罚酒饮得by慕清明
慕清明  发于:2025年11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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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清存的棺椁停放于灵堂内, 灵座右侧悬挂铭旌, 上书“忠毅虔顺敦睦睿敏赵岐王珝之柩”等诸般字样。
灵堂外,白幡飘扬, 冷至肝胆俱碎。
超度亡人的僧侣虔诚地诵着唵嘛呢呗, 而术士们则挥舞着招魂幡, 扬声长呼:“魂兮归来……魂兮归来……”
停灵这几日,每日都是阴天。黑色的云流荡在半空,浓重的戾气压得人抬不起头。
但这丝毫也不妨碍丧仪的进行——停灵数日, 前来吊唁之人络绎不绝,临安府的达官贵胄们几乎接踵而至。
在宗正寺丞吕烨的措置之下, 诸人焚香敬拜, 跪酹茶酒, 行赙襚礼, 诸多事宜皆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生前与泸川郡王并无丝毫交集的贵人们聚集灵堂内赙襚, 而真正与赵清存耳鬓厮磨过的晏怀微,却只能沉默地站在灵堂外。
赵清存曾说要给她名分,但她没要。所以她现在依然只是府内一名书会先生, 无法像那些高官贵胄一般在岐王灵前吊唁,守灵之事自然也轮不到她。
此刻,晏怀微一身素净粗布衣裳,与妙儿、珠儿等府内女使一并立于丧幡下。
身旁尽是嘲哳纷扰,而她却只凝眸望着灵堂内那具被遮在魂帛后的棺椁,望得太出神,连眼睛都忘了眨一眨。
她感觉自己仿佛透过魂帛和棺椁,看到了躺在里面的赵清存。
他睡在黑黢黢的棺材里,面色僵白,唯有眉心那朵兰花,艳至凄凉。
晏怀微在心里描画着他的模样,但却并没觉得特别悲伤,什么痛苦欲绝、肝肠寸断之类的感受,她现在都没有。
因为从赵清存第一次情绪失控,摔了药碗,让所有人都滚出景明院的时候,她就已经有了心理准备——那时候,她在赵清存身上闻到了死亡的味道。
像腐烂草叶一样的味道,很淡,却不容忽视。
眼下唯一让她感到难过的事情是,他与她,他们之间的诺言又没兑现——他壮志未酬,终究死在了临安这个膏梁锦绣之所,没来得及带着她,并辔去往天大地大。
他们这辈子,许了三次诺,失了三次约。
——想想都觉得好笑。
因着泸川郡王并未婚娶,身后亦无子嗣,遂由其妹乐平县主赵嫣作丧主,服大功,为兄守灵。原本是该从赵家宗室里过继一个儿子,但赵清存早有钧旨,哪个他都不要。
赵嫣并非一人来守灵,她还带着一个约莫三岁的小女孩。
母女二人皆着丧服,跪坐于灵堂内。
白日里吊唁赙襚者熙来攘往,晏怀微一直没寻到机会。直等到天色已暗,诸人陆陆续续散去,这才让她得了空子,可以走入灵堂与赵清存挨得近些。
虽然生着火盆,可灵堂内还是森然阴冷,晏怀微一进来就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她缓步走向赵嫣,跪坐于对方身边的蒲团上。
原本垂着头的赵嫣感觉到身边有人,抬眸看了一眼,见是晏怀微,又把头低了下去。
“阿娘,舅舅呢?”偎在赵嫣身边的小女孩突然仰头问她,“舅舅怎么一直不在?”
