罚酒饮得by慕清明
慕清明  发于:2025年11月14日

关灯
护眼

“鄙人姓荣,今日来此只为将这誊清样稿拿给娘子过目,若无讹错,便可付梓。”
荣掌柜说着就将手中纸稿递给晏怀微。
晏怀微满脸疑惑地接过,低头看去,只一眼,心底便是轰然地动山摇。
——那竟然是一沓词稿!
词稿尚未锁线,扉页写着七个字,左上角三个大字乃“含情集”,其下四小字是“临安晏樨”。
浑身如过电,晏怀微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唰唰唰”地快速翻阅着手中词稿……没错,果然没错,内中每一首诗词都是她写的。也就是说,这本校样是她的集子,还被取名为“含情”。
“这是……哪儿来的?”晏怀微的话音抖得厉害。
荣掌柜被对方这奇怪的反应弄得不明所以,犹豫了一下才说:
“此乃昔年被誉为‘大宋第二才女’的晏樨娘子之作。郡王殿下将词稿交给鄙人,集名亦是殿下所取。殿下曾特意叮嘱,勘误之后将样稿送至张梨枝娘子处,请娘子过目。”
听完荣掌柜的解释,晏怀微的手抖得已经连薄薄一沓稿纸都握不住。
赵清存将她的词稿交给了临安府最好的书籍铺,让他们为她付梓……如此说来,这“含情”二字,应是赵清存看到了她随手写下的句子,便以此为她的集子取名。
彼时她写的是——“梨乃枝头含情魄,兰是泥淖君子心”。
晏怀微紧咬下唇,一页页翻看词稿,想借此掩盖自己心头的酸楚与纷乱。
不承想翻着翻着,她惊愕地发现,昔年被赵清存“剽窃”走的那些诗词亦赫然在列——也就是说,只要这本《含情集》付梓,那些词句就又会回到“临安晏樨”名下。
至于这本集子究竟要不要付梓,那些惹世人唾弃的“淫词艳曲”要不要收回,赵清存并没有替她做决定,而是将决定权交到了她自己手中。
一切都由她自己来定,她想要就要,她不想要就可以不要。
晏怀微翻动稿纸的手渐渐停住,呆站原地,一句话不说,一动也不动。荣掌柜正想开口询问,却见稿纸上忽地洇开一滴水珠。
荣掌柜惊愕看去,这才发现面前女子不知何时已无声地哭作泪人儿。
“娘子这是……这是……”荣掌柜被晏怀微哭得手足无措。
晏怀微抬袖拭泪,复又向对方略施一礼,道:“掌柜有所不知,这晏娘子其实是我的故友。如今故人已去,我睹物思人,一时间心绪难平。”
“娘子节哀,”荣掌柜赶忙安慰道,“想当年,这晏娘子乃是咱们临安府小有名气之人,只可惜年纪轻轻便不在人世。唉,生死无常,世事难料啊。”
二人又客套了两句,晏怀微将词稿留下,打算慢慢看,再慢慢地想一想。
荣掌柜留下校样,又说了几句“人死不能复生”之类的宽慰话,这便告辞离去。
当日午后大约申时过半,晏怀微正在书房里翻看那沓诗词样稿,忽见小吉快步跑入房内,道:“娘子,门外有人找。”
“何人?”
“不识得,是位年轻娘子,她说她姓郑。”
“姓郑?!”
