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也知道,我家就这么一个姑娘,”江芙低声道,“况且这本就是他们二人的婚事,便让商陆做主吧。”
听到这话,陈朔张了张口,又实在羞于启齿,干脆用胳膊碰了碰沈康年。
沈康年连忙清了清嗓子,斟酌着词句道,“商陆,世叔和叔母是想来问问你,你和长异的婚约……可还作数?”
李商陆怔了怔,很快反应过来他们的意思。
“你别担心,若是你不想嫁,我们绝不会以婚约要挟你,只是这婚约一日不解除,对长异而言倒没什么大碍,却不方便你再另寻人家。”
自从两家结下婚事之后,李家从没有人上门说亲。
“若是你想嫁……”陈朔接过沈康年的话,抬眸望向她,有些希冀地道,“我们可以等,商陆想什么时候成亲都可以。”
话音刚落,李寒烨轻咳了声,“商陆,你放心大胆地说,爹娘和世叔叔母都支持你。”
他家姑娘看上去对这方面丝毫没有兴趣,几次提起婚事也都被商陆嫌烦搪塞过去。
李寒烨清楚,商陆现在只把沈长异当成玩伴看,毕竟是从小一起在泥巴里打滚长大的,真有男女之情的话,李商陆绝不会在见到沈长异时那般嫌弃。
她几乎没给过沈长异好脸色,更不会在沈长异面前害羞、紧张,甚至从没展现出对沈长异的不同之处——哪怕只是玩伴,也该与对待其他人时有些不同之处吧?
沈康年和陈朔提心吊胆地等待,随着李商陆的沉默,心也一点点沉了下去。
“没事,商陆,不用放在心上。”陈朔难掩失落地牵起唇角笑了笑,“不管你怎么选,我们还是会将你看作自己的孩子,以后长异就是你的哥哥……”
“我嫁。”
陈朔声音骤顿,满堂皆静,所有人都不可置信地望向她。
李商陆抬起头,眼底泛着泪光,却轻轻笑着,
“爹,娘。世叔,叔母。”
“我愿意嫁给沈长异。”
千墟想让她怨恨沈长异,试图将一切罪责怪在沈长异头上。
不可能。
她的恨从来清楚明白,绝不冤枉。
沈长异没有错,错的是天意,是时辰,是千墟!
即便真的再给她一次机会,她依旧会嫁给他。
那个跪在爹娘尸身面前,发誓承担这份仇恨的沈长异。那个昼夜无休刻苦修炼,四处奔走除魔的沈长异,那个无论赶走多少次,还是会默默等她回头的沈长异。
李商陆想嫁给他,想跟他厮守一生,同他一起承受这份苦楚,想告诉他无论发生什么事,她永远会在他身边。
恨与爱此消彼长,恨如潮水褪去,她才知自己情根深种。
倘若他们真是彼此命中注定割舍不断的劫数。
她祈愿,此劫无解。
沈康年与陈朔反应许久, 两人很快激动起来。
陈朔有些不敢相信地轻声问,“商陆, 你、你真的这么想?”
直到看到李商陆点头,她才确信李商陆真的愿意嫁给沈长异。
“太好了,实在太好了……”
语气有些颤抖,这一天他们等了太久。
本以为再没可能的事,竟然出现了转机。
李寒烨与江芙却有些迟疑,目光落在李商陆身上。
“商陆, 你真的喜欢长异?”
作为父母,他们绝不会让李商陆嫁给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哪怕余生永远待在家里也可以,倘若嫁给不喜欢的人,一辈子都要看那张讨厌的脸,对于商陆这样的性子来说是一种极大的折磨。
她爱憎分明, 受不得委屈。
见他们问个没完, 李商陆轻吸了口气,认认真真又重复一遍,“爹娘,我心甘情愿嫁给他, 难道你们不喜欢沈长异?”
李寒烨有些憋闷, 倒也不是不喜欢沈长异, 只是他都做好准备养一辈子李商陆,从没想过商陆真要嫁人的那天。
当初怎么芙儿就喝醉了酒把婚约给定下了呢……他幽怨地瞥了眼江芙。
江芙却展露笑意,温声道, “长异是好孩子,爹娘也一直将他视若己出,只要你喜欢, 我们没有意见。”
她只希望她的商陆能平安,幸福。
沈家夫妻对视一眼,两人皆有些紧张起来。
沈康年轻咳了声,“那要不要……把日子定下?”