“舅舅走了。”赵嫣回答。
她的嗓音很难听,似是哭了许久,已经把嗓音哭得似破锣般难听。
“舅舅去哪儿了?”小女孩又问。
赵嫣双唇颤抖,只发出一声模糊的哽咽,便哭得再说不出半个字。
母亲的泪水滴在女儿的小脸上,明明一人哭,却似二人皆落泪。
小女孩抬起手,用她柔软的小手在赵嫣脸上擦了擦,认真说道:“阿娘,你别哭。舅舅许是出去玩耍了,玩够就会回来。”
话音甫落,赵嫣却哭得愈发凶狠,双手捂脸,身体抖得厉害。
——孩子在安慰她。
这样小的孩子,已经懂得安慰母亲,稚嫩的嗓音说着稚嫩的话语,却是一心一意只想让阿娘别哭。
晏怀微的眼眶也变得湿润,她牵住小女孩的手,将之牵到自己身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姜行春。”小姑娘大方回答,“是舅舅给我取的。”
姜行春,将行春,这名字真好。
“你喜欢舅舅吗?”晏怀微又问她。
“喜欢!舅舅特别好!”
原本已打定主意不再为赵清存落泪,可在听到小女孩如此真挚的话语时,晏怀微还是没忍住,刹那间便是泪如泉涌。
“是啊,你舅舅他,特别好。”
晏怀微低着头,感受着泪水沿面颊淌落,像是要带走什么,也许是爱意,也许是回忆。
过几日便要出殡,故而宗正寺的胥长、胥佐等人正在灵堂外忙碌地吩咐着打醮、扛幡等事宜,不时便有吆喝声远远传来。
而灵堂内则是安静的,惟闻偶尔响起的女子啜泣声。这悲泣非但不吵,反而衬得周遭愈发冷寂。
长明灯摇曳,仿佛照见五蕴皆空,此间有未散的魂灵在虚无之中垂眸浅笑。
晏怀微拭去颊边泪水,对赵嫣道:“快入夜了,县主回去歇息吧,我在这儿守着就行。”
赵嫣明明已经疲累至极,但仍是烦躁地摆了摆手,没答应。
晏怀微在心底叹了口气,只觉赵嫣身上讨嫌的脾性,自己恐怕这辈子都无法全然接受。
于是她只好耐着性子劝道:“县主身怀六甲,夜里凉,纵使不为自己,也该为孩子想想。”
赵嫣惊愕:“你怎么知道我有身孕?”
晏怀微没说话。赵嫣虽未显怀,但白日里她立于丧幡下的时候,曾看见对方偷偷捂嘴干呕,再加上无意识护着肚子的模样,遂推测出这是又怀了孩子。
赵嫣头胎是女儿,可姜家到底想要个儿子,且最好是嫡子——所以赵嫣还得生。
眼下这位脾性娇纵的县主领着一个怀着一个,眉宇间俱是疲态,纵使是官家疼爱的妹妹又如何,嫁了人,就身不由己。
思量片刻,赵嫣终究同意了留晏怀微在灵堂,而她则拖着滞重的身子、牵着女儿去往客堂休息。
赵嫣离去后,灵堂里便只剩晏怀微一人。
跪坐蒲团之上,晏怀微用了整整一夜,将她和赵清存的相遇、相爱、怨恨与痴缠全部回想了一遍。
想着想着就想到赵清存病重时,曾三番五次催促她赶紧回娘家。
他懂医术,恐怕那会儿就已经料到自己时日无多,而像他那样雅致清俊之人,当然是不愿意自己垂死的模样被心上人看到。
死亡太过丑陋,一点儿也不适合临安的“玉骨兰郎”。
想了一整夜,晏怀微不仅忆了旧事,也为自己的将来做好打算。
她不会再回晏家,也不会再嫁作他人妇,最好的归处也许是去找樊茗如。两个人可以做一对儿小尼姑,看山看水,诵经礼佛。
可惜,赵清存并没给晏怀微留下诵经礼佛的机会。
次晨天刚蒙蒙亮,吊唁的、做法的、招魂的才刚开始摆活儿,晏怀微撑着守了一夜的疲惫身体,缓步走出灵堂。
孰料刚至堂外,就见宗正寺胥佐引着数人向她这边快步行来。
当先一位身着明绿公服,头戴展脚幞头,瞧便知是府衙中人——绿色公服,其职应不低于七品。
此官身后还跟着三名身着皂衣者,约略是他的贴书小吏。
这人行至晏怀微身旁,低声说了句“烦请张娘子稍待”,而后入得灵堂,先是依礼向着灵座叩首祭奠,末了又回到晏怀微身边。
晏怀微被这些人的阵仗弄得不明所以,还以为他们是来寻乐平县主的,刚想说县主身子不适,却见那穿着明绿公服之人做了个手势,道:“张娘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纵然心内疑虑重重,但晏怀微还是跟着那几人向僻静处走去。
行至远处专为路祭而搭起的祭棚内,没了那些吹法螺、敲法鼓的嘈杂声,那人这才向晏怀微自我介绍:“鄙人乃户部房地窠左曹员外郎欧阳珉,与岐王殿下颇有些交情。如今殿下共那王子乔乘白鹤而登青云,羽化飞仙,终是可哀可叹。”
听闻此言,晏怀微赶忙向那人拜了个万福,心头却是讶然,户部的人找她做什么?
