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挚摩挲杯子边缘,忽的笑了一下。
段砚:“你笑我什么?”
陆挚摇头,他眼底没有笑意,含着一种清明冷意:“我只是笑,秦家早有准备。”
秦聪就是那颗弃子。
保兴十一年的年节,注定不平静。
秦员外换主,从大理寺少卿到秦国公,继续背靠大树,上供金银。
只是,秦国公又靠“罗刹案”扳倒大理寺少卿。
虽然这次没能拉萧山书院一派下水,重挫其势力,但也起到敲山震虎之用,令工部三部不敢妄动。
“罗刹案”自然也波及秦员外,只不过,秦国公力保他,光看钦差是刑部侍郎,便可窥见一二。
而秦员外脱身的办法,也简单——把事情全推到秦聪头上。
秦聪是直到捕快缉拿他,才恍然发觉自己被卸磨杀驴。
彼时,秦员外还在祭拜菩萨,他近两年又瘦了点,分明锦衣玉食,却隐约有皮包骨的趋势。
秦聪在外面叫骂,不愧是乡野之地出来的,果然难听。
秦员外对心腹说:“割了他舌头。”
还没等心腹行动,秦聪的吼声,传到了屋内:“个老不死的!多行不义必自毙!”
“老子早就备好了后路,你尽管弄死我,待我一死,所有证物都会送到盛京!看你如何笑到最后!”
“……”
最终,秦聪暂时被关押起来。
汪县令没叫人对他动刑,进牢房看他时,劝了一句:“你再折腾,也是死期将至。”
秦聪笑道:“那你女儿呢?还有你外孙秦琳,他若有父亲死于贿赂案,他如何考试?你真是把你家人当什么了。”
汪县令冷笑道:“你没资格和我说这些,你从前也并不看重他们。”
至于汪净荷,汪县令想,那孩子性子温顺,能理解的。
阳河水运在此,总会有各种手伸进来,就说那工部段方絮,他就真的问心无愧,只为百姓?
当日,汪县令叫董二去秦府传话,汪净荷带着秦琳回娘家。
她今日在家,是眼睁睁看着秦聪被抓走的。
秦员外要和秦聪切割,把“罗刹案”的行贿行为,推给秦聪个人。
为此,他所受最大的牵连,是没了官职,但无妨,官职本就是虚的。
秦琳还是受了惊,哭哭啼啼的。
汪府,汪县令哄了哄秦琳:“乖,你都要五岁了,再不能这般软弱。”
他叫人把秦琳带下去,对汪净荷说:“秦聪说,他手里有罗刹案里罪臣和秦老爷的通信,你知道藏在哪么?”
汪净荷垂首:“爹,我不知情。”
诚如汪县令对秦聪说的,秦聪并不在乎汪净荷,更别提会告知她机密。
汪县令便觉得汪净荷这点不好,叹气:“罢了,侍郎大人会保我同秦老爷,你也别慌。”
汪净荷:“是。”
汪县令:“你和秦聪和离了吧。”
汪净荷对此早有预料,她是不爱秦聪,却也难免心寒。
她待要若往常那样,说一个“好”,汪县令说:“你还年轻,翻了年也才二十六,我会替你再张罗一门婚事,只不会是青年。”
汪净荷突然抬起头。
她想到她的继母,三十岁的刘家寡妇,为家族利益结盟,嫁给四十多汪县令。
原来是这种感觉……难怪继母心如槁木。
她忍住哽咽,道:“爹,这事能不能以后再提?琳儿还小。”
汪县令:“那你再想想。”
离开汪府,汪净荷魂不守舍,牵着秦琳回了秦家,正巧遇到秦玥要出门。
再过几日就是翻了年,秦玥也要十三岁了,他自小生得壮实,眉骨像秦员外,有些高,目中藏着深深戾气。
他背着手,笑着对随从说:“借住我家的狗男女,那狗男是必死无疑了,狗女也差不多了?”
随从:“就是,狗男女的孩子也必死无疑!”
秦琳吓得躲在汪净荷大腿后。
汪净荷不至于和秦玥争执,等到秦玥走远了,这才带着秦琳回家取暖。
秦玥这日心情不错,和几个随从去阳河边上垂钓。
腊月的天时,阳河结了一层冰,几个随从搬来沉重的大石头,砸开冰,又用竹篙搅动,好一会儿,弄出一个大水坑。
秦玥放了钓竿,旁边自有随从殷勤地备上瓜果。
那人却忘了,秦玥的爹是吃香瓜死的,是另一个随从给他使眼色,他才惊觉,悄悄藏起香瓜。
这点小动作,没躲过秦玥的眼睛,秦玥问:“你们做什么?”
