。她才不管发生了什么,她只知道再不睡觉,就要累死了。
自从大姐二姐出嫁,家里做饭割猪草洗衣服各种杂务都落到了张三丫身上。
张三丫觉得,自己要累死了。
她就不明白了,自己怎么就这么惨。
天没亮,张三丫就被一脚踹醒。
“就知道睡!吃白饭的东西,你怎么不去死?”
张三丫揉揉眼,看着凶神恶煞的男人,强忍着翻白眼的冲动。
“快点做饭!”
为了避免挨顿打,张三丫立刻踉踉跄跄起身,往厨房走。
她看到院子里躺着一个人,是张大丫。张大丫死了,一年前竖着出嫁的张大丫,现在横着回来了。
张三丫回忆过往,发现自己的过往没什么好回忆的,张大丫是她大姐,大姐以前背着她干活。
后来她能走路了,就和大姐二姐一起干活。
再后来张耀祖出生,大姐背着张耀祖干活。
张大丫死了,张三丫竟有一种松了口气的感觉,尽管死的不是她,可她就是松了一口气。
死了,就不用累了。
真好啊。
“磨磨蹭蹭干什么?做饭去!”
张三丫做好饭,发现张大丫的尸体不见了。
她爹正在数铜板。
“居然死了,养那么大,还没孝顺爹娘,居然死这么早。不孝!真是不孝!”
张三丫手里握着菜刀,她想做点什么。但她不知道应该做什么。
七年来,她受到的教育里,没有反抗两个字,只有恭顺。
要谦卑,要顺从。
当然,张家村的人不会说这些,他们只说要孝顺,不孝顺是要被戳脊梁骨的。
不干活,是不孝。多吃一口饭,是不孝。不听话,也是不孝。
不孝,是一件天大的事情。
唾沫星子都能压死人。
张三丫觉得有点不对劲,但她说不上来。
到底是哪里不对呢?究竟是哪里不对呢?为什么会这样呢?
张三丫有很多问题想问,但她不知道问谁。
下午,十里八乡最有名的媒人上门,一把拉住正在洗衣服的张三丫。
“三丫啊,你要丈夫不要啊?”
爹娘从屋里走出来,笑容满面,喜气洋洋。张三丫来不及说话,媒人就被迎进屋。
屋内传来呵斥:“三丫!还不快些烧水煮茶!”
家里没有正经茶叶,只有去年挖的蒲公英和野菊花,清火解毒。
张三丫连忙生火煮茶,往锅里丢了不少野菊花。
野菊花花朵小巧,看着羸弱,药劲却不小。比得上杭白菊,压得过贡菊,比各种漂亮的菊花茶劲儿都大,最能引火下行,多饮伤脾胃。
张三丫抓了一把又一把。
这是她去年采的野菊花,这是她去年挖的蒲公英。张三丫不心疼。
煮茶的空档,张三丫去偷听。
“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这就是道理!”
媒人声音高亢,中气十足:“人家老卫家可是个好人!那孩子我看了,浓眉大眼的,是个板正人。三丫过去,过个十来年,正好成亲!人家啊,愿意出五两银子的彩礼,不要嫁妆的。”
“什么?五两?”
张三丫看着脚下大了一圈的破布鞋,想了想,没想出什么来。
回到厨房,又抓了几把野菊花丢进锅里,最后煮出来的茶,黄绿黄绿的。张三丫盛出来三碗茶,加上冷水兑了,端进屋。
兑出来的茶水温热,刚好入口,媒人一口气喝完,张三丫很有眼色的续杯。
媒人满意极了。
“是个能干的!能干啊。三丫是十里八乡,最能干的!”
张三丫低着头不言语,一副羞涩模样。
爹娘同意了,媒人当即给了五两银子,立了契书,把张三丫领走。
到了卫家已经是深夜,张三丫一进门就听到幼童的哭声。
媒人将三丫带到床前,床上躺着一个头上缠着头巾的妇人,妇人怀里抱着襁褓。
媒人指着襁褓里的孩子,笑眯眯道:“三丫啊,以后这就是你丈夫。”
张三丫看着皱巴巴,明显是刚出生的小孩,愣住了。
媒人挤眉弄眼促狭道:“等他长大,你们就成亲。”
等他长大?凭什么?为什么?
