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宗远接了杯子,说:“父亲,这是怎么回事?”
何大舅:“说来话长,前阵子,就是县令老爷找陆挚,提点他的那天。”
“陆挚走后,老爷把我叫去,是为阳河堤防捐钱,老爷想捐,怕县令夫人不喜,请我替他捐。”
何宗远吃着茶,皱眉思索。
何大舅又说:“阳河可关乎整个阳河县,你十多岁那年,阳河泛滥过一次,淹死好多人,既是为它,又承蒙汪县令厚爱,我自然义不容辞。”
“我争着出了那十两,果然县令老爷十分欣慰,‘阳河榜’上,我排了第一!”
何宗远:“怕夫人不喜,老爷自己悄悄捐,不就得了?”
何大舅正色,道:“你懂什么,老爷家又不是我们小门小户,家里所有钱,都有出入名目,这笔钱可以是他奖我的,却不好是为阳河出的,不然夫人定不愿意。”
父亲沉浸在喜悦里,何宗远只想,这样的好事,会落到他们头上?
可是,他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他自我安慰,有可能是父亲勤勉,入了汪县令的眼。
眼下看来,没有坏处,百姓爱戴父亲,因汪县令大肆夸赞,同僚同窗对他们何家父子,皆有几分敬重。
算是花十两银子,“买”了个绝佳的名声。
因何大舅起头,没几日,阳河县州学自发捐款,何宗远也捐了二两。
光是州学,就捐出了三百三十六两银子。
这还不算秦老爷、刘老爷那些富绅,就说奉阳村邓家,都捐了一百两。
这日,阳河县下雪了。
今年的雪果然来得比往年早半个月,一夜过后,整座县城,银装素裹,寂静之中,汪府门楣上的雪堆,“啪”的一声,掉到地上。
“吱呀”一声,大门推开,老仆扫雪,董二送汪县令出门。
董二小声:“如今筹到的,就有一千零二十两。”
汪县令紧了紧披风:“甚好。”
董二:“老爷,阳河该结冰了,也不急这一时……”
汪县令抬手,阻止他说话,只说:“时候不等人,就怕明年春天。”
阳河县县志记录了每年阳河的水位,今年的水位,很危险。
一千两银子听起来固然唬人,可投到堤防,难免捉襟见肘。
这要是陆挚来号召,不怕筹措不到两千银子。
可惜,汪县令心道,陆挚实在机敏,一眼看破,不肯跳坑,他只能退而求其次。
这日早上,汪县令查了堤防,才回到县衙,就有人前来告官。
告官这一家人姓王,阳溪村人士,来了四五人,着素服,头上绑素带。
阳溪村离阳河县远,几人漏夜起来,在寒风里相互搀扶,走了足足三个时辰,才到了这“明镜高悬”之地。
他们冻得瑟瑟发抖,可眼泪是血似的热,淌在了面上。
王婆跪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青天大老爷,为草民做主啊!”
汪县令沉默一瞬,道:“状纸何在?”
王婆哆哆嗦嗦,递上状纸。
纸张粗糙,上面的字也是错漏百出、语序颠倒,可字字泣血,再定睛一看,告的是:
秦员外之孙秦玥、刘老爷幼子刘懋、林老爷之孙林传宗……
各个都是县里大有名头的老爷。
汪县令沉默许久,一旁,县丞咳嗽一声,吩咐差役:“把王家一行人,都请去吃杯热茶吧。”
待几人离场,汪县令将状纸一掷:“岂有此理!”
县丞:“状纸既提到秦小爷,还有秦家在阳溪村的庄子,想必,姑娘知情?”
这状纸写得其实不算清楚,还得再查明。
前几日,汪净荷就回了县里,闭门不出,怕是和此事有关。
汪县令想了想:“去把她请来。”
县里的差役找来,汪净荷并不奇怪,这段时日,她没睡过一日安稳觉,眼下也生出两团乌青,气色极差。
她到了县衙,父亲正在批改公文,头也没抬:“秦家那小子到底做了什么?”