随从:“这……”
怕被秦玥打,他战战兢兢拿出香瓜。
秦玥反而笑了:“切来吃。难不成我爹吃死了,我就会吃死?”
随从立刻谄媚:“不会不会,少爷长命百岁!”
秦玥就说:“百岁就不必了,除非叫我做人上人,否则就算到祖父那年纪,一年上供万银,又有何用,还不是被人当枪使。”
说到感悟之处,他点评起这次“罗刹案”,滔滔不绝。
不远处,一块大大山石后,骆清月抱着一只鸡坐着,胸前挂着吃了一口的大饼。
他听着秦玥的话,心头大惊。
因“罗刹案”影响,从今日起,州学、县学直接休学到年后初七,比起往年多放三日。
骆清月告辞同窗,想着要过年了,便拿今年卖各种东西攒下来的钱,花了一百文买一只肥公鸡回家添菜。
路上,他还喜滋滋地想,若父母亲知道他在县里读书,不止没花钱,还攒了一只公鸡和十文钱,该有多开心。
走到附近,他累了,坐背风处歇歇脚。
没多久,他就听到秦府一众随从的声音。
骆清月知道秦玥的个性,根本不敢和他对上,就躲了起来。
结果,却叫他听了满耳朵的秘闻。
他心跳得极快,几乎要从嘴里蹦出来,只能捂住嘴。
不动还好,一动,他和那公鸡对上眼,正祈祷公鸡别出声,畜牲还是畜牲,突的:“咯咯咯。”
随从:“谁在那!”
骆清月丢了鸡,狂奔而去,然而他的脚力比不上成年人,眨眼间,几个随从把他押了回来,按在地上。
秦玥低头,说:“哦,是骆清月,荣合堂的得意学生。”
骆清月脸贴着雪地,被冻得做不出表情,因他手上紧紧攥着什么,秦玥骤然狂踩他的手。
他的尾指被踩折了,痛得大叫一声,松了手,十文钱掉在地上。
秦玥大笑:“你们看他,就为十文,哈哈哈!”
众人也大笑,松了对骆清月的钳制。
骆清月赶紧挣脱,低着头用肿胀的手,小心翼翼地捡着铜钱。
他越这般,秦玥与其他人笑得越欢。
笑够了,秦玥说:“我有个问题问你。”
骆清月以为秦玥要放过他,忍着手上痛楚,道:“请问。”
秦玥:“你知道‘溺毙’这两个字怎么写么?”
骆清月突的抬起头。
秦玥知道,骆清月定是听了“罗刹案”的内容,他挥挥手,示意随从把骆清月丢河里。
几个随从才要动手,却不曾想,这看起来瘦弱、任人欺辱的书生,突的暴跳起来。
他像一枚投出去的巨石,撞向秦玥。
连秦玥自己也没想到。
“噗通”一声,秦玥被撞入冰冷的河水中。
随从们:“少爷!”
骆清月摔倒在地,见随从都去救秦玥,赶紧抱着大饼跑了。
汪净荷准备了一点吃的,去牢里看秦聪。
秦聪比她想象的好一点,囚服都没换,也没那么狼狈,她就知道的,父亲做事是会留一线。
见到她,秦聪自是一喜:“净荷。”
汪净荷把食物取出来,给他:“你吃吧。”
秦聪顿觉汪净荷心疼自己,他道:“你放心,我手里捏着东西,那老不死的弄不死我。”
汪净荷低声说:“老爷已经把你所有随从,都杀了。”
闻言,秦聪脸色一变。
那些证据藏的地点,是只有他自己和几个心腹随从知道。
如果他们全死了,无人知道地点的证据,就没有任何用处。
不过他很快静下心,说:“孙二呢,我早早让他躲起来的。”
汪净荷说:“他也死了。”
若此时秦聪还算冷静,就会发现,秦员外与其弄死他和随从,不如严刑拷打逼供,总有那么点可能,可以知道证据藏在哪,根除隐患。
可秦聪被关了十来天了,他早就不如面上冷静。
再加上,他从不觉得汪净荷会骗他。
他焦急地踱步,突的决定了什么,他看看左右,叫汪净荷过去,附在她耳边,说了证据所藏之地。
他抓着汪净荷的手臂,说:“你一定不能叫他们得逞,为了琳儿,我也不能死在这件事里,否则,琳儿有个行贿的爹,他如何科举?”
