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发什么愣?!”
突然一声厉喝传来,惊醒了沉浸在“古战场”上的众人,太行道弟子纷纷瞠目,大惊失色。
因为“立象”中如星辰急坠的箭矢扎破古今,早已形成十二杀局中的杀机,而被京观吞噬的他们现在就是活靶子,即将被乱箭扎成刺猬。
自以为是旁观者的太行道少年其实早已身在其中,待要反应已经来不及了,个个僵挺如尸般准备受死。
娘诶,先前就差点遭遇万箭穿心,居然还没从中吸取教训如此大意?!
无数箭矢已经逼至跟前,就在锐利难敌的箭镞抵满全身即将扎肉穿骨之际,骤然被一片蔓延开来的冰霜凝固住。
且听那道略有几分耳熟的森冷女音道:“都是榆木疙瘩么,到这种地方来发愣,找死不成?!”
身旁乱箭纷纷飞落,唯独扎向少年们的箭矢在冰霜间消融,让他们再次死里逃生。
惊骇无比的太行道少年们,终于看清了那道穿梭在漫天星箭下的白影,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对方究竟何方神圣。
那阴森森的气息绝非为人。
然而这么眼熟,是谁来着?
“她她她她……”林木对这声音和语气简直记忆犹新。
李流云当然一眼便认出了对方,他拔剑扫开几波飞射而至的乱箭:“是那位太阴受刑者。”
李流云丝毫不觉意外,听风知让他们把这位交给他妥善处置,太行才在最后关头撤了鬼衙门的刑鼎大阵,放任他俩离开北屈,所以与听风知出现在此处的除了她不会是别人。
此刻太行道少年们终算反应过来,纷纷拔剑荡开箭矢自保。
“对。”林木口无遮拦,“就是那只邪祟。”
邪祟轻轻捏住一支差点刺穿林木咽喉的箭羽,语气轻慢:“怎么,现在不是孝子贤孙给我扛魂幡的时候了?这么没大没小。”
“你——”林木气结,刚要回嘴,却在看见对方手中那支箭覆霜消散时哑了火。
这邪祟瞬息间接连救了他两次!
这邪祟怎么这么好心?
“唔,太行道怎么派几个黄口小儿来送死?”白冤广袖一扫,带起的霜雪搅散了无数箭矢。
林木被寒气狠狠冻了个激灵,听了她这话,立刻又气又急:“你说谁是黄口小儿,我今年十五了!”
白冤轻笑:“果然是只刚出窝的雏鸟。”
被看轻的雏鸟脸都气红了,奈何对方已经快如残影般卷着箭矢而去,只余一阵冻人的阴风扑熄了少年的气性。林木忿忿转过头,张口刚要说什么,却只看见不近不远的李流云,于是话头拨转:“她刑伤好了。”
李流云此刻应接不暇,又帮林木斩了波箭矢,百忙之中“嗯”了一声。
“不是,这谁啊?”连钊肩膀被锋利的箭镞擦过,身上已有数道深浅不一的划伤。然而辗转避闪间,忽然撞到一个陌生人,差点当邪祟砍死。
周雅人侧目:“此人乃误入启门的乡民,劳烦阁下照看一二。”
京观统一将所有踏入启门的活物吞噬进来绞杀,梁有义自然也不能幸免,他身上虽然有些功夫,却并不能抵御阵中杀机,一直在万箭激射下奔命躲藏,很是狼狈,当然离不开周雅人及白冤的照拂,他才能有惊无险地活到现在。
“怎么还能有村民被卷进来!”这可不是闹着玩,连钊虽然自顾不暇,但也二话不说地将梁有义纳入庇护之下。
古战场上箭矢如雨般倾盆而下,中箭身亡的将士不计其数,连钊身陷乱象之间,有种自己也在披甲上阵的错觉。
身旁无数士兵被乱箭射杀,鲜血喷涌飞溅,连钊下意识朝自身看去,误以为那血泼到了自己身上,但是白衣道袍上却什么都没有。
随着战鼓雷动,裹着铁皮的巨大撞锤正以万钧之力,一下下撞击着厚重的城门,撞击声震耳欲聋。
城楼下架起了云梯,悍不畏死的将士们前赴后继地攀爬其上。
城楼上则架起一排排投石车,上装机枢,石块为弹,大大小小的石块混着利箭齐发,砸得攻城军头破血流,利箭穿膛,一波又一波攀梯者从高耸的云梯坠落身亡,接着滚烫的热油浇下,泼洒在云梯上的士兵头身,惨叫声不绝于耳,随之一把火点燃十多架云梯,一气儿烧死梯子上的人。
同样身陷杀局中的太行道少年,盯着高空抛砸下的砲石陡然色变。
砲石的威力能砸死几头横冲直撞的大蛮牛。
“这谁顶得住啊。”不知何人哀嚎一声,“流云,怎么办?”
