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日暮,少年秦王一袭平纹绢的玄色曲裾深衣,同上次来时一般令人始料未及……他仍是一般的清冷气度,淡漠神色,只是目光落在她挽起的螺髻上时,微微顿了一瞬。
同上次来时一样,秦王在院中四处转闲走了一周,神色淡漠,看不出什么情绪。
“今日的下餔,便在这儿用罢。”步入正堂时,少年极随意地开口吩咐。
“诺。”秦王身边的心腹寺人忙清声应道,随即轻步退了下去吩咐。
阿荼看了看天边渐渐近了远山的那一轮明红的夕阳,的确是快到下餔的时候了。
庶民家中一般是一日两餐,只有辰时的朝食和申时的下餔,而士族公卿则要另加晚间的夜餐。
一个时辰后,清池院,西侧小隔间。
雕花漆座屏风后那张大食案前,阿荼安静跽坐在案旁的竹簟上,看着眼前鱼贯而入的寺人与宫婢们,将盛在青铜鼎、陶缶、茧形壶、玉盌、象牙尊、银盘、绘漆盒、铁魁中的各色食物饮馔,一样样细致分好,分别放进了自己和秦王面前的两张二尺见方的桧木乌漆小食案中。
各样色泽鲜香、品相诱人的精致饮馔几乎看得人眼花缭乱。而其中,阿荼也只勉强认得鹿炙,兔纤、蟹醢和橘酢、柰脯、甘豆羹几样。
可是,对面坐着尊秦王,任是佳肴如山,醇酿流水,到了口中也根本尝不出什么滋味……阿荼只垂首,安静地小口小口用饭。
对面的秦王亦安静地用着饮食,依次自簪笼中取用着象牙箸、青铜饭匕、绘漆木勺……端正的姿态与配合着有帙的次序,箸匕碰触食器时发出几乎悦耳的轻响,宛如乐律。
王族子弟自小便有着最严苛的礼仪教养,多年下来,几乎成为烙进骨子里的习性-相形之下,阿荼几乎时刻都在暗暗自惭。于是她只好更小心翼翼地取用饭食,努力不发出丁点儿声响,乖静已极。
下餔用毕,已然暮色四合。
这个时候,王上该回寝宫了罢?阿荼透过那扇半掩着的菱格纹柏木长窗,觑了眼外面渐渐暗重的夜色。
“在想,寡人几时走?”正坐在案前的秦王也看了眼窗外,语声如旧的冷漠无温。
“阿荼不敢。”她一惊,慌乱垂首道。
“不敢么?倒看不出你胆怯。”少年蓦地振衣起身,几步到了她面前,居高临下,冷冽的声音便响在少女头顶——“在这儿,竟也活得不错。”
“阿荼,其实每日都在怕。”她心下骤然一紧,不敢抬头,只暗暗缓了缓气息,勉力平静道——“但,既不知日后会如何……只能用心过好眼下的日子罢了。”
又是许久没有言语,忽地,秦王欺近了少女,一手钳住了下巴,扳着她抬起头来,目光落在那张满是错愕惊惧的面庞上,声音是淡漠无温的戏谑:“原来,生得也不丑。”
少年身上属于男子的陌生气息陡然间逼近,下颔被他手上生硬的力道钳得有些疼,阿荼身子一瞬间僵了僵,微微咬唇,垂着眼,一双秾密乌泽的眼睫几乎不住地轻颤。
那双手却钳得更紧了些,带了几分粗砺的指尖摩挲着她颔下细腻娇嫩的肌肤,少年的语气是带了些轻佻的恶劣:“你不会不晓得,这咸阳宫里的女人,是何用处罢?”