欧阳珉从身后小吏手中接过一只木匣,递给晏怀微,道:“岐王殿下病重时特意交待,倘若他不在了,便将此物交给张梨枝娘子。娘子且打开看看吧。”
晏怀微迟疑着打开木匣,见内中放着六张文书,仔细一瞧,竟然全是红契!
她震惊地抬头看向欧阳珉,难以置信地问:“这些是……如何说?”
“诚如张娘子所见,这些原本皆为岐王名下赀财。殿下离世前曾再三叮嘱,要将这些全部改做娘子之名。”
欧阳珉耐心地向晏怀微解释着:“此匣内有三份地契,一份扑买契,还有一间铺子和一座民宅。殿下吩咐鄙人,定要将这些物什亲手交与娘子。这些都是殿下留给娘子的,税银已缴,房地契也俱凭牙保,娘子尽管放心收着便好。”
听闻此言,跟在欧阳珉身旁的一名贴书忍不住讶然:“有了这些岂不是下半辈子吃穿不愁?!”
欧阳珉叹道:“何止吃穿不愁。临安府寸土寸金,有了这些,张娘子便成了咱们临安数得上的富贵人了。”
说话间,欧阳珉从木匣中抽出一份契纸,向晏怀微详细述说:“譬如这份丰稔楼的扑买契,此契以十年为期,这十年内丰稔楼的营收皆归娘子所有。娘子应该知晓,临安府的酒楼最是赚钱的买卖,此乃活水,娘子渴了便取一瓢饮,纵使渴饮三千瓢,也不过分毫而已。”
仿佛散财童子拦路塞钱,晏怀微已被震撼得说不出一句话。
可欧阳珉的话却还没说完,只见他又从袖中摸出一枚白铜信筒递给晏怀微,继续言道:“另外,殿下还留了一笔现银,目下暂存于官巷前街许三郎金银铺内。此乃凭证,娘子可持此文帖自去取来。”
待一切说完,欧阳珉完成了自己“散财童子”的使命,这便带着贴书小吏告辞离去,唯余晏怀微呆若木鸡,站在原地好半天反应不过来。
懵懵懂懂抱着木匣回到灵堂外的时候,晏怀微感觉自己像抱着一座沉甸甸的大金山。
她也说不清自己此刻究竟是何感受,只觉心和身体都是木愣的——人在巨大的震撼面前,头脑往往会变作一片空白。
晏怀微原想着逃离红尘,可现在,她却得到了这样一只宝匣。
她明白,这里面不仅装着钱财,亦装着牵绊和深情。
她当然可以千金散尽之后自去出家,可赵清存特意将这些东西留给她,不就是想让她能够尽情做自己想做的,既享荣华、亦行好事吗?
