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深知人处于愤怒中会?口不择言说出些什么话来,很多时候,语言是杀人利器,无论他说什么,她会?相信,并被其伤害。
所以他干脆不说,能做的无非是冷冷的盯着她,抑或是气的拂袖而去。
七岁那年深秋,两人曾发生过一场严重的争论,冷战了半旬,事后他主?动说了话,仿佛和好如?初,其实不然。
起因为何?嬴政已然不太?记得,但她抹着眼泪哭泣的模样深深地印在心?间。
她问的印象最深刻的一句话便是:“表兄什么也不说,倘若我们就这般和好,也是假的和好,表兄为何?不说呢?”
他问说什么?
他自认为什么也不说是为她好,难道吵得不可开交互相伤害才是大家愿意看见的么?
而她不理解极了,完全不懂他那副高高在上?的想法从何?而来。
她磕磕绊绊的说着,词不达意的说了许多许多。
他认为珍视,才要杜绝争吵。
她认为既珍视,更要将彼此心?中的刺拔出,消弭误解,互相安慰,拥抱过才是真的和好。
自然地,这些是嬴政自己从她凌乱的话中提炼出来的含义。
第?一次实践,是那次真正的重归于好之后她的主?动道歉,将他心?中的委屈与痛点一一列举出来,再一一的说了对不起。
那是一种奇妙的滋味。
他只知晓自己内心?的刺仿佛真的软化被拔出。
那也是一种陌生的滋味。
因为他从未被‘道歉’。
所以他不会?道歉。
正是这一次,他忽的感?觉自己的表妹是个了不起的人,因为在这个世界上?,道歉和认错从不是容易的事。
年迈老者也不一定能正视自己,更遑论年幼的……不,许正因为她是不曾沾染尘埃的幼童,即便也爱面子,却不会?被面子所裹挟。
能事事自省的人,世上?又有几?个?
表妹身上?有他要学?的东西。
他仍旧爱猜忌、多思且多疑,但他正视它,清楚它们的成因,并不因此自厌。
此后,无论两人如?何?争论,如?何?愤怒,他都会?快速恢复冷静,即便还在气头上?,也不会?彻底的一言不发。
如?同这一次,他拂袖而去不久重返踏雪轩,气没消,但该说清的会?说清。
在这一点,他与表妹的心?始终一致。
所以,他们永远也不可能真正的闹掰,只会?愈发紧密,愈发密不可分。
听?闻踏雪轩在他走后召了诸位宫人夜补,嬴政便知晓他说的话,表妹亦听?进了心?里,他很高兴。
凛冬过半,嬴政的十一岁生辰来临,与此同时蒙骜打了胜仗,赵不敌秦军猛攻,被夺占了太?原、榆次、新?城、狼孟等?三十七座城池,元气大伤。
对嬴政而言,这是他最好的生辰礼。
同年三月,秦军再次整装出发,这一次直冲魏国,此战胜利,夺取魏国高都和汲,设立了太?原郡。
这本是十分顺畅的好事,但没多久,魏国联纵五国一同反攻秦军,径直将蒙骜击败逼退至函谷关。
秦王子楚震怒。
咸阳宫上?下噤若寒蝉,气压低迷。
般般正在甘泉宫陪伴姬长月用膳,“姑妹脸色不好,所为何?事?”
姬长月的确心?情不好,她也愿意对般般说,“蒙骜败退,困至函谷关不出,王上?愤怒之至,不仅是出于秦军败退,更在于五国合纵,意图攻秦,王上?如?何?不惊惧幽愤?”