◎作者有话要说:
《秦汉风俗小卡片》
「堇涂」秦汉时期多用泥抹墙,然后再涂上白垩(即石灰),秦宫殿均经堇涂(即用墁草泥、谷壳泥、细泥抹平,表面上加墁红色细泥。)
「黑舄」舄:一种复底鞋,就是在普通的布履下面置木板,这样的话不畏泥湿。在秦汉时期,天子、诸侯的舄有三等,赤舄,白舄、黑舄。
「髹漆」一种用漆在器物上绘画以作装饰的工艺。起源于中国远古时期,发展于商周,到战国末,髹漆在家具装饰中已十分普遍。(直到现在,古典家具的制作中,漂亮的髹漆工艺也十分常见。)
「饭时」先秦时期,普通庶民是一日两餐:
朝食(早餐):辰时(早上7-9点)
下餔(晚餐):申时(下午5-7点)
公卿贵族另加夜间的晏餔(宵夜)
「玄端」依旧上图——
第3章 秦始皇与郑女(三)
语声入耳的一刹,阿荼惊得几乎要挣扎起来,却发现少年正饶有趣味地紧盯着她面上神情的变化。仿佛在逗弄一只困在笼子里的小兽。
看到她的惊惧,他仿佛心情更好了些。少年钳住她下巴的手向滑到了颈后,而另一只手索性环上了她的腰,紧紧箍住,将人打横抱起,阔步朝东侧的寝室走去。
自被人拦腰抱起的那一刻,阿荼便浑身都在微微地发颤,惶然无措之下紧紧闭了眼。被眼前的少年近乎有些粗鲁地扔在了那张髹漆竹屉木床上时,她只死死拽紧了眼前这人的衣袖……
是夜,秦王宿清池院。
之后,阿荼的日子与之前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同,莳弄花草,打理庭院,清平恬和,安宁得与世无争。
只除了,秦王隔些日子便会造访,偶尔留宿。
初入宫时,莆月曾为阿荼讲过这秦宫之中的掌故。整个咸阳宫,后宫之中只有三位身份尊崇的贵人,分别是王上的两位祖母-夏太后与华阳太后,以及王上的生母,太后赵姬。
秦王自己尚未立后,甚至自十三岁承位至今,身边从未有过什么宠姬嬖幸之流。是故,除几位太后外,这偌大的咸阳宫里,有份位的女子算起来少得可怜。
“似夫人这般,在宫中实属难得了。”一向审慎寡言的宫婢难得眼里带了丝笑意,恭谨道。
许多年后,阿荼忆起这些,只是无谓地笑了笑-志在天下的少年秦王,面对着举国内外、朝廷上下的棘手形势,镇日里苦心孤诣、步步为营,几乎焚膏继昝地暗中谋划着如何继掌大权、重整乾坤,又哪儿来的余裕花在后宫里?
十五岁的阿荼尚不懂这些,但她从来都明白……自己于秦王,不过是个豢养在不远不近的地方,闲时取娱的消遣。
金乌西沉,玉兔东升,转眼已是数月辰光。
这一年的冬寒似乎来得格外早些,才是岁首十月,咸阳城便陆陆续续落了几场细雪。待入了腊,朔风便愈见寒冽,一场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地漫天漫地铺了下来,次日晨起,城中不少人家已是檐角挂冰、积雪封门。
而木衣绨绣、土被朱紫的咸阳宫,此时已然一派千殿覆雪、万木银装的壮丽气象。
阿荼的平淡似水的日子,也就在这仲冬时节起了波澜-腊月初,侍医于清池院诊得郑夫人有身,已近两月。
这消息,仿佛滴水落进了沸滚的油锅里,转眼间便在咸阳宫炸响开来。
清池院,旷静的厅堂中,阿荼拥着一袭白绵袍坐在东墙边柔暖绒厚的熊席上。因为墙壁内裹着筒瓦与火灶相通的缘故,即便数九寒天,室中也并不算冷。她只静静拥袍坐着,怔然半晌,许久未有动作……对于身孕,阿荼自己的意外并不亚于任何人。
稚年时在鄢陵,她是家中长女,自幼便是母亲孕时在身边照料起居的那一个。所以对这样的情形丁点儿也不陌生。但,她却从未想过在这样一个地方,这样的情形下,生养一个孩子。
十五岁的少女,抬手轻轻落在仍然平坦的小腹上,心底里第一次涌上如此的深重茫然与无力-她自己尚不知日后会如何,等待这个孩子的,又会是怎样的命运?