晏怀微思来想去,决定暂时先不削发,暂且留在红尘中再看看情况。
数日后,岐王出殡,浩浩荡荡的送殡队伍绵延数里,丧仪奢侈。晏怀微身份卑微,只能随王府仆从一起默默地跟在队伍后面。
出殡之后的第三日,晏怀微正在房内陪着周夫人一起收拾赵清存遗物的时候,又有一人登门拜访。
——来者是一位故人。
直到见了此人,晏怀微才知晓,原来一切都还没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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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隔两年半, 当司户参军张略再次见到那位被他送入王府的女先生时,神色里是抑制不住的惊愕。
“原来她并非丑八怪,还真是如西子湖一般清丽脱俗的美人儿。”张略于心中暗想。
晏怀微与张略见礼, 又吩咐小女使看茶看座, 举止之间愈发有当家人的姿采。但因赵清存刚出殡不久,她心头哀伤还未全然褪去,故而眉眼间仍铺着一层淡淡的倦色。
“某还以为娘子姓梨,却原来是张娘子。”张略笑着与晏怀微客套。
晏怀微柔声言道:“张大官人说笑了。梨枝这名字是昔年做书会先生时使的艺名,瓦子里的规矩自来便是如此。偏我偷懒,去了姓氏用着。大官人难道以为那些女艺之中, 演杂剧的慢星子姓慢?唱京词的蒋郎妇姓蒋?”
张略讪讪一笑:“张娘子所言极是。……那会儿某曾向殿下打包票, 说娘子才高八斗。眼下看来,某着实没瞧错, 娘子果然是秀外慧中之人。”
晏怀微其实有点没弄明白, 张略今日东拉西扯这些话究竟有何深意, 遂面露疑惑。
张略倒是颇为喜悦,又道:“娘子哄得殿下倾心不已,遂平白得着此物, 某先要恭喜娘子。”
说话间,他从随身筭袋内取出一纸文书, 递给坐在对面的晏怀微。
晏怀微接过文书, 打开一看, 霎时又是大惊。
张略给她的乃户部所签执凭文帖, 而那文帖所言竟然是——女户!
“张梨枝, 盐官籍,夫殁,自谋生计, 卜居近民坊宁昌巷,张梨枝乃户主。立此女户,以此为凭。”
张略将晏怀微的惊愕收入眼底,面上愈发得意,道:
“娘子应当知晓,本朝为无夫无子的寡居之女设立女户。朝廷对女户有诸多宽待,故而这户籍设立十分严苛,绝非随意立下。殿下先前特意将此事交托于某,某必然亲自为娘子办妥。且请娘子细看这文帖,瞧瞧可有讹误之处。”
晏怀微低头,将那张执凭文帖细细地看着。
趁着晏怀微看文帖的间隙,张略在一旁又补充道:
“渡江之后,朝廷对女户愈发厚待。太上皇曾下诏,自绍兴十九年起,将女户缴纳赋税减免一半,且无须承担丁役。从前只说是家中无男丁才可立女户,眼下景况不同,倘若娘子觉得一人寂寞,想找个接脚夫,这也是可以的,户主仍是娘子本人。”
“有劳张大官人,多谢。”看完了执凭文帖,晏怀微心内百味杂陈。
张略却笑道:“娘子不必谢某,此乃岐王殿下钧旨,某不过是领命办差罢了。”
话毕,他这便告辞离去。
治丧已矣,依例,朝廷不日便会将位于清风坊的这座郡王府邸收回,而包括王府侍读、王友、记室参军在内的诸多官吏,亦皆会由朝廷重新安置去处。
崇国夫人做主将府内女使、仆从、院公诸人的献状全部归还本人,随其各自离去。而她自己则带着文竹、栀子、珠儿、妙儿四个姑娘回到了嘉新坊。
嘉新坊的宅子本就是朝廷给老夫人的赐宅,彼时因她搬去郡王府邸,这宅院便只留了一对老夫妇并其子女看管,至如今,此地终于迎回了自己的主人。
老夫人离开王府的时候曾问晏怀微,要不要与她同去嘉新坊。
晏怀微思忖半晌,终是谢绝。她既已有女户文帖,便想试着过一过自己的日子——真正意义上的,自己的日子。
“老身年纪大了,已是时日无多,若有空闲便常来看看大媪。”周夫人抚着晏怀微的头发,慈爱地交待着。
“大媪放心,我一定常去看您。”晏怀微说着说着又想落泪。
府内遣散女使仆役的时候,小吉也拿到了自己的献状。可她原本就是个无处可去的孤女,也没什么赚钱的本事,除了再去旁家给人做女使,着实想不出自己还能干什么。
“娘子……你能留下我吗……”小吉将两只手绞在身前,怯生生地对晏怀微说。
“你不想去别处看看?”晏怀微问道。
小吉将头摇的像个拨浪鼓:“不想,我只想跟着娘子,娘子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也好,我们俩正好做个伴儿。”
前些日子张略送来了女户的执凭文帖,那上面写着,张梨枝所居之处乃近民坊宁昌巷。初时晏怀微只以为是随意写下,后来越想越不对,她并未去过近民坊,但却总觉得那户址特别眼熟。
“啊!”