李流云踢开一块砸向周雅人的砲石,腿脚痛麻:“听风知……”
喊杀声如雷贯耳,周雅人强忍着发胀的筋脉,攥紧手中律管退后半步:“殿下对蒲州之战可有印象?”
“没什么印象,史书记载不过寥寥几笔,仅用蒲州城破一语带过。”
“是吗?”史书上一句蒲州城破,却是无数将士粉身碎骨,和城门上下的万千死伤,“然后呢?”
李流云气息有些不稳,提剑荡开一大波来势汹汹的箭矢砲石,他虽然谈不上过目不忘,但历代史籍却都有翻阅:“没有了。”
甚至连此战封尸筑京观的记载都没有。
若非瞽矇留下风迹,托音寄言,这里就只是轻描淡写的蒲州城破四个字,为打了胜仗的景安王记功。
周雅人回头,正好看见战旗下一张阴戾至极的面目,不知为什么,他好像一眼就能在千军万马中认出来这个人——景安王刘昌渝。
满眼怒意的刘昌渝一声令下,战鼓号角齐鸣,阴霾密布的古战场上即刻亮起一簇簇耀目的火光,齐刷刷架在了将士们的弓弦上。
一簇簇火箭被弓弦送上云霄,穿越城楼散落各处。
蒲州城内顿时惊声四起,兵民到处躲藏,无数火箭点燃了柴堆房屋,兵民根本来不及扑灭,便在慌不择路间死于射杀。
不过须臾,蒲州城内便光焰烛天,浓烟滚滚。
历经一轮轮生死大战,攻防厮杀,厚重的城门被撞锤击破,守城的将士蜂拥着冲杀而出!
与此同时,京观十二杀局内的形势骤变,幽蓝冥火映照出形如骸骨的殃气,凝聚成万千兵众,正是囚于煞穴的尸殃,武军亡灵,到死都在坚守“蒲州”,举着兵戈朝这群“不速之客”冲杀而来。
太行道众少年已经累得快不行了,别到头来他们一行人没被乱箭射死乱石砸死,而是在京观中耗得力竭而亡吧?!
“流云师兄!”林木嗷嗷直叫,“快想办法!”
“在想了。”李流云镇定的口吻总算透出一丝紧迫来。
“赶快赶快,我已经打了半个时辰了,它们杀出来了!”
“别催。”
“我快顶不住了,要累死了。”
“来我这边。”
第85章 封刀令 杀不服,杀叛逆
形如骸骨的尸殃举着兵刃砍杀而出, 太行道五名少年郎的剑法出奇一致,和他们平日里在山门习武练剑时如出一辙,跟同时磕了颗定心丸一样摆开剑阵,没有人慌。
白冤不知何时跃上了城楼, 立于高墙俯瞰这群少年对付尸殃, 难免想起他们当初齐心协力跑到鬼衙门上蹿下跳的场景。不得不说, 几个少年虽初生牛犊, 但也还算有两下子。主力依然是那个姓李叫流云的,剑气最为霸道, 在同门的协作攻势下横扫一大批尸殃。
看得出来, 这批小崽子不是盘散沙。
少年们数十张驱邪除祟的符箓抛撒出去,仿若烧红的烙印般洞穿尸殃。
只不过, 陷入杀局的少年们涉身听风知“立象”的战乱中,剑气斩殃的刹那, 面前便有“当年”的将士被斩首,削去头颅的脖颈立刻喷射出鲜血,猝不及防的林木仿佛被泼了满头满面, 直接原地懵了瞬息。但他来不及迟疑, 便要执剑斩杀那些前赴后继冲来的尸殃,亦或者是,蒲州的守城之兵!