身畔的火墙散着融融暖热,却似乎怎么也驱不散心头的寒意。
秦王赶来清池院时,日未过午。少年的步履一如既往地沉定稳疾,并不见丁点儿仓促。只一身没有半点章彩纹饰的玄端,看得出是甫下了早朝便匆匆赶来的。
阿荼未及迎出来,他便已阔步进了厅堂,她规行矩步地敛衽执礼,稽首下拜。
他一面难得利索地点头免了礼,没有令她久跪,一面解了玄端外面的白狐裘,扬手挂到了门后的髹漆木施上。
算起来,入宫近七月,这是她第九次见到他。
“宫中空置的宫院尚有十余处,都比此处要宽敞许多,你择一处迁了。此外,今晚便拨几个宫婢寺人过来。”十八岁的少年逆光而立,身姿笔挺,眸光淡淡落在她身上,言简意赅,行事是惯常一言而决的利落。
依时下习俗,女子若有孕,及月辰,需在侧室生产,而日后孩子诞世,也需要另辟一室居住……如此算来,这清池院,地方的确是太小了些,人手也实在少得可怜。
阿荼闻言,默了一瞬,片时后恭谨地敛衽为礼,语声微低,极小意地试探着道:“外院的几间屋子一直空置着,拾掇一二,辟作侧室与乳舍尚可。”
“可否……待来年再迁?”她终于神色惴惴,语气难得卑微到这般。
少年秦王剑眉骤然一皱,似乎是未曾料到她竟这般不识抬举。
但他终究却是强抑了怒色,静了片时,才恍然明悟般,眸子扫过院中一庭覆雪的花木。
少年目光不由带了几分鄙夷,问:“莫非,你竟是舍不得这处破院子?”
阿荼已然稽首而跪,额头触地,指尖绞紧了熊席上的绵长绒毛,不发一语。
“罢了,”他似是不耐地皱了皱眉——“那便令人将清池院两边毗邻的院子都拆了,重新修葺,建成一处大宫院罢。”少年秦王是一惯行事果决。
阿荼反倒是呆了一呆,怔了片时后才连忙执礼谢恩。
果然,当天日暮时分,秦王身边的心腹内侍便领了六名宫婢并六名寺人来了清池院。原本清寂幽僻的小宫院,立时便多了几分烟火生气。
之后的日子,阿荼过得尚算顺遂。秦王安排修葺宫院的次日,宫中几位太后便陆续赐了赏来。
赏赐大多是些金臂钏、碧玉笄、琉璃带钩、象牙梳之类的贵重物什,其中最为稀罕的是华阳太后送来的一辆辛夷香木制成的,以鲜花芳草装饰的花车,同一辆极为小巧精致,两只白羊牵着的朱漆彤彩的羊车。
“华阳太后出身楚国,与先前的宣太后(赢政的曾祖母)同为芈姓。这花车、羊车,听说也是楚国王宫中的奇巧物什。”莆月惊叹过后,在她身后轻声带笑解释着。
芈姓?即便出身乡野,阿荼也知道,这是楚国王族的姓氏,天下最为尊贵的四姓之一。
而今天下间大国有七,齐楚燕韩赵魏秦。
秦、赵二国为赢姓;燕、韩、魏三国为姬姓;齐国妫姓,楚国芈姓-相传,俱是黄帝后裔。
自黄帝以来,天下便有了百姓贵族,只有公卿士族才有姓氏,无姓的……即是鄙贱庶民。
阿荼没有姓,宫中以「郑夫人」相称,也不过因她出身郑地。