李寒烨瞪他一眼,“你急什么?”
“我就是问问……”沈康年讪讪地笑了下,“反正李兄就住在对面,两步就能到,想见商陆就敲个门的事。”
他早就想让商陆住进沈家,他和陈朔两个人有些嘴笨不会说话,生下个儿子更是闷葫芦一个。因为幼时那怪病,长异每日心情低落,他们也几乎再没笑过。只有每次商陆来串门时,家里才会格外热闹,他们的话也比平时说得多。
那时他们便想,如果长异有福气,能把商陆娶回家该有多好。
“什么叫两步就能到,本来我天天都能见。”李寒烨有些急了,“让长异赘进来吧,我养他,反正你走两步也能看见他。”
沈康年小声道,“李兄这么说,干脆把我跟阿朔也赘进李家吧。”
“阿朔可以来,至于你,谁稀罕要你啊,你自己住对面。”
他俩你一言我一语地吵了起来,江芙和陈朔却在一旁笑得合不拢嘴。
原来,她本可以如此幸福。
李商陆怔忪地望着他们,缓慢收回视线。
吃过晚饭,沈康年和陈朔高高兴兴地回家去了。
李商陆立在门外,看着他们将门关紧。
“商陆,在想什么?”李寒烨垂眸望向她,有些不舍地抚过她的发顶,“别担心,爹娘永远会在你身边。”
李商陆没有出声,只看着夕阳斜下,落日余晖将天色染红,很快,天就会黑下来。
“爹。”她轻轻唤了声。
“怎么了?”李寒烨俯身下来,“商陆有话跟爹说?”
李商陆张了张口,半晌,只平静地道,“你回去吧,我想在这等沈长异回来。”
闻言,李寒烨瞥她一眼,“爹问你一句,你当真喜欢他啊?”
虽然今天在沈康年他们面前,商陆重复了很多次愿意嫁给长异,可他还是觉得有些奇怪。
分明之前商陆根本没有在意过长异,怎么一天之内就突然转了性呢?
“喜欢。”
李商陆声音很轻,“而且,以后我会跟他生孩子,龙凤胎,哥哥叫李晏和,妹妹叫沈姝宁。”
李寒烨:“?”
他额头冒了些汗,斟酌道,“虽说不是养不起,但是你想得也有点太远了吧?”
生两个未免也太恐怖。
当年芙儿生商陆时的场景还历历在目,一个都如此遭罪,两个想都不用想该有多疼。
眼看太阳就要落山,李商陆起身把李寒烨推进门内,淡声道,“爹你别管了,一会沈长异回来我还要同他说些话,你在这实在碍事。”
话音落下,李寒烨如遭雷劈般被她塞进了家门。
“怎么了,为何商陆没跟你回来?”江芙上下打量他,却被李寒烨委屈地抱住。
“芙儿,商陆嫌我碍事了。”
还没嫁人呢,怎么就嫌他碍事了?想哭。
江芙被他逗笑,在他后背轻轻拍了拍,“行啦,商陆说着玩呢,你还真信啊。”
商陆最喜欢爹娘了,虽然她从来不说,但小时候每次李寒烨出门卖药,她嘴上说不送他,却还是趴在墙头偷看,直到李寒烨的马车走远才哭出声。
江芙生病时,商陆会悄悄帮忙算账,她年岁小不知道账本怎么算,只知道江芙每天都在纸上写字,便学着乱写乱画,江芙翻开账本才看到小丫头用歪歪扭扭的字迹写着,希望娘早点好起来。
商陆自小就不是常人眼中的乖孩子,她心思细腻却不擅表达,因为要面子所以喜欢正话反说,做任何事都我行我素随心所欲。
可他们并不想矫正她的性子。
商陆就是商陆,她想做什么都可以,只要不伤天害理,小姑娘任性一点又何妨?
他们愿用一生去守护她的任性,只要爹娘还活在世上一天,绝不会让商陆见识这世界黑暗的那一面。
而且,他们相信,长异也会如此。
李寒烨抿了抿唇,低声嘟哝道,“还是要怪芙儿你当初乱喝酒,不订婚约哪有这么多事。”
闻言,江芙凉飕飕地看向他,在他胳膊狠掐一把,“我那日的确说了两家结契,可我的意思是让商陆和长异结为契兄妹,谁知沈康年以为我说结为婚契,我喝醉了,可你当时怎么也不反驳?”
