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轻舟掠江,帆影一霎,瞬后便又是流水深静,了无波痕。
阿荼再次见到赢政是在他诞辰之后第三日,眼前刚刚满了二十岁的秦王,与她以往见到的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长身而立,玄衣当风,数年如一日的寡淡神色,莫辨喜怒。
但,阿荼却从自他清冷无波的神色中察觉出了一丝异样来——那天,甫及弱冠的秦王独自一人静静跽坐在扶苏的小藤床边,从日中到暮时,整整三个时辰。
秦王政七年末,夏太后死。
秦王政八年,王弟成蟜领兵击赵,反,死屯留,军吏皆斩死。
秦王政九年,四月已酉,咸阳宫,清池院。
正是孟夏时节,一院的芍药与谖草恰值花期,满地葱郁欲滴的如茵碧色自堇涂的宫墙边无垠蔓延开来,丛丛簇簇的菁茂绿叶间一个个雪白娇粉浅绛嫩黄的晶莹花苞儿次第而放,有的半开,有的盛绽。仿佛翠玉琼田里散落了一颗颗瑰艳的金珠玉粒玛瑙籽儿,烂漫璀璨得有些奢侈。
扶苏已近三岁,偌大的庭院中,一身银色玉蚕丝直裾袍的稚童,乌发垂髫,肤色白皙,肉嘟嘟的胖嫩小手紧紧牵缰,架着那辆四面装有护栏的精致小羊车四处跑,一脸的兴奋亢然几乎要从眸子里溢了出来——
阿荼立在不远处的甘棠树下,唇角不由漾起柔和的笑意——前些时日她方知晓,原来华阳太后当年所赠的羊车,竟含了这样未雨筹缪的心思。
扶苏如今的年纪,正是合用。小家伙也是喜欢极了它,几乎每日朝食之后都会驾了车来院中玩耍,旬日下来,竟隐隐有了几分御车的章法。
看着驾车握缰,高兴得不时咯咯直笑的儿子,阿荼原本也是欣然喜悦。
可,偶间一抬首,见天穹间的几片浮弋的云翳映入眼帘,暗色沉沉。莫名地,心头连日以来的那一丝不安,此刻似乎分外清晰了起来——
今日,便是己酉——王上加冠之日。
秦王的冠礼已经拖了两年有余,上月,太后终于请巫者卜筮,择了四月己酉为期。
本月初,王上便赴了雍城郊祭。雍城作为秦国故都,曾历经自秦德公至秦献公近三百年间一十九代君王,至今仍是秦人宗庙之所在。
而今日,秦王政便将在雍城故宫——蕲年宫举行盛大的冠礼。
一切,似乎都顺遂得有些异样——多年来一直阻着王上加冠亲政的太后和吕相国,为何此次这般轻易便松了口?
阿荼不懂朝政军务,但她却明白——这世上,举凡人心心念念的东西,断没有轻易得来的。
记得幼年时,家中餐餐只有粗糙寡淡的藿饭豆羹,他们几个小儿每每馋得厉害。于是从屋后山上那棵老野梨莺月开花起,便日日守在树下眼巴巴待着梨熟。但每一年最早透出诱人的熟黄,掉在脚边的梨子……从来都是遭了虫蛀的。
这一天日暮时分,夕阳西沉,天边如绮似锦的绚烂云霞渐渐淡褪了最后一分明艳颜色。夜色将临,薄烟似的暮霭笼了花木繁荫的清幽小院。
一切,安谧静好得如同阿荼与扶苏在清池院度过的每一个傍晚。