汪净荷行礼,低声道:“他们杀人了。”
这段时日,汪净荷巡查庄子到阳溪村,因听说秦员外过去和村民闹得难看,所以她深居简出,少去现眼。
住着住着,汪净荷明白了,名义上的公爹,为何这么讨阳溪村村民的嫌恶——
整个秦家庄子,把环绕阳溪村的阳河上游主流包揽了,以饲养水产,牟取暴利。
所以,鱼在阳溪村,成了稀罕物,想买也得去县城。
当然也有一些支流,比如云芹夏日会悄悄去山里溪水洗澡,只是那些支流,养不出大鱼。
偶尔,会有小孩潜进秦庄偷点鱼,庄子上的农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汪净荷得知,并不责怪。
但说来不巧,那县学的荣欣堂,让学生们去“游历”。
哪有将读书不扎实的学生赶去游历,可见荣欣堂的夫子,不过是管不动,撒手不管罢了。
这一游历,秦玥就带着朋友,去到偏僻的阳溪村。
他们借住阳溪村的庄子,几个十来岁的少年,日日射箭,骑马,好不快活,过的如王孙公子般的日子。
汪净荷是出来躲清静的,被打搅得烦,庄子的账还没查完,就想离开了。
却也是那日,秦玥一行遇上有人“偷鱼”。
偷鱼的有七八个小子,大的十四五,小的七八岁,冻得流鼻涕。
带头的,就是王婆的孙子王七。
河水冰冷,他们在岸上捞鱼,遇到秦玥几人,王七赶紧叫大家跑,自己倒是被秦玥一行抓个正着。
秦玥便说:“你们这么爱偷鱼,也给我们抓点鱼呗。”把人踹下了河水。
秦员外兼并土地的事,发生在十几年前,王七才出生,别看他常来捞鱼,实际上,水性很一般。
何况是那样冷的天。
汪净荷闻声赶来时,王七已沉下去了,她叫人捞上来,用被包裹他,王七面色灰败,吐着水,里面夹着血丝。
秦玥一行却大笑,洋洋得意:“活该,让他偷我们的鱼!去死吧!”
一语成谶,王七果真没撑过几日,王家就发丧。
说完这些,汪净荷闭上了眼睛。
汪县令也气了,将文书丢向汪净荷:“混账,他在庄子里闹事,你怎么就由着他作孽!”
汪净荷说:“是女儿的错。”
她麻木地想,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汪县令起身,来回踱步。
县丞挥挥手,让汪净荷走,一边说:“老爷息怒了,秦玥可是秦老爷唯一的血脉了,汪家和秦家还是姻亲,何况也是偷鱼者错在先……”
汪县令紧紧攥着手。
许久,他手松了,也叹口气,说:“去,把那王婆请出去,就说,状纸写得,前言不对后语,让她再写。”
“还有,差人去通知秦、刘、林家,准备一些仆从来顶事。”
赶在和云芹约定的日子前,云广汉把床打造好了。
这一日云家几人顾不得吃饭,张罗着把床抬去长林村。
文木花:“板车借来了,来来,快把东西搬上去。”
云谷:“我来!我力气和大姐差不多了!”
今日要去长林村,文木花不好放知知一人在家,干脆一家四人全都去了。
前头村里出了不好的事,知知和谷子都有许久没出门耍,十分欢喜,她背上她的哪吒娃娃,上次听云芹说过,何家小女孩也多。
她想和大家玩。
不多时,一家人朝何家去,走走停停,终于在午时一刻,到了何家。
春婆婆和邓大揣着袖子,在门口等着,见到人影,忙笑道:“亲家!”
前一日,云芹就和何老太提了家人要送床来。
这都大半年了,何老太未曾见过云家人,若这是一门寻常婚事,她早该请云家人上门吃茶。
春婆婆便问云芹:“你娘的性子如何?”
云芹:“跟我差不多。”
春婆婆:“母女相似也正常。”
此时此刻,春婆婆打招呼,文木花一个箭步上前,拽着春婆婆的手,笑道:“亲家!你不是六十多吗,看着真年轻!”
春婆婆:“?”这叫差不多?
比起云芹,文木花话非常密。
得知自己把春婆婆认成何老太,她也不尴尬,哈哈两声爽朗笑过,去见何老太,也是一样的话多。
文木花:“不是我说,我那闺女,样样都好!”
“模样好,做饭好,又机灵,唉,那悍妇名声也真是没道理,如何悍就成坏了?也是我教她做人‘悍’一点的!”
“她也常常和我说,何家处处好,我今日算是瞧见了。”
“亲家这条抹额真不错!”
