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挚神色淡淡,抬眼看向南方。
云芹和陆蔗就在南方。
这就是他不想回去的缘故。
王文青:“……”怎么这么多年了,他还躲不过这一遭啊。
另一边,朱县令一回府,就摔摔打打。
于管事叫婢子:“愣着干嘛,快去请你们娘子来。”
婢女来叫陆停鹤时,陆停鹤刚读完家里送来的信。
她扶着额头靠在引枕上,眼圈泛红。
信里,母亲又是再三强调,只要她一直去见云芹,就有转圜的机会。
至于她去信里问的大哥二哥近况,母亲没说。
可她不说,陆停鹤也想象得到,他们不必像她几次三番奔波,一样过得极好。
陆停鹤想起云芹说的话。
云芹都知道自己有自尊,家里呢?难道在家里看来,她没有自尊的吗?
她兀自抑着情绪,一个婢子来请她:“娘子,于管事找。”
陆停鹤再问两句,原来朱县令在发火,于管事找她,是给爷出气。
她长吸一口气,起身前去。
见到她,朱县令果然怒气更甚,道:“你来杭州做什么,又帮不上忙。”
她说:“当初我说了……”
朱县令继续砸:“若不是你和你家,我能这么倒霉被陆挚抓到?”
一块碎片迸到她鞋旁,它棱角分明,光泽尖锐到刺眼。
陆停鹤从没砸过东西,却不知是什么感觉。
她蓦地咬住牙根,拿起博古架上一个瓷瓶,砸到地上,“嘭”的瓷瓶碎了一地。
朱县令怔忪:“你疯了?”
陆停鹤不答,又抱起一只汝窑瓶,狠狠砸到地上。
紧接着,她一口气摔了七八样东西,耳畔只剩下一声又一声,清脆的破裂声。
等她终于停下,满屋子碎片换来满屋子宁静。
丈夫不砸了,仆役、婢子、于管事聚在门口,外面阳光盛,他们的眼神隐在灰暗里。
但无人敢上前。
陆停鹤一笑,原来,发疯这般简单。
碧天如洗,日光金灿灿落在树梢,绿叶被照得泛金。
亭子里,云芹触触树梢,指尖发热,陆蔗也跟着去摸树叶。
这是她们到墉州的第三天。
越往南,到了十一月末,也没有半点下雪的迹象。
白湖珠和林道雪握着一片织锦,你来我往,激烈讨论着。
这织锦出自墉州织工刘娘子之手,恍若流金精美,白湖珠想用在织坊,林道雪却认为不实在。
这是人家吃饭的手艺,不会轻易教授旁人。
见白湖珠难以割舍,云芹笑道:“不若问问刘娘子,可愿意去杭州。”
这是个好办法。
就是安土重迁,若非必要,没人愿意跋山涉水,离开故乡。
白湖珠和林道雪犹豫:“真那么好请就好了。”
云芹:“我去问。”
这一问,刘娘子踯躅一天,给了答复:“夫人,我愿意去杭州。”
白湖珠和林道雪都惊讶,再一问,原来刘娘子也有自己的考量,她有好手艺,却没有好的徒弟。
到杭州,她可以施展这身本事,而且两地是七八日的水路,快一点只要五日,不怕离太远。
再说,刘娘子道:“想到织的衣裳是云夫人穿,就觉得值当了。”
白湖珠:“那确实。”
云芹都有些不太好意思。
一旁,陆蔗只觉娘亲闪闪发光,又有点紧张,倒是更黏云芹。
此行她们出发时是七人,回去却是九人,多了两位织娘,都要去锦绣织坊。
可以说,收获颇丰。
临要离开墉州,云芹带陆蔗到街上看看。
此地吃的偏甜口,和建州有点像,却不完全一样,云芹在路边买了一袋糖炒板栗。
板栗冒着热气,板栗肉又糯又绵又甜,陆蔗想拿,被烫得直捏自己耳垂。
云芹好笑,给她剥了两个。
陆蔗一边嚼着,道:“娘亲都不怕烫的。”
云芹得意:“我手皮粗,你手皮嫩。”
陆蔗摸摸云芹的手指,说:“我也想粗一点。”
云芹:“好。以后要是去淮州,我带你去上山玩。”
陆蔗:“好玩吗?”
