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燕尔by发电姬
发电姬  发于:2025年12月0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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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她吃张素笺的醋吗?
她想了一个下午,已经明白了,道:“自然,我不是讨厌张娘子。我和她说的话不超过五句,彼此是白纸。”
她微微抬起头,看陆挚,说:“可我依然对她产生了不好的情绪。”
云芹也想,为什么对汪净荷就不一样,那是她对秦聪感情很普通,小时候的玩伴长大后分道扬镳,比比皆是。
所以,这种情绪,无关张素笺,而有关陆挚。
意识到它很简单,承认它却难。
世人总是规避它,厌恶它,将它命名为“嫉妒”,再鼓动两个本应相互为白纸的人,为它抹脏纸张,甚至撕碎它。
云芹不想也不会这么做。
她只是从这种感觉,发现原来“喜欢”是牵挂着这样一个人,心情自会随着他,此起彼伏,酸甜百味,都是由这两个字来的。
陆挚怔怔看着她,他抿住唇,不知道是不是这条小路太静了,他耳朵里都是自己的心跳声。
聒噪得他耳廓发麻。
他一直不说话,只目光那般火热。
云芹被他看得有些害臊,她脚尖踢踢一块石头,手里的灯晃了晃,她的声音,就藏在昏暗的光里:“你快说‘我喜欢你’。”
这四个字在几年前,陆挚说过一次,却没挂在嘴边。
此时云芹想听,他心内一软,说:“我喜欢你。”
云芹抬起蝴蝶缀珠灯,一手拢在唇边,把声音放了出来:
“我也喜欢你。”
天色已经很暗了,云芹和陆挚还没回来,何桂娥在侧屋里来回踱步。
何玉娘比她淡定许多,还拿了一方手帕绣了起来,就是绣的是云芹自创的包子纹。
终于,到了亥时一刻,院子门扉被轻轻敲了敲。
何桂娥立刻扑过去:“婶娘?”
云芹:“嗯,我们回来了。”
何桂娥几乎喜极而泣,连忙打开门,只是外头很暗,他们也不拿个灯,瞧不清神色,也不知有没有吵架。
她不好杵在门口,侧身让他们进来。
看她惴惴,云芹笑了,摸摸她脑袋,说:“让你久等了,去睡吧。”
何桂娥:“好。”
侧屋里,传来何玉娘的声音:“云芹,来睡觉!”
陆挚在厨房:“咳。”
云芹也扬起声音:“娘,今晚你们睡。”
何玉娘嘀咕了什么,不过隔着窗户,听不大清楚,何桂娥见状,这才彻底放心,兀自回侧屋,叫何玉娘睡觉,吹灭了灯。
侧屋灯灭,该是主屋亮灯了。
云芹摸到烛台和发烛,还没擦亮,身后,陆挚关了门闩上,按住她的手,又低头噙住她的唇。
若近了看,便能发觉两人嘴唇红润,云芹的唇更甚,被吮得有点肿,艳红红的。
黑暗里,陆挚将她抱起来亲,两人倒在床上,床帐落了下来,衣裳都没来得及全褪去,便丢到了地上。
除了第一次,他们从没这般乱,这般急。
云芹被亲得稀里糊涂,忽的想起什么:“热水……”
陆挚:“锅上烧着。”
云芹呆了呆:“什么时候?”
陆挚呼吸烫人,说:“你和你侄女儿和母亲说话的时候。”
云芹好笑,但笑不出来,因为他的吻,她小腹不由绷紧,脚趾蜷缩,有种叫人羞耻的舒服。
情正浓时,陆挚想到什么,平稳了下呼吸,问:“这几日不是你月事么?”
他本该记得的,只是云芹前几天去侧屋睡觉,所以早上,他只惦记着让人回来。
一般每月这几日,他不惹她闹她,毕竟难受的是自己。
云芹眨了下眼,说:“好像,好几个月没来了。”
陆挚怔怔:“你怎么不说。”
云芹心想,这是要说的吗。
某种程度,陆挚也是体会了一把文木花的心情。
他突的坐起来,也把云芹衣服拉好,还是去厨房打水,拧了布,替她擦擦那儿。
他指尖竟轻颤着,声音还算冷静:“我去找大夫。”
云芹从刚刚就很困惑,问:“这么晚了,找大夫?”
陆挚:“你可能有身孕了。”
云芹:“啊?”