“夫人腹中骨肉,若是男儿,那便是大秦尊贵的大公子。”莆月的语声响在近旁,柔和的嗓音打断了她的思绪——“若生女郎,那也是王上长女,日后必会封了公主,一世优荣。”
“只待这孩子顺遂长大,夫人便是终身有靠了。”
阿荼闻言,只是半晌静默,未有言语。
秦王虽未亲政,但年将弱冠,自半年前起便已开始着手料理一些政务,所以平素少有闲暇。但自那之后,却几乎每隔二三日便会来清池院一趟。有时,甚至索性带了朝臣的章奏过来,用毕了饭,便坐在案旁提笔批阅。
时间转眼到了腊月末,这一日,秦王同阿荼二人刚刚用毕了下餔,围着炭炉,各据一案做着手头的事儿。
室中筑有火墙,原本也并不算冷,但阿荼所在的清池院仍自前些日子便生起了炭炉。圈底支足的铁铸炭炉上方是方形推盘,盘内炭火正炽,推盘两侧带了链耳,搬动起来十分便宜。
秦王置了张书案在炉旁,身姿笔挺地席地正坐于案前,执了缠丝绘漆的兔毫笔,沉眼看着面前那一卷上报蒙骜大军势如破竹,连下魏国酸枣等二十城的章奏,面上只掠过一瞬悦色,既而却是眉峦深凝。
而阿荼则跽坐在他近旁那张卷云纹朱绘漆几边,面前摊开了一匹柔润的月白薄质罗和几段竹青色楚锦,布料旁随意地搁了剪刀、针黹同丝线,另外是些剪裁下来的断锦碎布之类。而阿荼自己正拈了细针,专心地为手中那件精致的小儿衣裳一条条镶上竹青色的辅纹锦缘。
一个多时辰悄然而过,那厢的秦王终于阅毕了今日的章奏,搁笔于砚,罕见有些疲惫地闭上了眼,一动不动地阖目小憩了片刻。
过了不知多久,再睁开眼时,静暖无声的室中,暖黄明亮的火光映亮了近旁少女恬静的眉眼。
她正低了螓首专心做着针黹,银白的针尖引着细韧的玉蚕丝穿过竹青的楚锦,驾轻就熟的娴然姿态,指尖过处,行云流水般畅顺地落下一连串细匀精致的针角。锦缎是翠润的青,衬着少女皙白似玉的纤指,看起来竟意外地有几分赏心悦目。
一时间,世物俱静,安谧如斯。
忽然,一阵匆促的脚步声自外面仓惶传来,一名身着褐衣的小寺人疾步进殿,稽首拜于秦王面前。
案前的少年敛了神色,沉眼看过去,语声淡漠:“何事?”
“禀王上,昨夜太史令观星,演了一遍六十四卦,卦象所示……攸关太后。”那褐衣寺人伏地道
“何卦?”他不动眉眼,沉声问。
“风天小畜卦。”小寺人恭声答——“此卦不利妇人,预有灾疾。太史令言,太后若欲安稳,则宜……避居他处。”
室中陡然静了下来,久久不见回音,那寺人已然身子微微作颤。
少年的脸色阴森得几近可怖,一双深长的滇黑眸子似结了严霜,剑锋似的薄唇抿成一线,死扣在案角的那只手青筋虬起,指节处泛出一片青白,紧到几乎痉挛。
室中静极,落针可辨。
不知过了多久,秦王手中握起一卷书简,声音似乎恢复了几分往常的淡漠模样,却莫名令人肝胆俱寒-仿佛是暴风雨降临前片时的平静:“她,打算迁往何处?”