张三丫看着哇哇大哭的新生儿,终于明白那句‘三丫过去,过个十来年,正好成亲!’是什么意思了。
“哎呦,我肚子疼,茅房在哪里?茅房在哪里?”
媒人捂着肚子,面露难色。
媒人去窜稀了,新生儿的母亲,卫家的妇人冷眼打量张三丫。
“你要记住,你是我家买来的,往后能不能成亲,还要看我儿看不看得上你。照顾不好我儿,你就等死吧。还不快去洗尿布。”
这和说好的不一样啊。张三丫满脑袋问号。
媒人窜稀结束,捂着肚子走了。
人生地不熟的张三丫,看着木盆里臭烘烘的尿布,有些犯愁。
卫家没有水井,要去河边洗尿布,可她不认识路,连河边在哪里都不知道。
卫家的老头推门出来,打量张三丫一眼,指着外面道:“我带你去,大晚上的,一个人去容易出事。”
张三丫松了口气,连忙抱着木盆跟上这人。
老头说他是这家的当家人,那新生儿是他孙子,娇滴滴的孙子。往后张三丫能不能当孙媳妇儿,就要看张三丫的表现了。
张三丫张大嘴,那玩意儿难道是金子做的?
要她照顾,要她表现,要不然不能当那玩意儿的媳妇?
不当就不当,难不成她还能因为没有那玩意死了?
到了河边,张三丫闷头洗尿布。
张耀祖小时候,她见多了大姐二姐洗尿布,大姐二姐出嫁了,她倒是不用洗尿布,她要洗床单。
天杀的张耀祖尿床!多大了还尿床!废物!
张三丫挥舞木棒槌,啪啪啪敲打尿布。
忽然,有人从身后抱住她,上下其手,一股子潮湿黏腻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你是叫三丫?你要听我的,不然你以后没有好日子过。”
张三丫手里敲打衣物的木棒槌在半空划过圆润的弧度,直接砸在身后人的脑袋上。
伸进衣襟里的手没了力道,张三丫压低身子,一侧身,身后的人就直挺挺扑进水里。
月亮亮堂堂,照得水面明晃晃。
人在河里沉浮,张三丫手里的木棒槌也一高一低,随着潮汐起伏。
人沉底了,月亮隐去了,张三丫的尿布也洗好了。
她端着盆往回走,刚晾好尿布,身后传来呼喊。
“三丫做饭,我饿了!要红糖鸡蛋,三个蛋!你不许偷吃!”
张三丫去厨房做饭,烧水,煮荷包蛋,放上红糖。
荷包蛋在锅里沉浮,白白三团,煞是好看。红糖闻起来甜滋滋的,张三丫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张三丫尝一口,甜的。
蒲扇一样的巴掌,打在张三丫脑袋上,张三丫噗通就坐地上了。
“这是你能偷吃的?”
卫家的儿子,气势汹汹,端着碗走了。
张三丫坐在地上,双眼冒金星,鼻子热乎乎的,一摸一手血。
张三丫想,自己好像要死了,二姐就是这样死的。
张大丫死了,张三丫不知道是怎么死的。张二丫死了,张三丫是知道怎么死的。
那天她被指派去二姐婆家借钱,一进门就见二姐的丈夫一巴掌打在二姐脸上。
二姐流鼻血了,二姐擦着眼泪说没事。
二姐夫不愿意借钱,二姐没有钱,张三丫只能把路上摘的野果子给二姐,然后独自回家。
回家后,张三丫因为没借到钱,挨了一顿打。
过了两天,张二丫死了。
张三丫知道,二姐是被打死的。
张三丫看着手上的血,她觉得自己也要死了。她在家也挨打,但没被打过脑袋。二姐被打过脑袋,二姐死了。
张三丫明悟,她要死了。
她要死了,可她不想死。可她要死了。怎么办呢?