汪净荷麻木地听着。
他又说:“那份证据里,也有岳父的账本,若叫他们拿走,岳父的把柄就在他们手中了。”
汪净荷这才一愣,说:“好。”
不多时,秦聪一点东西没吃,汪净荷就收了食盒,挎着食盒出了牢房。
她去了县衙,汪县令正等她呢,便问:“怎么样,秦聪说了吗?”
汪净荷低眉顺眼:“没有。”
汪县令冷哼:“看来只能动刑了。”
汪净荷没有久留,就回秦家。
这时候,秦玥的随从跑得屁滚尿流,冲到她跟前:“娘子不好了,少爷落水了!”
汪净荷一急,问:“他又把谁弄下水了?”
随从:“是他落水了!”
一桩“罗刹案”,牵扯出多少妖魔鬼怪,自不必详说。
临到过年,陆挚仍在萧山书院读书,这可不如在延雅书院教书的时候,要到大年三十才休假。
清晨云芹送陆挚到门口,他神情淡淡,黢黑的眼底,似乎有一缕情绪,看着她时,就叫人难以忽视。
云芹捋一下他的披风带子,问:“书院功课太难了?”
陆挚:“尚可。”
云芹又问:“没吃饱?”
陆挚:“很饱。”
云芹:“那?”
他也不好一直让她猜,垂下长睫,微微倾身,咬耳朵。
听完他说的话,云芹脸上倏地一红,甚至大冬天的,有点臊得慌。
她低着头,嘀咕:“我就和她们睡了几次。”
陆挚:“十三回。”
自打那日,云芹改编了张府的事,却成了说书般,何玉娘和何桂娥又害怕,又爱听。
每次她们害怕,一求云芹,云芹就心软,抱着枕头,去侧屋和她们睡。
陆挚觉得,这不太好。
所以他刚刚也提了个要求。
看着纠结的云芹,等她的回答时,他眉眼不由已松,嘴角也微微勾了起来。
终于,云芹双手把他推出门,并一句:“好吧,今晚说。”
陆挚趔趄几步,门已经关上,他却从鼻间轻轻笑了。
上午,云芹带着何桂娥和何玉娘找林道雪,再几天就过年了,她是去送桃符的。
这两年,陆挚没怎么写桃符,去年是因为路上不方便,今年是不那么缺钱。
他和云芹分析一通,所谓物以稀为贵,桃符写太多,也就不值钱了,所以今年只送一些亲近友人桃符。
姚益荣登亲近友人行列,早早催着陆挚写。
今日何玉娘也要去针灸,云芹就顺路带过去。
何玉娘针灸了三个疗程后,她的话反而变少了。
老大夫说:“到她这个年纪,话少才正常。”却也是这个道理。
这日她们三人登门,姚益不在,去跑延雅书院的关系,林道雪亲自到门口,把几人接进家中。
虽然宅子都是在城东,但姚家远比王家大,共有三进,还有一个带着假山的花园。
云芹怀疑,他家不是一般的有钱。
林道雪收了桃符,笑眯眯说:“字愈发好了,我是真舍不得贴。”
在阳河县最后那年,陆挚一副桃符卖二两,别人几次转手,就能到五两。
云芹并不知情,只以为比三两的《小鸡炖蘑菇》少。
自然,在她看来,陆挚所有画作里,最不值钱的是霍征那幅画。
一想就知道卖不出去。
本来云芹送了桃符,就要送何桂娥和何玉娘去王家,林道雪说:“天冷,吃杯茶吧,西山白露呢。”
云芹咽了一下。
林道雪又说:“我还叫人烤了牛肉饼,你会喜欢的。”
云芹又咽了咽。
她问何桂娥和何玉娘:“你们要吃对吗?对。”
于是三人进了屋内,屋内燃着炭盆,还有一股淡淡的蔷薇香,林道雪赶紧叫人沏茶,上了牛肉饼。
牛肉饼果然好吃,外皮焦香,牛肉嫩滑,肥而不腻,冬日里来上一口,微烫的汁水在口中溢开,鲜美得不行。
何桂娥和何玉娘也吃得开心。
不一会儿,吃过茶和饼,云芹也不好再留,这时,家中仆役上前,同林道雪说:“娘子,张娘子来了。”
林道雪问:“可是张素笺娘子?”