此外?还有一件重要的事。
“王上?盛怒,派兵抓了在秦做质子的魏国太?子,企图幽禁他,却遭到朝臣们的反对。”
望着姑妹脸上?的不屑与怒火,般般出神?了片刻。
子楚没做秦王时,在赵国做质子,当日赵国也打了败仗,出于愤怒要抓子楚,或许是幽禁或许是直接杀了。
如今他也要这般对待魏国太?子,此情此景,她不知该如?何?形容。
“姑妹也支持大王囚禁魏国太子么?”般般疑问。
姬长月重新?坐下,无谓的哼了一声,“你还小,你不懂。我支持与否并不要紧,重要的在于我与王上?是一体的,王上?做不成的事情便是我做不成的事,我自然与王上?感?同身受,换言之也是同等?的道理,王后受辱亦是君王受辱。”
她说着,神?情认真下来,轻轻摸摸般般柔软的发,“你记住,无论何?时何?地,你要与你的王站到统一战线。”
般般却道,“先生说,为妻者要谏夫,使其时刻走在正道上。”
姬长月否认,“劝谏君王是臣子该做的事。”显然,她对王后的理解是从自身出发,并未有过系统的认知,相反夹杂着浓郁的感情色彩。
般般将两种说法都细细想了想,觉得都有道理呢。
晚上?,她见到表兄,兴冲冲的圈着他的手臂,义正言辞说,“表兄,人家以后也会?劝谏你的,不过我们会?站在一条战线!”
嬴政不置可否,闲闲的托着脸庞,“又跟母后学?了什么回来?”
她把?白日发生的事情悉数诉说,嬴政笑出了声儿,没忍住捏了捏她的脸颊,感?觉到手感?不对,“你脸上?的虚肉仿佛少了一层。”
说着,他复去抚摸她的腰和肚皮,果真是瘦了一圈。
“我吃的还是一样的多。”般般也跟着他一起捏捏自己,对比了一下嬴政的肩膀,“是我长高了。”
此言一出,嬴政正经的看了她一圈,“确实。”
“过了十岁,你长得快了许多。”猛地窜高一截,往日里不需要多费力?便能揉到她的脑袋,如?今要稍稍抬高手肘了。
“表兄也站长高了。”般般踮起脚尖,“表兄,你怎么这般高?你吃什么啦?”
“跟你吃的一样。”嬴政拿开她的手,俯身以对,神?情颇为戏谑,“我们怎么不一样呢?”
“……”这话她就不爱听?了。
在咸阳的第?二个盛夏过的不太?好,当然,说的不是与表兄,而是般般的弟弟满一岁了。
弟弟的一岁生辰,嬴政因着有要事没有陪她一同回姬家。
小家伙褪去了红色皱巴巴的皮肤,生的粉嫩玉琢,见了生人丝毫不畏惧,滴溜溜着一对硕大的眼瞳看看这儿、看看那儿的。
他的大名正式定为姬承竑,不知是否是知晓般般对这个弟弟的到来心?怀芥蒂,朱氏将取乳名之事交给了般般。
般般哪里会?取名字?