一时间, 城门口死伤遍地。
连钊一剑刺穿尸殃咽喉, 在“立象”的干扰下, 仿佛活生生刺穿了一个兵丁,这种感觉非常糟糕并且惶恐,因为他很真实地感觉自己在杀人。连钊受不了这么残酷的画风,转头想让听风知收了此等神通:“听风知, 能不能……”
然而连钊话到嘴边,忽地看见听风知风卷残云般从跟前儿掀过去,好似过境的暴风卷着利刃破开层层叠叠的尸殃。听风知显然没有任何压力,他是风中立象的那位,虚虚实实他比谁都分得更清楚,于是直截了当杀了过去。连钊眨了眨眼,仿佛在虚空中看到了血肉横飞的场景,更加残酷血腥了。
且听风中再度响起一则寄言:蒲州城溃,刘昌渝纵兵抢掠,肆行屠戮。
“什么?”李流云慢半拍的转过头,不可置信的目睹大军踏着无数尸骨冲进城,将屠刀挥向了城中百姓。
无数挥动的白刃刀光刺目极了。
城中男女老幼尖叫哭喊着奔逃躲藏,却无不被乱刀砍杀,攻城军杀红了眼,逢人便屠,杀声惨呼震天。
五名初入世事的少年完全被眼前的场景震慑住了,个个面如白纸,二话不说就要上去救那些在生死边缘挣扎的百姓。然而他们的剑穿梭不到当年混战的蒲州城,也拦不下挥砍向百姓的屠刀,他们生不逢时,没办法在百年后的古战场救苦救难,却也不肯放弃的想要屡屡施救。
长枪从李流云格挡的剑刃穿过去,一猛子扎进白发老人的眼窝,洞穿头颅,拔出长枪的瞬间鲜血和脑浆迸溅,仿佛热油般泼到李流云执剑的手背上。
“他们还要屠城吗?!”连钊终于崩溃了,“百姓何辜!”
林木不断捏剑诀拍符箓,使出浑身解数却只是徒劳,到最后已然双目通红:“怎么会这样?”
他们谁都救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无数刽子手举起屠刀,毫无人性的大肆屠杀。
喊杀惨叫声沸沸扬扬,但凡有闭门不出者,直接火烧屋舍,出来一个杀一个,不出来便被活活烧死。
攻城军打砸烧杀抢掠,蒲州城巷中全是一眼望不到头的血光。
一声尖利的哭叫和哀求响起,李流云回头望去,只见一个年纪尚轻的姑娘奔逃而出,然而双脚还没迈出门槛就被里面的人拖了回去,那双扣住门框的手指甲翻起,只在木框上留下几道血手印。
他听见了裂帛之声,紧接着就是姑娘凄厉的哭喊,李流云忍无可忍冲进去,凌厉的剑气却什么都阻止不了。那姑娘被按在地上,还在挣扎着向前爬行,却遭士兵拽着脚踝拖回去。
堂屋摆着一口寿材,另一个抄完家,搜刮完钱财的士兵抓起寿材里的两颗棺材钉,蹲到挣扎的姑娘身边,让同伙死死按住,然后用棺材钉将她的双手钉穿在门板上。
因惨叫声太过凄厉,士兵粗暴地将抹布塞进姑娘嘴里堵住。
亲眼目睹这一幕的李流云难以面对般退出去,心口剧烈起伏着,他白着脸,逃也似的远离了这间屋舍。然而惨遭奸/淫的妇女满城皆是,他被灌了满耳朵的污言秽语和残忍笑骂,不肯就范的妇女或被乱棍打死,或被钉穿四肢任人欺凌。
李流云握剑的手止不住微微颤抖,手背青筋暴突,却怎么都避不开这人间炼狱,终于他在下一个满地碎骨碎肉的路口吐了出来。
李流云肺腑翻涌,弯腰曲背的在尸堆旁吐得嘴里发苦,却还是压不下胃里那阵极度不适的恶心。
然而这一切远远没有结束……
李流云狼狈的抬起头,正好有个抱着婴孩的妇女被枪杆捅穿了腹部,兵丁夺过婴孩儿狠狠一摔,李流云扔了剑,条件反射般冲过去接,婴孩却穿过他摊开的双手,无情的摔死在他的脚下。
李流云面色空白了一瞬,双目空洞的盯着自己的双手。
他好像看到了一个屠宰场,蒲州百姓命如蝼蚁,攻城兵暴虐无道,如屠六畜。
师父曾经的问话忽然就如一道晴天霹雳砸了下来:“流云,你可知当一个王朝逐渐走向覆灭,意味着什么吗?”