云芹脸不红心不跳,道:“玩过的都说好。”
陆蔗期待起来。
她们又买了好几样,一条街吃到底,一大一小无声打嗝。
云芹想到明天就坐船回去,若是顺利,五天就能到了,但要是不顺利,就得十多天。
她道:“给陆挚带些吃的。”
陆蔗:“好呀。我有点想爹爹了。”
云芹想,她也是,不知陆挚在家如何。
最后,她们挑了一样杭州没见过的油饼,包在纸里,焦甜香味屡屡散溢。
天气晴好,还是冷的,短时间不怕放坏。
夜里,房中亮着一盏灯,云芹展开纸,方要记账,忽的忘了“賒”字如何写,越写越不对劲。
她靠到椅子上。
要是陆挚在身旁,她就能直接问了。
终于,十一月二十八,码头上停靠一艘船。
风很大,一行人穿戴披风,告别当地认识的娘子,她们手扶着手,一边笑说一边登船。
风鼓满船帆,船驶离堤岸。
云芹看看行李里那包油饼,它凉了再热,没有刚买的时候好吃。
隔日,她又忍不住看它一眼,它要是坏掉,陆挚就吃不到了。
第三日她看油饼,陆蔗趴在门口,拢着手,小声说:“娘亲,你要吃就悄悄吃了,我不会告诉爹爹的。”
云芹好笑:“我不是要吃,只是……”
陆蔗:“只是什么呀?”
云芹:“时间好慢。”
陆蔗从门外挪进来坐下,说:“是好慢啊。”
云芹知道,陆蔗还不能体会这种由年岁累积的感受。
她自己却仍记得十岁那年捡的一片落叶,仍记得坐在山上看夕阳,只觉时光漫长。
但这几年,弹指而过。
她浸润在有陆挚的时光里,习以为常,便不觉得日子慢。
万幸她觉得慢,那油饼不觉得慢便好,好歹到了第三日还没坏。
陆蔗很高兴,问:“后天我们是不是到家了?”
云芹笑说:“是。”
这一趟回程意想不到的顺利,后天是腊月初三,比原定的初八早了五日。
只是才说顺利,不顺利就来了。
下午,天上凝聚一团浓云,下起冷雨,雨势越来越大。
白湖珠和云芹、林道雪说:“这雨要是不停,晚上咱们得就近停靠,等雨停了再走。”
林道雪:“阿弥陀佛。”
若是这样耽搁,就是三四天。
陆蔗原先生龙活虎的,听到这消息,她趴在窗台,瞅着远近江面,喃喃道:“快停吧。”
云芹也想,快停吧,她真怕油饼坏了。
侧耳听了片刻,雨越大了。
陆蔗不想了,说:“娘亲,我想听话本。”
她从八岁觉得自己长大了后,就不缠着云芹讲话本了。
云芹笑了笑,说:“就说说打醮吧,我小时候,经常在道观和一个道人玩……”
她讲一半,陆蔗也听一半。
一个以为自己讲完了,一个以为自己听完了,其实两人靠在一处睡着了。
却又不知睡了多久,外头,林道雪轻敲门:“云芹,阿蔗,吃饭了。”
云芹勉力睁开眼睛。
天色暗淡,除了江水声,一片阒然,世界仿佛空荡荡的。
她撑着手臂起身,在安静里,推开门扉。
带着水汽的风卷入船舱,云销雨霁,傍晚的天际透出一抹淡金,潜入她的眼底。
心情便如一道枯黄的苔痕骤然遇水,变得青翠柔软。
林道雪笑说:“雨停了。”
云芹也扬眉笑了,真好。
这一晚,船只没有停靠,继续踏浪向北。
初三傍晚,陆蔗靠在船上栏杆处,指着不远处的九峰塔,高兴地跳起来:“娘,咱们回家啦!”
云芹找了件斗篷给她披上,笑说:“是。”
林道雪和白湖珠相视一笑。
前面遇到大雨那回,云芹虽不说,但她们也能感觉,她有一点失落。
但现在,回家就好了。
船离岸边越来越近,云芹方要收拾东西,又听陆蔗大声:“娘亲你快来看啊!”
云芹出了船舱,只看远处堤岸上,一个高大的男人骑在一匹黑马上,朝她们挥手。
好像是陆挚。
她揉揉眼睛,待得愈发近了,云芹才更确定,果真是陆挚。
船只在粼粼江面行进,江天之间,他引马狂奔,衣袖翻飞,橐橐沿着堤岸跑了起来。
清风两岸牵斜柳,尘烟一骑追波光。
一刻钟后,船停靠在码头。
云芹踩着台阶,一抬眼,对面陆挚牵着马匹,眉眼含笑。
他收发于冠,着一身湖蓝宝相花纹袄子,腰束云纹白玉带,垂挂个包子纹香囊,愈显宽肩窄腰,高大俊逸。
怎么感觉他今天特别好看。
陆蔗跑下船:“爹爹!”