想了半晌,说:“索性叫羹儿。”
庞氏乐出了声儿,“你啊,你爱吃肉羹,便要叫弟弟羹儿,真真是个坏姐姐。”
般般嘟着嘴巴不乐意,不是你们让取的么。
由此,姬承竑的乳名便定下了羹儿。
“羹儿。”般般喃喃着,趴在软榻上?。
在榻上?爬来爬去的男婴仿佛知晓这是他的名讳,倏然回头冲她看去,琉璃一般透彻的眼睛倒映出般般的脸颊。
他憨态的摇着小手‘啊啊~’朝她迅速爬过来。
般般吓了一跳,“啊!”往后退缩。
紫蝉一把?扶住快要掉下去的男婴,“小娘不知,羹儿动作?迅猛的厉害,力?气也很大,性子顽劣,可喜欢吓人了。”
般般反应过来,忙跟着去检查他有没有磕碰到哪里,他力?气确实大,紫蝉将人放倒检查尿布干湿,他脚丫子来回扑腾不乐意,竟将紫蝉的小臂踩出一个浅浅的红印子。
“羹儿,这是姐姐。”紫蝉晃着他的小胖手,温温柔柔的带他认人。
“他当然认得我。”般般嘀咕,“名字还是我取的呢。”
在家中住了一日,次日早晨请了假,般般是午后才回的踏雪轩,鲁氏与她已有许多的默契,就知晓她会?迟,因此也没来得太?急。
不成想两人在宫门口汇合了,彼此都有些许的尴尬和不自在。
到了踏雪轩门外?,绕过竹林,撞见两个本不该在此的人。
——太?子嬴政与二公主?栎阳。
两人不知晓在说些什么,气氛剑拔弩张。
剑拔弩张仿佛不大准确,精准来说,是公主?栎阳比较激动,情绪也不太?对劲,太?子嬴政维持着往日的平静与温和,并无太?大变化。
既已经撞见,不得不行礼。
嬴政叫了起,栎阳忽的平复下来,侧身整理了一下表情。
般般自知这不是一个询问的好时机,她迟疑自己该不该进去,还是在这里。
正在这时,另一条入口处又来了一位公主?。
公主?炀姜,她囫囵冲嬴政行了个礼,一把?扯住栎阳的手腕,“你在胡闹什么,快走罢!”
“你管我!”栎阳挣扎,推搡炀姜。
炀姜怒了,“我不管,你现下被养育在我阿母膝下,你犯了错只会?连累我阿母,我不管怎么成?”
栎阳破口大骂,“夏八子根本不爱你,你如?此为她着想,不知该说你蠢笨还是装瞎!”
‘啪’的一声。
炀姜怒极,一耳光打在了栎阳的脸上?。
般般:哇塞。
她偷偷看向表兄。
表兄的嘴角有抽搐的痕迹,他沉默了数秒,“好了,成何?体统?”
两位公主?很快被拉开分别带走了,般般的八卦心?晚上?,一股脑的拉着嬴政一同进了踏雪轩。
“表兄,你今日休沐啊?”
“嗯。”
般般:“??嗯!嗯?嗯…嗯~”
嬴政:“……”
阴阳怪气溢于言表。
他换了说辞,“今日的确是我休沐,我来寻你。”方才他有些心?不在焉,并非有意冷漠。
嬴政摸摸鼻子,跟着一同进去。
鲁氏紧张的厉害,她心想太子今日休沐还特意过?来,岂非要在这里呆上一整个下午,咸阳上下早有传言说当今太子殿下学?识渊博,她还真下意识的提起了心神。
从云洗了好?些果子,一一切罢端上来,又按照般般喜爱的配方早早制了一碗酥山,可惜她还没吃呢,就被表兄端走了。
她当即怒目以?对:“?!”
嬴政视若无睹的舀了一木勺吃着,随后疑问?,“怎么,不是给我的么?”
“是给表兄的……”般般吃了哑巴亏,“我习课去了。”
看表兄这架势,今日是来监督的,短时间内问?他八卦,他是不会说了。
嬴政待了片刻,拦下从云,亲自端了果盘到书房去。
踏雪轩虽是轩,可并不小?,除却小?厨房并不配备,其?余应有尽有。不过?书房虽被这般叫着,里头也没几卷书简,空荡荡的,古玩架上放着几只?意趣横生的瓷瓶,诸位宫妃赏赐的摆件她也都摆了上去。
最要紧的架子上,除却零星的书简,余下的便是她平素爱看的画本布帛,这累的高高的,比书简多了两倍还多。
其?余的角落,摆放着各色乐器。
般般擅歌,在乐曲方面颇有造诣,因此乐器她尽都收集了。
大鼓小?鼓挨着摆放,她使用频率极高。
秦军的军歌她唱的滚瓜烂熟,配着击鼓如今唱起来气势斐然,早没有了当年的软趴趴。
嬴政十?一岁生辰晚上,般般曾在踏雪轩为?他演奏了一曲。
旁边则是崭新的七玄琴。
这是她近日预备学?的,因此瞧起来还新,没甚么弹奏过?的痕迹。
再往后瞧去,瑟、竽、埙、笙等应有尽有,最后的人形架上撑着一件她的舞衣,渐变水红的宽袖曳地,艳丽的颜色如同一朵含苞待放的花。
想想她说不爱学?舞,结果因着歌喉越发的好?了,自己?便想舞来附和歌喉,嬴政便想笑。
“表兄笑甚?我的舞衣不好?看?”般般忍不住频频偷看他,“这可是我这个月新裁的呢。”
她的确‘长势喜人’,去岁的舞衣今年竟就穿不上了。
“没什么。”嬴政放下握拳遮在唇部的手,若无其?事?的回?身,“你专心听课便是,关注我做什么?”
