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晓琪头上冒出三个问号:“这样就可以了?”
她从五号区顺便溜达到了七号区,想着要找苏隽来好好讨论一下。
苏隽检视了一下手里的人偶,满意放下来,这些可都是他们在春节时要为游客们献上的惊喜。
“不一定就能靠这个百分百完成任务。”他抬起头,脸上戴了大大的护目镜,更显得鼻梁高挺,“但可以先试试。按照你的说法,黄道长是因为前半生的颠沛流离和人生经历,所以在钱财上没有安全感。但是她能够无私的将改良纺织机公开给百姓,那说明她并不是贪婪之人,反而取之有道。”
路晓琪不由自主地顺着他的思路去想,然后点点头:“的确是如此。”
黄道婆爱财,但是爱得很有原则,否则也不会被这么多人爱戴,为她建生祠。
她灵感乍现:“所以,最关键的是她的不安全感?”
“然也。”苏隽眼中闪过一丝笑意,“所以,这份合同还得是终身制的。这样才能给予她最大的安全感。”
路晓琪喃喃道:“而且还得要有一套房子。”
她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这不就和现代人是一样的吗?要编制,要自己的房子最好还是没有房贷的,于是便可以安然地过完一生了。
“我知道了!”她欢喜地喊了起来,看向眼前的苏隽,“谢谢你提醒我。”
苏隽装作若无其事:“那你要怎么谢我?”
本来只是意思意思说一声的路晓琪:……这家伙怎么忽然这么不好糊弄?
她转了转眼珠,扬起眉:“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苏隽看她的表情,怎么不知道她其实是根本还没想好,心中觉得好笑,但也不去戳破她,只是低头弯腰看她:“行,那我记下来了。”
他靠过来,一张清俊到近乎漂亮的脸立刻放大,近得似乎可以感受到他的呼吸,看到护目镜后他的睫毛。
路晓琪眨了眨眼,很不争气的想要往后退一步,但是又觉得这样显得自己太怂,愣是站住了没动。只听得他对自己低声说:
“你可别忘,到时候,我会提醒你的。”
低低的声音,好像羽毛在心上拂了拂,有些痒。
苏隽站直身子,露出淡淡的笑容,然后返回去继续做自己的人偶了,留下路晓琪站在原地。
她猛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嗯,有点烫,还有那么一点怅然若失。
太可怕了!这家伙什么时候变得那么蛊了?
说好的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呢?
拍了拍胸口,路晓琪将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抛到了脑后,噔噔噔跑了出去。她得要去找陈盈盈,让她出个终身制合同。
在经过一号区时,路晓琪和一个男人擦肩而过。
“怎么感觉有些眼熟……”她心中飘起一个念头。
林荣站在清河楼下,眯起眼看着这座伫立于湖边的建筑。
这绝对是一座漂亮的仿古楼阁,即便他在网上已经看过很多关于它的图片以及视频,也不得不承认,只有真正来到了实地,通过自己的肉眼去看它才能体会到那一份美。
精致的飞檐,压于其上的琉璃走兽或活泼或严肃,一个个生动可爱,给优雅的楼阁增添了一些别致的生气。繁复精美的斗拱自然不必说,谁来了都要将相机对准它们拍上几张。
但林荣的视线完全被清河楼的绿色琉璃瓦所吸引。
在冬日暖阳下,它们呈现出翡翠一般的色泽,而且是水头极好的翡翠,甚至是流淌的,当风掠过屋檐时,瓦垄间浮动的光影便活了起来。从浅到深,有种波光粼粼的感觉。
翡翠绿琉璃瓦配上乌木的梁柱与雕花窗棂,偶尔点缀一些杏子黄,既符合江南的清雅,又不失庄重活泼。也难怪网上的攻略都将登清河楼拍照打卡列入到了清河古镇的十大必做项目之一。就在此刻,也有不少身穿汉服衣裙,全身古代妆造的女生们正在拍照,引来不少游客回头,会心一笑。
林荣的眼神和手中望远镜却依然只停留在琉璃瓦上。
内行一看,便能知道这些瓦的品质。
他心里暗暗叫苦,眉头紧锁,表情和周围的游客们截然不同。
从清河楼下来后,他又去了其他地方匆匆游览了一会儿后便又出了古镇,对普通游客喜欢的东西似乎一点都不感兴趣。
回到车上后,他拨打了一个电话:
“山田先生……对,我今天到了清河古镇。”
山田的声音从话筒那边传来:“林君,你看到了他们用的瓦吗?实物的质感如何?”