她呆呆地想,难怪最近吃得比平时还多。
那就是今晚也不能弄了,方才明明很有……不能想了。
看陆挚套上衣服,云芹裹着被子,说:“先睡吧,明天再看。”
陆挚:“还是得看大夫的。”
云芹打呵欠:“那我先睡了。”
陆挚本是满腔激动,可这时候找大夫,折腾来折腾去,是云芹没得好睡。
他犹豫了一下,褪去外衣,到被窝里环抱住她。
过了许久,他睁开眼睛,睡不着。
云芹已经睡得脸颊红扑扑的,长睫低垂,半点没知觉。
陆挚好气又好笑,捏了下她鼻尖,又亲了几口,只是,他也才强压的感觉,又反扑过来,遂作罢。
又想到今晚她同自己说的那句喜欢,他心口一热,反扑得更严重了。
就算他自诩自制力强,也不好再抱着她睡。
他披着衣裳,提着灯去屋外叫冷风一激,彻底冷静下来,想到云芹可能怀孕,他决心更甚,今科定要及第。
如此一来,他倒也沉下心,挑灯夜读。

第75章 看你。
隔日, 云芹睡成“大”字形,陆挚似乎怕她耳朵冻到,在她脸颊两边堆一圈小被子,把她包成一团。
云芹睡得有点热, 正好天亮了, 有一股饭香, 她迷迷糊糊睁眼。
昨天一整天想太多, 晚上她睡得可好, 一夜无梦。
她甩开被包,起身伸懒腰,窸窸窣窣穿好衣裳。
陆挚推门进来:“醒了?”
云芹:“唔。”
他给她梳梳头发,自去打水来给她洗漱。
早饭是何桂娥做的, 石桌上放着一锅稀饭,配外面买的酱牛肉, 光看着就不错。
除此之外,逼仄的院子里还有一位陌生的老人家。
云芹和他大眼瞪小眼, 问陆挚:“这是谁?”
老人家:“我是郎中。”
陆挚省了解释,说:“大夫还没吃饭,我叫桂娥也给他做了一份。”
云芹:“哦, 是这样。”
她就是有点疑惑,怎么大夫这么早出诊, 还不吃饭的,殊不知是陆挚太早把人请来,叫人家没来得及吃早饭。
几人简单吃了一顿, 大夫在石桌上给云芹诊脉。
陆挚、何玉娘和何桂娥都静静等着。
大夫张口,陆挚三人屏息,却听他说:“换只手吧。”
云芹换了一只手给他把脉。
大夫点点头, 又要开口,陆挚三人再次屏息,老人家道:“这娘子身子很好啊,平时没什么烦心事吧。”
三人:“……”
好在,这大夫收了神通,笑着拱拱手说:“脉象往来流利,应指圆滑,恭喜娘子,是有喜了。”
陆挚虽然早有准备,但能得到确定,胸膛还是忽的起伏,云芹也摸摸自己手腕,有点缓不过来。
按大夫的说法,云芹身子好,不用特别调理,忌吃生食酒水浓茶等,正好这些她平日也不吃,倒也没什么。
再看月份,如今是三个月多,明年六月中下旬生。
院子里,沉浸着喜洋洋的氛围。
何桂娥说:“六月的话,现在是不是要做小孩衣服了,要找凉爽一点的布料才好……”
何玉娘也说:“我会缝。”
云芹不由笑了笑,等她们高兴一会儿后,道:“好了,我送你们去王家。”
今天是最后一天的疗程,过后,何玉娘就不用再治疗了。
她愈发清醒,就像小孩慢慢长大,只是还没到她原先这个年纪,按王家老大夫的说法,剩下的,就等她自己慢慢想。
如此一来,家中最近也是喜事颇多。
陆挚不想独自留在家中,他弯着唇角,说:“我也去。”
收拾了一下,几人到王家,云芹带着何桂娥和何玉娘去了药堂。
陆挚在门口等她,王文青揣着手来,说:“拾玦兄这就不厚道了啊,昨天你说不去酒楼,最后还是去了。”
原来昨晚陆挚结账时,王文青在二楼见到他了。
如今他们是举子,就算会试落榜,也有入仕的资格,以诗会友的集会,不是附庸风雅的集会,而是能真正拉拢关系。
这也是王文青邀他的缘故,结果,陆挚去了酒楼,却不是为诗会。
加上此时陆挚抿唇轻笑,他不由怀疑,酒楼是不是有天大的好事,叫陆挚遇上了。
陆挚却只解释:“我有私事。”
王文青打探:“什么事啊,比诗会还重要?”