仆役:“正是。”
因张素笺所嫁的人家,也姓张,故而唤她张娘子。
几分正说着,突的,何玉娘蹦出一句:“不姓张,云芹不姓张。”
云芹疑惑:“怎么了?”
何玉娘却是口齿清晰,说:“大夫问云芹是不是姓张,她认错人了。”
那还是将近两个月前的事,何玉娘一说,何桂娥都记起来,云芹也是。
林道雪说:“原是这样,老人家或许听说……”
她顿住,有些尴尬,她怎么能在云芹跟前说这话呢?
云芹思索,却忽的明白了什么。
她问林道雪:“这是和陆挚有关系?”
云芹和林道雪几人一道从屋内出来。
姚家仆婢领着张素笺进正堂, 乍然遇到云芹,张素笺片刻怔忪,笑了笑:“小陆娘子。”
云芹也朝她笑:“张娘子,”又对林道雪说:“道雪, 送到这里就好。”
林道雪迟疑了一下, 说:“好。”
就在刚刚, 云芹问她张素笺的事, 云芹是她好友, 她不好欺瞒。
于是,她如实告知云芹,当年张敬为女儿争取陆挚,并不算很低调, 他所看好的学生都知道这事。
自然,陆挚没有答应。
林道雪有点担心, 但也知道,云芹心胸不至于拘泥于此。
几人走后, 她问张素笺:“娘子今日来访,所为何事?”
张素笺的视线,也从云芹走远了的倩影上, 缓缓收回。
因姚益要在盛京办延雅书院,张素笺是受张敬委托, 来送点文书,她嘴上同林道雪说话,心思却飞远了。
第一次从父亲那得知, 陆挚在乡下娶妻时,张素笺的心好像破了个洞,扑在床上哭了半日。
那是自己少年时期动心的人, 却这般错过。
后来,第一次见到云芹,正是木罗刹案发那日,她惊诧于她的姿容,心中有波动,但这种波动并不大。
物是人非,她已为人妇,而以前,陆挚最是克己复礼,甚至从没单独与她见过面,遑论对她有别的心思。
这几年她想明白了,陆挚性格虽谦和文雅,骨子里,却有一点不易察觉的冷。
若要和他长久过日子,终究会寒了心。
可那天,禁军走后,她与母亲惊魂未定,从后宅相扶出来,却看他和云芹一人拿着一个馒头,一边走一边吃。
或许他自己也不知道,云芹说话时,他走两步,便要看她,眼底流动着什么。
她就也知道了,一切和自己所想并不一样。
辞别林道雪,云芹带着何桂娥、何玉娘,三人出了姚府,去王宅的药堂。
和大夫打过招呼,云芹取出一百文,给王文青母亲,这是何桂娥和何玉娘在王家的午饭钱,就不用跑来跑去。
云芹走后,何桂娥终于难掩沉重心情,叹口气,怎么平白冒出个张娘子呢!
大夫说:“你这娃娃,叹什么气。”
这事说到底,是大夫一次认错导致的,何桂娥有点生气,不过她性弱,不敢和老人家犟嘴,就低下头。
忽的,何玉娘拍了拍她的手。
何桂娥抬头,何玉娘说:“你在生我的气。”
何桂娥:“没有,姑祖母不是故意的。”
何玉娘摊摊手,语气沉稳,说:“我是故意的。”
见何桂娥一脸惊讶,何玉娘解释:“我记得,以前阿挚的朋友,都知道张姑娘。”
她脑子里还是张姑娘,而非张娘子。
那时候,张敬有用舆论试试陆挚的意思,大家都是看破不说破。
何玉娘:“我就觉得,堵着不如就……嗯疏,得告诉云芹。”
否则让那些人看到她,都想到张姑娘,她却一无所知吗?这是不对的。
何桂娥懵懂,发觉何玉娘如今思路清晰,便问:“要是婶娘和表叔吵架了,怎么办?”