“你走来走去,很是打搅我。”
“我进来不是给你送果子么?吃了就要赶人了?”
说的很有道理,般般都无法反驳,她干巴巴道谢,“哦,那多谢表兄了,但是您还是快出去吧。”
他还吃了她的酥山呢。
‘您’都用上了。
鲁氏想笑,立即忍住,继续严肃着一张脸,等待姬小?娘与太子殿下说完话?。
嬴政收起笑意,负手过?去,“是吗,不用客气。”这样简单且易于理解的词,还是他学?表妹的,表妹最喜欢拉长嗓音软趴趴着‘哎呀,别客气~’,喜庆又滑稽。
“我瞧瞧表妹习到何处了。”
此言一出,有两道身影都僵硬了一下。
鲁氏挺直了背脊,若是能被太子嘉奖,于她也有好?处。
般般则是萎靡了身子,心里嘀嘀咕咕,在人看不到的地方白了他一眼。
“云梦睡虎地秦简的编年纪。”嬴政踱步细瞧,看了一眼般般,“你习到哪一年了?”
鲁氏极有眼色,知晓太子只?想与姬小?娘说话?,她便不答话?。
般般如实回?答,“是秦昭襄王十?三年,昭襄王攻伊阙。”她心里吐槽,秦昭襄王可真是好?战分子,难怪是历史书中的大反派,他好?喜欢打架,到处打,每年都在打!
打了五十?六年呢,真不敢想象倘若她穿越在秦昭襄王时期……
唔,他比起表兄仿佛也不遑多让,也挺惨的,兄弟继位后把他赶出去当质子,在外漂泊凄惨,谁知天无绝人之路,兄弟举鼎被砸死,他就跟宣太后又回?了秦继位为?王。
哦对!他还杀了白起!
她对这两件事?情?记忆深刻。
这么想着,般般不自觉瞄了一眼表兄佩在腰间的秦王剑。
嬴政只?看一眼便知晓表妹心里在想什么,他轻轻按在她的椅背上,俯身靠近,看似在越过?她看书简,实则轻飘飘的警告:“不许这般表情?对昭襄王。”
般般拿脑袋撞他的脖颈,连着顶撞了两下。
他一把自下至上的捏住她的下巴不许她乱动,手臂正正好?越过?她的肩膀,这个姿势恰好将她按进了他自己?的怀里。
般般被迫抬高下巴,脑袋尖抵在他的肩头,这不大舒服,她使劲儿瞪他,“放开我…放开我。”
鲁氏早在太子靠近过来时就起身,借着更衣之便退离这片书房之地。
“你这……写的什么?”嬴政任凭她捶打自己?,在桌案尚未完全卷起的一卷简牍上捕捉到一些文?字。
“!!!”般般脑袋炸开,一股脑挣扎,猛扑向桌案。
下一秒,那卷案牍被更长的手臂捞起,从她头顶越过?。
“给我!”