陆挚:“嗯,小心,好玩吗?”
陆蔗:“好玩,就是我想你了,娘亲也想你。”
她嗓音清甜,声音不小,林道雪几人都低头轻笑,倒是云芹闹了个红脸。
云芹对陆挚说:“回家吧?”
陆挚直直地看着她:“好。”
他上前去拿她手里的东西,云芹:“等等。”
她赶紧从里面翻出个油纸包,撕下一块油饼,塞到陆挚嘴里。
陆挚嚼了几下,目中明亮,笑道:“好吃。”
这下云芹安心了。
借着拿东西的动作,他轻勾了下她手指。
两人目光一触碰,禁不住闪躲,唇角都不自觉弯了起来。
因为她们提早五日回来,马车是李辗临时跑去租的。
临要登车,云芹终于察觉奇怪的地方,她问陆挚:“不是说了初八么,你怎么今天在这。”
陆挚:“衙门无事,我就过来看看。”
李辗扛着行囊,小声插了一句说:“打从初一开始,老爷每天都要来码头。”
陆挚:“咳。”
作者有话说:李辗:老爷啊,我真是没忍住要拆穿
陆老爷这阵子如何过的, 又有什么变化,李辗是如数家珍。
打从夫人和小姐南下,老爷好像丢了魂魄,整日吃那几样东西, 整日穿那几件衣裳, 整日往衙门跑。
待人方面, 陆老爷依然温和有礼, 却渐渐夹杂一种难以说清的冷意。
他并非故意, 这种改变也很隐秘,但李辗想,再久一点,定会更明显。
直到腊月初一。
那日开始, 陆挚就不爱留在衙署,也不爱穿官袍, 终于和以前一样穿上各色常服。
当然,吃的还是那几样。
他早中晚都来一次码头, 望着茫茫 江面,牵着马沿江堤走了一遍又一遍。
那时李辗都不由想,要是夫人小姐早些回来就好了。
此时, 李辗放好行囊,笑说:“今天出门前, 老爷还和我说,感觉今天就能接到人。”
云芹:“直觉这么准。”
陆挚耳尖微红,他笑了笑, 扶着云芹上马车,对李辗说:“你去酒楼叫几个菜。”
李辗:“好嘞,老爷要叫什么菜?”
陆挚:“红烧猪蹄、清蒸鲈鱼、珍珠鱼丸、香菇鸡肉、东坡肉、烤牛肉、清炒笋丝……”
李辗:“……”
云芹掀开车帘:“够了够了, 太多了吃不完。”
陆挚道:“吃不完我吃。”
车内,陆蔗说:“爹爹,我怕你吃撑了。”
陆挚:“那我明日带去衙署吃。”
知道他其实是欢喜,云芹也高兴,便随他去了。
不多时,云芹、陆蔗和林道雪与白湖珠道别,回了陆府。
卫徽和沈奶妈也欣喜,只是,卫徽一见陆蔗,就问:“小姐,你在外面有读书吗?”
陆蔗笑不出来了。
旅途漫长,众人累了,吃过一顿饭,行囊也没怎么整理,林道雪去歇息,陆蔗回自己房中睡觉。
云芹和陆挚也关上自己院门,说悄悄话,办悄悄事。
烛火下,她从一个木箱子里,拿出好几样东西:“你看,‘三元及第’手帕,还有这个笔,你嫌之前的笔重,这个轻……”
她话语停了下来。
陆挚目光不错地看着她,低声问:“还有呢?”
云芹:“你让我歇歇,我也想看会儿你。”
陆挚唇角弯着,要坐到她身边,云芹往里面挤了挤,他嫌位置不够,将她抱起来在一起坐下。
他额头贴她额上,说:“那你看。”
他们看着彼此,亲昵地蹭蹭面颊,又笑了起来。
云芹问:“家里有没有什么事?”