何玉娘开心:“那云芹今晚还和我们一起睡。”
何桂娥:“……”
云芹离开王家后,折去买了点猪肉臊子和白菜,面粉不用买,家里还屯着不少。
她给了钱,挎着东西回到家,着手揉面,发面的时间里,她手很快,调好了白菜猪肉馅,又去劈了点柴,打水。
做完这些,也才一刻钟。
她走出厨房,撑着脸颊,坐在台阶上,眺望天际。
终于,面发好了,她拽出一团面展开,包了一个包子,包完才发现,这个包子做得太大了,比巴掌还大。
没办法,多捏几个褶吧。
剩下的面团,她每个都是比照这个包子做的,本来能包十个,只成五个,挤进一个蒸屉里,送到灶台。
鲜肉包子的香味,很快勾起云芹的馋虫。
想着陆挚反正在私塾,中午不回家,她暗暗吃了三个,剩下两个。
等到晚上,这大肉包子,她和陆挚一个,何玉娘和何桂娥一个,这样就没人知道自己吃了三个。
她正悄悄打算,门外传来拍门声。
云芹一愣,就听陆挚道:“是我。”
他居然午饭就回来了,手上提着张敬回赠的年礼——早上他也送了桃符给张敬。
天冷,可他俊美白皙的面容上沾了汗,面颊带着跑步后浮起的薄红。
他喘匀呼吸,问:“吃了没?”
云芹摇摇头,疑惑:“什么事,跑这么急。”
陆挚连脸也没擦,拿出年礼,里面有两根蜡烛,一沓澄心堂纸,下面垫着一盒糯米糍糕。
糍糕用精致的纸盒包着,是喜荣街一家糕饼铺子做的,云芹吃过一次,很喜欢。
若它放凉了,再蒸一遍,就没有那么好吃,所以要快点送过来。
他用手捂着糍糕盒子,糍糕还热着,他笑道:“快吃吧。”
云芹突然有一点内疚。
早知道她就吃两个包子,不要吃三个了。
书院中午也就休息这么会儿,陆挚等等又要跑回去,她去把包子端上来:“你也吃。”
陆挚嗅着香气,也饿了,但看那么大一个包子,些微惊讶:“这么大。”
云芹:“不大不大。”她能吃三个。
陆挚也笑了,拿着吃了起来。
云芹捻了一块糍糕,其余的糍糕放在还有余热的蒸锅里温着。
糍糕酸酸甜甜的,和以前一样好吃,但她吃得有点慢。
陆挚都吃了一个包子,她才吃完一个糍糕,见状,陆挚掰开剩下那个大包子,送到她嘴边。
云芹红了脸,说:“其实我已经吃过了……”
陆挚:“我知道。”
云芹愣了愣:“你怎么知道?”
陆挚将那半个包子喂给她,又擦擦她嘴角:“我进屋的时候,你嘴角油油的。”
云芹:“……”
她慢慢嚼着那半个包子,突的,味觉好像和自己所有感官相通,周遭瞬间开阔明朗。
看陆挚吃完,她叫他:“陆挚。”
陆挚:“嗯?”
云芹:“我们来吵架吧。”
陆挚面上笑意一怔,唇角也绷紧。
进门时,他就察觉云芹心不在焉,本来想吃完饭问问她的,她先开口了。
他脑海里转过几件事,不待细想,便道:“好。”
云芹:“你老师以前,想撮合你和张娘子。”
原来是为这件事,陆挚正襟危坐,斟酌一瞬,便道:“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云芹:“大家好像都知道,只我不知道。”
陆挚:“我错了。”
云芹说:“那你老师,还撮合过你和别的姑娘吗?”
陆挚摇头,又摇摇头。
云芹松口气,收了话头,结果她不说话,陆挚也不说,他盯着桌面,眉眼凝结淡淡的愁意,两人间很安静。
她只好用手肘推他,提醒:“好像吵完了。”
陆挚张张口,总觉得话没说完。
其实云芹也有种感觉,只是最要紧的话,她已经问完了,其他的就不急,反而需要好好捋一捋思绪。
她说:“你先回去读书。”
陆挚完全不想走,说:“我下午不去了。”
云芹:“去不去?”
陆挚:“……去。”
最终陆挚还是回了萧山书院。
路上他也想清楚了,姚益和段砚也清楚的事,他怎么能叫云芹从别人口中听得,仿佛在戏弄她。
虽然他本心绝无此意,可是,人有时候想的和做的,是有差别的,不能用“无心”去掩盖自己做的事的结果。
再想云芹从没做过那么大的包子,可想而知,她受了多少影响。
一下午,陆挚面上不显,却魂不守舍。
好在今日二十八,明日就是除夕,书院休假,逢年过节的,众人难免躁动,他这般倒是不明显。
待得酉时,陆挚提着书箧,王文青跟在他身后,虽知道陆挚不会答应,还是问:“拾玦兄,今晚城南酒楼有诗会,可要去酒楼吃一杯?”