何玉娘被吵得受不了,去别处找何桂娥玩了,知知也和小孩们初见,几人一拍即合,玩起捉小鬼,不亦乐乎。
何老太一个头两个大,心想,这人叫文木花,不如叫文文文,吵得人嗡嗡嗡。
有一刹,她突然很想念,云芹话少恬静的模样。
待文木花去参观东北院,何老太揉了下额头,对春婆婆道:“我算是知道,云芹那油嘴滑舌,跟谁学的了!”
春婆婆没提醒何老太,她这话是笑着说的。
东北院。
文木花一看到云芹,就讨水喝。
她实在渴了,吨吨几口水,小声对云芹说:“我猜到你和她话肯定不多,我就可了劲说,如今你那外祖,定知道你好在哪。”
云芹想,按何老太的性子,肯定心里暗骂文木花,没事,她会在心里替文木花暗骂回去:坏老太。
板车停在了东北院外,剩下的床的部件,是云谷和云广汉背进来的。
大部分东西重量都还好,就是床头,云广汉怕云谷毛手毛脚,磕坏了他细细雕刻的祥云纹,非要自己背。
几十斤的东西,压弯了汉子的腰背,一张黑脸也憋得通红。
陆挚想上去搭把手,云芹说:“沉。”
总算几人合力,把床都搬进来,又拼好。
文木花还带来崭新的大红床褥,上面绣着精美的鸳鸯,她替云芹铺好了,指那鸳鸯:“明白什么意思么?”
云芹点头如捣蒜。
屋外,大冬天的,云广汉出了许多的汗,用一张旧旧的手帕,擦了几遍,云谷也热得扯扯衣襟,又冷得赶紧掩好衣服。
陆挚轻拱手,道:“有劳岳父和小弟了。”
云广汉:“嗐,都是小事。”
云谷嘿嘿笑:“姐夫你真客气。”
云芹和文木花也出来了,文木花说:“对了,账本带了没?”
云广汉:“带了。”
他从怀里摸出一本皱巴巴的小账本。
岁月磨得云广汉指头又粗又大,指甲盖泛黄,捻不开黏在一起的纸张,便舔舔手指,这才翻过几页。
陆挚想,云广汉和他的父亲陆泛,是完全不同的。
云广汉把其中一页给陆挚看,说:“女婿你瞧瞧,一共花了二两三十文。”
猎户人家不太懂字,记账却很仔细,木材选了梨木,花了两贯半钱,折合一两半,借板车花了三十文……
清清楚楚。
那日的五两银子,剩下三两,用戥子称得分毫不差。
文木花把钱拿出来,递给云芹和陆挚。
陆挚心念一动:“这些钱,我想给岳父岳母……”
话没说完,云广汉和文木花笑得合不拢嘴:“不用,这么客气!”
他们不为这些钱开心,只是觉得陆挚上道,不抠搜,如此大方的男人,对女儿自然能好!
云芹便把钱收来了。
陆挚正犹豫,她用手肘撞撞他,小声说:“没关系的。”
他垂眸看着她。
云芹笑道:“下次我们回阳溪村,带点什么就好。”
既是家人,何须常怕劳烦。
陆挚目光微微闪烁,忽的,他提起唇角,笑了下:“嗯。”
他故意加了一句:“下次,给谷子带个更响亮的新哨子。”
云芹:“还是不要好了,我爹娘会骂你的。”
陆挚纠正:“那也是我爹娘了。”
云芹点点头:“哦对,咱爹娘。”
“……”
这一日,何家正堂,云家一家人,同云芹、陆挚、何老太等人,热热闹闹吃了一顿饭。
外头又下了一场雪,何老太留人:“再吃两杯茶?”
文木花:“赶着回去鞣制皮子呢!下次再来,老太太可别嫌我烦!”
何老太笑说:“那可不会。”其实还是会的。
云芹和陆挚把他们送到门口。
文木花:“别送了,这么冷,冻着就不好了。”
知知戴上了一顶麒麟如意云纹帽,李茹惠送的,何小灵和知知玩得很好,约定春天,一起去采花做香囊玩。
云芹心想,小孩真是记性极好的,哈哈,她也会记得的。
云芹道:“路上小心。”
云谷:“放心吧!”
陆挚和云芹回到房间,刚刚为了让床进来,他们挪了些东西,现在归位。
总算忙完,云芹躺到床上,伸了个懒腰,这床又大又结实,她长得高,便是绷长身体,双脚也没悬空。
她呈“大”字形,在床上翻了个遍。
真舒服。
忽的,她手掌摸到那鸳鸯纹,悄悄抬眼,看向窗边的陆挚。
他在看她最近写的几个大字,执笔改了改,天气冷了,他穿得多,却不显得冗厚,依然十分清俊,那夏日晒黑的肌肤,在冬天变回了白皙,天光和雪光下,如玉莹莹。
云芹问:“这床真好,你要睡吗?”