李寒烨尴尬地摸了摸鼻尖,“当时我也喝了不少……我想着长异也挺好的,至少那孩子老实,不敢欺负商陆嘛。”
“那就闭嘴,再提此事掐死你。”
“……遵旨。”
夜风吹动发梢,距离千墟来的时刻愈发近了。
说不害怕是假的。
簪子插进颈间时,痛到她整个人都麻了一瞬。
她怎么可能不怕死呢,就算是沈长异和千墟也会怕死,人对于死亡的恐惧刻进骨髓与生俱来。
李商陆静默地坐了很久,她一直在想,沈长异从前坐在这里时都在想什么,或许是在想新练的剑招,或许是在想见到她后如何讨好。
如此琢磨着,心头的恐惧慢慢减轻不少。
她会撑到沈长异从仙山回来。
一切都会改变的。
她会从幻境离开,让小黄脱离控制,和沈长异一起飞升,带着孩子们到天界过更无忧无虑的日子。
长街倏然起风,门前的灯笼被吹动摇摆,光晕晃动。
李商陆心头微动,若有所感地抬眸望去。
一道玄衣身影立在她面前,脸上覆着一张纯白的面具,阴森而诡异。
终于来了。
“找昼玄么?”她缓缓起身,声音平静得如同在诉说今晚吃了什么饭。
千墟身形微顿,只字未言,面具里那双眼漠然地望向她。
李商陆控制不住地发抖,她强行用指尖掐进掌心,几乎掐出了血,逼迫自己冷静下来,“他去拜访渡蘅上君,很快就会回来。”
话音落下,千墟淡笑了声。
“他早知我会来,让你在这里等?”
李商陆冷冷道,“他不知道你会来,我知道。”
千墟将她浑身上下打量一遍,不过是个普通得再普通不过的女人,没有法力,没有天资,甚至瘦弱不堪,杀死她便如碾碎路边一棵野草。
“你来找他,不就是为了杀他?”李商陆毫不躲闪地直视他的双眼,“昼玄很快就会回来,只需再等半个时辰。”
千墟眼眸微眯,忽然伸出手攥住了她的颈子。
尽管看着她一点点失去呼吸濒临窒息,千墟仍觉心中不快,“你不应该跟我解释清楚,为何会知道这么多?”
李商陆张了张口,千墟松开手,任她摔在地上。
“我是来帮你的。你若不信大可以将我杀了,反正这里所有人你都能轻易杀掉,但是你杀不掉昼玄,而且……”她勾起唇角,充满嘲意地笑了笑,“昼玄迟早会杀了你。”
听到她的话,千墟身上魔气更盛,眼底一片冷然戾色。这个女人竟然连他命中注定会被昼玄除掉的事也知道。
她说得对,这里所有人他都可以轻易杀掉,可昼玄始终是不同的异类。
良久,千墟俯下身来,掐住她的脸,缓声问,“你有什么资格帮我?”
“我是昼玄的情劫。”
李商陆死死盯着他,“他这一世有道情劫,昼玄注定会被他的妻子杀死,就像你注定会被昼玄所杀一样。所以,现在我可有资格帮你了?”
千墟并不能知晓昼玄的命格,因为渡蘅对昼玄下了咒法隐藏,可他能够掐算出李商陆的命格。
半晌,他仔细掐算,忽然露出笑意。
果然,这女人的确会杀掉她的夫君,她的夫君命格极贵重,是天人之相,正好也能与昼玄对应。
“你很聪明,”千墟凝着她,淡淡笑着,“可惜,我很讨厌自作聪明的人。”
听到他的话,李商陆微睁了睁眼,“什么意思?”
千墟缓慢张开口,声音令人毛骨悚然,“特意守在这里等我,是为了拖延时间等昼玄回来么?”
李商陆呼吸一滞,听到他继续说,“你一直在发抖呢,心跳得也很快。让我猜猜,方才哪句是谎话?”
“譬如……你是来帮我的?”
无法掩饰的心脏声响,伴随着千墟愈发了然的视线,剧烈跳动起来。
不要跳。
李商陆面色渐渐煞白,唇瓣失色。
求你了,不要跳。
千墟意味深长地抚上她的颈子,声音极轻。
“哦……”
“原来,是在骗我。”
咔嚓一声,骨头碎裂的声响。
在寂静安详的夜里,很快被风声盖去。
为什么?
为什么还是做不到?
“商陆,你怎么了,脸上怎的起了这么多疹子?”