晏怀微心内又是一惊,她已大略猜到来者何人。
郑淑花牵着九岁的儿子走进晏怀微这间宅院的时候,脚步有些蹒跚。
晏怀微引她入座,问她这是怎么了。
郑淑花赧然笑着,犹豫半晌才说自己刚从羁管处出来不久,身子还没完全养好。
晏怀微蓦地想起,齐家抄家待审的时候,除她之外所有人都受到牵连,彼时有人下狱、有人羁管。那会儿正值隆冬,像郑淑花这样的弱女子,许是落下了病根。
小吉奉茶毕,见二位娘子有正事要说,便乖觉地领着孩子去花架下玩耍,只留这两个与齐耀祖有关的女人在房内,闲坐品茗。
“我今日来此,是想向大娘子道声谢。”郑淑花低声说。
她还是改不了口,哪怕晏怀微已经提醒过她,可她却仍是习惯性地把晏怀微唤作“大娘子”。
因为在她看来,“大娘子”就意味着“正房”、“大婆”、“当家主母”——这是她所能想到的,对于女人来说,最尊贵、最令人向往的称呼。
“为何要谢我?”
“大郎犯了这么大的事,我本该没为官妓。多亏大娘子向官家求情,我才得以幸免。”
忆及彼时景况,晏怀微轻轻地叹了口气。
其实也并非她特意向官家求情,而是当时赵清存说朝廷要严惩齐耀祖以及他所勾结的那些贪官污吏,她便随口向他提了一句,说自己被齐耀祖关入柴房的时候,郑淑花帮过她。此人虽是齐耀祖之妾,却是个无辜女子,能不能斟酌忖量,对其从轻发落。
这件事与她而言,不过是说了句话;于赵清存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可于郑淑花而言,则是半辈子的生与死。
晏怀微忍不住又是一声欷歔。
却听郑淑花继续说道:“此前我一直羁管听候,等待官府明降。如今有了结断,我心里终于宽松了。我已不打算继续留在临安,明日便要归返原籍。我打听到大娘子搬于此处,便想着走之前来看看。”
话说至此处,郑淑花忽然扭捏起来,嗫喏半晌方道:“其实我还想……问大娘子讨些盘缠。求大娘子可怜我们母子……”
“你稍等,我去拿给你。”
晏怀微转身去往里间,不多会儿便拿了个小包袱出来,内中装着几块银铤子并几吊钱,除此之外还有一支金钗。
“家中并无太多银两,这支钗子是值钱的,你拿去兑坊,换些钱来路上用。”
郑淑花捧着小包袱,眼圈通红:“多谢大娘子。”
晏怀微正想安慰她几句,孰料郑淑花却突然哽咽着开口:“我还有一件事要告知大娘子……大郎没了。”
听闻此语,晏怀微却并没太吃惊,只淡淡问道:“怎么没的?”
“病发,殁在了去往琼州的路上。”
晏怀微没有细询,而是抬眸向窗外看去。窗外便是她的院子,此刻小吉正带着那小男孩在花架下玩耍,看样子似是在斗草。
她忽然想到,自己好像从没问过齐耀祖的儿子叫什么名字。
没问就没问吧,她并不想假装关心。
但万幸的是,那孩子除了一双微微向外凸出的眼睛外,其他地方都长得更像郑淑花,就连性格也像,是个很腼腆的孩子——虽不知是真腼腆还是如他父亲一样装出来的假象,但这些都与晏怀微不再相干。
赵清存已经不在人世,齐耀祖也已经不在人世,晏怀微心头忽地浮出一片尘埃落定的悲伤。
她想起两三年前,齐耀祖要把她手指掰断的时候,赵清存一脚将齐耀祖踹得满脸鼻血。那会儿她心里想的是,你们两个最好就这样狗咬狗咬下去,直到把对方咬死。
而现在,他们居然真的都死了。
……一语成谶。
两个女人又聊了一会儿闲话,眼看着黄昏将至,郑淑花便打算带孩子离开。
晏怀微去送她们母子,三人沿着近民坊的巷子往后市街的方向走。
行至街市,恰逢夕阳西下,万里人间一片昏黄。
“大娘子,多保重。”郑淑花与晏怀微挥别。
她们心里都很清楚,也许这辈子,她们再不会相见。
“保重。”
晏怀微站在路边,温柔地笑着,目送着郑淑花母子离去。
惊惊荡荡一番来去,跌跌撞撞人生至此,身边的人无论是爱的还是恨的,皆是来了又走。到最后只剩晏怀微,与从前完全不同的晏怀微,独自站在落日熔金之中。
忽然,她听到街边歌楼内传出婉转歌声,唱的是贺梅子的《鹧鸪天》。
“重过阊门万事非,”
“同来何事不同归。”
“梧桐半死清霜后,”
“头白鸳鸯失伴飞。”
晏怀微诧然怔愣,心道歌楼舞馆怎会唱如此不吉利的词歌?!