陆挚忽的一怔,他看向窗外天色,神色正经:“还早,不能白日宣……”
说着他顿住,耳尖薄红。
恰好某个词,云芹就听人说过,下意识替他补足:“淫?”
陆挚:“……”
云芹:“……”
他忽的笑了一下,换了个话头,又说:“你的‘越’写错了,里面是勾起来的。”
云芹回过神,问:“勾起来的?”
陆挚走到床边坐下,他拿了她的手来,在她手心指端游走,写下“戉”字。
云芹想了一会儿:“我写成‘戊’了。”
陆挚:“嗯。”
他握着她的手,暖融融的,也没放开,用另一只手,拉来了被子,盖在云芹身上:“别着凉了。”
云芹半张脸藏在被子里,眼睫如蝶翼,缓缓垂下。
陆挚捏了捏她手指,眸色幽然。
云芹觉得,他想躺的,但他又不躺。
她自己原来也只打算歇一下就好,结果眼皮越来越重,隐隐约约,感觉到陆挚亲了一下她额角。
柔软的气息,拂过她眉间。
她迷迷糊糊地想,哼,这不算白日宣。淫吗?
作者有话说:要是知道陆挚盖被子前想啥,云芹:包算的[好的]
难得下午空闲, 陆挚在老太太那里,说了会儿话,又陪着何玉娘捡竹蜻蜓。
申时三刻,陆挚和春婆婆一道回的东北院子。
春婆婆来, 是问云芹要吃什么, 得知云芹在睡觉, 她咋舌:“了得, 睡了有一个时辰了吧, 晚上还睡得着?”
这个时候,着实不适合继续睡,免得到了晚上睡不着。
陆挚进屋,轻捏云芹鼻子, 叫醒她。
云芹睡得很熟,睁眼看到新床帐床顶, 还有点恍惚,仿佛回到小时候的午后, 直到目光发现陆挚,才缓过来,声音轻缓——
“秀才……”
陆挚看她面颊粉嫩, 几分爱娇,他轻笑着问:“不叫我‘解元’了?”
云芹心想, 那可不,还是秀才顺口。
知道自己能“点菜”,她却只要了两个清爽的菜:“小葱拌豆腐, 莲子汤。”
春婆婆:“大菜呢?”
云芹犯懒了:“这个也要我想吗?”
春婆婆:“哈哈哈,成,那不用你想, 等等酉时二刻,你们都来老太太屋里吃。”
云芹和何老太以及云家人,中午就一起吃过了,晚上何老太还叫他们一起吃,她也没有多想。
自入了冬,何家四五天才烧一次热热的水,让众人能打热水洗澡。
云芹和陆挚先后洗过澡,云芹又给何玉娘洗头,几人等头发擦干,换身衣裳,一道去了老太太屋子。
甫一撩开毡帘,温暖的热气拂面,含着一股淡淡熏香。
老太太屋里烧着炭盆,这是全家唯一一个炭盆。
屋中一张大桌子,饭菜冒着热腾腾的烟气,何桂娥端来一盆热水,逐个叫人。
何玉娘哗哗洗手,甩掉水珠,又把水擦在云芹袖子上,云芹洗手,把手指的水,也擦在陆挚手臂衣衫上。
陆挚握住她的手,用巾帕仔细擦干净。
何老太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好气又好笑,到底都是孩子。
她面色微微绷紧,说:“都坐吧。”
这席面上,除了今晚固定的两个菜,有云芹点的,还有何老太添的两个菜,春婆婆、胡阿婆、何桂娥也坐下了,这倒少见。
七人坐成一团,十分热闹。
胡阿婆不习惯上主家饭桌吃饭,搓搓手,总是有些不自在,何桂娥也差不多,捧着碗只吃。
春婆婆给每人斟了桂花果酒,澄清的酒水,在白瓷杯中晃了晃。
果酒甜滋滋的,不醉人,何玉娘和何桂娥都分到了一杯。
老太太举起酒杯,说:“我老了,多少友人都走了,只剩下这些老家伙,都是自己人,权当庆贺吧。”
云芹吃了一杯香香的桂花酒,疑惑:“庆贺?”
春婆婆笑道:“云芹,你猜猜庆贺什么?”
