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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夹杂了点旧案,这案有点长哈,大家应该能猜到庐生的身份吧
吃罢小食,霍元晦提出想去祭拜一番龚家母子三人。
裴霜在街市上置办了香烛供果,老太太还特意盛了一碗甜沫儿,颤巍巍地说这是孙儿孙女最爱吃的点心。
一行人跟着老太太的软轿,晃晃悠悠来到城郊墓地。远远望去,两座坟茔静静相依一边是龚老爷子,另一边则是龚善静与两个稚子的合葬墓。
因两个小儿死时不到十岁,需与父母合葬一处,说是小孩年纪太小,不识得黄泉的路,要有个大人领着。
裘捕头帮着摆好祭品,裴霜忽然注意到墓前残留着未烧尽的黄纸,想来是辜映娘上次祭拜时留下的。
旁边还有更大一堆纸灰,被风吹得七零八落,隐约在杂草中冒出了一点藏蓝。
裴霜伸手去摸,拖出一大块掩在泥土中的布料来,她拍了拍灰,上面有烧灼的痕迹。应该是焚烧后,没有烧完留下来的,她手上的,依稀能辨认出来,是一只裤脚,而且是小儿的尺寸。
霍元晦在她身旁蹲下,眉头紧锁:“怎么会有布料?辜映娘烧的?”
凡祭拜过世的人,都是烧纸钱、纸衣这类东西。除非是刚下葬时,家人会把死者生前穿的衣服放进棺材中一起陪葬,或是焚烧。
死后多年再烧衣服,不符合常理。况且辜映娘手中,怎会有死者衣物呢?
裴霜心头狂跳起来,连拿着东西的手都开始发抖。
一个骇人的猜测如惊雷般劈进她的脑海。
花溪小筑庭脚种着白栀子,如今已经不是花期,只零星有几朵搭在枝头。茂密的爬山虎缠绕着花枝,又顺着墙壁蔓延至地面,在青砖上织出一张碧绿的网。
温远二人先查看了邹同逊的死亡现场。屋内血迹早已干涸成暗褐色,血腥味淡了许多,但榻上那滩触目惊心的血渍仍能让人想见当时的惨状。
“你说这凶手,做什么要挖心呢?”彭宣盯着榻上的血迹喃喃道。
“不知道,我又不是凶手肚子里的蛔虫。”温远头也不抬,仔细检查着房间每个角落。霍元晦的案卷记录得极为详尽,几乎没什么遗漏,他一时也没发现新线索。
彭宣被怼了个瓷实,他不就是随口找话聊聊天,不然在这阴飕飕的案发现场,不说话不是很奇怪吗?
算了,不与他一般见识。
他出门透气,院墙上的爬山虎郁郁葱葱,多日无人打理,藤蔓疯长得愈发肆意。彭宣忽然眯起眼睛,这些本该向阳生长的藤蔓,竟有几根反常地往地下钻去。
嗯,地下?怎么会往地下钻?
这藤条又不是根,是需要阳光的,做什么往地下钻,除非——地下有空间。
彭宣绣春刀出鞘,照着爬山虎钻下的地方,刀尖传来的却不是松软泥土的触感,而是木头与铁器相蹭的粗粝声响。更诡异的是,面前这块“地面”竟微微颤动了一下。
彭宣瞳孔骤缩。这哪里是什么泥地,分明是一块覆着厚土的木板!他顺着边缘摸索,果然找到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环,上面的锈痕还有新鲜剥落的痕迹。
“温孝直!快来!”他高声喊道,同时用力拉起铁环。
这块地下,竟然有个两尺见方的地窖。
温远闻声赶来,看到眼前的景象不禁挑眉,讶然道:“你这瞎猫,倒真碰上死耗子了。”
“你才瞎!”彭宣不服气地瞪眼,“我这叫抽丝剥茧的分析,懂不懂?”