凝神细听,却发现什么声音都没有。
——哦,原来是幻听。

近民坊的这间宅院确实是个好住处, 里里外外都让人挑不出一丝毛病。可搬入此处不过三五日,晏怀微就有了一种不大好的感觉——她总觉得墙外有人。
白日里墙外有人很正常,毕竟这里是坊巷, 总归是熙来攘往。
可到了夜里, 晏怀微却仍觉得院墙外不时便会响起些细微动静。
她不曾习武,也没练过耳力,能察觉这些,全凭自己过人的敏感和聪颖。
难道是被图谋不轨的歹人盯上了?
可稍作思忖便觉不可能,近民坊紧挨临安府衙,府判厅就在旁边, 哪有人胆敢在官府门前闹事, 太岁头上动土?
况且近年来官家励精图治,为了让百姓们安居乐业, 对盗匪贼寇等人皆严加惩处, 厢公事所和巡检司更是日夜巡查。
至于民坊内, 每隔三五百步便设军巡铺屋一所,内有兵卒五六人,着重监察夜间火情及盗贼。
既然不是歹人, 那么究竟会是谁呢?
此刻,小吉正和晏怀微一起吃着从后市街叫来的索唤点心, 边吃边听娘子描述, 夜里墙外可能有人。
小丫头拧着眉头想半天:“不是坏人的话……难道是恩王回门?!”
“噗——!”
晏怀微刚喝了口茶水, 差点儿没把自己呛死。
“那不叫回门, 那叫回魂。”她赶紧纠正小吉。
不过话说回来, 不管是回门还是回魂,都挺吓人的……不行不行,哪怕是赵清存也不行。
晏怀微放下碗筷回到房内, 将赵清存生前最喜欢的一件天水碧衫抱在怀里,对着衣服认真嘟哝道:“殿下,你要是想我了,可以给我托梦。但你不能满大街乱跑,否则会吓到别人。”
就这样思来想去好几日,晏怀微打算养条狗来看家护院。
可转念想到赵清存曾告诉她,周夫人的孩子被狗咬了之后染上瘛咬病的事,又想到那回在御街,自己也被狗咬过,还真是挺疼的,遂又打消了养狗的念头。
既然养狗不成,那就养个人吧!
家中只有两名年轻女子,确实不够稳妥,干脆弄个厉害的男人回来镇宅!