他答:“改朝换代,新旧政权的更迭。”
京宗隔着香炉注视他:“意味着灾难。”
李流云抬起头,默默听师父说教:“国破则家亡。大厦将倾,没有人能置身事外。无论是王朝末年的战乱,还是新政立国之初的动荡,此间必将经历长达数年、数十年、乃至百年的混战。群雄逐鹿,一路攻城掠地,厮杀屠戮日日不绝,百姓危如累卵,命如草芥。你在史籍中见过‘兵所屠灭,城邑丘墟’、‘丧乱悠悠过纪,白骨从横万里’,但你可有真正深切体会过?”
当时的李流云没办法感同身受,但是如今,举目望去,刀光、血光、火光交织成片,腥气冲天。而就在他的正对面,一名反抗的百姓惨遭开膛破肚,血和肠子漏了一地。
他记得当时的自己十分心平气和,与师父陈述事实:“纵观历史,没有哪个王朝做到过长治久安。”
“但是他们都想做到,包括大端。”
于李流云看来,这是一种痴心妄想……
但如果做不到呢?是不是就会历史重演,像无数个城陷的蒲州城一样,万万人同日而死。
前所未有的窒息感箍住了李流云,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并非想亲眼所见,然后切身体会,被历史的洪流冲击——史籍中血腥残酷的战役历历在目,死于兵慌城破的民兵人数触目惊心。
李流云不忍地转开目光,便见从火光中疾行而来的周雅人。
“听风知……”他嗓子已经嘶哑了,“停下吧。”
然而对方置若罔闻,直接从他面前疾行而过。
李流云猛地意识到不对劲,此人为何身着白袍而且浑身是血,好似刚从尸堆里爬出来的一样。
虽然跟听风知长得一模一样,但此人明显看得见,而且衣着服饰完全不同。
一名正被兵卒压制的男人看见了他,大喝一声,猛地挣开兵卒,捡起地上的断刃就朝疾行之人刺过去。
满身血的疾行人骤然转身,染血的双瞳闪烁着零星碎光,像恐惧,却又并非贪生怕死的恐惧,那断刀没来得及刺进他身体,逞凶的百姓就被身后的兵卒快一步抹了脖子。
这个长得像听风知的人逃过一劫,却并没有因此驻足停留,立刻抽身而去。
李流云怔怔盯着那个决绝的背影,耳朵里嗡嗡作响,他似乎没听清那个百姓的声音,但从其怒不可遏的神态口型看,好像在痛骂“叛贼”。
那是个叛贼吗?他背叛了蒲州?投靠了攻城军?
可这人不是听风知吗?为什么会同听风知长得一模一样?他要去哪儿?