直到雍城事变的消息,惊雷一般轰响遍了整个大秦——
四月,上宿雍。己酉,王冠,带剑。长信侯毐作乱而觉,矫王御玺及太后玺以发县卒及卫卒、官骑、戎翟君公、舍人,将欲攻蕲年宫为乱。《史记·秦始皇本纪》
长信侯嫪毐率众谋乱,欲攻蕲年宫,王上危殆!偌大的咸阳宫瞬时仿佛釜中的热汤般急沸了起来,护卫宫城的玄甲守卫们步履匆促。而数千名宫婢寺人早已是一派惶惶无措的惊乱。
只怕,这也是自一百一十三年前秦孝公迁都咸阳以来,这座矗立于渭水之滨、终年庄穆端肃的大秦王宫,第一次经历这般风雨欲来的乱象。
暮色渐深,天边月胧初升,正值即望,一轮玉镜悬穹,霜华冷浸人间。
寒意渐侵,清池院中,阿荼抬手轻轻阖上了东窗的绮户。室中置着一尊两尺来高的青玉五枝灯,五盏明亮的焰心莹莹晕开柔和的暖黄色光华,照澈厅堂。
阿荼在窗下的那张卷云纹朱绘漆几边,席地跽坐了下来。柔暖的淡光静静地映亮了她的侧颜,清灵秀致里透着一脉恬静。
距她几尺远的厅堂居中处,扶苏正地费劲地摆弄着手上一张柘木髹漆的犀筋玉蚕丝弓,尚不满三岁的稚童,胖乎乎的圆腴身子只比弓身高了些。他有些吃力地抱着那张沉重的漆弩,使了全身的劲儿奋力试了半晌,还是未能拉开那根色如沉潭的铮韧弓弦。小小的稚童不禁皱了两道剑直眉峦,紧抿唇角,有些沮丧地垂了头——
“阿母。”他放下弓,肉嘟嘟的圆腴身子蹭了过来,仰起一起稚嫩的小脸,扯了扯她的袖裾,糯软语声有些委屈地唤道。
阿荼却未言语,只垂眼温和地看向了正撒娇的孩子,含笑伸了手过去,轻轻揉了揉他的小脑袋。
“这弓,是蒙家阿兄的。”过了一会儿,小小的稚童低了头,开口道。
扶苏到今年六月才满三岁,但自周岁后,便常随父亲左右,连宴饮田猎时亦不例外。上月初,王上率一众文武于长杨宫春搜,便带了他在身边。
自那次回来,小家伙便同这张弓较上了劲儿。眼下他主动开口,她方知道了这弓的来历。
“扶苏喜欢它?”她笑了笑,问,否则怎会向蒙恬讨了来。
“阿父……”小小的孩子仰起一张稚嫩的小脸来,眼波清澈,微微扁了扁嘴,道——“蒙家阿兄射了虎,吊睛白额的,阿父很高兴。”
蒙骜老将军辞世至今已是两载,幸得其子蒙武勇毅,堪承家业。而如今蒙氏的第三代——蒙恬、蒙毅兄弟虽年少,却已是同侪中佼佼,蒙氏一族后继有人,王上自然心悦。
“扶苏,拉不动。”乌发垂髫的稚儿,一双黑润清澈的眸子瞅向了置在堂中藻席上的那张柘木髹漆的犀筋弓,神情不由得带了些微的沮丧,小声补了一句。
听完始末,阿荼不由失笑——“扶苏想同蒙恬那般,便开口要了这张弓?”
“扶苏问过的!”稚儿糯软的语声有些急,道“阿父说「想要,便自己去讨」,扶苏去问,蒙家阿兄愿意给的!”
阿荼闻言不由默了一刻——果然是王上一惯的作派呢。
她依旧神色温和,却未开口,只静静倾耳听他说。
“可,拉不动。”三岁的孩童,语声有些稚嫩的固执,看着那弓,又重复道。
“扶苏这般想挽弓射箭?”