温远懒得与他争辩,俯身仔细检查地窖。这狭小的空间成年人难以进入,但藏个七八岁的孩子绰绰有余。
他注意到盖板边缘有一根晶莹的丝线,在夕阳下泛着微光。
温远小心地取下丝线,在指尖捻了捻:“是上好的桑蚕丝。”
彭宣蹲在一旁,胳膊搭在膝盖上:“看来邹小娘子,在不见的那段时间,就是被藏在这儿。”
温远皱眉沉思:“这地窖隐秘,寻常人发现不了,而且这盖板上的泥,应该有数年没有人打开过这地窖了。而且段大人给的地图中,也没有标明有这处地窖。”
“这地方原是辜家旅店,有什么隐匿之处,辜映娘是最清楚的。”
有了这个发现,二人当即命人将辜映娘带到府衙问话。
辜映娘面对质问,神色镇定,她表示浑然不知:“大人,你可别信口胡说!那地方虽原是我辜家旅店,但那是十年前的事情,我已经数年没有踏入那地方,去花溪小筑,也不过是帮我那亲戚的忙罢了。怎能凭一个地窖,就证明我是掳走邹小娘子的绑匪?难道不会有其他人,知道有那么个地窖吗?”
她的辩解确实有理。一个存在多年的地窖,确实不能排除被他人发现的可能性。
彭宣竖起眉毛,呵斥道:“你这妇人,巧言令色,除了你,还有谁会知道这个地窖!还不速速招来,否则,休怪本掌使大刑伺候!”
“大人要屈打成招不成?”辜映娘冷声,忽然一笑,“罢了,入了这府衙,怕是也难再出去。”
“放肆!”彭宣在镜衣司用惯了刑,那些江湖人都皮糙肉厚,嘴紧得很,不用点刑根本审不出什么来。
“难道不是吗?”辜映娘声音凄厉,“我与邹小娘子无冤无仇,何苦绑她?”
温远按住彭宣的手臂:“你少说几句。”
“什么我少说,之前元晦他们审她时就说她在撒谎,如今更是谎话连篇,不用刑如何能行?”彭宣不解。
“给人定罪要看证据,不然霍大人与裴捕快,早把她抓起来了。”
而且她有句话说的很对,辜映娘与邹家并无仇怨,她没有动机。
这症结,还是出在邹家。
两人踏着暮色到了邹家,邹同逾不敢怠慢,连忙迎客。
温远与彭宣没空与他寒暄,直言要见傅湘绮,她的病快好了,已经可以见人。
傅湘绮面对着裴霜他们能摆架子,对上这二位就不敢了,气势全无,低眉顺眼道:“辛苦两位,为同逊的案子费心了。”
温远神色温和道:“夫人不必言谢,查案本是分内之事。临行前,令尊傅尚书特意托人带了一封家书。”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封信笺。
丫鬟恭敬接过,转呈给傅湘绮。她指尖微颤地拆开信封,才读几行便红了眼眶,两行清泪无声滑落:“爹爹,爹爹。”她将信紧紧贴在胸口,呜咽不止。
她良久才哽咽道:“爹爹让我不必担
心,待此案侦破后,会接我们母子四人回盛京。”
“如此甚好。傅尚书一片慈父之心,着实令人动容。”温远感慨。
彭宣面无表情地饮茶,邹同逾却暗自欣喜。他正为如何安置亡弟的子女发愁,女娃倒是无所谓,就是那两个小郎难办。现在傅尚书要接走,再好不过,他就不必操心了。
而且邹同逊留在通州的产业……他忍不住勾起嘴角。
温远问起辜家之事,傅湘绮完全不曾听过什么辜家,什么大火。
她从小长在盛京,后来随夫君去了扬州,除了初成亲时,陪邹同逊回来祭祖,此次是第二回来通州,不认识也是正常。
“邹郎君可曾听闻?”温远又问邹同逾。
邹同逾喝茶的手一顿:“呃,辜家的那场大火有些印象,其他的就不清楚了。”
温远又寻来邹穗安问话,想从她口中问出些有用的东西来,无奈小娘子年岁太小,又被迷晕了,昏昏沉沉的,一路都不曾见过绑匪的脸,只记得抱自己的约莫是个妇人,因为她的怀抱与母亲的很像。
但仅凭这一点证词,也无法将辜映娘定罪。
走了这一趟,算是一无所获。一点不知道辜映娘与邹家有什么关联,他们索性放了辜映娘,让曹虎继续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谁曾想,他们前脚刚走,当夜邹家族长邹鸣便病情骤变,未及天明就咽了气。
邹家旧丧未除又添新丧,满府上下愁云惨淡。
好在邹鸣已年过七旬,按民间说法算是"喜丧"。族中众人早有准备,寿材寿衣等一应物件都是早些年就备下的。
邹同逾忙得脚不沾地,既要操持邹同逊的丧事,又要张罗老爷子的丧宴。
两日后,曹虎匆匆来报:“大人,辜映娘有动作了!”