胡阿婆咧着嘴笑,她们和何桂娥、老太太,是老早知道这一桌为何,倒是陆挚、云芹,原先并不知情。
陆挚看了眼酒水,又看看云芹,一瞬,便已然猜到了:
才刚云家的人来过,老太太又把亲近的人叫来吃饭,意在补上半年前,他们成亲那日没办成的酒席。
何老太从一开始对云芹十分不满,到如今,终于是以举动代替言语,接纳了她。
当然,她不擅长煽情,多的话也不好说,只说庆贺,是春婆婆非要人猜。
老太太面色愈发严肃,仿佛露出点别的姿态,坏表情下的真心情,就一览无余了。
陆挚笑了笑:“我已经知道了。”
春婆婆暗示陆挚别说:“云芹还不知呢!”
而云芹先是认真想了会儿,猜不出来,干脆不猜了,慢慢往嘴里塞饭。
几人等不到她表示,原来只是当个玩笑,如今却暗暗着急,连胡阿婆都疑惑:“小陆娘子不猜了?”
云芹认真:“容我边吃边想。”
这话倒是童趣,陆挚给她夹了一筷子,何老太也动筷,一家人一边闲聊。
末了,云芹吃得饱饱的,大脑开始发懵。
到这时,何老太的胃口早就被钓足,就想知道云芹猜出个所以然没。
她面上虽然不显,春婆婆陪伴多年,看出她的心急,叫云芹:“现在猜到没?”
云芹:“猜什么?”
众人:“……”
何老太“哼”了声,嘴角塌下,云芹倒是笑了,道:“我知道了,这是庆贺老太太欢喜我。”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何老太瞠目,一张老树皮似的脸终于出现裂痕,嘴硬:“什么欢喜?谁说的?”
云芹:“是我说的啊。”
她目光明澈,认真看着老人家,又说:“我也欢喜老太太。”
老太太:“……”
云芹知道,何老太原先并不喜欢她,其实她也一样,谁会无缘无故喜欢一个坏脾气老太太。
但她人好。春婆婆和胡阿婆都是无家可归的可怜人,老太太在自己能力范围里,保护了春婆婆和胡阿婆。
也是因她的性子,那次云芹为护何桂娥,闹了一场,她才会顺着云芹的意思,保护何桂娥。
如今老太太接纳她,她自然也乐意。
就是她这话说完,场上就静下来了,老太太脸上一片空白,完全不知该做什么表情。
何玉娘还添乱,喊了声:“欢喜欢喜!”
空气的安静被打破,何桂娥把脑袋埋到饭里,想笑不敢笑。
胡阿婆、春婆婆跟老太太这么多年,只看过她骂得人哑口无言,可没见过她这般模样!
她们死死压着嘴角,忍得身体都在颤抖。
陆挚却也忍不住,他低头,咳了一声,却掩不住笑声。
何老太:“笑什么,都不准笑!不准笑!”
她声音严厉,除了何桂娥真的不敢笑了,其余几人,没一个被唬住。
甚至向来听话的陆挚,都背过身,不好让何老太看见他的笑意。
云芹抚了下何桂娥肩膀,对何老太耸耸肩。
何老太冷哼一声,收了严厉神色,说:“春溪,把东西拿上来。”
春婆婆擦擦眼角笑出来的泪,忙说:“是是。”
她从旁边架子上,拿下一个红木盒子,“啪嗒”打开,里面是一只水头尚足的翡翠,通体油润,青翠明亮。
这样的翡翠镯子,大户人家许是看不上,在这样的农户家庭里,却极为新鲜罕见。
云芹愣了愣。
陆挚也略有动容,母亲原也有一个,只是前几年给父亲治病,当掉了。
何老太叫云芹伸手,她给云芹戴上,动作粗糙,却没有刮到云芹手腕皮肤。
翡翠的绿,和云芹腕骨玉质般的莹润,融合在一起,十分漂亮。
何老太欣赏了一会儿,赶紧挪开目光,说:“家里每个孙辈都有,也是时候该给你了。”
云芹抬起手晃晃,漂亮的事物,没有人会不喜欢。
她弯起眉眼,笑道:“谢谢祖母。”
胡阿婆瞧着这一幕,想到自己被那不肖无赖打跑的儿媳,悄悄抹了下泪。
何老太完成心中一件大事,正有些感慨,只听云芹说:“我却没备礼物给祖母,不过……”
何老太:“哦?”