陆挚“嗯”了声,又反应过来是问句,说:“王文青来过,前天才回京。”
便详说了王文青替朱家当说客的事。
云芹:“他也难做。”
陆挚轻叹:“是。”都不是读书的时候了。
至于朱县令,陆挚惩戒够了,也趁这段时间,培养了和江县其余官吏。
接下来几年,朱县令不会也不敢乱来,有这些官吏在,县里也能被管好。
陆挚闷声笑,边抚她鬓角,边说:“对这种家族子弟,既然避不开,断绝不了,不如用这办法。”
云芹:“他不乱管就是好事。”
她刚想到朱县令是陆停鹤丈夫,便听陆挚说:“听闻陆停鹤犯了疯病。”
他很少主动提陆家本家的人,既然提了,说明这事闹得不小。
云芹吃惊:“疯病?”
陆挚:“她摔了东西,又打了朱县令几个巴掌。”
见不是真病,云芹眉头微松,又问:“应当没事吧?”
陆挚:“没事,若要扭送她到官府,就是到我们这,朱县令不敢。”
“况且他下官禀报过,他发脾气喜欢摔东西,陆停鹤许是也有无奈。”
云芹:“如果一定要有人摔东西,宁愿是她去摔。”
陆挚说:“对。”
云芹抬眸:“对了,王霖如何?”
王文青的儿子王霖,陆蔗小时候也常和他一道玩,许久不见不知是否读书了。
陆挚亲她眉尾,心思已经偏了,轻声说:“明天再聊他们?”
靠在他怀里,云芹心内也起了点感觉。
她点点头,他低头含住她的唇,她也阖上眼眸。
阔别许久的亲吻,唇齿相依,将所有感知融合,熟悉而温暖,令人浑身灼烫。
他的手顺着她后背绷紧的线条,往下抚去,粗糙的茧子磨出熟悉的滋味,如浪潮般吞没心跳。
云芹圈住他的手腕,慢慢地也卸了劲。
他反而捏住她的手向上。
不远处洗漱架上搁着两层铜盆,第一层的热水冒着袅袅烟气,下面一盆温水泡着一件肠衣。
许久,她再睁眼,眼底清波潋滟。
陆挚亲她眼睫,他们面对面,他目中精亮,双手穿过她腿弯,将她抱了起来。
云芹抱住他脖颈,双腿环在他精瘦有力的腰肢上。
她脚踝贴着他后背,说:“你怎么还瘦了点。”
说话时,她暖香的气息喷拂在陆挚面上,陆挚汲取她的温度,去啄她下颌,道:“是么。”
“还有哪儿瘦了,你查一查。”
云芹面颊泛上粉霞,她怀疑他在不正经。
房中只剩衣裳窸窣剥落的声音,没来得及吹灭的烛火,烧到半夜。
这段短暂的分离,就像花朵落了两片花瓣,两人各自拿一片,此时合到一起,也是趣味。
可谓是小别胜新婚。
云芹几人回来后不久,林道雪返盛京,锦绣织坊也扩到了四十多人,再一阵,扩到五十人、六十人……
她们南下时羡慕别的大织坊,如今轮到自家了。
织坊生意火热,白湖珠忙得脚不沾地,云芹闲暇会带陆蔗去看看。
渐渐的,去锦绣织坊路边也没有乞丐了。
而杭州城内本就热闹,愈发繁华,百姓安居乐业。
光初五年年初。
落着小雨的春日里,盛京送来几个消息。
其中一道是陆挚调令,因政绩斐然,陆挚擢升吏部左侍郎,这样平和地从五品升任三品,很不常见。
不过,调令能下来,说明朝中异议不多。
另一封信,则是段砚调任杭州的消息。
陆挚笑道:“这便好了,我到时候和文业说一说。”
既是当了一地父母官,陆挚尽职尽心,三年说来不短,却也不长,还有许多事没全落实。
段砚来接任,他好同他说如何办。
云芹:“我想把织坊托给他看着。”
陆挚:“自然可以。”
如今没人敢找织坊的麻烦,还是得未雨绸缪。
除了这两个好消息,陆挚看另一封信中王文青的提醒,没了好心情。
皇帝早过弱冠之年,这位也须发繁茂,先帝须发淡带来的风气,在这几年里,渐渐消失了。
出于好意,王文青道是满朝但凡成家者,都有胡须。
回京路上一个多月,陆挚也该蓄须。
陆挚觉得他在“幸灾乐祸”。
看他沉默,云芹问:“怎么了?”
陆挚盖上信,说:“没什么。”
云芹笑了:“你不说,我也知道,宝珍给我的信里也提了,有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也该蓄须了。”
陆挚暗道宝珍多嘴。
云芹却有些不解:“不就是蓄须么,你为什么不蓄?”