晏怀微一拍脑袋,快步走向书奁,将守灵那日欧阳珉送来的木匣打开,取出内中房地契一张张仔细看去……果然,近民坊宁昌巷这地方,就是赵清存留给她的宅子!
赵清存这个混账,分明已不在人间,却又总感觉他无处不在。
他竟稳妥至此,不仅怕她悲伤、怕她哀怨,更怕她没有居处、过得不好,所以他便在死前将所有能想到的,都为她预先安排好。
无须她操心半分,他已将一切都考虑周全。
数日后,晏怀微和小吉开始收拾行李,她们要赶在朝廷将府邸收回之前搬去近民坊。
主仆二人正在房内卷铺盖,忽听晴光斋外有婆子唤人,晏怀微赶忙将自己衣衫理好,出门一看,就见竹亭内站着一人——胡诌,胡都管。
胡诌今日是特意来请晏怀微去寻诗园的。按他的说法,寻诗园内藏着赵清存留给她的重要物什,她必须亲自去一趟。
竟然还有东西?!
赵清存又给她留了什么?!
揣着满腹疑窦,晏怀微跟着胡诌去往城外寻诗园。
这是晏怀微第一次在如此金贵的寻诗园行逛,她在前面走,应知月和胡诌这对儿夫妇陪在她身后。
寻诗园早在赵清存去北伐之前就已经给她了,红契一直在她手中,如今她才是这园子名正言顺的女主人。
三人沿着园中花/径向前,晏怀微步步细看,但见园内花木葱茏,亭台水榭错落,真称得上是一步一景。
但修葺打理这样一处地方,实在耗费不少。眼下赵清存已经不在,这园子究竟是留是卖,全凭晏怀微做主。
“不知梨娘子意下如何?”
“留下吧……毕竟,这是他喜欢的地方。”晏怀微想了很久,终于答道。
“好,其实鄙人也正有此意。这园子面湖临田,后面的几十亩空田可以种些药材,前面湖畔多植莲藕,还有这些花木,皆可获益。留着这园子,还能为梨娘子赚些头面。”
胡诌不愧是都管,其实早就已经想好了该如何将这园子利用起来。
晏怀微颔首,道:“就依胡都管。”
三人行至园内一座小楼旁,胡诌找了个借口将应知月打发走,他则打开楼下生锈的铁锁,领着晏怀微进了小楼。
门一关,楼内昏黑一片。
晏怀微心头一紧,忙问:“胡都管这是作何?”
胡诌赶紧解释:“梨娘子莫惊,殿下留给娘子之物便藏于此处,娘子请随我来。”
说着话,胡诌走向楼内一角,蹲下摸索着弄了半晌,忽地便将一块地板拉开——原来这楼内竟有个地窨,还是藏在如此隐蔽的角落。
晏怀微跟着胡诌沿木梯下至地窨,便见靠墙处放着几口大箱子。
胡诌上前,将箱盖逐一掀开。霎时间,晏怀微简直已经闹不清自己这是第几次被惊得目瞪口呆了——但见箱内装得满满当当,竟然全是银钱!