李商陆第三次醒来,她绝望地立在原地,双腿瘫软,仰起沾满泪水的脸看向面露担忧的李寒烨。
爹,商陆做不到。
这不见天日的幻境,将她永远困在其中。
无论她用什么办法去劝说千墟,千墟仍会杀死她,或者杀死她的家人。
他多疑、冷血,残忍无情,凡人的性命于他而言不过是随处可见的尘埃。
到底要怎么做,做什么都没用!
李商陆什么都顾不得了,她不敢再看李寒烨的双眼,只想逃走,逃到哪里都好,不愿再眼睁睁看着任何人死去,尽管她清楚幻境中的一切即将再度轮回。
让她逃吧,只逃这一次,她真的受不了了。
李商陆崩溃地冲出去,推开院门,不管不顾地想要逃离这场噩梦,下一刻,却猝不及防撞进了一道沾有竹香的怀抱,对方下意识用手将她揽住。
衣襟带着早雾的清凉,鼻尖嗅到熟悉的气息,身形骤忽僵硬,她抬起沾满泪痕的脸。
青年一身朴旧清瘦的月白长衫,肩头背着出门用的包袱。天边朝阳初升,微光洒在他的肩头,温暖而明亮。
李商陆呼吸停了,连泪都忘记流。
沈长异怔怔地望着她,指尖想帮她擦去眼泪,又强忍着收回。
“商陆?”
声音担忧而急切。
“你怎么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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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有二更,会晚。
今天忙了点事更晚了不好意思。
(六十二)
熟稔的、令人安心的味道, 紧绷的神经一瞬松懈下来,李商陆恍惚地伸出手, 捧住他的脸。
薄凉的指在他脸上胡乱地揉捏,像是想要确认眼前人的确真实存在。
对方愕然地望着她,任由李商陆蹂躏自己的脸,只在被扯痛皮肤时轻轻吸了口气。
沈长异。
是沈长异没错。
这是他没离开芳草城之前的时刻,她没有因为跟爹解释耽搁时间,所以, 赶上了。
李商陆浑身的力气仿佛都被卸掉,眼前一黑,她无力地瘫坐在地。
“商陆!”
李寒烨仓惶地追出家门,正巧撞见李商陆倒下,连忙将她扶起来。
“怎么回事,商陆病了?”沈康年也反应过来, 急忙道, “李兄快背着她去看大夫,城东有家医馆大夫会治疹子!”
沈长异本想去帮把手,可碍于男女授受不亲,他们之间并非可以亲近的关系, 手伸到半空, 又蜷起指。
被李寒烨背在背上朝医馆跑去, 李商陆渐渐回过神,余光看到沈长异转过身去,似是还要离开这里, 她瞳孔微缩,用尽全身的力气喊了一声,
“沈长异, 过来!”
清晨的长街上,行人寥寥无几,这道声音显得无比清晰。
沈长异身形一滞,回头望向她,那双哭红的眼带着些许怒气,仿佛他再敢往反方向多走半步,李商陆就会打死他。
他只是想捡刚才被商陆撞掉的钱袋,那里面装了好多钱,本来打算从仙山回来时给商陆买些礼物的……
顿了顿,他决定不再管地上那只钱袋,快步跟上了他们。
商陆的病更要紧,其他事情不重要。
不多时,医馆内。
大夫给李商陆开了几副药,又细细叮嘱几句让她静养之类的话。
李商陆掩在衣袖里的指死死掐着掌心,努力维持着清醒,盯着沈长异。
绝不能让这蠢货离开。
听到大夫的话,李寒烨松了口气,俨然被她吓得不轻,眼睛都红了一圈,忍不住道,“你这傻丫头,生着病怎么还往外跑?”
李商陆没吭声,哪怕喝药时,仍像盯着仇人一样凝视沈长异,像是生怕一个不注意他就跑了。
发觉她的视线,李寒烨和沈康年皆望向了沈长异,两人异口同声问。
“长异,怎么回事?”
沈长异眼眸微睁,被他们问得一懵,“嗯?”
他应该知道么?
商陆今天一直在看他,但是他有点不敢看商陆,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早上他低头去捡钱袋的时候,商陆当时真的想打他一顿。
现在又被商陆这样目不转睛盯着看,他莫名有些紧张。
正当沈长异琢磨自己这段时间干过的,所有可能惹怒李商陆的事时,李商陆忽然开口,“爹,我没事,你别担心,也多谢世叔来送我……沈长异,你今天要去哪?”