“嗯!”小小的稚儿重重点头「扶苏日后长大了,要像阿父、蒙将军和蒙家阿兄一般。」糯软的语声里尽是稚气,但却清晰。
阿荼闻言静了一瞬,眸光温和地看着自己身边只比弓弩高上一点儿的三岁稚儿……王上时常带他在身边,也是存了耳濡目染的用意罢。
她的目光落到了室中那尊青玉五枝灯莹亮的灯芯上,心思却不由远了去——如今,外面只怕已是乱象丛生了。听说,今日咸阳宫中好几处都抓到了意欲出逃的宫人。
而清池院的宫婢寺人们,更是惊惧瑟缩得秋后寒蝉一般。
毕竟,若这一番变乱后,咸阳宫易主,莫论其他人如何,可她同扶苏——决计会首当其冲,血涂宫垣,做了新王践位的贡案牺牲。
但,莫名地,阿荼心底里竟不是很怕。
如同她听到雍城变乱的那一刻——虽震惊错愕,但不知为何,心底里竟然并无多少惧意……那个从来都寡漠清冷,甚至偶尔寒厉阴沉的影子浮上心头,奇异地,仿佛有着安定人心的力量。
“阿母……”一双肉嘟嘟的白胖小手又开始扯她的衣袖,见母亲径自出神,小小的稚儿仰了脸,一双乌灵清润的眸子里带着几分不安。
阿荼这才回了神,目光落向了眼前的三岁稚童,细细端详着他的五官眉目——这样貌,生得可真是像。
恍神了一瞬,阿荼又重新清明了思绪。她目光温和地略低了头,伸手替稚儿仔细理了理垂到颈侧衣衽里的头发,问——“扶苏比这弓高多少?”
闻言,小小的稚童有些不解地仰了脸,摇了摇头。然后老老实实地小步跑了过去,俯下?身子重新握住了室中藻席上那张犀筋弓,一双小胖手有些笨拙地把它扶了起来,端端正正地竖好,自己小小的身子站得笔直,郑重其事地把弓身下端顶着自己的笏头履,上沿紧紧贴到了前额——
“六寸……不,五寸多一点儿。”糯软的语声十分稚嫩,带着让人忍俊不禁的认真。
“那蒙恬呢?”
那厢的稚儿低了头,似是仔细回想——“蒙家阿兄,大抵有三尺多些罢。”
小小的孩子似乎忽然明白过来了什么,扶着弓,低了头,安静地站在了当地。
“那,待扶苏再长得比这弓更高些了,再来试好么?”
“嗯!扶苏每日都要试!”眉目清峻的稚儿仰起了小脸,脆声答,稚嫩却清晰。
阿荼不由唇角漾了笑,她敛衽起身,轻步走到了扶苏身边,半蹲下身,与稚儿比肩。十九岁的母亲神色柔暖,一双眸子温和地静静平视着眼前未满三岁的孩子。不知过了多久,她蓦地把这软糯的一团,紧紧拥进了怀中……久久也未松开。
清池院中,母子二人围灯夜话,依是安宁。而短短数日间,整个大秦——却已是一番惊天巨变。
◎作者有话要说:
《秦汉风俗小卡片》
「春搜」周天子时,每年有四次大型的田猎:春搜、夏苗、秋弥、冬狩。
「笏头履」秦汉时期的履,常见的有平头履,尖头履、圆头履、方头履、歧头履、笏头履。
「襦裙」上图哈——
第6章 秦始皇与郑女(六)
于整个咸阳城的百姓而言,秦王政九年,注定是个数十载不遇的多事之秋。
四月初,长信侯嫪毐谋乱的消息刚刚流布开来,还未及惊乱,便听闻出身赢氏宗室的二位相国——昌平君、昌文君奉王上之令,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率军驰援,两军战于咸阳,热汤沃雪般,嫪毐众不堪一击,败逃。
不日,一道王令迅然遍发国中:有生得嫪毐者,赐钱百万;杀之,五十万。
承位九年,二十二岁的年轻秦王,终于囊锥脱颖、锋芒崭露,首次在整个大秦的士庶百姓面前,真正显露出了自己杀伐决断的一面。
四月末,咸阳宫,清池院。
“因为谋乱之事牵连到了吕相国,前些日子,相国便已称病谢客,听说,如今那门外冷清得连雀儿都落了好些。”
向暮时分,阿荼静静跽坐在东窗下那张卷云纹朱绘小漆几边,绿襦白裙的小宫婢侍立身旁,正绘声绘色地讲着咸阳城近日的佚事趣闻,嗓音流珠似的清脆。
阿荼安静地听着,神色间并无多少意外,只是抬了眸,目光渐远,落向了咸阳宫主殿的方向……为了今日,那人究竟蛰伏了几载,又筹谋了多久?