林荣犹豫了一下,决定说实话:“实物比图片的质感还要更好,釉色纯正,翡翠透骨,仔细观察的话还能看到里面‘蜻蜓翅’结晶。和紫禁城的相比,或许只差一层蛤蜊光了。”
蛤蜊光是古陶瓷釉面因环境的长期影响而形成的一种彩色光晕,让釉面泛着虹霞一般的效果。想要让琉璃瓦出现蛤蜊光,最起码要百年以上。
这不是技术能够解决的,而需要靠时间。说明实际上清河古镇烧的琉璃瓦其实已经也达到了皇室的标准。
山田沉默了下来,林荣的这个评价已经是至高了。
林荣感受到了莫大的压力,他开口:“山田先生,那……接下来还需要我做什么?”
山田忽然问:“清河古镇烧瓦的瓦窑是不是就在附近,林君,你可否继续留在那儿几天,帮我打听一下他们的情况?”
他这话问得客气,但林荣又怎么能拒绝呢?
肚子里腹诽,林荣表面上还是恭恭敬敬答应了下来:“是,山田先生。”
挂掉电话,林荣长叹了口气。
他在想,山田这人还真是老奸巨猾,而且十分谨慎。
当时清河古镇还不过就是个没开业的景区,根本不值得注意。他不过是在电话提了一嘴说这边的工匠打算自己烧瓦,而且还说京冶出的孔雀蓝釉琉璃瓦并不正宗,平常人可能就一笑置之了,但山田竟然就记在了心里。
难怪他能坐上现在的这个位置。
山田其实一开始也没怎么将清河古镇放在眼里。
不过是一家平平无奇的破旧景区而已, 这个单没谈下来也就没谈下来吧。他对清河古镇印象深刻,纯粹是因为当时那边的工匠坚持说京冶的孔雀蓝釉琉璃瓦不是孔雀蓝,而是孔雀绿。
甚至还放出狂言说自己会复原出真正的孔雀蓝。
如果没这个插曲, 山田早就把清河古镇忘记了。
在清河古镇受挫后, 京冶很快就拿下了邻省的一个景区大单, 基本上今年一年的营业额就达标了。但山田是有野心的人,借着这个景区大单, 他开始在江南地区的民建房市场推广京冶的其他普通款琉璃瓦以及平瓦。
这也是当时京冶定下来的策略, 用孔雀蓝釉琉璃瓦推高端市场, 打响名气, 再借势去卖其他利润更高的大众化产品。
毕竟, 任谁听到说, 这家公司居然复原了失传百年的皇家琉璃瓦,而且还和XXX这么有名的景区合作,那都会高看它们一眼。
借着这个策略, 京冶下半年的业绩做得很不错,直到清河古镇逐渐闯出了自己的名声。
因为那次榫卯之王的直播,清河古镇被国家电视台报道,还火去了外网, 一下子就出圈了。很多景区以及古建项目也因此关注了它,自然而然也就注意到了它所用的琉璃瓦。
东西好不好,如林荣这样的内行人一看就知道。
于是,接下来京冶在谈客户的时候就经常遇到这样的质疑:
“你们的琉璃瓦好还是清河古镇的琉璃瓦好?”
“釉色能做到他们这个样子吗?”
甚至,还有客户会直接提出疑问:“你说你们的这个是孔雀蓝釉琉璃瓦,但清河古镇说你们的颜色不对,那到底是不是?”
山田这才知道之前的那个小插曲俨然已经成为了京冶进军华夏琉璃瓦市场的一大障碍。
在北方,京冶需要应付介休的一众琉璃厂商家, 而在南方,又冒出了清河古镇。
山田挂了电话,眯起眼来敲了敲桌子,心里将对清河古镇的重视又往上调了一级。
不行,他觉得自己需要亲自去一趟。
留在清河市的林荣看到山田亲自过来,赶紧去迎接,然后陪着山田在清河古镇走了一遭,将各处用了琉璃瓦的建筑细细看了看。
山田在清河楼和幻音阁的下方待了很久。
清河楼的琉璃走兽、翡翠绿琉璃瓦、还有幻音阁将琉璃与琉璃瓦结合的凤凰鸱吻……
看完后,山田感叹了一声:“华夏文化果然源远流长,不得不佩服。即便是我们京冶,其实也是从华夏传统文化里汲取养分。”
林荣听了后露出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容,心里吐槽不断。
山田在湖边的座椅上坐下来,双手撑着手杖,环视了一下四周:“这镇子倒是建得很不错,可惜就是缺少了一些时间的磨砺,还是新了点儿。几百年后如果它还存在的话,或许也会成为一处古典优雅所在。”
就好像日本的京都,他最喜欢的一座城市。
京冶也是从京都开始发家的。
“不过,”山田轻嗤了一声,“华夏的景区管理者大多急功近利……”
别说几百年了,可能几十年的时间都撑不下去。
多少旧时的地方被毁然后成为工厂和密密麻麻的现代住宅?