李流云怔愣须臾,不及细想追上前。
屠杀仍在继续,一排排百姓被压跪在地,头颅贴地,引颈受斩,李流云已然不敢侧目而视,目光死死锁定前方。
那人闯过刀光火海,踏着横尸血泊,期间遭到数名走投无路的百姓攻击,他受了伤,但仍旧顽强的从血泊中爬起来,滚过刀锋,一往无前的奔往某个方向。
他要去干什么呢?
“流云!”连钊追上来唤住他,“你差点跟我们走散。”
李流云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脱离了同伴,正待开口,就见那位太阴受刑者居然也在,并且还跟林木并行。
林木眼睛鼻子通红,跟个刚哭过的受气包似的,因为他刚才亲眼目睹绝境中的妇孺扑进火海,或有的抱着半大的孩子投井自尽,少年们倾尽全力想要施救却无济于事。
结果这没良心的邪祟冷不丁冒出来说:“我劝你们少在这里瞎蹦跶,不如攒着力气应付十二杀局。”
林木当然气不过,顿时急头白脸怼回去,却又不得不承认这邪祟说得没错,眼前发生的一切只是风中遗迹。
“他们怎么能这么残忍,破城后居然对老百姓大开杀戒!”
白冤瞥一眼义愤填膺的幼稚鬼,见他眼红得跟个兔子似的,开口道:“蒲州城兵民殊死抵抗,迫使攻城军久攻不下,因而造成无数伤亡,他们自然恼羞成怒,攻破后以屠城泄愤。”
“泄愤?!”林木瞠目,一方面难以置信,另一方面更难以接受,“拿老百姓的性命泄愤?!这些百姓手无缚鸡之力……”
白冤无情打断:“他们手里不是拿着锄头菜刀在反抗吗?”
说的什么话,屠刀之下还不许人反抗吗,林木出离愤怒了:“他们只是为了自保,被逼反抗,否则就只能任人宰割!”
白冤觉得这群打山里来的吉祥物实在天真:“在攻下蒲州城的将领眼中,这不叫自保,这叫叛逆。自古以来,叛逆者诛,蒲州百姓一旦被扣上叛逆的罪名,必然遭到清洗。”
难道举着锄头闹起义的还少吗?
林木百般不服气:“凭什么?!”
“就凭蒲州城不降。”这话是李流云接的。
白冤侧目,这里头总算有个明白人:“百姓若不顺服,必然造成或大或小的隐患,最省事的办法就是快刀斩乱麻,杀不服,杀叛逆,等把这些年轻力壮的男人杀尽了,自然就绝了后患。”
再者,这些征战四方的将士一路拼命,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攻城略地之后,主帅自然要犒赏部将。
至于怎么犒赏呢?
城中财富遍地,女人、美酒、金银,随他们自拿自取,也算鼓舞士气。
于是杀入城中的士兵仿如无恶不作的匪寇,奸/淫劫掠,打砸杀戮,可谓灭绝人性。
况且,攻城军还得树威,胆敢抵抗,就会跟蒲州一样的下场。不然今后每攻一座城,守城的兵民都玩儿命抵御,一场恶战在所难免,即便打了胜仗也会损兵折将,代价惨痛。所以要杀鸡儆猴,警示周边城邑,抗拒者诛,但降者不屠。
“杀尽?!”林木断章取义的只能听见这两个字,差点跳脚,“简直岂有此理,丧尽天良,难道老百姓就只有死路一条吗?!”
死在乱世兵戈下的百姓还少么。
“本来就是屠城,能有什么活路,除非……”白冤忽然驻足,盯着前方一个浑身是血的白色人影止住了话头,须臾后,她的视线落在周雅人的背影上。
与此同时,这片掀起的腥风血雨中,喊杀和惨叫与铭记的风语同时响起:“在下观澜,求景安王封刀!”
是的,除非封刀!
李流云的心脏猛地巨烈震颤起来,几乎破开他胸膛:是刚才那个人!他居然叫观澜!
满城刀环的声音叮叮当当,高举的白刃不计其数,手起刀落,便是一条条鲜活生命的终结,除非攻城的主帅下令封刀,屠戮才会停止,百姓才能免于一死。
所有太行道少年却在看见面前的场景时愣住了。
连钊茫然须臾:“怎么……有两个听风知?”