蕲年宫之乱后不过数日,即有人告发——嫪毐实非宦人,常与太后私乱,且,已生有二子。
此言一出,宛如平地起惊雷,将甫经变乱的朝局震得又颤了三颤,咸阳宫内外一片哗然。
王上惊闻,当廷震怒,责有司彻查。
追根溯源,嫪毐原为相府舍人,进宫侍奉太后亦是出自吕相之意——如今,始作俑者自然首当其冲,难辞其咎。
文信侯吕不韦,号称「仲父」,位尊相国,专断朝政近十载。门客三千,家僮万人,食邑十万户,真正炙手可热,势倾朝野。
而今,一场朝会后,昔日熙来攘往、冠盖相属的吕相门庭,已然门可罗雀了。
阿荼静静听着这些,眸光凝了凝,神思不由渐渐有些恍惚……
幼年时在鄢陵,乡间庶民家的小儿,几乎自记事起便要帮着家中做活计,而难得的闲余时光,白日是林间水畔地嬉闹玩耍,到了晚间,便是齐齐聚在村头老树下,听老人们说些去城中卖薪或换布时听来的佚闻趣事。
而一个吕姓贾人的故事,便是这村头口耳相传的传奇里,历久弥新的一段。
如同天下六国间广为流传、巷陌皆知的那样,故事里,吕不韦原是卫国富贾,家累千金。早年在赵国经商时,偶遇了囿留邯郸的秦国质子-秦昭王的庶孙,子楚。子楚其时境况困顿,而不韦深信其奇货可居,便与之交好。
之后,他果然助子楚广结赵氏权贵,并认了其父安国君(秦国太子)的正室夫人-华阳夫人为母,自此日渐一日地逼近了咸阳宫中那一席尊位。
子楚曾言与不韦:“必如君策,请得分秦国与君共之。”
其时,邯郸有一女伎妙擅歌舞,姿色绝艳,吕不韦见而悦之,取为姬妾。子楚于宴饮间偶见,惊其美貌,不韦遂割爱相赠。
后赵姬有身,生下一子,姓赵氏,名政。子楚心喜,便立她做了夫人。
赵政两岁时,秦赵交恶,秦国大将王齮派兵围了邯郸城,赵王大怒,欲杀子楚。此时,又是吕不韦重金贿赂守吏,助子楚逃回了秦国——自然,只逃回了他一个,赵政母子流落邯郸,生死不知。
七年之后,秦昭王薨,太子安国君立为王,华阳夫人为王后,子楚成了秦国新任太子。
直到此时,赵国才送了子楚妻儿回国。这一年,赵政九岁,归秦,承赢姓。
不过短短一载,安国君薨,子楚承秦王位。次年,新任秦王以吕不韦为丞相,封为文信侯,食河南雒阳十万户。
子楚在位三年,薨,太子政立为王。时年,赢政十三岁。
同年,吕不韦被尊为相国,号称「仲父」。这个出身卫国的贾人,真正势盖朝野,权倾一国。
其时,多少人士人慨叹,天下商贾何其多,谁人及得吕相国?
论起来,秦相吕不韦发迹的这一段掌故,实在比闾里巷陌间杜撰来的传奇还要精彩些,于是几乎广传于天下、妇孺皆知。
阿荼幼时,便是在村头老树下的故事里听过了许多遍。而那个时候,她怎样也不会想到,许多年后,自己会在咸阳宫中,一点一滴地知晓这故事的后续——
秦王政承位时年方十三岁,尚是稚气少年。而太后赵姬年未三旬,颜色犹在,寡居寂寞,且与相国吕不韦早年相识,于是时时召见,暗通款曲。
吕相国终究是敏锐洞察之辈,随着秦王日益年长,心下自危,便不再入宫……却将自己府中一名姓嫪的舍人充作宦官送到了太后身边侍候。
嫪毐甫入宫便十分得宠,太后赏赐甚厚,家僮数千人。未久,赐封长信侯,予之山阳地,诸客求宦为嫪毐舍人者千余人。
嫪毐籍太后之力,骤然得势,一时间炙手可热,朝臣纷纷亲附,甚至渐渐与吕相国分庭抗礼。
而十几岁的少年秦王,在吕、嫪二人眼中,大抵不过是个未长大的无知孺童,一枚极易牵控的贵重棋子罢了。
所以,吕相专断朝政;所以,太后肆意弄权;所以,嫪毐生了非份之想,率众谋乱——
直到秦王政九年的孟夏,一场冠礼后,嫪毐败走若丧家之犬;一次朝会后,吕相称病门可罗雀。势盖朝野、虎兕相争的两大权臣,就在短短数日间,齐齐自云霄跌落了涂泥。
自此时,所有人才开始真正正视大秦的国君,年仅二十二岁的秦王赢政。数年蛰伏,几载谋划,他像一个手段高绝却极有耐心的猎人,伺机而待,毕其功于一役!