拿定主意之后,晏怀微先去寻诗园,从胡诌那儿取了满满一匣钱,之后便雇了顶轿子直奔吴山坊。
吴山坊有一家武馆,教的是少林功夫,由号称打遍临安无敌手的武学世家所建。
本朝市井繁荣,街面上足有三百六十行,武行乃其中之一。
晏怀微早就知道这家武馆,可她并不喜欢舞刀弄棒,所以从未踏足此地。今日是第一次来,打算挑个武艺精湛的孩子跟着自己。
武馆里的孩子一大半都是孤儿,习武便是想着将来能给高门大户做武师或者护院,僦钱比做仆役要高得多。
武馆掌事依照晏怀微的需求,唤来十个孩子给她挑。
挑来挑去,晏怀微最终挑中了一个年龄与小吉相仿的男孩。
那孩子长得圆头圆脑,不爱说话,单看外表并不聪颖,甚至还有些憨,但武艺着实是好,一套少林罗汉拳打得那叫虎虎生风。
晏怀微问他除了拳法还会什么,孩子二话不说又来了一套刚柔相济的五虎枪——看得出来,他很想跟晏怀微走。
晏怀微想,小吉聪明伶俐,这孩子憨头憨脑,两个人正好凑一凑。
孩子是个孤儿,无名无姓,平日里在武馆以齿序为名,被唤作“十五”。
武馆掌事是个正直的老师父,并未因为晏怀微完全不懂武学而坐地起价。待双方谈好僦钱,写契,画押,之后晏怀微便将十五领走了。
回到家中安置下,晏怀微就想着给十五换个名字——既然是跟小吉作伴,那就叫“小庆”吧。
当然了,什么小吉小庆也都不是正经名字,等到孩子长大要娶媳妇或者嫁汉子,双方下婚书的时候,自然是要重新取个正正经经的名字。
小庆这孩子,确实是有些傻乎乎的。娘子让他留意院墙外的动静,他就一声不吭、支棱着耳朵听动静,听了足足一整日,叫他吃饭他都不动。
晏怀微无奈,将一碗糖豆粥和一只烧鸭腿放在他面前,道:“那人白天不来,每次都是夜里才来。你晚上睡觉的时候稍微留点儿心就行。”
小庆憨憨点头。
晏怀微想了想,又补充道:“要是晚上你真抓到那人……倘若他不是人,你也别怕,你来叫我,我去跟他说。你可千万别对他动手。”
小庆眨巴着眼睛——不是人?!
“哎呀,说不清,总之你可别打他。”
小庆再次憨憨点头。
晏怀微也是担心,万一真像小吉说的,赵清存阴魂不散来找自己,结果却被小庆这憨孩子打坏了不能投胎,那可如何是好。
她想,如果赵清存的鬼魂真的来了,她就出去见一见他,问问他在下面过得好不好,什么时候去投胎,打算投去何处?
或者干脆跟他说,黄泉路上先别急着走,等一等她,等她一起。
脑袋里混沌地想着这些有的没的,晏怀微独自沉入睡梦中。
说来也怪,自小庆来了之后,院墙外的响动果然就没了。
甚至有天夜里,晏怀微故意躲在房中装睡,其实整夜都竖着耳朵,听了一夜毫无动静,终于长舒一口气。
气是舒了,心却莫名空落落的——赵清存也许再不会来,想跟他说话也说不上了。罢罢,日后烧纸的时候再与他言说吧。
次晨,晏怀微留下小庆在家看门,又叫了两名帮闲与小吉一道去菜市采买,而她则独自出城去拜访一位故人。
故人已遁入空门,住在远离尘嚣的西子湖对岸。
从钱塘门上船亭搭船,至耿家埠下船之后雇个驴车,一路向西,很快便进入一片连绵群山。
山中有两座高峰遥遥相对,杭人将南边那座唤作“南高峰”,北边这个自然便是“北高峰”了。
北高峰下是殿前司步军校场,过了校场往山上走,一路皆僧寺尼庵。大寺有灵隐,小庵有观音——樊茗如所在之处,便是一个名唤“观音庵”的地方。
观音庵是个很小的尼姑庵,藏在北高峰半山腰的苍林翠树之中,确实是清修福地。
入了山门便是观音殿,其后是法堂和藏经阁,其侧乃众尼寮房。寮房后面是尼庵的田产,众尼日常于此劳作。
晏怀微来的时候,不巧樊茗如正在田里“出坡”。
“施主请随我来。”
庵内小尼姑为晏怀微引路,二人行至田间地头,抬眼就瞧见樊茗如手握水瓢在浇地。