陆挚一愣:“你不是不喜欢么。”
云芹:“?”
他一说,她才隐约记起,原来是她不喜欢啊,她以为他不喜欢呢。
她笑说:“我以前确实不太喜欢,现在觉得还好。”
人的喜好是会变化的。
陆挚认真分辨,见她没唬自己,终于是笑了:“我那试试。”
于是,登船前几日开始,陆挚有意不刮胡须。
待船在江上走了一阵子,陆蔗也发现了,和云芹说:“爹爹留胡子了!”
云芹:“对。”
陆蔗摸摸自己下颌,疑惑:“咱们为什么不长胡子呢?”
云芹笑道:“这就是男女的区别。”
陆蔗十三了,正是豆蔻年纪,云芹和她讲了癸水,又说:“到时候你若来了癸水,便和我说。”
陆蔗听得懵懂,答应:“好。”
因云芹事先讲过,所以在船上,她发现自己来癸水,便不慌不忙报告云芹。
云芹和沈奶妈也备了月事带,教她如何用。
这年四月,他们抵达盛京。
这回云芹回来前,没事先知会宝珍、林道雪等,就想着休整好后,再去见她们。
内城西街清水巷,这座宅子没什么变化,家中还是孙伯看门,云芹院子里,那梅树没长高多少。
当初,云芹和陆蔗在上面绑的络子的位置,现在比陆蔗矮。
陆蔗围着梅树转,吃惊:“我记得它好高好大,如今怎么这么矮?”
陆挚道:“你长高了。”
陆蔗抬手比划:“还不够呢,我想长得比爹爹高。”
陆挚一笑:“休想。”
陆蔗:“哼。”
云芹在屋内道:“说什么呢,快来整理书。”
陆挚:“来了。”
离开六七年,京中友人、孙伯都会打扫宅子,宅子倒是不脏,不过他们行囊多,重新规整又是半日。
这半日里,陆府登门的人络绎不绝。
云芹把陆挚推去待客,自己和陆蔗边看书,边整理。
不多时,陆挚回来了,眉眼轻压。
自他蓄了美髯须,姿容依然俊逸,气质却愈发矜贵稳重,一旦沉下脸,威势便重了几分。
云芹从书后探出眼睛,示意陆蔗去别的地方玩,问:“怎么了?”
陆挚:“刚刚姚延雅来了。”
云芹好笑:“哦,是延雅兄。”她还以为又是本家来了呢。
姚益人脉广,云芹和陆挚下船到西街路上,应是有朋友见到,去找他说了。
陆挚叹口气。
这就要说到姚益过来,是带着姚端,姚端今年十八,已考取秀才功名。
原先陆挚觉得他风度翩翩,直到姚端问起陆蔗。
云芹:“他们小时候玩得尚可,问问也没什么。”
陆挚:“是没什么,姚益却说两人‘青梅竹马’。”
陆挚又不傻,姚益这么说,是一种两家结亲的暗示。
云芹小声笑了。
陆挚:“我如今对他们只觉哪哪不顺眼。”
云芹比陆挚放松,说:“阿蔗还小,别想太远。再说,也该问问她。”
陆挚:“正是,”忽的蹙眉,“不能问阿蔗,阿蔗本来没多想,我一问,她多想了如何办。”
他并非觉得陆蔗必须高嫁,只是陆蔗还小,姚益的想法叫他不适。
云芹抬手,按他肩膀坐下,说:“不想了。”
陆挚:“嗯。”
她目光从上到下,定在陆挚须上,最近她看陆挚自己修胡子,自觉学了个八。九成。
她起了兴趣,正好也转移话头,遂问:“我给你修个胡子?”