“太后言,雍城最为合宜。”小寺人勉强抑了心底的惧意,清声简短地应道。
“蕲年宫么?”少年语声冷冽,雍城乃秦国故都,距咸阳二百余里,气候暖润,物产丰饶,蕲年宫又年年修缮,百般齐备,的确极适合休养呢。
“退下罢。”那声音冷漠得听不出丝毫温度。
“诺。”小寺人仍是伏地恭声道,如蒙大赦般起身退了下去。
“咣当!”噼里啪啦!”就在那小寺人步出内院大门的一瞬,摆了满满一案的笔砚简牍被人猛力奋袖一拂,纷乱杂沓地砸落了一地。
砚中墨汁纷溅,四处淌散,润黑的墨液里,清晰地映出一张比严冬冰雪还要寒冽的盛怒面容。
太后私与(嫪毐)通,绝爱之。有身,太后恐人知之,诈卜避时,徙宫居雍。《史记·吕不韦列传》
◎作者有话要说:
《秦汉风俗小卡片》
「木施」横架的木杆,用来挂衣服,又叫「桁」。
【羊车、花车】楚王后妃有羊车、花车。羊车是架小马或羊的车(疑似儿童车),花车是辛夷香木制成,鲜花芳草装饰。
「百姓」在先秦,「百姓」一词特指贵族,因为只有贵族才有姓氏。
「雍」这是秦国的故都,自秦德公元年(前677年)至秦献公二年(前383年)定都此地,建都长达294年,历经十九位国君。到秦始皇的时候,仍然是秦国宗庙的所在。
「嫪毐」姓嫪,但并不名毐。毐字是形容品德不端之人,可以料想应该是他死后秦始皇为之定的名。这里为了方便行文,仍以嫪毐称之(为免误解,特此注明)。
「直裾袍」继续上图哈——
扶苏出生时,正值季夏六月,清池院中一庭兰草葳蕤,花木扶疏。
自两月前,清池院中已是万事俱备。而真正临盆之时,虽是头胎,但万幸的是,过程竟虽艰难却未到凶险的地步。
当浑身通红的糯软婴儿带着乳音的啼哭声响起在侧室中时,几乎整个宫院的人都脱力似的长长松了口气——若出了半分差迟,只怕他们会统统被送去做了小公子的人牲。
依时下习俗,婴孩初生,并不能与父亲相见。但面对步履仓促,甫下了朝便自前殿匆匆赶来的秦王,却又谁敢触其逆鳞?
于是,秦王政就这样自宫人手中接过了那个用轻滑细软的薄质罗裹成的小小襁褓,里面那个红通通的糯软婴儿正阖眼睡着。一张皱巴巴的小脸还不及他的掌心大,嘴巴小得像颗蚕豆,是润润的红。绒绒微湿的头发却是浓黑柔亮,一双眼睫更是乌泽纤长,一弯墨色半月似的静静垂下来,密密地掩了下眼睑。
原来,初生的嫛婗……竟是这般模样。
长到近十九岁,他几乎从未亲近过小孩子,身边最熟悉的孩子便是幼弟成蟜。但他九岁归秦,那年,成蟜也已六岁大了。
再小些的孩子……就真的了无印象了。所以,从未想到,刚刚出生的婴孩,竟是这样的。小成这样儿,整个脑袋差不多也只有他的掌心大小,娇成这样儿,似乎碰上一碰,都会弄疼他似的。
一时间,仿佛情不自禁,心底蓦然涌上一层柔软的情绪。
当初,知道自己将为人父时,他是颇为高兴的,嗣裔传承,向来是攸关宗族绵延的大事,于王族而言尤甚。
更何况,这个孩子的出生,意味着他有了继嗣,这于自己日后的许多筹谋,都有百利而无一害。
那时候,他只是单纯地高兴着这个孩子的出生将带来的诸多益处。而此刻,抱了这糯软的婴孩在怀中,静静端量着这小小的脸庞与睡颜,如此清晰地感觉到——这是他的孩子,身上流着与他一般的赢氏血脉,日后,待他一日日长大,会有与他相似的五官容貌,甚至性情举止。
初生的婴儿都分外嗜睡,秦王静静抱了他许久,也不见小家伙醒转,下意识地,心底竟有些微失望……莫名地,盼着小家伙现在能睁开眼晴,好看看他的容貌同自己究竟有几分肖似。
绫绢襁褓里的婴孩依旧不知世事地酣睡着。而清池院中因他的降生而筹划的一切都正在有条不紊地进行。
正门左边早已挂上了一把精致小巧的兽筋髹漆桑木弓,这是时下习俗,家中生了男孩儿,便要在门左挂木弓以相庆。