最后一句显然才是她真正想说的话。
商陆平常都没这么客套的,太反常了。
李寒烨和沈康年同时眯起眼望向他,沈长异更加紧张起来。
“我、我要去仙山拜访恩人。”
闻言,李商陆缓和下语气,温柔似诱哄,“今日能不能不去,我生病了,你可以帮忙照顾我么?”
她从没有用这样的态度跟沈长异说过话,沈长异却看起来没有多么高兴,反而眉宇稍沉。
“你有爹还不够?”李寒烨纳闷地望向李商陆,凑到她耳边压低声音道,“商陆,你跟长异怎么了?”
李商陆摇了摇头,轻声道,“爹,过后我再告诉你,你放心,我没事。”
说罢,她又转眸望向沈长异,“你可以留下么?”
沈长异垂眸望向她,点了点头。
“你跟我保证,今天绝不离开。”她仍不放心地道。
听到这话,沈长异几乎不经思考便毫不犹豫开了口,“我跟你保证,今日无论如何绝不离开你身边。”
拜访上君什么时候都可以,商陆生病了需要人陪,想必上君也会理解的。
有了他的保证,李商陆终于彻底放心下来。
沈长异的保证很有用,他从不对她食言。
李商陆任由困倦疲惫袭来,闭上双眼,沉沉睡去。
再醒过来时,已是午后。
她从床榻上起身,身边是正在看账本的江芙,柔和的天光将她的模样照得更加温婉,活生生的,没有死不瞑目的娘。
李商陆又有一种落泪的冲动,她强忍下来,从软榻上起身。
听到动静,江芙忙搁下账本,“醒这么早,可是饿了?”
她抹了抹眼睛,低声道,“娘,现在几时了?”
“申时三刻。”江芙帮她披上外衣,轻轻道,“你爹正帮你熬药呢,我去给你做些吃的。”
李商陆神色微顿,心又悬了起来,“沈长异呢?”
“长异啊……”
江芙还没说完,房门倏然被叩响。
声音很轻,好像只为了告诉她,他在。
李商陆愣了愣,听到江芙压低声音,有些揶揄地道,“门口守着你呢,谁赶都赶不走。”
她神色怔忪,穿上鞋袜,推开房门。
沈长异立刻退到两步外的距离,有些局促地道,“商陆,你怎么样?”
李商陆已经好很多,头不晕了,身体也不再发热,总感觉是某人用灵气帮她调养了一下身体。
沉默片刻,李商陆轻声道,“我没事了,陪我待一会吧。”
她几乎没对沈长异说过这样的话,从前恨不得永远见不到他才好。
沈长异心头忽跳,耳尖渐渐染上些许绯色,“嗯。”
午后的阳光很好,微风拂过树梢,光从叶隙漏进,洒下点点星斑。
李商陆和沈长异坐在树下,安静地下棋。
远处房檐下,沈康年陈朔和江芙挤在一起偷看。
“到底聊什么呢,怎么一个字也听不清?”
“上回见到他们一起下棋,好像还是十二三岁的时候呢,一转眼都这么大了。”
“是啊,分明觉得他俩还像孩子似的,怎么突然就长大了……不过还是那么可爱。”
沈长异自然察觉到他们灼灼视线,如芒在背般坐立不安,棋子都下歪了。
李商陆却很平静地帮他将棋子挪正。
他用余光悄悄看她,还是觉得商陆今天不太一样。
硬要说的话,商陆似乎开始有点需要他了,搁在以往,商陆绝不会说出让他陪伴这种话。
沈康年说,商陆可能是生病了才变得脆弱,可沈长异觉得不对,商陆那副模样更像是受委屈了。
他百思不得其解,琢磨许久,手上棋子又放错了,沈长异瞬间僵滞,甚至已经预想到商陆下一句话会说什么——“你玩不玩,不玩滚。”
然而李商陆抬眸看向他,淡淡道,“重下吧。”
沈长异不可置信地望着她,半晌,试探着捏起棋子,搁在了更歪的位置。
李商陆:“……”
她本来不疼的脑袋,开始有点疼了。
“重下。”她耐着性子道。
沈长异执起棋子,犹豫半晌,搁在了最角落。
依旧是歪的。
李商陆深吸一口气,脑海浮现沈长异跪在爹娘尸体前那一幕,她消了些气,低声道,“重下吧,这次放正些。”
听到她的话,沈长异仿若听到天方夜谭般睁大双眼,他这次很快拿起了棋子,放在了李商陆的棋筒里。
半晌,面面相觑。
李商陆直勾勾盯着他,“你眼瞎?”