不是每个地方都能成为京都。
“好了,不说这些,”他转向林荣,转用日语,“林君,让你调查的事情调查得如何了?”
如果说他对清河古镇原本只是有一些些警惕,那么自己亲自来了之后,警惕心却一下子拉满了。这个地方的确是不容小觑。
而且他有一种直觉,如果他放任这儿不管的话,那接下来他一定会后悔。这样的直觉曾经在他为自己的前程拼命往上爬的时候起过重大的作用。
山田这一次同样选择相信它。
林荣恭谨道:“山田先生,我已经打听到了,他们的确是自己烧的窑,位置就是离这儿十几公里的一个村子里。担任烧窑师傅的就是之前曾经和我打过照面的两位。”
他顿了顿:“不过,山田先生请放心。他们号称要烧出真正的孔雀蓝釉琉璃瓦,但到现在都还没成功。依我之见,他们也根本没这个实力做到这件事情。”
林荣是知道的,当时京冶为了烧出这个色,特意去大学里请了好几位化学教授以及专门研究烧陶的老师来进行技术攻坚,历经了好几年投入了大量资金才最终成功。
他专程去过清河古镇的窑厂,虽然不能进去,但是一看就是那种很落后的小作坊,而且人员也不多。就是两个老师傅加一些从外面和村里面招来的工人。
就这样的规模想和京冶来竞争?
山田的脸却一下子沉了下来:“林君,你真是糊涂,这样的条件他们都能烧出这么高品质的翡翠绿,那说明他们里面必然有能人。”
林荣语塞,这么说也对。
“但孔雀蓝他们的确没烧出来……”他讷讷地说,看到山田的表情后立刻闭上了嘴,“那山田先生,您说,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山田摩挲着手杖头,沉吟片刻:“先密切观察吧,我要最新的消息,不是市面上那些大家都知道的大路货。林君,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林荣猛点头:“我明白的,山田先生!”
接下来的两天,山田待在安平县,和林荣去了一趟梅山村的瓦窑,但是瓦窑虽小也不是外人可以随便进的。看到这样的结果,两人也只能选择离去。
山田很快就回了沪城,那是京冶驻华公司所在地,而林荣又在安平县待了一个礼拜,见了一些人之后才走。
在他们走了之后,清河市迎来了今年最大的一场寒潮。
“受强冷空气持续影响,我省东部地区即将迎来一次明显降雪和寒潮天气过程……”
朱聪本来躺在床上玩手机,一听到这个天气预报反应了半分钟,然后迅速从沙发上翻了起来。
要下雪啊!
他想也不想地点开“清河古镇”的小程序,买了两日门票,然后又定了从自己的城市去清河市的高铁票,定了安平县上的宾馆。一气呵成,也就花了二十分钟。
“爸,妈,我明天要去清河市!”
厨房里传出了两老的声音:“这么冷你还往外跑?”
朱聪嘿嘿一笑:“要是不冷的话我反倒在家待着了。天气预报说要下雪,我去一趟清河古镇,看看能不能拍到雪景。”
他是玩摄影的。
本来想要过年的时候再去,但是要下雪,那就肯定得跑一趟了。
朱父大声问:“是那个有凤凰在天上飞的古镇吗?”
朱聪:“……对!”