般般连接跳起数下,始终捞不到简牍,反而累的椅子被撞倒在地,她的面颊涨红,慌得不行,拳头捏的邦邦硬。
她气的极了,邦邦硬的拳头‘砰’的小?拳捶打在表兄的胳膊上,嬴政作势‘嘶’了一声,避开她的扑抓举起案牍当真要看。
“不要看,不要看,表兄,我求求你了。”般般焦急地扯着表兄的衣裳哀求。
“你写了什么秘密,我看不得?”嬴政原本对此不感兴趣,她越不给他看,他反倒提起了机警之心,惊疑不定的将视线从表妹的脸上挪到简牍上,复又瞧她的表情?。
“既然你都晓得是秘密,我不想给你看。”般般瘪嘴,“你快给我。”
嬴政微微眯眸,上下扫视表妹的脸,缓缓道,“你有何秘密?”他忽的想起去年带她回?秦,当她知晓他是公孙,脸上弥漫的惊惧,她看他的眼神仿若在看一尊庞然大物的陌生。
后来在驿站他试探她,她反应极快,闭口不谈。
这件事?情?一直是他心里过?不去的一个坎儿,但他知晓她不说不是背叛他,而是有着这样那样的顾虑,因为?她当时脸上的犹豫他看出了。
既然犹豫,那便是想过?告知他。
所以?他当时才搁下,不与她计较,想着一生如此漫长,表妹总有一日愿意告诉他。
他的耐心无穷尽的多,等得起,耗得起。
可若她宁愿写下来,有被他人窥视的风险,也不愿告诉他……
此刻心里涌动的情?绪是什么,他分辨得清楚,那正是燃烧起来的妒火,正如他幼时,她当着他的面喊太子丹为?太子哥哥时初尝的妒火一模一样。
他要成为?表妹心中最重要的人,有任何人与他平齐,他都难以?接受!!
这些,般般一无所知。
“人都有秘密,这也不奇怪。”她不死心,还要捞自己?的简牍。
“不行。”嬴政冷静下来,“既然你不许我看,那你自己?说罢。”他把简牍丢回?了桌案上。
“我不要。”般般闹起孩子脾气,撇过?头不看他。
她不看他,他偏要她看他。
捏住她的小?脸,强行掰过?来。
般般都无语了,头一次见表兄如此执着,“哎呀,表兄好?烦人!”
“说。”他捏着她的脸,盯着她。
“我不要。”她拉长了尾音,嘴巴比死鸭子的都硬,“不说不说不说。”
他忽的一捏,她正在说话?呢,口水‘啪叽’就流了出来,滑到他的虎口处。
般般化身尖叫鸡,羞愧的满脸涨红,火速从袖里掏手帕,“你干嘛啊!”
嬴政完全不在乎,也并不嫌脏。
“……好?吧我说。”般般没招了,她推他,他站的倍儿硬,还推不开,“是人家写的日记。”
“何为?日记?”嬴政一愣,没反应过?来,不自觉放开了她的脸,“每日一记之物?课业么?”
“就是——”她说不通,干脆把案牍取过?来,她防备的紧,紧紧攥着案牍,“只?能给表兄看一点?点?,有的不能看。”
嬴政没说话?,示意她打开。
般般背对着他,翻开案牍仔细检查,找到能给他看的,将两头卷起只?给他看中间的部分,“喏,你看吧。”
只?见案牍之上书:
——[二年夏,五月十?三,晴。]
——[今日起晚了,都怪牵银和从云,为?何我说还要睡便真的不叫我了,害得我被太傅训斥,我要把她俩今日的冰饮罚光光!]
——[唉,表兄怎么越长越好?看,真的好?喜欢呀,想着表兄,今日进课都没打瞌睡,比]
呀字戛然而止,般般火速重新卷起两寸,小?声嘟囔,“哎呀后面的不能看。”
“这便是日记。”嬴政已然懂了何为?日记。
“表兄怎么越长越好?看——”话?没重复完,她两手并用死死捂住他的嘴,“好?了好?了,看见就看见,别念出来!”