她穿着一身素净麻布直裰,头戴僧帽,看上去似乎瘦了,但也更为精干。
樊茗如抬头看到晏怀微来了,冲她微微一笑。
山中春日好,正是芳菲烂漫时节,田里的菜苗一畦一畦,清清淡淡的绿色,赏心悦目。
晏怀微沿着田垄走过去,看到桶里还有一只水瓢,便想给樊茗如帮忙。
谁知樊茗如却嫌弃她:“快放下,你十指不沾阳春水,别弄坏我的菜苗。”
晏怀微颇为无奈:“我也没你想的那么差……”
“你去歇着,等我浇完。”樊茗如说着话,抬手向菜田旁指了指。
菜田旁有一间小竹屋,屋后不远便是竹林。竹叶翠绿,春风拂过林间,丝丝凉意扑面而来。
既然不让帮忙,晏怀微便只好自己在屋外的竹阶上坐了,以手支颐,安静地看着樊茗如劳作。
两名女子,一个在那边忙活儿,一个在这边撑着下巴闲看。
春阳暖在她们的眼角鬓边,便是在这一刻,岁月亦止足不前,万事万物都慢了下来。
人在慢慢的春光里漫漫地飘荡着,心事柔软温存。
待樊茗如浇完地,又将木桶水瓢诸物收好,便说要带晏怀微去山间走走。
竹径通幽处,这二人一前一后沿着小径缓缓前行。
不远处便是观音庵的主殿,快到主殿时,一位年轻的比丘尼向着她们走来。
行至近旁,那人对樊茗如合十礼道:“贞净尼师,因讲法堂修葺,明日的朝时课诵改在东配殿。”
樊茗如亦双手合十,向那人躬身回礼,以示明晓。之后二人继续沿着山路往竹林间行去。
适才那位比丘尼将樊茗如唤作“贞净”,这“贞净”二字便是樊茗如的法名。
临安百姓们交口称赞观音庵的贞净尼师,说她原是泸川郡王未过门之妻,因郡王薨逝,她打定主意要为夫守贞,遂削发为尼,真乃妇人之楷模。
与之相反,昔年那位小有名气的晏家才女晏樨,则是个不贞之妇。不仅写了许多男欢女爱之作,甚至在齐家做媳妇时,她心里还一直惦念着别的男人,简直不守妇道,令人不齿!
好事之人还曾专程上山拜访贞净尼师,对其表达崇敬与褒扬。
樊茗如听了这些话却只想笑——不是嘲笑,也不是苦笑,就是单纯想笑。
世人惯爱对别人评头论足,尤其喜欢臆测和比较,一天到晚比来比去,樊茗如想,可叹真相却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她不禁忆起,从前自己被逼为娼的时候,曾伺候过很多男人;而被骂为不贞不洁的晏怀微,却从头到尾、从身到心皆只赵清存一人。
往事已矣,樊茗如原本不想谈论那些流言——主要是怕晏怀微难过,毕竟眼下挨唾沫星子的人是晏怀微。
倒是晏怀微自己,讲笑话一样讲起市井间对她的□□羞辱,神情云淡风轻。
“他们那样说你,你不生气?”樊茗如问她。
晏怀微笑着摇头,笑容清亮,皎洁似梨花。
什么贞操名节,还不都是顺着男人的心意说话。而她,本就不需要用男人的认可来证明自己,随他们如何说去。
“你别只顾着傻笑,你还占过我便宜呢。”樊茗如突然话锋一转。
“何时有过?!”晏怀微惊愕。
“在文思阁,你喝醉了的时候。”
经她这一提醒,晏怀微蓦地想起来了,便是她假扮赵清存的那次,她和樊茗如贴身跳艳舞,她为了把戏做真,确实是摸了不该摸的地方。
但是别说,手感真挺好的,又软又弹,有机会的话还想再摸一摸。
哎呀,瞎想什么呢!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临出山门的时候,晏怀微在路旁摘了两朵花,一朵留给自己,一朵递给樊茗如。
那是一种根本叫不上名字的野花。她们开在自己的荒山野岭,虽是寒烟蔓草,但却自得其乐。
她们深深地扎根于大地,虽柔弱却蓬勃,望山川流云,随日月绚烂。
她们不讨好任何人。
之后的日子过得飞快,晏怀微也越来越忙。
她相中了后市街的一间铺子。那铺子是现成的,且恰好与她想做的买卖一样,可惜掌柜经营不善,日日都是门可罗雀。