他爸自从前些时候刷到了清河古镇放烟花和飞天的各种视频后,就记得清河古镇的特征是“有人和凤凰在天上飞”。
他怀疑他爸也想去,因此主动问了一句:“要不要帮你们也买张票?咱们一家去呗,也好几年没看过雪了。不过,我们得要约法三章,就是会有点冷,到时候你们不准抱怨。”
朱聪属于那种还挺愿意带着爸爸妈妈出去玩的年轻人。但是他爸有点爱抱怨爱挑毛病,虽然不是什么大问题,但有的时候真的会很烦,在外面爷俩也会常常互怼。
朱爸爸的大嗓门又传了出来:“有啥好抱怨的?这要不冷的话还下啥雪啊,说起来咱们这一片的确是好多年没怎么下过雪了……”
朱聪:“还有不准挑剔别的有的没的。”
朱爸爸刚有点不高兴,想要提高嗓门,被身边的老婆打了一下,顿时气焰全无,憋屈说:“行,我不挑剔。”
听到他们这样说,朱聪决定给他爸最后一次机会。
要是他再叽歪,那以后他就再也不带他出去玩了,就带上妈妈一个人。
一家三口第二天早早就起床,搭乘一个半小时的高铁到了清河市。一出高铁站,对面就是去安平县的旅游巴士,只需要再坐四十多分钟就可以到清河古镇。
朱爸爸习惯性的说:“怎么这么麻烦……”
一出口,心里咯噔一声,赶紧硬生生圆了过来:“不过也还好,就四十多分钟,可以接受。”
朱妈妈噗嗤一声,朱聪也扯了扯嘴角。
不过,他发现接下来的一天时间里,他爸是真的将自己的话记在了心里,真的没有再怎么抱怨。当然了,也可能是因为清河古镇真的很美也很好玩,并且各项设置都很合理,让他爸没有找到可抱怨的点。
比如,老人家都不想要在景区里吃东西,觉得贵。
他觉得他爸的抱怨马上就要冲出喉咙了,结果一看,一份牛肉粉十八块,一盒板栗饼二十块,比他们市中心商圈的物价甚至还要更友好一点。
于是,立刻不说话了。
比如,他爸最讨厌吃饭排队等位,用他的话说就是“这世界上没别的吃的了是吧?吃其他的吃了会死啊,只能来排这家?”
但是!他在吃了宋嫂鱼馆之后,沉默了一瞬,嘟哝了一句:“难怪要排队,的确是更好吃一点。”
然后还问朱聪第二天还能不能再来吃?
总之,朱家人这一天在清河古镇玩得很开心,但朱聪还是有些遗憾,因为没有下雪。直到第二天他清晨蒙蒙亮被宾馆房间的暖气热到有点干燥醒过来,无意间往窗户外一看。
瞬间从床上弹了起来。
下雪了!
“下雪了哎……”路晓琪推开窗户,呼出一口白汽,手指被冻得有些瑟缩,但脸上却露出了喜悦的笑容。
她都可以想象雪后的清河古镇会有多美了。
手机的屏幕时不时就亮起,一条条微信刷了出来,同事们正在微信里讨论各项针对雪天的措施。自从天气预报说会下雪之后,清河古镇的预约不降反升,应该是有大波游客想要来看雪。负责前线工作的几个部门也严阵以待。
路晓琪关上窗,换上羽绒服,帽子和手套,全副武装出门了。
正好遇到肖美云与路学军也要出去。
“你们今天去干什么?”她笑意盈盈问父母。
自打决定要买那块地建小区了,他们就没再出去看房子和商铺了,每天就在古镇里待着。吃饭有食堂和鱼馆,还可以看看戏,做做手工,散散步,日子倒也过得悠闲。
“今天去幻音阁,珠大家又出新戏了。”肖美云也爱上了听戏,尤其迷恋上了打赏的乐趣,“下午再去五号区学刺绣,上次那个还没绣完呢。”
路学军:“你妈这是重新找到了当年绣十字绣的乐趣。”
肖美云曾经沉迷过一段时间十字绣,那会儿家里墙上挂着的都是她的作品,经典的“家和万事兴”她们家有好几个版本。
路晓琪:“……挺好,比打麻将好。不过肖女士您悠着点,别把眼睛给绣近视了。”
感觉她得要拓展一点能让人动起来的项目。
告别父母,路晓琪出门之后遇到也是全副武装的张瑛以及向三娘。
向三娘今天去学木工但不需要面对游客,所以穿的是普通的羽绒服,完完全全和现在街道上走着的年轻姑娘没什么两样。反倒是张瑛,因为要去观脉堂上班,所以穿的是冬季款的制服,同样的配色和款式,但是质地更厚实,还加了一个小夹袄,而且领口袖口加了毛茸茸一圈的兔毛,很是可爱。