这种堪称花痴实录的东西,都说了不想给他看。
嬴政松了口气,心里也觉得怪怪的,表妹写这些他一点?也不奇怪,她平素便是这幅德行,遇到好?看的人便会盯着多看会儿,面目丑陋的她一眼都不想看,甚至想拔腿就跑。
当日太子丹的伴读李歇生的不尽如人意,她次次见了他,眼神都……
不论?人,就连猫儿狗儿、花儿草儿,生的规整的,她都会多爱惜一些。
对人脸皮的势利该如何用精准描述?
“你仿佛很失望啊?”般般炸毛了,“你这是什么表情?,我夸表兄,表兄还不乐意?”
嬴政噎住,“没失望,只?是方才想着你会写什么重大的秘密,以?为?你宁愿写下来也不告知我,因而愤怒。”
般般咬着手指,忽的想起表兄方才的模样与眼神,“表兄,你不会是与几卷案牍比较起来,还吃味了吧?”
这无关情?爱,只?关乎想成为?彼此最重要之人的霸占欲。
嬴政:“没有啊。”
稀奇,表兄竟然说语气助词了。
般般恍然:“原来表兄也会口是心非。”
面对表妹幸灾乐祸的笑嘻嘻,嬴政难得沉默了,旋即狠狠蹂躏了一番她的头发。
她不耐烦他打搅他,说有他在,鲁氏都不能好好教课了 ,硬是把他赶回了内室,要他歇个晌,她骂骂咧咧:“表兄素日里?不好好歇息,影响康健和寿数!”
试问谁敢如此?对一国太子这?样讲话,这?不是诅咒么?
此?话一出,在场人都吓得要跪下了。
嬴政不以为然,欣然听从。表妹将自己?的小?塌让于他,从云在旁为他轻轻扇着扇子,岁月仿佛回到了还在邯郸的日子。
岁月静谧,夏风习习,竹林飒飒,脆嫩的草儿被炙热的太阳蒸馏出氤氲的雾气,化身颜料在泥土中肆意流淌。
嬴政睁开眼,周遭是咸阳殿的朝会大殿,恢弘大气的黑红色调,空荡荡地。
他的视野被拉得极低,不,不是视野被拉低了,而是他变回了四五岁的模样。
大殿的王座之上,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单手支头阖眼休憩。
见他来,他睁开了眼睛。
如鹰一般的眸犀利射来。
一股被震慑的恐惧油然而生,他高高抬着头,试图看清高台上的人。
“你是谁?”他听见自己?问。
不,他知道?他是谁!
那老者问:“你又?是谁?”
“我是政儿。”
他迈开脚步,朝老者走?过去,在他的注目之下一阶一阶踏上高台。
老者冷眼盯着他走?近自己?,并不阻拦,甚至是在默许。
嬴政站定,沉声道?,“我是来取代你的人!”
老者一愣,旋即畅怀大笑。
“好一个来取代寡人之人。”他收起?笑,视线利刃一般穿梭在他的皮肉之上,“政儿,你可知我大秦历代从未出过昏君,为何迟迟不能完成大一统?”
嬴政略作思?索,“外戚,王之母族,王之妻族。”
“诸侯国之间通婚不断,想要彻底灭除六国,便要承受国内国外外戚的反扑,即时?腹背受敌。”
“或许,祖辈们想过要做霸主,却不曾想过统一六国。”
“好视角,却过于局限。”老者起?身,在高台上缓缓踱步,“外戚的确是天然的统一悖论,许多代秦王登位依赖的便是外戚的依托,太后掌权,王后分权,获取外戚所在的诸侯国的支持,才能坐稳王位。”
“如何杀了自己?妻子的母家?如何杀了自己?阿母的母家?非从人伦视角出发,确有有动摇王位的风险。”
“但是,”他倏然转身,俯视这?个小?小?的未来秦王,“诸侯割据至今多年,其?余六国都不是孬种,不是草包,你不要小?瞧任何一个国家!”