他们一会儿看看惨不忍睹的血人,一会儿看看手执律管折扇的周雅人,很快就反应过来,此刻为蒲州百姓向刽子手请命的叫作观澜,只是跟听风知长得一模一样而已,是“立象”中的“人”。
也不知道两者之间有什么牵系。
周雅人怔然盯着那张与自己分毫不差的脸,情难自禁地跟了上去。
刽子手威风凛凛立在城楼上,观摩自己攻下的城池,又将在他的军功上记下辉煌的一笔。
景安王似乎非常满意自己的战绩,欣然接纳了来者呈上的“战利品”。
林木惊疑:“那是什么?”
众人纷纷涌上城楼,欲想一探究竟。
白冤盯着满身血污的观澜,一副凄惨又潦倒的德行,通红的眼底仿佛要泣血,明明恨不得与其同归于尽,却还要忍辱负重的献宝交易。
“这是什……”
未等少年们看清,风中“立象”的情景倏忽转变,风语和号角同时响起:景安王得阴燧,下封刀令。
号角声便是封刀令。
以号角为信,闻声即封刀。
众人还没从“景安王得阴燧封刀”的震惊中反应过来,孤身离去的观澜就被一条麻绳套住脖子拖进了黑暗。
第86章 点天灯 先别无理取闹,拔剑刺你身后。……
一个紧咬牙关、面目狠戾的男人正用尽全力勒着麻绳的两端, 双臂肌肉绷紧到极致,用力间暴起根根青筋。另外两个男人则死死按住因窒息挣扎的观澜,几乎要压不住那双踢蹬的腿。
周雅人踏着被鲜血泼洗的青石板,半截身子陷入阴暗, 亲眼目睹了这场绞杀。
他无能为力地站在立象之中, 只是数百年后的一名旁观者。
旁观观澜濒死之际, 沾满血污的手从按压着他的男人身下挣脱出来, 痉挛着穿越时空洪流,猛地抓住了他。
恍惚间, 周雅人好似与那双在绝境中涨到充血的双眼遥遥相望, 那是一双无畏生死且又死不瞑目的眼睛,传递着不甘和绝望, 饱含到死都无法澄清的遗恨。
观澜极力想要说些什么,但是那根绳子勒住了他的咽喉, 让他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周雅人盯着一点点窒息而亡的观澜,浑身发冷,仿佛那条麻绳绞缠在自己的脖子上。
林木瞠目:“他们为何要杀他?”
此人明明让景安王下令封刀, 保住了蒲州城剩余百姓, 可这几个逃过屠杀的蒲州百姓却要活活勒死观澜。
李流云得以窥见一点经过:“因为在蒲州百姓眼里,此人是叛贼。”
林木不知前因后果:“怎么会?”
李流云记得:“史籍有载,蒲州之所以城破, 是因为郡守卢恒身边一位名叫观澜的客卿, 与景安王里应外合。”
是史书上臭名昭著的叛贼。
但出乎李流云意料的是, 记载里这位叛贼客卿居然跟听风知长得一模一样,这难道会是巧合吗,李流云心中难免生起疑窦。
置一城百姓于死地的叛贼能有什么好下场?