张瑛在里面穿了贴身的秋衣秋裤和羊毛衫,一点都不觉得冷。她刚才还和向三娘感叹,这大概是她出生之后有史以来过得最暖和也最舒适的一个冬天了。
不仅衣服保暖,而且还有各种便利的取暖设备,室内还都有暖气。
路晓琪对她们说北方的暖气才叫暖气,进到屋子里都只用穿一件T恤就够,两个小姑娘都瞪着圆圆的眼睛,实在是想象不出那样的场面。
三个人都要去食堂吃早餐,而且都不想坐船,想要在古镇走一走看看雪景。
这场雪大概是昨天半夜就下了,屋顶上和路上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已经有很多保洁以及工作人员在铲路面的雪,为九点的开门营业做准备。
此刻的水乡古镇,已被这突如其来的馈赠彻底换了容颜。
银装素裹,静美异常。
河道水面上漂浮着零星的薄冰,像散落的碎玉,更显得水的颜色碧蓝清澈。
一座座拱桥横跨河道,石阶被雪覆盖,像铺上了厚厚的白色绒毯。桥顶的雪最是平整无暇,只有桥栏的石狮子头上顶着滑稽的“白帽子”,憨态可掬。
路晓琪听到有管理人员拿着喇叭喊:“大家扫路面上的雪就好了,栏杆上的雪不要去碰,给游客制造一点惊喜。”
她扑哧一笑,心里默默给保洁部门加了一分。
细节做得还是很到位的嘛。值得夸奖!
走到二号区的时候,有一家做包点生意的铺子已经开了门,卸下了半扇门板,暖黄的灯光和蒸腾的热气迫不及待地涌了出来,带着豆浆和包子、糯米糕的甜香,在清冽的空气中氤氲开一小片温暖的雾气。裹得严严实实的店主探出头,看看天色,又看看路上忙碌铲雪的人,呵着手,开始往门外搬动热气腾腾的蒸笼和炉子。
“郑老板,早上好啊。”路晓琪乐呵呵和他打招呼。
这位郑老板,做的手工包子真是一绝,尤其是三丁包甚得她心,有的时候她都会让人来买几个然后配豆浆吃——为什么不自己来?因为郑老板看到是她之后就死活不收钱了。
这不,郑老板看到是她之后,死活要往她手里塞两个三丁包:“几个包子值什么钱?路小姐要是给钱,这清河古镇我可就不敢待下去了。”
他原本是在苏省那边的一个小城市里开早餐店,手艺好生意不会差,但惹上了地头蛇愣是搞得他的店不敢开门。这时候清河古镇招商部的人找了上来,接下来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
郑老板本来只是想要来这儿躲一年再回去的,但现在已经打消这个念头了。这儿多好啊!游客多,每天生意都很好,而且因为古镇九点才开门,他不用两三点就爬起来做包子,一天都能卖,再加上古镇运营方很周到很友善。
他已经打算赖在这儿不走了!
路晓琪却不过他的盛情,索性打算停在他店里吃个早餐就不去食堂了,正好也可以和郑老板他们聊聊天,了解一下一线最真实的想法。
向三娘和张瑛和她道别。
分开的时候,路晓琪想起一件事,问张瑛:“你爸爸和你叔叔怎么样了?瓦窑应该也快要放假了吧,都快过年了。”
张瑛叹了口气:“我爹说还要再过两天,等这一炉开窑。”
路晓琪点点头:“和他说一声,也不需要太大压力,多试几次,慢慢来嘛。”
之前张大郎和张二郎都很有信心说可以烧出失传的孔雀蓝釉琉璃瓦,但如今半年过去却依然没有什么太大的进展。网上的言论也都有很多,即便是现在清河古镇开业了,建筑效果超出了大家的预期,也时不时有人拿这个来说事。
据说张家俩兄弟愁得都已经一个月待在瓦窑那边没回家了。
路晓琪担心他们有很重的心理负担,但也无能为力。这已经不是她说即便烧不出来也没关系就能有用的了,俨然已经成为了俩兄弟的执念和心结。
不烧出来,两人是不会放弃的。
她慢条斯理吃完早餐,一边吃一边和郑老板聊天,等到吃完出门的时候,刚进古镇的朱爸爸朱妈妈正好从门外进来。
朱爸爸:“就是这家,昨天我闻着味儿就想吃了。”
但因为吃过早饭所以没点,今天他可是特地没吃宾馆准备的早餐就为了这个包子香味儿。
“要一笼小笼包,两个三丁包,再来两个桂花糕两杯豆浆。”朱爸爸转过头问老婆,“要不要把儿子的也给点了?”