“这些都是殿下留给娘子的。殿下对我有救命之恩,我受殿下恩赉已久,斯人虽已乘鹤而去,但我仍会为娘子照管园子和钱帛,娘子若有需要,可随时来取。”胡诌肃然言道。
晏怀微看着这么多钱,忽然便有些哭笑不得——赵清存,他可真是不遗余力要把她变成全临安府最富有的寡妇。
也罢,也罢,那就当个富埒王侯的寡妇,如他所愿吧。
二人沿着木梯离开地窨,晏怀微说想独自在园内走走,让胡诌自去忙碌。
胡诌离开后,她沿着花/径徐徐向西行去,没走多远便到西子湖畔。
湖边有个凉亭,晏怀微站在亭子里往北看,一眼就看到了保俶塔。
落木净烟,宝塔静立,但见山云悠悠来,湖光粼粼动,人心也便跟着粼粼波起。
晏怀微呆怔地眺望着肃穆庄严的保俶塔,望着望着,忽然就哭了。
昔年西湖月下,赵清存曾问她想要什么。她十分稚气地说,她想要花不完的银钱和用不完的自由。
后来再临西湖月,赵清存想娶她。她又对赵清存说,她不想被婚约锁住,不想成为任何人的所有物。
赵清存听懂了她的意思,甚至他更进一步,想清楚了比她的所思所想更为大胆的事。
赵清存说,要让她成为天底下最幸福的女子。她问他,天底下最幸福的女子是什么样的?彼时他笑而不语。
而现在,他给出了他的回答。
天底下最幸福的女子,也许并不是十里红妆八抬大轿娶进门,亦不是夫妇相敬如宾举案齐眉。
八抬大轿是一生操劳的开始,而举案齐眉……那是只能孟光跪下给梁鸿举案,而梁鸿,他是绝不会向孟光举案的。
梁鸿不许孟光穿绫衣锦,孟光就只能抛去绫罗,只穿一身粗布衫;梁鸿不许孟光施粉黛,孟光便只能素面朝天。
孟光嫁给梁鸿,日日夜夜为其操持,世人却只夸赞梁鸿如何高洁,绝口不提孟光半句辛苦。
二人同行,若是一件事只约束其中一人,另一人则尽享其福,那么这件事本身就是不公不义,就是桎梏、锁链和囚笼。
真正意义上的幸福,其实并非男女之间虚无缥缈的情分,而是一个女人拥有“不爱”和“不嫁”的自由,以及支撑着她,让她能够底气十足地说出“不爱”、“不嫁”的财富。
天底下最幸福的女人,就是拥有取之无禁的自由和用之不竭的财富的女人!
俗世偏爱男人,以为男人无所不能。可男人终究只是二道贩子罢了,他们先将天地间的权、钱、义据为己有,再以之吸引并困锁女人。
男人本身并不能造就最幸福的女人——惟财富和自由可以。
天很冷,西子湖畔寒风阵阵,整个临安都是冷的,手脚都能被冻皴。
晏怀微独自一人坐在西子湖畔的凉亭里,也不知坐了多久,忽然发现亭外有洁白细蕊飘飘洒洒,竟是又下雪了。
她走出亭外,抬手,想接住一片飞雪。可雪花太过顽皮,簌簌然从她指尖逃走。
晏怀微想,赵清存走了,走得好。他定然已化作飞雪,飞往他的群山。
他得到了从十岁起就梦寐以求的快意洒脱,终于可以张开双臂,浩荡地飞旋,再无人能够阻拦他、压抑他。
大雪会落在山尖,落在枝头,落在西子湖光之中,也会于不经意间,落在晏怀微的眉眼唇边。
她和他,有亲密亦有别离,有相爱亦有尊重,其实这样就很好。
不难过,晏怀微摸了摸心窝,她真的不难过。
从今往后,她晏樨就做一个豪放不羁的小寡妇,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他们两人都得到了自己憧憬的自由,只不过,一个在天上,一个在人间。
但没关系,反正……人间天上,终会重逢。

离开王府之后, 晏怀微带着小吉搬去了近民坊宁昌巷。
待一切收拾妥当才发觉,赵清存留给她的这间宅院,简直就是为她量身打造的!