陆挚道:“不去。”
王文青:“唉,反正你晚上是不出来 的。”
他两人才走出萧山书院,便听有人低声说:“看那儿有位娘子……”
陆挚抬眼,薄薄的夕阳里,云芹站在书院外的石头景观处。
她挽着堕马髻,斜插一根银簪,再无别的妆饰,但阳光点缀她乌发间,粉腮红润,眉眼昳丽。
她惯常不留意旁人目光,兀自垂着脑袋,找哪块石头好坐不硌屁股。
刚找到一块平整的石头,还没拍掉灰尘,身后就传来陆挚的声音:“你怎么来了。”
云芹回过身,说:“我来找你。”
陆挚目光闪烁,轻咳了下:“今晚酒楼有诗会,要不,去酒楼吃?”
云芹:“好啊。”
陆挚有些意料不到,问:“母亲和桂娥的饭……”
云芹说:“我来时和她们说了,让她们自己吃。”
陆挚“嗯”了声,忽的又明白,云芹想和他单独待着,才会先和何桂娥她们说了晚饭的安排。
他心内泛出点甜意,冲淡了一下午积攒的惘然。
只是,事情还没全说开,他高兴不了多久。
酒楼就在城南,他们走过去花了两刻钟,深蓝色天幕角落,留下一抹浓浓的橘黄。
这里虽不是内城,因明日就是除夕,此时十分嘈杂,光一条街,就半点不输阳河县县城,各种吆喝声,卖什么的都有。
酒楼门口,亮着一盏盏灯笼,摆着一块酒幌子,上面用粗毛笔写了三个字:赏诗会。
从酒楼二楼飘下许多长布,上面写着不少古人今人的诗。
云芹被勾出兴致,抬眼看了几条布诗,发现全在书里看过后,就想吃饭了。
今日出行是在意料之外,陆挚事先没准备,没能去二楼,只好和云芹在一楼大堂吃。
云芹被繁华迷了眼,一边吃,一边到处瞧:“好热闹啊。”
陆挚在心内默默道,这热闹却不属于他。
不一会儿,桌上七八成的菜都被云芹吃了,她感觉自己吃太多,便问陆挚:“你吃饱了吗?”
陆挚虽然没吃多少,还是说:“饱了。”
结了账,这一桌就要二两银子,云芹想到背着何玉娘吃大餐,不太好意思,问陆挚:“我们买点花灯给娘玩?”
陆挚:“好。”
到了花灯摊主那,云芹得知现在买便宜,到正月十五买就比现在贵三成。
她就给每人都买了一盏。
何桂娥是一只兔子花灯,何玉娘是鲤鱼,挑她和陆挚的灯时,她有些纠结,陆挚见状,认真和她一起挑。
不一会儿,云芹提了一盏蝴蝶缀珠灯,陆挚则是一盏梅花灯。
她小心翼翼收起何桂娥和何玉娘的,自己和陆挚的灯,倒是借了火,亮着。
玩到这时候,也该回家了,正好拿它们照明。
灯在夜风中摇晃,两道光源,把两人的影子叠到一处。
离开热闹的街道,风一吹,云芹搓搓手臂,陆挚牵住她的手,抓到手心暖着。
清冷的道路上,他的声音低低的:“我下午好好想过了,对不住。”
云芹:“?”
陆挚:“我很小的时候,那时候在荆州,母亲曾经开玩笑过,要让我和邻里结娃娃亲。”
他想了一下午,记起除了和张素笺,这事没和云芹说。
云芹却笑了,说:“糊涂秀才,你这样叫‘过犹不及’。”
得她这一句,他波荡的心绪稳下,耳尖冒出一抹微红,他果然钻牛犄角了。
云芹说:“你要这么算,除了秦聪,来过我家提亲的还有嗯……李二,彭三,赵振嗯……王二牛……”
陆挚:“……”
她挠挠他手指,说:“他们和秦聪不一样,没必要提。”
陆挚想,一样的,一样惹人厌恶。
既然说到秦聪,云芹微微吸了一口气,顺理成章出口:“不过,我好像真的明白你为什么不喜秦聪了。”
陆挚蓦地一愣,用力攥住云芹的手。
从前,云芹光是知道陆挚这种行为,叫“吃醋”,那是她从父母身上学来的。
可她却没体会过这种类似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