朱妈妈摇摇头:“不用,他正忙着在拍照呢,一时半会儿也过不来,到时候别冷了。咱们慢慢吃等他就行了。”
朱爸爸:“也行。”
路晓琪听了后莞尔一笑。
她慢慢溜达到外头。一号区和二号区连着的地方,一条河道上有三座桥,景致十分好。果然看到在最佳机位上已经挤满了人。老法师们不顾寒冷,嫌弃手套操作不方便还把它脱了,手冻得发红都不愿意放下自己的长枪短炮。
毕竟,雪后的清河古镇,如琼台仙境。
路晓琪从他们身后路过,随便瞥了几眼相机里的取景框,满意的离开了。
看来接下来几天,清河古镇在网上又会出现一波神图了。
春节前的这个时段,不管是网上还是现实都很安静,没什么热点,这场雪真是来得太及时了。
“怎么样?冷不冷?”
“其实还好,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冷。”古镇正门的城楼上,扮演飞天的舞姬从威亚上下来,露出笑容。立刻有旁人将羽绒服给她套上了,又塞给她一个热水袋。
那舞姬也只是二十出头的年轻姑娘,抱着暖水袋,叽叽喳喳:“暖宝宝贴在身上可暖和了,而且我里面还穿了贴身的肉色保暖衣,就只有胳膊冷一点。”
李龟年横她一眼:“行了行了,脸都要冻白了,自己的身体自己没点数?赶紧喝口热水,暖和暖和。”
舞姬嘿嘿一笑,乖乖听从他的拧开自己的保温杯喝了一口热水,然后说:“李供奉,别凶我啦。咱们以前可没有暖宝宝和保暖内衣这些东西,还不是照样要穿着纱衣在大殿外跳。”
现在可真是好多了。
李龟年收拾起自己的琴,颔首:“比起来,自然是这边更好。”
开门仪式其实用不着他亲自来的,但他就挺喜欢出现在这里。他喜欢近距离看到这些游客激动兴奋的表情,更喜欢看到他们脸上的期待和喜悦,就好像新的美好的一天即将开始。
从城楼下去后他连妆造都没换,就这样抱着琴施施然走在了古镇里,看上去十分的风流倜傥,惹得不少人拿出相机来拍照,还有小姑娘来求合影。
李龟年从不拒绝。
他现在在网上也是颇有人气的,甚至有不少女孩子是专门为了偶遇他而来。
当然了,他也很有原则,除了拍照之外,其他如加微信什么的从不答应。
来到二号区的茶楼,进入到二楼的雅室,王维已经在这里等他了。雅室里暖意融融,王维斜靠在放了抱枕的椅子上,手里拿着一本书,桌子上放置着热茶和几样早茶糕点。
他这几日都在这里看书,历史书。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看得太过投入的时候可以抬头透过玻璃窗户看看外面街道上来往的游人,热闹熙攘,便觉得又在人间。
放下书,一边吃着早茶一边看着下面的游人。那些裹着厚厚羽绒服、戴着毛线帽和围巾,正兴致勃勃举着手机拍照,或是捧着一杯热腾腾奶茶说笑的年轻男女,或者小心牵着孩子手的父母以及老人。
“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了。”王维忽然对李龟年说。
李龟年还在吃定胜糕,一时没反应过来:“啊?”
王维一笑,声音很平静,像是一位观察者:“听闻这些游人都是此间最普通的百姓。但看他们,衣着如此厚实光鲜,面庞红润,无忧无虑。”
他端起自己面前的白瓷茶杯,啜了一口清茶,和李龟年不同的是,王维喝了一次这种清茶就爱上了。
“想起我们那时,即便是开元天宝号称盛世,寒冬腊月里,长安东西市上的寻常百姓,可有几人能穿得起这般厚实的棉衣?冻得青紫的手脚,为几文钱奔波的身影,才是寻常。一场大雪过后,冻毙于路边的贫者,亦非罕见。”
雅室里一时安静下来,只有窗外隐隐传来的、被积雪过滤过的游人笑语。
李龟年脸上的风流笑意淡去了些:“我在这儿听了咱们那时一位诗人,比你我都要更晚,叫白居易所作的诗。”
他随手抚了琴,便能编曲吟唱出声:“卖炭翁,伐薪烧炭南山中,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