“天下能人辈出,他们造就了丛生的变数,统一的契机转瞬即逝,而这?样的契机难以捕捉。”
“其?次最要紧的、也是重中之重的原因,当属诸国隔阂过大。”
老者挥动宽袖,目光眺望向遥远的殿外,“人种、族群、文化,上至书写的文字,下至丈量土地的度量,每一国都与?每一国不同。”
他垂下头望着嬴政,“你若想将这?些不同的石块碾碎,重新整平,便不能一蹴而就,这?是一个漫长而又?困难的事情,在你整平碎石的过程中,随时?有不甘心被碾碎的石块要重新聚集起?来,稍有不慎等待你的便是覆灭。”
“你不能只着眼于当下,你更要确保你的子嗣能承袭你的王位,连同你的志向、你的政策!”
“否则,即便侥幸完成统一,你亲手铺就的石块也会再次破碎!”
嬴政瞳孔颤动着,抬着头颅仰望这?位老者。
“政儿,寡人知晓你。”老者一改方才的冷凝与?肃杀,露出浅淡的笑意,“长平之战之后,你不好受吧。”
嬴政骤然停止呼吸,头脑一片空白。
他不知晓自己?问了什么,只看见老者眼神古怪起?来。
“白起?么。”
“寡人许久不曾听见有人提起?白起?了。”他负手而立,分明头发花白,腰板却仍旧挺直,一丝一毫佝偻的弧度都没有,“忠于大秦的臣子,会被万民爱戴,但只忠于大秦的臣子,不会是君王想要的。”
“你要小?心这?样的臣子,”老者淡淡然,“他或许会背叛你。”
“寡人与?白起?之间横隔着的是互相对彼此?的怨恨,他怨寡人令他背负骂名,陷他于不忠不义之地,寡人恨他不忠于寡人,在意忠义大于在意寡人。我们已?无?法成为一对正常的君臣了。”
“不能为寡人所用,自然要杀了,我不能、也不会留下任何一个可能会动摇王之政权的变因。”
“你要有一些完全忠于嬴政的臣子,而非只忠于大秦,你明白么?”
嬴政深呼吸,后撤半步,拱手郑重一礼。
他只说了一句:
“王上万年,大秦万年!”
上首缓缓地笑了,半晌后 ,他将自己?头上的冕旒摘下,轻轻戴在了嬴政的头上。
这?是唯有王才能佩戴的东西?,象征着王权。
嬴政微惊讶,抬起?头扶住了这?尊冕旒。
“去吧。”他摆了摆手,周遭逐渐变浅变淡,秦昭襄王嬴稷的面容也逐渐模糊。
“当年,是您授意祖父接我回秦的吗?”嬴政急急忙忙的追问。
嬴稷没有回答,梦醒了。
嬴政坐起?身,额头起?了一层细密的汗,他下意识摸了摸头冠,没有秦王冕旒。
“殿下?”从云低声担忧,“您做噩梦了么?”
嬴政问,“孤说梦话了?”
“没有。”从云摇摇头,“可要奴婢打水梳洗一番?”
他心不在焉的点头,“善。”
这?绝非一场单一的对话,嬴政会一些解梦之术,知晓人不可能梦见自己?认知之外的东西?。
那么这?场玄而又?玄的对话是为何?世界上当真有神迹么?
他想起?在邯郸时?他也曾梦见过这?个老者,当年还不知道?他到底是谁?只知晓是某个祖辈,醒来后梦的内容他亦忘得一干二净。
后来他曾戏说与?表妹听,表妹还傻傻的问他祖父长何种模样。
如此?说来,这?其?实还是当年的那场梦境回演?
否则如何解释梦里?的他是四五岁的模样。
望了望四周,嬴政发现了这?两?次梦的共性,那就是他在表妹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