原来邹家因丧事缺人手,正在招募杂役,辜映娘竟前去应征。邹鸣身为族长,丧仪比邹同逊还要隆重,光是宴席就要摆几十桌,确实需要添置人手。
彭宣激动起来,抚掌道:“看她这次还能怎么狡辩!我亲自去盯。”他摩拳擦掌,眼中闪烁着捕猎般的兴奋。
温远却给他泼了盆冷水:“若若非这场丧事,她根本进不了邹家。但邹鸣是病逝,你觉得她有可能下手吗?”
确实不可能。邹鸣是因邹同逊之死急火攻心才病倒的,这谁能预料?况且他一直在内院养病,诊治的也是府上大夫。更关键的是,辜映娘这些日子都在他们监视之下,根本没有接近邹鸣的机会。
“就算邹鸣之死与她无关,也不代表她不会另有所图。”彭宣梗着脖子道。
然而即便他亲自盯梢,也未能发现异常。辜映娘只是老老实实地洗菜切菜,规规矩矩地干活。
烈日当空,彭宣伏在屋顶上,汗水顺着下颌滴落。
底下几个帮厨的婆子正在闲话:“哎,听说了没,老族长咽气时,嘴里喊着‘冤孽’啊……”
“啊?还有这等事,什么冤孽啊?”另一个婆子接话道。
“谁知道呢,保不齐是年轻时欠下的风流债……”
“嘘!这话可不敢乱说,让主家听见了,工钱都要扣光!”
“这不是说说闲话嘛,这儿没其他人。”
辜映娘始终沉默,只顾埋头洗菜。
彭宣盯到晚上,换曹虎来接班。丧宴第二日,是请族内的众人吃饭,只剩下邹家内部的人。
就在此时,霍元晦与裴霜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二人刚下马,就见方扬慌慌张张地跑来。
“大人,不好了!凤鸾姑娘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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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下一章揭露
第113章
方扬这些日子奉命盯着凤鸾,但碍于对方是女子,又是花楼中人,实在不便寸步不离地守着。
就在今天早上,小丫鬟送了凤鸾的恩客离开之后,屋内竟又出来一个小丫鬟。
他这才惊觉,先前那个丫鬟分明就是凤鸾假扮的。
如今凤鸾已是脱离了他们的监视,不知所踪。
“大人,属下失职!”方扬单膝跪地,额角沁出冷汗。
温远简要说明这几日案情进展,裴霜抄起刀:“我知道她在哪儿了。”话音未落已疾步而出,众人连忙跟上。
裴霜带着他们,来到了邹家。
裴霜唤下在屋檐盯梢的曹虎,问:“辜映娘方才做了什么?”
曹虎答道:“没做什么。就是在厨房帮忙,做好了菜,让丫鬟送进去罢了。”
裴霜脸色骤变:“快带我去傅湘绮的房间!”
“好。”曹虎在这里盯了这几日,已经对布局了如指掌。
来不及通报,几人就这么风风火火地闯了进去,幸好门房认出了裴霜,没有阻拦,只是匆匆去报了邹同逾。
众人马不停蹄地来到傅湘绮的房间外,方扬率先闻到一股熟悉的幽香。
霍元晦厉声警告,提醒众人:“屏息!是三息香。”
裴霜立即用巾帕掩了鼻子,一脚踹开了房门。
屋内仆妇丫鬟倒了一地,正前方是昏迷在太师椅上的傅湘绮,她身边一个丫鬟打扮的女子,蒙了面巾,手握一根金簪,金簪寒光凛凛,尖锐的尾部,正抵在傅湘绮的脖子上。
“凤鸾!住手!”裴霜厉声喝道。
蒙面女子缓缓转头,露出一双含恨的秋水明眸,正是凤鸾。
霍元晦、彭宣等人快速打开窗户,散着屋子里的迷香味道。
裴霜刚要上前,凤鸾手中金簪又逼近一分:“再上前我就杀了她!”