云芹往身边一扯,把陆挚拉了过来,陆挚尚且没明白为何,她拍拍他肩膀:“陆挚姑且算是好孙婿,请老太太笑纳。”
场上众人:“……”
她神情愈认真,众人愈发觉得好笑,好么,一场祖母对孙媳的认同宴,也成孙媳对祖母的认同宴了!
何老太终于忍不住,拍了下大腿:“好你个油嘴滑舌的!”
话语再寻不出一丝严厉,可不笑得正欢?
云芹也笑吟吟:“就说满意不吧。”
春婆婆:“顶顶的满意!”
陆挚笑着握住云芹的手,十指微扣,心中暖得发软,却也莫名赧然。
还真像他在“见公婆”。
何老太又想起前头,云芹怕她骂人骂累了,还给她倒茶喝,她这下终于琢磨过来——原来,当时也如此时,她这是被云芹给哄好了!
万没想到,强横地活到这把年纪,她居然也叫一个小辈哄得这么开心!
何老太几分别扭,只是,开怀也是真开怀。
这日晚上,老太太的笑声,竟也传到其他几个院子。
西向院子那边,大舅妈很是惊讶,何二表兄吃着饭,差点噎住,吃了几口水捶胸口,才缓过来:“娘欸,祖母在笑什么!”
李茹惠也笑了,她心知老太太心情好,受益的是全家。
北院,邓巧君常听何老太敞开声音骂人,笑得这样明朗,却不多见。
她抚着日渐鼓起来的肚皮,困惑:“搞什么,何宗远和陆挚中状元啦?”
冯婆子酸里酸气:“糊涂老太婆,这是和外孙一家亲亲蜜蜜呢!”
实则邓巧君并不在意何老太,只要不是何宗远、陆挚又把何善宝比得一无是处就好。
她缝着小孩穿的袜子,说:“这有什么,你的意思,难不成我的小孩,日后不能和邓家亲亲蜜蜜?”
冯婆子:“哎呀,我这多嘴。”
不论各房心思,这顿晚饭,云芹和陆挚也吃得开心,最后,牵着手一起回了东北院。
一眨眼就过了戌时,侧屋里,云芹把何玉娘哄睡了,小声掩门,端着烛台回主屋。
陆挚已批好了学生课业,他坐在榻上,卷着一本书在看。
云芹郑重收好翡翠镯子,惦记着今天纠正的错字,眼看笔墨纸砚都备好,便也坐下,端着笔,写了几个“越”字。
看她在模仿自己的字,陆挚探过身来,用指尖点点纸张,说:“得学着写自己的。”
云芹老实说:“我写得不好。”
她有自信能写好,但眼下有待加强。
陆挚:“那我的字,很好看?”
云芹稍稍抬眼。
不知何时,两人坐得很近。
陆挚今天才洗过头发,有一股清香的皂角味。
他向来一丝不苟,不像云芹对头发随便挽挽就过,他把全部头发梳在发顶,用布巾绑好。
昏黄的烛光下,他眉骨优越,鼻尖晕开一块阴影,五官十分好看。
她目光顿了顿:“好看。”
陆挚却没放过她这一瞬的打量,低低笑了下:“你这句,只夸我的字吗?”
他是好看而自知,却不惹人讨厌,春风和煦一般。
可云芹心里虽明白,却说不出口,只模棱两可:“唔。”
陆挚微微低头,拇指拂过她的脸颊:“你也好看。”
云芹长睫颤了一下,又眨眨眼眸。
这次文木花来何家,也夸何家伙食极好,像何家这样,除了早餐,基本每一顿都有肉的,在这几个村里都不常见。
云芹在何家养得双颊丰满,气色丰润,眉眼更添昳丽。
陆挚按住她在乱涂的笔,笔掉了,在纸上骨碌滚了一圈。
他低头,含住她的唇。
桂花与果香,在他们的吻中交替,云芹抓住他的衣襟,吻着吻着,竟有一瞬,忘了如何呼吸般,气息变得短促。
忽的,陆挚吹灭蜡烛,一手揽着她的背,一手穿过她膝盖窝,将人横抱起来。
云芹紧张得把他衣襟都抓皱了。
她七岁过后,自认为长大了,不和云广汉玩飞高高的游戏,就再没有体会过这种突然腾空的感觉。
陆挚将她放在床上,云芹悄悄松口气。
陆挚好笑:“我虽是个书生,却不会摔着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