沈长异张了张口,还没来得及说话,又听李商陆道,“棋不会下了?放对位置很难么?故意的是吧?”
她将那枚棋子捡出来,攥住沈长异的手腕,把棋子塞进他掌心,“来,我看看你这次下在哪,准备下房梁上?”
沈长异盯着她看,眨了眨眼。
李商陆忍无可忍道,“说话!”
半晌,他捏着那枚棋子,起身,轻轻搁在了李商陆的头顶。
李商陆沉默了。
“你给我滚出来。”她将那棋子拿下来扔进棋筒,一把抓住沈长异的手腕,将他往院门外拽去。
“哎?怎么突然吵架了?”
“对啊,方才分明还在和睦相处呢。”
“这才正常嘛,吓死我了,差点真叫他把商陆拐跑。”
偷看的三人同时抬头望向那道不和谐声音的主人,便见李寒烨端着磨了一半的药粉,轻咳了声。
“我、我继续去熬药。”
长街上,李商陆一路拽着人到无人角落里,猛地推到墙上。
“刚刚什么意思?”她冷笑着扯住沈长异的衣襟,“故意气我,好玩么?”
沈长异垂眸望着她,倏忽轻声道,“抱歉,我不该气你。”
这蠢货果然是故意的。
李商陆拳头捏紧,咬牙道,“你活腻了是吧?”
沈长异微微俯下身,指尖轻触在她的眉头,蜻蜓点水般收回,“方才下棋,你一直在皱眉,好像心里在哭。”
心弦骤颤。
李商陆哑然望着他,一时失语。
“你今日很奇怪。”沈长异忧心地望着她,声音很低,“商陆,你是不是被人欺负了?”
他感觉,商陆身上好像背了很沉很重的石头在走独木桥,石头压得她喘不过气,脚下的桥却又不容闪失。
她在拼命地独自忍耐,忍耐痛苦、委屈、愤怒,或许还有其他随时能令她崩溃的一切。
沈长异不知如何安慰她,他也不会安慰人。
兴许商陆生气打他一顿,心情会好一些。
他试探着低声询问,语气极尽温柔小心,“我想帮你分担,哪怕只有一点。你愿意告诉我,到底发生何事么,如果不想说,你打我发泄也可以……”
话音未落,李商陆扑进他怀中,放声大哭。
“你本就该跟我分担!”
爹娘在眼前一次次死去,她什么都没能阻止,就连自己也被杀掉。千墟想要逼疯她,想要将她永远困在这座幻境,就连她自己也觉得快要撑不住了。
她哽咽着将所有事说出来。
直到将一切说清楚,李商陆心中堵着的那口气终于消散,石头终于不再只是压在她一人身上。
她靠在他怀里,抹去眼泪,恨恨地道,
“沈长异,你必须帮我报仇,给我杀了他,骨头都要踩断!我被他杀了两次,算你欠我的!”
沈长异额头青筋暴起,面色黑沉如墨,他缓慢抱紧她颤抖的身体,眸底渐次染上浓郁的杀意。
“嗯,我知道了。”
(六十三)
沈长异在及冠之前从没杀过人, 他最多只杀过鸡鸭,修炼亦是为了摆脱那怪病, 好让自己不再是一个废物。
可今日,他忽然明白练剑的意义。
剑不是练来强身健体,也不是为了争个高低。
他的剑是用来帮商陆报仇的。
他从不怀疑商陆所说的话,商陆所做的每件事都有她的道理,即便欺骗,亦有苦衷。
更何况, 商陆的痛苦,他无比真切地感受到了。
他一定要杀掉那个人。
两人回到家,面无表情地坐回棋盘前下棋。
“这又是怎么了,方才是一个人不高兴,突然变成两个人不高兴。”
“不知为何,我感觉他俩现在这副模样还挺融洽, 看起来像是关系变好了些。”
“哼, 错觉吧。”
三人啧了一声,齐齐望向李寒烨,“熬你的药去!”
树荫下,李商陆举棋落定, 心情已经平复许多, 她不再感到彷徨无助, 孤立无援了。
夫妻本就是如此,互相分担难题,你承担我一点, 我承担你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