“好,我们不动,你别冲动。”裴霜温声安抚着她。
凤鸾眼里都是恨意:“为何,为何她的运气这么好,出生时锦衣华服,临死前,还有你们这一大帮人护着。你们要她活,我偏要她死!”簪尖眼看就要刺入那雪白脖颈——
“元娘!杀了她,你就真的无法回头了!”裴霜大喊。
凤鸾的身子一抖,手上动作倏地停下。她美眸瞪大,死死盯着裴霜,声音也跟着颤起来:“你……你怎么知道……”
久违的称呼在她心口撕开一道血淋淋的旧伤。元娘,这个随着罗裳委地便葬入黄土的名字,有多少年没有人这么喊她了。
这世上已经没有洛州龚元娘,只有花楼娘子凤鸾。
“是你祖母告诉我的,你祖母很想念你,难道,你不想见见她吗?”裴霜向前半步。
凤鸾的眼泪大颗大颗落下来,打湿了面巾:“我没有脸,没有脸面去见她……”她喉间溢出破碎哽咽,“难道要告诉她,我现如今是个千人枕万人尝的婊/子。”
彭宣扯了扯霍元晦的袖角:“这是怎么回事,元娘是谁?凤鸾的祖母又是谁,你们不是去调查龚家的事情吗?”
与此同时,邹同逾收到消息赶过来,见傅湘绮颈间横着金簪,被眼前这场景吓得魂飞魄散:“大胆丫鬟!”他指挥着下人,“还不把人给我救下来!”下人们正要上前。
凤鸾眸中恨意蓦
地迸发,金簪划过皮肤,在傅湘绮颈上显现出血线:“谁敢上前!”
邹同逾退了一步,显然没想到这个丫鬟如此凶恶。
霍元晦适时按住他肩膀:“邹郎君还是让这些下人退下吧,不然傅夫人恐有性命之忧。”
“退,退,大家都退下。”邹同逾已经是六神无主,仓皇挥手,下人退下的同时,自己也瑟缩着往门外走。
裴霜却道:“邹郎君来得正好,有个故事想讲与你听。”
邹同逾抖着手,不明所以,眼神还是瞟着门口,方扬见状忙把门关上。
眼见后路被堵,邹同逾颤声问:“什么……什么故事?”
温远与彭宣已然落座,后者还给自己沏了杯茶,茶烟袅袅间,俨然一副听书客模样。
“就是眼前这位元娘妹妹的身世。”裴霜素手一指。
邹同逊顺着裴霜所指望去,凤鸾已扯下面巾,房中迷香散尽,露出一张明艳却含恨的脸。
邹同逊看清凤鸾的面容,明显吓了一跳:“她不是问花阁的凤鸾吗?她的身世,与我何干?”
“呵,同他们邹家人有什么好说的?”凤鸾冷笑,眸中恨意翻涌,胸口剧烈起伏,“邹家人,个个黑心烂肺,表面道貌岸然,背地里尽是龌龊勾当!”
“因为,她是你邹家血脉,是已故的盐运使邹同逊的亲生女儿!”
裴霜声音冷冽,一字一句如惊雷炸响。
把众人炸了个噼啪作响。
“呸!谁是他邹家女儿!”凤鸾厉声斥道,眼中恨意几乎凝成实质,“我姓龚,是龚家女!”
幽静地房间内,余声回绕,龚家女这三个字更是震惊地邹同逊面白如纸。
他面色瞬间惨白,颤抖着指向凤鸾:“你……你是龚善静的女儿?你没死?!”
“住嘴,你也配喊我娘亲的名字!”凤鸾怒极,抓起案上茶盏狠狠砸去。
邹同逊躲闪不及,茶盏正中额头,茶水泼洒满身,狼狈不堪。他额头迅速红肿,却不敢呼痛,更不敢唤人,只能僵在原地,如惊弓之鸟。
彭宣眉头紧锁:“当年龚氏母子三人,不是在火场里都死了吗?怎得还逃出来一个?”
温远亦疑惑:“当时的尸体殓收,确实是一大二小,数目无误。”
裴霜负手而立,眸光锐利:“尸体的数量确实没错,但性别不对。龚家坟茔里埋的,是一具女尸,两具男尸。”
“什么?两个孩子的尸骨,都是男孩吗?”彭宣讶然。
温远似有所悟,迟疑道:“你们怎么确定的,不会是……”他想到一种可能性。
霍元晦点头:“不错,想要确认尸骨是男是女,唯有开棺验尸!”