而与整个大秦而言,一个新的时代,已然开幕——
九月,嫪毐及其部属尽数落网。奉王令,车裂嫪毐以徇首,夷其三族。
嫪毐之党羽——卫尉竭、内史肆、佐弋竭、中大夫令齐等二十名重臣皆处枭首之极刑。
其门下舍人,轻者为鬼薪,夺爵迁蜀者四千余家。
太后与嫪毐私生二子,皆杀之。
未久,迁太后于雍城萯阳宫,名为休养,实则幽禁。
九月末,夜,清池院东厢。
已过了人定时分,暮色沉沉,四野阒然。正值晦日,月隐云暗,苍黑的夜穹间只散缀了几点黯淡的星子。
内院东厢的侧室,一尊银首铜俑灯莹莹独明。暖黄灯晕里,黑漆朱绘的竹屉木床上,三岁的稚儿正侧身而卧睡得香甜,神色安恬,呼吸平舒,时不时带出几声微微的清酣。
定是白日里玩闹得疯了些,如今才困成这样——阿荼见他这般快便睡沉了,不由微微失笑。
她又伸手替扶苏掖了掖被角,这才自床边的蒲席上敛衽起身。虽知有保母随侍左右、谨慎照料,但她却惯了日日在扶苏这儿待到晚间,总要看着他睡熟了方才安心。
门外的寺人已点燃了铜柄的火烛,擎烛而行,炽焰灼然,照亮了前方二、三丈的路径。
清池院原本只是个极不起眼的小宫院,自四年前奉王令重修整葺之后,便比原先大了数倍不止。女主人所居的内院并未变动,但宫院两侧却向外延拓了许多。建成之后,在外院东、西两边分别为大公子修了厢室,东厢即是平日饮食起居之所。
而东、西两厢距内院正室皆有数十丈之距,晚间的夜路,时常要走上一会儿工夫。
阿荼刚刚转进松萝垂荫的内门,本是四围岑寂,却莫名听得墙畔松萝蔓间一阵响动,那寺人惊了一跳,便要呼人——
“退下。”阿荼却蓦然出声止了他,而后在寺人惊疑不定的目光中接过了火烛。
她略静了片刻,而后目光微凝,语声淡淡道——“传令下去,院中诸人今日都早些歇了罢。”
——她距墙角近些,嗅到了酒熏气。
这处墙角十分偏僻,距庭燎还远,火光半点儿都照不见,只是黑漆漆的一片。阿荼擎烛轻步走近了些,浓冽的酒气果然愈来愈重。直到灼然的焰光,映出了半卧在松萝蔓间、烂醉沉酣的那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
《秦汉风俗小卡片》
「徇首」即砍头,然后传其首级示众。
「鬼薪」从事官府杂役、手工业以及其它各种重体力活。
「烛」并非后世的蜡烛,当时称可以拿在手中的小火把为「烛」,出土文物中有秦汉时铜炳的火烛。
「庭燎」立在庭院中照明的火把。
第7章 秦始皇与郑女(七)
年轻的秦王阖眼半躺在松萝藤上,压得满墙绿蔓都折了腰,身上是一袭最庄肃端重的玄衣纁裳,却已被酒液泼湿了大半,在藤萝蔓叶间揉糙得起了许多皱襞,浑身散着一股近乎呛人的浓重酒气。腰际的夔纹铁鞘长剑半拖在地上,山玄玉的组绶跌进了墙角花泥里,头上那顶珠玉为饰的通天冠朱缨已经散了,斜斜垂挂在髻侧……手中仍抓着一只半躺在地的兽耳青铜罍,罍中残余的清液映着火光,微微泛起琥珀色的光泽。
尽管之前已隐隐猜到了会是谁人,但——这般失态到近乎颓废的秦王,仍令阿荼有几分措手不及的怔愣。
缓了片时,她才略略定了心神,思绪清明下来,心下却是有些庆幸方才早早令那寺人退了下去——否则,明日只怕难保他的性命。