陆挚温和地笑了,说:“和我妻子吃饭。”
王文青:“……”
不多时,云芹从药堂出来,遇到耷拉着眉眼的王文青。
王文青可不是姚益段砚那样的,当下告状:“嫂子,你管管拾玦兄吧!脸上可写了‘满面春风’四字!”
云芹看向不远处的陆挚:“没写字啊……你是说他俊?他一直俊的,不好管。”
王文青:“……”
云芹过来时,陆挚问她和王文青说了什么,云芹便也说了,“一直俊”这三个字,更叫陆挚闷声发笑。
既是去城东,少不得拜访姚益。
云芹和林道雪到后宅蹭吃。
林道雪见他二人没事,彼此间的氛围还极好,她终是松口气,令人煮茶前,问云芹:“可要酽一些?”
云芹说:“我有身孕了,现下吃不得浓茶。”
林道雪一惊,又是大喜:“这可是好事!几个月了?”
她是生产过的,孩子在成都府婆婆膝下养着,过来人有经验,自是和云芹讨论开来。
另一边,陆挚和姚益去了外书房。
姚益这阵子很累,盛京不是阳河县长林村,想要在这里开办一座书院,就要做好被各级剥一层皮的准备。
还好他皮厚,又有张敬打点,终于把书院的地点定在城北,从城南到城北,就是长林村到阳河县县城的距离。
虽然萧山书院不收童生,延雅书院还是收秀才前的学生,但两座书院的位置,也得稍微避开,以防万一抢上学生。
姚益:“到时候,少不得你帮忙宣扬两句。”
陆挚自是答应:“好。”
姚益忍了忍,问:“我刚刚就想说了,你遇到什么喜事了,笑成这般?”
陆挚才发觉自己笑着,他清清嗓子,说:“我要做父亲了。”
姚益惊讶,却也理解:“恭喜恭喜!”
陆挚又说:“我想请经验老道的婆子照料云芹,你若认识几个,可否推荐一二?”
姚益:“我回头问问道雪。”
他刚要笑陆挚想得深远,忽的反应过来,他不用自己想,是依托家族,而陆挚还得考试,还这般心细。
不知这对他今年的会试,是好事还是坏事。
下一刻,陆挚从袖子里,拿出几篇折起来的纸,道:“延雅兄,来探讨一下这策论。”
看来是好事,不过姚益头大:“……你别拉着我上进啊。”
云芹和陆挚在外面没待太久,去年过年他们还在路上,草草完事,今年是他们第一次在盛京过年。
和以前不一样,年货都是自己置办,虽然大部分都好了,还是得再添点什么,便也一起忙活起来。
当晚上,四人用云芹特制浆糊贴桃符,骤地“砰砰”声不断,云芹抬头,从小院子望出去,能看到远处内城的一点烟花。
伴着远处烟火璀璨,他们吃了一顿热腾腾的团圆饭。
今年没有屠苏酒,换成蒙顶石花,沏得淡淡的,云芹吃了一口,细细品味,香气温雅,回甘也是一股清甜。
云芹双手握着茶杯:“这个好喝,和白露差不多。”
何桂娥和何玉娘也学她,品茶喟叹。
陆挚笑道:“下次还买。”
因云芹怀着孩子,陆挚本想着看情况守夜。不过,云芹就算有困意,还是和往年一样,守到子时。
子时一到,何桂娥和何玉娘去睡觉,陆挚也牵着云芹的手,回到房中。
烛台上,桦烛已烧到底,陆挚拿出一支新白烛,正是昨日张敬回的年礼。
他点燃它,整个屋子都被明亮的光装满,云芹本来困了,一下清醒不少。
她不习惯地眨眨眼,道:“好亮。”
陆挚持灯,一手护着火,笑说:“这是腊树做的白烛。”
他们以前用的是桦树做的桦烛,一根就得几十文,不算便宜,但光是有些暗,只能说刚够用来读书。
而这种白腊烛,光一根就两百文。
自然,陆挚不用解释,云芹也知道贵。
想到都要睡了,她拉拉陆挚袖子,说:“别浪费,快灭了。”
陆挚将光挪近一点,眼中含笑:“不浪费,这么亮的白烛,我想用来看你。”
云芹长睫一颤,她很多时候是说不过陆挚的。