新宅位置特别好, 夹在临安府衙和府学之间, 南边是府判厅,北边是涌金池,东边是后市街,向西就到清波门——若是闲暇时想去西湖写诗作画,雇个轿子三五步便至。
宅院往北不远便是临安府学。
晏怀微只要打开院门向外眺望,就能看到风华正茂的少年郎三三两两行于路旁, 简直称得上赏心悦目。
除了位置极佳, 新宅的布局也完全是晏怀微的心头好。
此处与郡王府的雕梁画栋完全不同,也与她从小住到大的保康巷晏家颇为迥异, 但也不知为何, 晏怀微总感觉这宅子从里到外都透着一股温暖的书卷气。
进得大门便是一方小院, 院内搭着花藤,沿花藤继续往里走就是房屋。
正屋三间上房,很大也很敞亮, 屋外左右各两间厢房,每间房内皆摆置书箧、书奁等物, 再往里走便是后院, 灶房、柴房、溷厕皆在此处。
将行李诸物安置好, 晏怀微抽空去拜访了左邻右舍。
这一拜访才知, 原来近民坊这间宅子本是一位府学教授的居所。恰巧其父于去岁冬日身染恶疾, 教授忧心父病,遂辞官归乡照料父亲。离开临安之前,为筹措盘缠, 他便将这宅子卖了。
“不知那位教授姓甚名谁?”晏怀微有些好奇。
“姓杨,名万里。”
天菩萨啊,此处居然是杨万里的旧宅?!
晏怀微已经不记得,自己这是近来第几次被惊得目瞪口呆。
盖因从前她曾读过杨万里的诗作,只觉清丽可爱、独树一帜,故而对其才学仰慕不已。却不知原来那人于去岁鬻宅时,买下他宅院的人竟然是赵清存!
赵清存的眼光怎么这么好啊!
于是乎,在这个简直挑不出一丝毛病的宅子里,晏怀微和小吉用了整整三日,依照她们的心意,把房屋从里到外重新布置了一番。
待一切收拾妥当,这宅子愈发令人满意。
院子里的花架上紫藤萦绕,花架下则遍植山茶。眼下恰逢春初,紫藤并无花蕊,惟有细润枝叶低垂;而山茶花却开得正艳,红灿灿地烧眼睛。
晏怀微将房内茶案搬出来摆在花架下,又唤了小吉过来,一大一小两个女人,惬意地就着山茶饮茶。
手中捧着青瓷盏,晏怀微开始盘算自己接下来的人生。
这些日子她总是没来由地想起林伊伊。想到那位花蕊楼的前歌妓在郡王府小住的时候,聊及自己在长沙当店东的事,直说得眉飞色舞,也勾得晏怀微心里又馋又痒。
她也很想试试,想试着做个小买卖。
“娘子想做什么买卖?”小吉一听晏怀微想开铺子做店东,登时兴奋地瞪大了眼睛。
“你猜猜。”晏怀微故意卖关子。
“绒线铺?”
“不是。”
“胭脂铺?”
“也不是。”
“扇子铺?果子铺?香药铺?”小吉抓耳挠腮,开始乱猜。
晏怀微却仍是摇头:“都不是。”
“都不是……那究竟是什么呀?”
小丫头绞尽脑汁,实在想不出其他可以做的了——难不成是要开个烧鸭铺?!
晏怀微掩口笑道:“很快你就知道了。”
谁承想,铺子还没开起来,同行倒先来了。
但此人并非来阻挠晏怀微与自己抢生意,而是来送一份校雠样稿。
荣六郎书籍铺的店掌柜留着齐整髭须,穿着素净衣裳,瞧年纪应该不大,可话语举止却是十足老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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