阿荼借着火光,看着眼前醉得似乎不醒人事的秦王——也不知他几时来的,潜行匿迹,院中数十宫人,竟无一发觉……看来,扶苏时常说自家阿父精擅武艺,断非是小儿妄言了。
她又擎烛往前走近了些,锦缘青丝履踩到了蔓延在地的松萝藤,半墙的婆娑萝叶都窸窸窣窣起了一阵微响。起了一阵微响。阿荼正欲俯下身,试着去扶半躺在萝藤蔓上的人,谁知眼前那本该沉沉酣眠的人。在她的手堪堪触到肩臂的一瞬,竟蓦地警醒,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猛力撑壁一跃,身姿矫健地直身而起,左手同时探向腰际的长剑,快如惊电——
“呛”一声寒冽的清鸣,雪光湛然的青锋乍露一线,乌沉沉的夔纹铁鞘冷冷压在阿荼肩上,那出了鞘的寸许雪亮剑刃这就么逼在了她颈间。
“咣当!”铜柄的火烛被这番鱼龙变化惊得掉落在了地上,阿荼的身子随之颤了一颤,那银寒似冰的霜刃就这么在她颈项间白皙的肌肤上带出了一痕细细的殷红。
“谁?”那人身子并未怎么站稳,声音里仍听得出些酣醉未醒的酒意,但更多却是冷冽逼人的肃杀之气。
“天晚了,王上要回屋么?”顿了片刻,阿荼终于缓缓平定了心神,忍着颈间细锐的痛楚,她语声勉力平静道。
听到她的声音,持剑的秦王似乎微微怔了下,冥想似的皱了皱眉,默了一瞬,这才松了手上的力道。又过了一会儿,他一扬腕,收剑回鞘,而后,低沉着声道:“扶寡人回去。”
说着,方才勉强直起的身子便仿佛不稳似的微晃了一晃,左手撑在了阿荼肩头,这才重新站定。年轻的秦王抬起右手,扶了扶晕沉沉的额头,两道剑直眉峦皱得更紧了些。
——看样子,是真醉得厉害。
阿荼心下暗暗生了些无奈……这人身材颀长,高了她一头还有余,只这么半扶着他就已十分吃力了。
她努力挺起身子,就这么费劲地一步步撑着这人往前走。因着她之前的吩咐,满院的宫人皆已回前院歇下了。所以一路艰难地扶着秦王回屋时,难得地避开了众人耳目。
其实她心下明白,于他而言,避不开宫人根本也没甚干系——尽数杀了便是。
四年了,她也算略略摸清了秦王的性情。
扶他回到正室东侧的卧室时,阿荼浑身已起了一层汗意,步子沉得仿佛有千斤重。秦王却是在方才那片刻清醒后又重新晕沉了过去。甚至被她几乎是半拖着躺到室中床边的那张蒲席上时,都没有丝毫反应。
阿荼脱力似的瘫坐在了地上,缓着气息休息了好一会儿,才觉得力气恢复了些。
随后。她先返了方才内院门边的那架松萝藤边,捡回了掉在地上的铜烛和藤萝架下那只还余些许残酒的兽耳青铜罍。待阿荼拖着仍有些困顿的步子回到室中时,看着眼前蒲席上沉酣而眠、一身酒湿泥污的秦王……终于不得不着手应付眼前的境况。
得先为他换了这一身衣裳,再盥洗沐浴。
她先解了秦王头上通天冠的朱缨,把那顶玄表纁里的九寸冠冕脱下置到了蒲席边的蕉叶纹嵌玉小漆几上。再伸手去褪他腰间的蔽膝,接着解了肘侧的襟带……
而蒲席上那个被来回搬弄的人,竟因着醉意毫不设防地睡得酣沉,睡梦中眉峦愈皱愈深,额头都起了几道深痕,简直像是——被恶梦魇到了一般……