就他有道理。
他低声道:“你也看看我。”
她脸颊微红,目光从下往上,悄悄朝他脸上看。
她和王文青说陆挚一直俊,这是客观事实,可是,或许是第一次在这般亮光下看他,她发现他好像远不止俊。
明光镌刻出他流畅的骨相,唇形好看,鼻梁挺拔,肌肤更是白皙如玉,那黢黑眼眸如有星子闪熠,情愫一览无遗。
应该是很俊。
他轻搁下灯盏,低头靠近,云芹心内一紧。
他含住她的唇,辗转吮吸,舌尖摩挲,相互勾缠,亲这几下,两人都不过瘾,可又怀着孩子,不好乱来。
陆挚想到什么,耳尖微红,在她耳际说了,云芹只叫他的俊美迷了心窍,一时没推拒。
他灼热的唇,就一路亲进她衣襟之中。
保兴十一年正月初一,在这样的亮光里,缓缓抵达。
正月十五,段家。
上元节阖家喜庆,向来严肃的段家也张灯结彩,门口挂上几个红灯笼。
段方絮今日休沐,不过心腹百里加急送来了阳河县的消息。
书房里,他妻子刚放下一盏茶走了,段方絮展信阅读,一目十行,他眉心松了又紧,又重复阅读一遍。
好一会儿,他捏起密信,掷到炭盆里烧了。
外头,长随道:“大爷,二爷来找。”
段方絮:“让他进来。”
段砚进门前把披风丢给小厮,进屋后搓搓手臂,询问:“大哥,明日大朝会,还会上奏阳河县的折子吗?”
段方絮靠着椅后背思索,说:“不奏。”
自打“罗刹案”事发,目前三部都按兵不动,段方絮张罗着证据,倒是叫盛京过了个安稳年。
段砚“哦”了声,也不走。
段方絮看他便觉眼涩,说:“今日十五,你没事做?不去找人吃酒?”
段砚:“没意思。”
陆挚和姚益都有家室,尤其是陆挚,要是不问到有关的还好,他也不至于主动说,问题就是一个不小心总会问到。
那厮明里暗里的,生怕别人不知他娘子多好。
段砚被酸过几次牙,要找姚益,姚益也在和林道雪卿卿我我。
见他这样,段方絮竟有几分理解,道:“三月就是你婚期,怎么不去找人家姑娘?”
虽说有男女大防,不过上元佳节,往往是才子佳人相会的时候。
段砚定了方家姑娘,年十八,乃国子监祭酒之女,兄长是保兴三年正科的进士,外放当官了,也算清贵,相看过后,段砚很满意。
被段方絮一问,段砚低头不语,好像地上有蚂蚁。
段方絮瞧不得他这般,挥挥手,说:“既如此,我交代你一事,你去把陆拾玦请来,我要聊阳河县的事。”
听到阳河县,段砚来劲了,立刻去当这跑腿的。
这日,陆挚和云芹约好晚上逛灯会,花灯也买了,不去白不去。
天色尚早,段砚突然来访,提了长兄的邀请,陆挚没有旁的事,又想接触朝中事务对自己有益,便也前往。
段府在内城,陆挚和段砚各骑一匹马,到了内城门口,才换步行,前往段府段方絮的书房。
书房内,段方絮独自对弈,盯着进入死局的棋盘,他眉头紧紧锁着,等到有人通报,他方放下棋子。
陆挚作揖:“见过段大人。”
段砚找了张椅子坐下,扫了几眼棋盘。
段方絮略过寒暄,直接说:“秦聪还在大牢,这关头,秦玥出事了,被人推入冰河水中,信寄出的时候,还没抓到要犯。”
段砚跳起来:“什么?秦玥是秦铮的孙子吧?死了没?”
段方絮:“你坐下。”
段砚缓缓坐下。
陆挚神色淡然,道:“汪县令性子直爽,擅长快刀斩乱麻,事发这般久,秦聪还没被定罪,可见,他身上有汪县令或者秦员外的把柄。”
段砚略一思索,觉得有道理,做秦家的义子,怎么能没有半点心机。
果然,段方絮也点头,说:“你说得没错,可惜他们看得太紧,我的人没能接触秦聪,这么久,他们只让他妻子看过他。”
“目下秦玥出事,我倒觉得,是瓦解秦国公和秦员外关系的机会,你有何解?”