凤鸾尖叫起来:“你……你们,重开了母亲与弟弟的棺椁!”
“我们无意打搅令堂与令弟的安息,只是迫于无奈。”裴霜深深一揖,嗓音里浸着沉甸甸的愧意,“开棺之事已得令祖母首肯。老人家得知你还未死,已经在赶来通州的路上。”
凤鸾的泪水在烛光下碎成珠串,声音凄然:“祖母,祖母要来见我……我……”
她有些语无伦次,十年风尘碾碎了她所有奢望,她没想过此生还有再见祖母的机会。
说服龚老太太开棺的确很困难,她与霍元晦嘴皮子都快说破了,龚老太太都没有松口。最后是霍元晦画了一幅凤鸾的画像,老太太看见,登时就愣住了。
那眉眼,简直与她的女儿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她当即就相信了她的孙女未死,遂同意开棺。
打开棺椁后,腐土气息裹着陈年血味扑面而来。裴霜验看了三具的尸骨,结果和她猜测的一样,有一具尸骨,果然不是属于龚家的。
十年过去只剩下森森白骨,七八岁小男孩与小女孩,是极难凭尸骨的特征区别性别的,有些骨骼上的特征,是需要成年后才显现的。
“多出来的男孩尸骨,是辜映娘的儿子?”温远问。
裴霜点头。
她也是费了好大的力气,才从骨骼的发育上确认,龚家的两个孩子,是龙凤胎,从小长在一处,不愁吃穿,不曾走过远路,娇养着长大,骨骼发育状态很相似。
而辜家是农家人,孩子喜欢满地跑,所以养出来的孩子脚掌骨发育得格外快一些。
裴霜就是靠着这些小小的细节,抽丝剥茧,将那些被黄土掩埋的真相,重现天日。
这也解释了,为何辜映娘找了这么多年,还是没有孩子的下落,因为她的儿子,早在那场火灾中丧生。
凤鸾的泪水打湿了前襟,嗓音里缠着化不开的痛:“阿宽哥哥,是替我死的。”
“阿弟和阿宽哥哥最是投契,整日形影不离,连就寝都要挤在一处。阿娘与辜姨拗不过他们,就由着他们。”凤鸾睫毛上沾着晶莹的泪珠,“要是,要是阿宽哥哥没睡在阿弟的房间就好了……”
字字泣血,句句含恨。
“娘子不必自责,当时前院与后院的火是一同烧起来的,他就算没睡在你们房间,想来也是逃不过的。”彭宣本是想让她少些自责,不想听了这个话,凤鸾骤然抬头,眼中迸出骇人的血色。
“是我们害了他们全家!是我们!”她攥拳捶打着心口,每一下都似要将那颗悔恨的心掏出来,“邹同逊!你好毒的心肠!我就该把你千刀万剐!”声音嘶哑如杜鹃啼血,恨不能生啖其肉。
她双眼血红,恨得咬牙切齿,一刀毙命的死法实在是太便宜他了!这样狼心狗肺的畜生,就该凌迟!
温远沉声:“你的意思是,火是邹同逊放的,有何为凭?”
“凭我亲眼所见!”凤鸾声音破碎,却铿锵有力。
她眼中几乎要沁出血来,刹那间,记忆中的烈焰又席卷而来,好大的火,好热好热,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热浪灼得她睁不开眼,浓烟堵住了所有呼救。
白日里她与阿弟打了个赌,两人各藏了一样东西在院子里,约定明日天亮前,谁找不到谁就输了,赌注是十文零用钱。阿弟已经找到了她藏的珠花,她不肯服输,入夜等大家都睡熟了,悄悄爬出被窝,她一顿好找,终于让她发现了那个两尺见方的小地窖。
地窖中放了几坛子酒,还有她阿弟的小荷包。小荷包被压在酒坛下面,她无奈只得钻进地窖,待正要爬出时,忽见前院火光冲天!