晏怀微想着,若是能将这铺面盘下来,之后倒是可以省却许多麻烦。
店东见盘铺子的是个女子,便坐地起价,当着牙郎的面就敢将价格翻一倍。
晏怀微原想着翻就翻,反正我有得是钱。可转念一想又觉不妥,倘若太容易便应承,一则显得自己好欺负,二则暴露了自己有钱这事,日后保不齐会有麻烦。
于是她立刻使出自己说哭就哭的绝招,摸出帕子,对着那牙郎边哭边诉苦,一会儿说自己只是个可怜的穷寡妇,一会儿又说家中尚有一儿一女要养活。
牙郎被她哭得没辙,转而劝那掌柜莫欺妇人。
于是乎,三人一起去往牙房,顺利过户转交。
经过一段时日的收拾,铺子马上就要开起来了,晏怀微最近真是忙得脚不点地。
在这样繁忙充盈的日子里,她已经很久没有主动想起赵清存了。
只是偶尔夜深人静时,赵清存会到她的梦中小坐片刻。
他仍是一身天水碧,头戴青玉莲花冠。梦中云雾吹起,他便像一片杨花飞絮,不着痕迹地来了又走。
每次他都会问她:“你还好吗?”
每次她都会对他说:“我很好,你放心。”
梦醒之后,晏怀微迟迟不愿睁眼——不睁开眼睛,他就能在心里多待一会儿。
其实这样也挺好的,晏怀微思忖着,她现在唯一的遗憾是,终归到死都没见过赵清存策马扬鞭的英姿。
从前他偷偷离开临安府这块膏粱之地的时候,她就曾在脑海中想象过,褪去纨绔装扮,他究竟会是什么模样。
他曾在当涂采石矶,守住了大宋的半壁江山;亦曾在淮西,骋马溯江北上。
那时候的他该是如何意气风发,没了身世的负累和身份的桎梏,他就只是他。
世间千万里春风都追在银鞍白马之后,长锋冷冽,明月高悬,风追得再快也追不上他的勇毅与洒脱。
可惜这样的他,她却一眼都没见过……可惜,可惜。
-----------------------

折腾了足有三个月, 晏怀微的铺子终于开起来了!
但这铺子却既不卖胭脂水粉,也不售糕点茶果——它是一间书肆。
书肆本没什么稀罕。
本朝崇尚读书治学,尤其是在临安府这样的三吴都会之地, 从御街到新街再到后市街, 从府学到太学再到国子监,书肆四处可见,无甚稀奇。
可晏怀微的这间铺子却与旁人的完全不同。
此铺名为“梨枝书肆”,内中所售非是男子风流文采,而是历朝历代的女子诗文。
走入铺子,当先便是李清照的“生当作人杰, 死亦为鬼雄”;之后便是上官婉儿的“叶下洞庭初, 思君万里馀”。
再往里走,但见——卓文君、班婕妤、徐淑、蔡琰、左芬、钟琰、谢道韫、韩兰英、杜秋娘、冯媛、李冶、薛涛、晁采……
每个人都如同天穹上的一枚星子, 其辉虽弱, 其存永恒。
铺内所有女子诗文集皆由晏怀微亲自校雠, 这段日子,她没日没夜地扑在这些诗文校稿上,可谓焚膏继晷、呕心沥血。
不仅如此, 晏怀微还给每位女子都绘出一幅小像,又从花娘那儿买了许多通草花, 将画像装饰得漂漂亮亮。
整间铺子都充溢着店东晏怀微的灵思妙想, 凡进入者皆被惊得合不拢嘴。
市井诸人惊愕于, 原来从古至今竟有这么多才貌出众、胸怀天地的女子。
亦惊愕于, 原来许多女子都是敢爱敢恨的豪杰, 只不过她们被或有意、或无意地埋没于岁月尘埃。
除了缥缃买卖,“梨枝书肆”还有一个绝妙之处便是,它可以为喜好作诗写文的娘子刊印她们的文字。
李清照曾因那句“才藻非女子事”而心有悲戚, 许久不曾开怀。至于晏怀微自己,她也曾因亲手写下的明艳词句而遭世人唾弃。
但她们却都没有认命。
不仅她们,其实世间还有许多想要抒写心怀的女子,但却苦于无人认同,以及世俗的不允许,于是她们不得不收束自身,原是聪慧人,却只能装作笨蛋模样。
这天下以十分卑劣的手段堵住了她们前行的路,还要洋洋得意地嘲讽她们。
女人怎么能抒写?