这就是他找陆挚这白身的缘故。
一来,陆挚在阳河县生活过好几年,更了解地头蛇秦员外作风。
二来,陆挚曾经书信给萧山书院,间接导致秦国公幼子被前大理寺少卿刁难,这事,秦国公估计还记着。
陆挚也清楚段方絮找自己的动机,他进京的事,陆家都能得知,秦国公自然也能。
秦国公此人素有记仇之名,这一年,陆挚秉持“敌不动我不动”,此刻有机会,他没有不先发制人的道理。
何况,他有家,容不得任何差错。
段方絮双目如炬盯着陆挚。
段砚也有些好奇。
陆挚垂眸思索,忽的说:“秦员外两位儿子因意外去世,他笃信神佛,上供也靠罗刹遮掩……”
他抬手,修长的指尖从棋盒里,捡了一颗黑棋,“哒”的一声,放在棋盘上,语气温和:“大人,请攻心为上。”
白发人送走两次黑发人,秦员外决不能接受秦玥出事,但腊月天时,掉入河水中的秦玥,凶多吉少。
把此果,归因成和秦国公结党,由不得秦员外不信。
剩下的只待段方絮去运作。
段方絮低头,只见陆挚落下的黑子,在棋局上撕开了一个口子。

清晨, 昨夜小雪才化,路上还滑,四个戴孝的小厮走得小心翼翼,抬着一口楠木棺材。
领头的管事催着:“快点快点, 别磨蹭, 员外老爷等着呢。”
因“罗刹案”, 秦员外前个月已被革职, 但没了虚职, 也与从前无差,因此众人仍喊他“员外老爷”。
棺材抬进秦家,是为冲喜。
从秦玥落水后这一个月,阳河县乃至淮州最有名望的大夫, 全都住在秦家,为秦玥调理身体。
可阎王要索命, 就是仙丹妙药也救不回来。
秦家佛堂内,秦员外这个月瘦了很多, 像一把枯木穿着一张人皮,他拜着菩萨,上了三根香。
插香时没拿稳, 断了两根香。
他突的记起二十年前去世的大儿子,大儿子说:“爹, 我宁愿亲自去跑运河,你别答应武老爷。”
后来,大儿子葬身滔滔河水中, 可见,善无善报。
秦员外不敢让二儿子牵涉太多事务,可人在家中坐, 也能被香瓜噎死,如今,秦玥又要不好了。
盯着两根断香,秦员外浑浊的眼里,凝起一股狠意。
外面,长随道:“老爷,少爷他……大夫叫老爷去看他最后一眼……”
秦员外大骇,跌跌撞撞赶到秦玥房中。
锦绣帷帐内,秦玥脸色死白,眼珠凸出,声嘶力竭:“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一旁侍药的汪净荷看他脸孔狰狞,淡漠地想,那些因他而死的人,难道就想死么。
秦员外拍他胸膛:“玥哥儿,别气,来吃药……”
几口药喂进秦玥嘴里,却被吐了出来。
不过片刻,秦玥瞪着眼,一动不动,房中大夫手指探他脖颈,摇头。
这一年,秦玥十三岁,离长命百岁还有一点差距。
刹那间,房中爆出哭声。
秦员外捶胸顿足:“天杀的、天杀的!”说着厥过去,叫人掐着人中突然醒来,拽着身边长随,“抓住害玥哥儿的犯人没有!”
长随惊恐:“还、还没……”
秦员外:“呸!我要你们一个月内找来!你们熬到玥哥儿死了,也没能把他正法!”
大叫一声,他又晕了过去,好在房中有现成的好大夫,当即给他看病。
眼看家中乱成一团,汪净荷端着剩下一半药的药碗,出了屋子。
这药再用不上,她洒在门口泥地里,也是这时,汪县令亲自来秦府来访。
秦员外晕过去了,老夫人也卧病在床,只汪净荷去见汪县令。
汪县令快到知天命的年纪,因一桩“罗刹案”,要应付各处人马,不到半年,白了一半头发。
他问汪净荷:“玥哥儿怎么样了?”