《礼记?射义》有云:“故男子生,桑弧蓬矢六,以射天地四方,天地四方者,男子之所有事也。”
三日之后,还要请射人用桑木弓和蓬箭射向天地四方,象征孩子日后会身手矫捷,精于骑射。
另外,要为孩子在宫中另辟一室居住,并自贵族妇人中挑选「三母」——子师、慈母、保母,分别负责婴孩的教育、衣食、起居。
秦国的大公子诞世,自然样样都容不得丁点儿马虎。
一月后,清池院正堂,西侧小隔间。
正是夕阳西下时候,晕红和暖的昀光透过西边小隔间半开的绮窗轻柔地泻了一地。
西窗下,置了张精致的髹漆小藤床,不过三尺见方,藤面上一层层垫了绵暖的绫绢,最上层还铺了张雪白绒软的羔皮。
那雪白羔皮上静静躺着一个刚刚弥月的婴儿。
初生的婴孩长得极快,不过一月辰光,已然比原先重了四五斤不止,红皱一团的五官渐渐长开,眉目日日愈见秀致起来,身子白白胖胖的糯软,雪团儿似的圆腴可爱。
此时,那糯软的雪团子正躺在垫着羔皮的小藤床上,睁着一双乌润透黑的大眼睛,吮着自己胖嫩的拇指,嘴角时不时吐出一个带着奶腥气的小泡泡。
阿荼席地跽坐在一旁的藻席上,看着小家伙这般模样,唇角不禁微微带起了几分笑意,随手便拾起玉龟席镇边那只嵌琉璃的墨玉带钩,拿绫带系了,一扬手,悬在了他眼前。
柔亮的夕晖洒在那带钩顶端的琉璃珠上,霎时间光华玓瓅,晶莹璀璨。果然,那小家伙一双乌玉似的眼眸立时便被吸引了过来,紧紧地胶住了。
阿荼手指轻轻一拨,琉璃珠便左右晃动了起来,婴孩精致的小脸儿上那一双乌润黑圆的眸子也追着那一颗璀璨晶光,骨碌碌转了起来,时左时右,十二分的灵动可爱。
直到赢政进来时,小家伙的眼睛还在追着那颗琉璃珠转。秦王自正堂东侧的厅堂一路进了小隔间,似乎有意放轻了足音。直到他走近了那张小小藤床,阿荼才蓦然发觉,急欲起身行礼,却被他一个手势止住。
年将十九岁的秦王政,在小藤床边的藻席上跽坐了下来,微微倾了身子,垂眸细看着羔皮上那个雪团儿一般白胖可人的婴孩。
阿荼的动作被秦王的意外出现打断,已收了那只嵌琉璃的玉带钩,小家伙忽然失了可心的玩物,立时有些不满地蹙了一双剑直的眉,蚕豆似的红润小嘴一瘪,小脸儿上满满的委屈,似是要哭出来一般。
秦王低头静静打量着小家伙这一番神情,一向寡淡清冷的面上竟有些微的忍俊不禁,他又倾了倾身子,离那雪团子更近了些,几乎是巨细靡遗地端详着那张小脸,半晌也没有言语。
室中一时又是落针可辨。
许久的静,令阿荼开始有些不安。
“眉骨与下颔最肖寡人。”有些突兀地,少年秦王自语似的说道,倒将身畔的人惊得一时怔住。
——这人,半天工夫……竟是在细究这个!
可说着这样有些幼稚的话,偏秦王还是一脸认真模样,阿荼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悄悄别过脸去,微微翘起唇角无声地笑了起来……
季秋九月,天穹辽阔,晴空一碧,几笔微云淡抹。
庭中芙蓉红褪,却是蔓了满墙的芄兰、茜草与苕藤,青翠欲滴的一片莹碧颜色,目力所极,便是满眼舒然宜人的绿。
婴孩出生三月时,便要剃胎发,男孩儿头上四周要剃干净,唯天灵盖要留角,叫做「羁」。
秦国的大公子如今将满三月,五官眉目间已经略略可以预见日后的清峻秀逸的容貌。他承袭了父亲棱角分明的面庞轮廓,剑直眉宇,高鼻,薄唇……却独一双眸子乌灵清澈,如月明圆,似极了母亲。
这般大的孩子已经可以多些活动,这一日,阿荼便令人将那张精致的小藤床搬到了院中。
她敛衽跽坐在了小竹床边置着的那张半尺高的黑漆朱绘小榻上,床上的小家伙手中抓着一把弯如新月的青玉篦,才一个不留神,便见他正将那莹润的玉梳齿往嘴里送……阿荼微微一惊,忙伸手夺了过来,心底里不知第多少次无奈——怎么净想着吃!