对了,今天已经死了一个人,淹死的。明天会有人发现人死了。
她会被抓走吗?会被砍头吗?
张三丫握着菜刀走出厨房,推开一扇门,卫家的儿子睡着了,与那妇人不在一个屋子。屋里静悄悄,只有男人的鼾声。
声音此起彼伏,动静像猪圈里的猪。
张三丫回忆大姐杀鸡时的样子,举刀落下。
下一个,还有下一个……
满身是血的张三丫坐在门槛上思考,下一个是谁呢?终于她想明白了,她往家里走……
张三丫离开后的第一个清晨,卫家终于发出一声尖叫。
“死人了啊!”
怪不得二姐夫能把二姐打死,这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啊。
满身是血的张三丫坐在自家门槛上,静静看着朝霞。她第一次意识到,朝霞如此漂亮。
她不知道如何形容这种瑰丽景象,她想起昨晚那碗红糖鸡蛋,红彤彤,真好看。
她娘从屋里出来,揉着眼道:“三丫!你还不做饭!”
屋内,传来她爹的声音:“婆娘你是个傻的?三丫不是已经卖了?”
张耀祖扯着嗓子喊:“娘,张三丫又尿床了!”
张三丫想,尿床和她有什么关系?
她娘终于看清那些血,用一种讥诮得意的语调道:“张三丫!你不好好干活,挨打了吧?活该!谁让你天天偷懒。”
她爹走出来,嘟囔道:“反正钱不会退回去的,做饭去!做完饭你给我滚回去!
“哪有出嫁第一天回娘家的?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别给家里丢人!”
是今天回家丢人,还是杀了人丢人?
杀人不丢人的吧?二姐死了,二姐夫娶了新人,吹吹打打很热闹的。
大姐死了,也没人说大姐夫丢人。
所以杀人是不丢人的?丢人的是她今天回来?
张三丫眼前闪过大姐与二姐的笑脸,二姐死了,大姐也死了,死得无声无息,好像从没活过。
以后她死了,是不是也会这样?
就像没出现过一样?
一巴掌打在张三丫头上。
张三丫抽出屁股下面坐的菜刀,直接砍下去。
错了,第一刀不能砍这里。大姐说杀鸡要割脖子,要放血。鸡血是要用的,要是洒了,会挨打的。
鸡翅膀不能剁碎,鸡翅膀是张耀祖的,鸡腿也是张耀祖的。
要割脖子放血,爹喜欢吃鸡血,洒了会挨打。
张三丫拿了碗放在地上,接血。耳畔是她娘的尖叫声。
“疯了!疯了!三丫疯了!你怎么能拿刀砍你爹?你怎么不去死!”
张三丫提着鸡头放血,扭头看她娘。
大姐说,杀鸡的时候不能害怕,杀鱼的时候也不能害怕。
害怕了,就会慢下来,慢了就会挨打。
杀鸡要割喉,杀鱼要敲脑袋。就像……就像昨天晚上那样敲脑袋。
张三丫抓起棍子,砸在她娘头上。
她娘直接躺在了地上。
大姐死了,二姐死了。一家人,最重要的不就是整整齐齐?
张三丫觉得,死不可怕了,一点都不可怕。
杀人不丢人,死也不丢人,只有嫁人第一天回娘家才是真丢人。
张三丫悟了。
张耀祖跑出来,拿着鸡毛掸子打张三丫。
“你打娘,我要打死你!打死你!把你卖了换钱!买肉吃!”
张三丫一把揪住张耀祖的头发,捡起地上的菜刀,杀鸡一样,暴露咽喉,一刀。
大姐说,一刀就好。
二姐说,一滴血都不能浪费。
爹喜欢血豆腐,浪费了血会挨打。
张三丫极为认真的,一滴血都不浪费。血全都落在碗里,然后溢出来,浸润大片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