女人怎么能写情与欲?
女人就该恪守妇道,无欲无求,乖顺听话,缄口沉默。
——放屁。
——倘若一个人失去了幻想和抒情,其人生就只剩下庸碌的世态炎凉。
晏怀微想略尽绵薄之力,为那些被困在世态炎凉里的女子们开一扇小小的窗。
便是她这般前无古人的“壮举”,让“梨枝书肆”在开张第一天便走红临安府,整间铺子被来往客官挤得水泄不通。
虽则如此,但却是看的人多、买的人少。
不过这也没关系,这事晏怀微早就已经预料到了。
在书肆开张之前她便盘算过,也和吴宝、胡诌商议好了,打算用别处的银钱来支撑书肆。
钱不重要,“梨枝书肆”的存在就是意义本身。
晏怀微开这间铺子的目的,就是为了鼓励那些读过书的女子能勇敢地写下自己的所思所想——只要愿意,提起笔,你就是天下。
她们可以家国大义,也可以风花雪月。
伤春悲秋不是软弱无用,那是天下大义的通感;而风花雪月也并非浪荡不贞,那是作为一个真正的人,与世间美好惺惺相惜。
诚如晏怀微所料,书籍铺开张不久,就有许多仕女偷偷拜访她,将自己私下所撰文字请她过目。若是可以,她们也想将之刊印出来放在铺子里。
她们不求卖钱,也不敢署名,只是卑微地祈盼着能将自己心头的缱绻情思化作书卷——她们只想亲手摸一摸,那些印着自己思绪的纸页。
晏怀微将仕女们送来的诗文全部收好,打算一本一本细细校订。
校订倒不是大事,更难的其实是付梓。
“梨枝书肆”没有自己的刻坊,若想刻印付梓,就只能与其他刻书坊合作。为着这事,晏怀微几乎跑遍了临安府所有刻书作坊,直到最后才终于找到一家满意的。
本朝刻书业十分发达,大抵分官刻、院刻、坊刻三种。官刻和院刻质量虽好,但基本不会为私人刻书,要想自己刻书,只能找私人刻坊。
但私人刻坊大部分都是家族传承的手工作坊,刻书质量参差不齐,刻版好坏全靠刻工和书手的德行水平,与官刻、院刻自然是比不得。
晏怀微自幼喜好读书,十分清楚这些书坊粗枝大叶、敷衍了事的毛病,挑选时也便极其留意。
走进书坊大门,随意拿起刻样看上几眼,倘若其上戍戌不分、采釆不分、己已不分,晏怀微转身就走。
除了刻印之外,因梨枝书肆出售的全是经过编纂校雠后的全新刊本,所以便要向府衙提交“申禁”文书,待府衙允准之后,便可张贴告示严禁翻印。(注1)
故而铺子里的每一本女子诗词集,其后都印有“临安府梨枝书肆刊行,已申上司,不可覆板”等字样——就为着这十几个字,晏怀微尝够了和那些尸位素餐的官吏打交道的苦。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