被夺了玩具,小家伙顿时不依了,一双乌灵眸子扑闪着睫羽眨了眨,小嘴巴一扁,做势便要哭出来。
阿荼见他恼了,却不着急,只神色温和地替他掖了掖被角。然后略清了嗓音,启唇,随意地轻哼起了支歌儿来哄他——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山有乔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狡童……”
十六岁的阿荼,声音愈见清越,玲玲盈耳,比山林里的仓庚鸟还要婉转动听。
自幼,她便最喜欢这支调子,而况如今恰值九月。想来,正是鄢陵漫山的扶苏绿叶繁荫的时候。
果然,如同以往一般,小家伙被耳畔柔柔响起的歌儿安抚了下来,渐渐舒开了眉头,唇角略略一翘,便是一副怡然自乐的乖巧模样。
“是什么曲子?”忽地,清冽冽的声音自身后响起,阿荼陡然一惊,蓦地回神,侧目便见一身玄色直裾的秦王已渊停岳峙便立在她身旁。
“是郑地乡间的曲子,没有名字,许多人便以首句为名,称它作《山有扶苏》。”阿荼敛了心神,努力缓了缓气息,而后垂眸,轻声答。
“扶苏,是树?”秦王默了一瞬,问。
“是生长在鄢陵山林间的一种野树,树身高大挺直,树冠亭亭如盖。”阿荼似在思忆着什么一般,眸光微微有些散漫地落向了远方——“总是较近旁的其他树木高大劲拔了许多,所以,多是难得的良材。”
闻言,秦王只静静看着髹漆小藤床上,那个糯软一团,兀自啃着自己胖嫩拇指的懵懂婴孩,半晌未有言语。
“这孩子,便唤作扶苏罢。”许久后,他忽然有些突兀地开口道,仿佛想着什么出了神。
山有扶苏,木秀于林。只愿他一生顺遂,拨萃于群伦。
几日后,秦国大公子满三月,命名礼上,秦王为长子赐名扶苏。
◎作者有话要说:
《秦汉风俗小卡片》
「人牲」杀活人做为祭品,先秦时期在贵族的陪葬中十分多见。
「带钩」秦汉时期的带钩非常精致,不止是用在革带上作装饰,还用来佩挂刀剑、印章、铜镜等。材质有金、银、骨、玉,造型有竹节形、琵琶形、琴面形、兽形和圆形,制造工艺有错、镂、鎏、嵌、刻。(上图——)
秦王诞辰便在本月,今岁,赢政弱冠。
古来男子二十而冠,加冠之后方是成年。是以,自天子至庶民,冠礼都是男子一生之中最为重要的仪式之一。
所以,这一年的国君诞辰,本该是举国上下数十年不遇的盛事阿荼早些日子便开始留心,太史局究竟何时替王上卜筮,冠礼到底会定在哪一日?王上何时动身去故都雍城?
可,眼见着王上的诞辰日渐一渐地近了,宫中却始终没见任何动静。
自十月初,阿荼几乎每日都是平旦早起,自晨光熹微等到天色向晚,看着咸阳宫千殿重宇的青灰色甓瓦檐角间终于销了最后一缕霞光,渐渐暮色四合——又过了一日。
直到秦王的诞辰当日,咸阳宫中一派波澜不惊的平静。没有巫者卜筮、没有百宾朝贺、没有冠礼庆典……秦王弱冠这一年,竟未能加冠!
自古及今,从天子至士庶,冠礼皆是男子成人之资,未行冠礼,则不可治人……秦王,自然仍旧没有亲政的资格。
更令阿荼暗暗心惊的是——这般大事,咸阳宫中却没有一人提起,更无一字议论。好像,根本不曾发生过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