陆挚欣然接受:“好。”
云芹找来剃刀,叫沈奶妈打了一盆水,一边比划着,一边准备动手。
她下刀第一下,陆挚就知道修坏了。
果然,云芹睁圆了眼睛。
她心虚地眨眨眼,小心翼翼补上几刀。
陆挚看她眼睫扑朔,有些想笑,先是忍住了。
不多时,云芹缓缓放下剃刀,小声说:“有个事,我好像忘了跟你说。”
陆挚:“说罢。”
云芹:“很久以前,老太太说过我是‘手残’。”
在陆挚朝镜子看去前,云芹已经蹦跶跑走,躲在屋外笑得前俯后仰。
陆挚看完镜子,也是好笑。
他没生气,胡子么,刮坏了让它长就是。
直到晚上临睡前,云芹挟起枕头,一看到他就忍着笑,说:“不成不成,我去和阿蔗睡。”
陆挚:“……”
当晚,陆挚拦着云芹,自己把胡子全刮掉了,宣告本轮蓄须失败。
作者有话说:陆挚:大丈夫怎么能被胡子绊住
云芹:[无奈]
回京第二日, 刚好没有小朝会。
本朝大朝会在初一十五,百官皆参与,小朝会则三日一次,五品以上官员与部分六品以下官员才能参与。
天还没亮, 陆挚换了紫色官袍公服, 戴上长翅帽, 进宫觐见皇帝述职。
一个小太监执灯小步跑来, 恭敬道:“陆大人, 请。”
望了眼熟悉的宫墙宫门,陆挚呼吸平和,步伐沉稳。
裴颖和先帝不同,御书房并非设在和清宫, 而是在久霖殿。
久霖殿离如今裴颖的寝宫更近,足见勤勉。
此时, 殿内枝叶形状的烛台点满灯烛,明亮如昼, 陆挚垂眼走到正中,躬身行礼:“微臣陆挚,拜见官家。”
裴颖连忙抬手, 道:“老师请起。”
说来也巧,当初陆挚教授裴颖, 因见裴颖上道,他拿出十成的学识相授,难免严苛。
未料有朝一日是裴颖登基。
自然, 对陆挚而言,不管是年迈的帝王,还是年轻的帝王, 差别不大。
此时裴颖仍唤自己“老师”,他没有直接应,只道:“谢官家。”
裴颖赐座,笑道:“多年不见,老师与当年没有差别,外放几年,政绩佳,无愧为先帝朝三元及第。”
陆挚说:“官家谬赞。”
寒暄到这,裴颖起身踱了两步,说:“自然,老师也明白本朝的弊病,朕一直盼着老师回来。”
本朝自太。祖开朝以来,冗官积贫逐年加重。
传位到裴颖,朝廷里还多了以宝珍为首的宗庙子弟,与联合武将夺权的霍征。
这五年,朝中看似太平,却不尽然。
陆挚看向上首的帝王,年轻的帝王眼底藏着烈火,野心熊熊,要荡平积弊,就要从吏改开始。
裴颖继续:“这也是朕令老师担吏部侍郎的缘故,不知老师有何看法?”
陆挚也起身,拱手说:“蒙官家器重,臣不敢胡言。只一点,改革牵一发而动全身,官家慎重。”
他清楚,裴颖之所以心急,是他登基五年一直被各种势力掣肘,吏治是他的突破点。
朝中大到秦国公那种大贪,小到朱县令尸位素餐,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陆挚入朝后从未忽视这问题,也一直思考,心中早已有了成算。
如今,裴颖要给自己递“刀”,他愿意接过它。
但他不确信,裴颖会不会始终支持自己,会不会始终信任自己,他们之间会不会落得如先帝和段方絮。
所以,回完那句话,陆挚沉默。
以前他教过裴颖,君臣之义重在“信”。
下一刻,只听裴颖道:“说来,我早也猜到了老师应当未蓄须。”
裴颖用了“我”而非“朕”。
陆挚想起他们曾围绕蓄须做过文章,又想起云芹刮坏胡子后的事。
他不由一笑:“说来话长。”
裴颖抬手:“咳,不必说我也清楚,我早早的就叫人备好了假须。”
陆挚:“假须?”
裴颖的心腹太监端着托盘上前,里面放着三副假胡须。
裴颖笑道:“这样老师就不必面临抉择,岂不美哉?”
陆挚看向假胡须。
因是宫廷制作,须发皆十分逼真,看不出假,更不必担心用了它,会犯“欺君之罪”。
毕竟皇帝已经知情了。
自然,靠此搭建君臣信任,看起来虽几分儿戏,却是两人心中都最认可的方式。
这一刻,陆挚正式接过“刀”。
他谢了假胡须,又说:“官家方才所言吏改,令臣想起段方絮段大人。段大人公私分明,刚正不阿,臣若与他共事,将化繁为简,事半功倍。”
裴颖一喜,道:“宣段大人。”
这一日,殿门紧闭,除了裴颖自己心腹太监,再没有谁进出过。
而陆挚、段方絮和裴颖三人,从天亮谈到天暗。
章程尚未定下,但大致情况,三人心内有底。
至于消息,自不可能放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