于是蒲州城破后的第三日,叛贼观澜被义士绞杀, 用麻绳套着脖子挂在桥洞之下,供所有路过的幸存百姓观瞻。
而吊死在桥洞的观澜脚下,是因他惨死的蒲州兵民,尸积河塞,赤水断流。
白冤微微眯起眼睛,注视着悬于尸河之上的观澜,单薄得像一件挂在桥下的血衣,鲜血顺着他的指尖滴滴答答往下淌,浇在尸山血海之上。
白冤当然见过观澜的死相,背负着叛贼的骂名到死都百口莫辩。
她当年麻木不仁地想:世上那么多冤死之人,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
如此便能心安理得地袖手旁观,不然她能怎么样呢,她也只是个身不由己的囚徒而已。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谁又顾得上谁。观澜即便死得再冤再惨,也有比他更冤更惨之辈,反正最后都没什么好下场。
白冤所见所闻都是一缕缕死冤,如此背景之下,她能有什么寻常的思想。
战争本就非比寻常的残酷,太行道这帮少年没见惯生死,因此在“立象”中又哭又闹、义愤填膺地上蹿下跳。
白冤却没那么轻易动容,因而显得没心没肺,哪怕到这一刻,她盯着吊死的观澜,语气依然不咸不淡:“蒲州郡守卢恒将妻女托付给观澜,结果妻女转头落到景安王手中成为人质,景安王以此胁迫蒲州归降,谁知郡守卢恒心硬如铁,选择抛妻弃子践行忠义,令景安王钦佩不已,于是为表敬意,景安王活活烧死其妻女,以全卢大人忠义之心。”
什么叫抛妻弃子践行忠义,为表敬意活活烧死其妻女,林木听得目瞪口呆,分不清她这番话到底是在讽刺谁。
可白冤说的这些细节史籍中并未记载,李流云看向她:“你是如何知晓?”
白冤顺口便道:“道听途说。”
周雅人当然知道白冤所谓的道听途说,是来自面前这位观澜的冤情,他握律管的指节又冷又麻,并顺着僵麻的胳膊扩散及全身。
“哭丧着脸有什么用,几百年前的……”白冤瞧着周雅人那副悲从中来的模样,蓦地住了口。
她说的本就是事实,何故要在意别人的感受?
可有些人天性使然,就是容易多愁善感。
以免戳人肺管子,白冤将那番高高挂起的风凉话咽回肚子里,生硬地转了话头:“郡守卢恒战死原野,应该也是有迹可寻的。”
周雅人经她提醒,才反应过来自己失态了,甚至在观澜的尸身前滞留了许久。
他强行收敛起全部心神,往前采集风迹,正如白冤所言,立象中层层铺开另一轮混战。
白冤开口:“这是一场夜袭。”
景安王率兵于蒲州城二十里外扎营,虏役周边所有村□□石伐木,大量制造攻城器具。这期间,蒲州郡守卢恒计划寅时夜袭大营,结果严密的部署泄露,景安王将计就计,在袭营的必经之路设下埋伏。
亲自领兵的卢恒大军遭到伏击,拼死杀出一条血路,却见送出城的妻女亲眷尽数被俘,纷纷堵着嘴绑在几根树干木桩上,胁迫他归降。
“景安王曾三次将劝降书帛射于蒲州城楼上,卢恒一律烧毁。”白冤扫视立象中的厮杀,“这一次,景安王便以卢恒妻女亲眷作为‘劝降书’,奈何卢恒誓死坚守忠义,景安王只好一把火将活捉的‘劝降书’烧了。”
只见妻女亲眷早已被油浇透,数名兵卒掏出火折,只待景安王一声令下。
卢恒发了疯似的与敌军厮杀,恨不能立刻杀至妻女跟前,取景安王首级。
周雅人在一片混战中寻找:“为何不见观澜?”
“谁让他跟郡守卢恒不沾亲只带故,正巧又与景安王身边那位师长是故交。”白冤目光辗转在卢恒妻女亲眷身上,“景安王区别对待,没把他也绑过来一把火烧了,应该算他倒霉吧,没死在这场火里,一行人唯观澜独活,那么多满脑子阴谋论的人,理所应当要把他视作叛贼。”这些都不需要深度剖析,但凡有一个人怀疑,观澜就会有罪,乱世中谁真会区分青红皂白,白冤“唔”一声,“中间那位应该就是郡守卢恒的女儿吧,你看她胸前挂着的那枚勒玉。”
玉勒子呈圆柱形,半指长,柱身雕着精美的纹饰。
周雅人皱起眉,听白冤道:“刚才观澜献阴燧的时候,卢恒女儿胸前这枚勒玉系在景安王腰间,只不过,玉柱边缘被火烧出了炭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