初冬天气,夜色暗沉,黑漆漆的不见一丝星月,凛冽的朔风裹挟着寒意一刀刀割在脸颊,疼得小小的稚童不由又向母亲怀里瑟缩了下。
天下皆言赵都邯郸气候温润,和暖宜居。但他两岁便知道,邯郸十月的夜里,冷得足以将人活活冻僵。
“政儿,莫怕。”那声音一如记忆里带了几分干哑的温软。仿佛连怀抱的温度都没有减了分毫。
飞阴月里,衣衫褴褛、滚了一身烂泥尘污的年轻女子拥着怀中稚童,深夜中狼狈地缩在一处富家宅院的角门边,一面眼睛错也不错地借着院中透出的丁点儿微光,胶在那扇兽面衔环铺首的青铜门上,一面轻轻拍着稚儿的脊背,冻得青紫的唇尽力柔和地抖着话儿安抚——“这是阿母幼时的旧主,若见了主家,多叩头求求……定是肯收留的。”
不知已冻了多久,也不知还要再冻多久,整整两天一夜未进水米,小小的稚儿已渐渐饿得眼前发昏……不觉间咬破了自己的唇,下意识地反吮着嘴角渗出的咸腥血丝,口里才终于有了一点儿滋味。
不远处传来声声犬吠,平日里,他亲眼看到那几只恶犬争食,嘶咬着路边夜里冻僵的尸首,血肉淋漓……明日,是不是他同阿母,也要成了野犬果腹的食物?
想到这里,似乎身上更冷了些,使劲儿往阿母怀中缩。
逃命时是怎样惊惧无措的惶乱,哪里带了多余衣物……寒风愈凛,年轻的母亲只好把上襦自裙裳里解了出来,严严实实地将稚童裹了进去,双手紧紧替他掖着……到那扇角门终于开了一隙时,她已浑身冻得青紫,双手竟已僵作一团,怎么也抻不开手指。
那户赵氏豪族最终收容了他们母子,但却也不是出于什么善心好意。不过同那姓吕的贾人一般,为着奇货可居罢了。
自两岁到九岁,整整七年,那些日子他是怎么过的?也只最初归秦时,他的父王似有几分漫不经心地问过——那时候,父王膝下已有了成蟜,五六岁大的伶俐稚童,正是天真可人的年纪,自然比离散多年又孤僻寡言的长子讨喜上许多。
而之后十三年间,这世上,再未有人敢在他面前提起那一段过往。
两岁的孩子,才刚刚记事,尚是幼稚懵懂的时候,随着母亲托庇蓠下,仰人鼻息,连府中仆婢也敢对他们颐指气使、轻贱鄙夷……更令他惶恐的是阿母日夜惊惧,寝食难安——
不知道外面追捕他们的兵士今日又搜到了哪里;不知道明日赵家会不会觉得他们母子没了用处,便献给赵王做了牺牲;不知道归秦的父亲会不会前途艰辛,永无出头之日;不知道若父亲万一得势会不会另置妻儿,弃却他们母子……每天晨起,阿母都会按着心口庆幸,终于又多活了一日,然后转眼又开始忧惧,她同儿子,能否活得过今日……
朝不保夕的日子就这样日复一日,暗无天日……那些时候,那个带了微微干哑的温软嗓音,还有那个竭尽所有来温暖他的怀抱,便是唯有的丁点儿光亮了。
于一个刚刚记事的幼儿稚童而言,被生身父亲决绝抛弃,被身边几乎所有的人怜悯讥嘲、奚落欺凌。甚至,每日都被在死亡的黯沉阴影下恐惧着、惊惶着……如此情境里,身边那个总是努力地护着他、安抚他的母亲,就是整个世界所有的美好与温暖了。
九岁归秦,十三岁践位,他终于成了万万人之上的秦王,自此位尊一国,满朝公卿俯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