汪净荷:“还想差人告知父亲,他刚走。”
汪县令大叹,奇怪的是,那骆清月人间蒸发了似的,他叫汪净荷:“你多在县里官眷中打听。”
“那小子可能藏在一些官眷家中,才这么难找。”
汪净荷:“好。”
送走汪县令,汪净荷去厨房取一份热的稻米饭,两个大馒头,一个红烧大猪蹄,一碟蜜渍梅花。
十三岁的男孩胃口大得很,她又添了个大鸡腿。
她提着饭盒,路过那口楠木棺材,路过厢房大哭的仆婢,路过要去抓药的长随,来到秦家侧后的库房。
这库房独一间,秦家拿来当柴房,为防止起火,四周还夯了高墙,除了做苦力的小厮,没人往这边来的。
停在库房前,汪净荷拿出一串钥匙,数到四根,打开簧片锁。
这阵子,骆清月一直住这儿。
他还算整洁,裹着一顶被子发呆,听到开锁声,先是大惊失色,再看是汪净荷,才放心。
汪净荷道:“吃吧,晚上家里有得忙,我估计没空送吃的。”
骆清月往嘴里塞饭,问:“婶子忙什么?”
汪净荷:“秦玥的葬礼。”
一行清泪从骆清月脸上滑下来,他撇下取暖的被子,道:“多谢婶子相救,我还是自首吧。我杀了人,我该受罚!”
汪净荷:“你认为,你真的该受罚吗。”
救下骆清月时,她就知道,他是不想死,才反击秦玥,和秦玥动机不一样。
骆清月忍着哭声:“可是他还是被我害死了……”
汪净荷道:“你不是很好奇,我为何要救你么。”
骆清月疑惑地看着她。
她道:“我和你说过,你身上这顶被子,曾经裹过逝者……那个逝者,名王七,也被秦玥踹进河里。”
“那是我没能力救下来的孩子。”
骆清月盯着被子,重新捡起来,裹在身上。
他想替一个素未谋面的人,活下去。
自然,这只是汪净荷庇护他的原因之一。
回房后,她换上白色麻衣,打开锁着的抽屉,拿出一封信。
这是去年四月收到的信,署名云芹,云芹很喜欢“芹”下面的那一竖,写了长长一笔。
信里,云芹说陆挚有个学生,叫骆清月,在县学荣合堂读书。
“清月”这名字是她取的,她有些期待地问她,这名字好吗。
汪净荷盯着信,模糊了眼眶。
第一次看到云芹的字,她惊骇不已,更害怕被秦聪发现。
这几年,云芹的字越来越好,但汪净荷还是认出来了:那张为王家鸣不平、叫汪县令和秦家焦头烂额的状纸,就是云芹写的。
他们都去查男人,却不知,让她敬仰的君子,是云芹。
那一刻,混沌许多年的她,感受到鲜活的快意。
外头,贴身婢女小茵进来说葬礼的事,汪净荷回过神,打断她的话,令她关门,便说了自己把骆清月藏在秦家。
本以为婢女会惊愕交加,她却只是垂泪,道:“我贴身伺候娘子多年,如何不知娘子这个月的异常。”
汪净荷松口气,说:“那就好,小茵,我想把他交给你。”
“库房小厮阿旺你记得的,他曾被秦玥推进荷花池,我救过他,他不会出卖我们,只一点,你每日送饭给那孩子时,定要谨慎点,莫要被人发现,否则,我怕你性命难保。”
婢女哭着跪下:“姑娘!我就是死也绝不辜负姑娘,可你同我交代这些,是要去做什么啊?”
汪净荷的目光,越过云芹的信件,看向抽屉里。
那里有一包厚厚的文书,重十斤,里面包括真假账本、各种画押的证据。
正是秦聪这些年,暗地里收集的证据。
她道:“我想做一回君子。”
进入二月,萧山书院的氛围松泛了一些,虽不至于叫学生吃酒划拳,但也每日申时下学。
毕竟初九就是会试第一日,张敬始终认为,若平时学得不牢固,光靠最后九日,也别想考好。
他有个传统,就是会试和殿试前,会把自己看好的学生单独叫去书房。
此一回,第一个叫的是陆挚。
张敬捋着胡子,道:“先前得亏你与延雅,张府免于灾祸,我还能帮延雅办私塾,可对你,我并不知还能再提点什么了。”
陆挚:“老师传道授业,对学生而言,已是大恩。”
张敬笑道:“不同你说虚的,我便同你说说,我为何要和入朝为官的学生断绝联系。”
这就要说回二十五年前,当年,冯相因病去世,今上哭了三日。
可冯相头七还没过,不止冯府人,所有跟他老有关的人,都被今上 清算。
张敬祖父与父亲,同冯家斗法多年,早就败了,却在冯相死后也遭连累,张府被禁军以彻查结党的名义,围了整整三日三夜。
这也是那日霍征带禁军查抄木罗刹,张敬六神无主,只能靠学生的根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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