凤鸾正要喊叫,西北风裹挟着浓烟狠狠喂进了她的喉咙中,她呛得眼泪都出来了,却死死捂着嘴,不敢高声咳嗽,生怕惊了歹人。
那夜的烈火如恶鬼般肆虐,瞬息间便将整个前院吞噬殆尽,漆黑的夜被火光映照得透亮,她也看清了那手举火把的人——是她的爹爹。
那个会对着她笑温柔喊她元娘,抱着她坐在肩头的爹爹;那个会在她跌倒时,心疼地为她吹伤口的爹爹。
可此刻的他,眼中只有令人胆寒的冷漠。火光映照下,那张熟悉的面容竟显得如此陌生可怖。
愤怒驱使她想要冲出去质问,一块燃烧的房梁轰然砸下,剧痛带给了她清醒,理智回笼,她强忍着被火灼伤的刺骨疼痛,用还能活动的右手,拖着残破的身躯,一点,一点,爬回了地窖。
泪水混着血水浸湿了衣袖,她死死咬住嘴唇不敢发出一丝声响。她知道,只要被发现,等待她的只有死亡。
她要活着,她必须活着,活着才能替娘亲弟弟他们报仇。
七八岁的小女孩,咬着自己的虎口,生生咬出了血,可手上的疼痛,肩膀上的疼痛,都不及心中的万分之一。
她狠狠哭着,哭着哭着,脑袋昏昏沉沉,发起了高热,她循着记忆中书上的指导,发汗就能降高热,而喝酒能发汗。她大口大口往嘴里灌着酒,辛辣味灼烧着她的喉咙,肠胃,酒液溅到了伤口上,疼得她龇牙咧嘴,眼前一黑。
再后来有记忆的时候,已经过了一天一夜,她脸白如纸,身体也没什么力气,当肚子开始饿的时候,她知道,她活下来了。
小小的她挣扎着从地窖里爬出来,地上已经成了一片废墟,没有看见一个人。她终于能放声大哭,手脚并用地在火灾的残骸中,寻找着母亲与弟弟的踪迹。
她挖呀挖,十根手指头都挖破了,血的红混着焦的黑,她不知疲倦,无感疼痛,像个麻木的机械。
她想去报官,却不知道去衙门的路,在通州城举目无亲,唯一认识的爹爹也变了模样,她不敢相信任何人,她仍躲回了地窖,饿了就偷吃一点贡品。
直到看见那差役服,她慌忙跑出去,露出了连日来的第一个笑。
她碰见官府的人了,她能替娘亲与弟弟还有辜家伸冤了!
“那时的我还是太天真了,”凤鸾嘴角扯出苦涩的弧度,“殊不知,那是落入另一个
深渊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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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这段写的时候蛮难受的,大家希望她的结局如何呢?
“你遇见了李天常。”裴霜的声音沉静如水,不是猜测,而是断言。
凤鸾枯坐在那里,眼中早已流不出泪水,只有一片死寂:“那是个披着官袍的恶鬼。我那般信任他,将冤情和盘托出,谁知他竟因案子早已定论,嫌麻烦便将我卖给了人牙子。”她面无表情地坐在那,诉说着自己被卖后的经历。
讲述学琴时被师傅用鞭子抽得皮开肉绽,讲述不愿接客被鸨母用铁篦爪打得鲜血淋漓时,她的语气都没有丝毫波动。
语气平淡地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
这十年,她早已活成一具行尸走肉,唯有仇恨是支撑她活下去的养分。
恶人还未伏诛,她怎能先死?
要死,也要大仇得报之后。
她把肩头的疤纹成花绣,那浴火的凤凰提醒着她是为什么而活着。
她努力学琴,成为花楼头牌,她知道只有这样才有机会回到通州。她并不知道邹同逊的真名,也不知道他常年住在扬州,但她知道通州是他的故乡,只要她一直等,一定有机会找到他。
等待,成了她唯一的武器。
约莫是老天有眼,在她回到通州的一个月后,他机缘巧合下也回来了。
“我远远地就看见他了,那张脸,我这辈子都不会认错。”凤鸾目视前方,仿佛邹同逊就在眼前。
没有人知道,在邹同逊回家的当日,她站在看热闹的人群中,用了多大的意志力才没有冲出去杀了他。
正当众人都沉浸在这惨痛往事中时,彭宣突然起身拉开门。一个身影猝不及防踉跄着跌进来。
辜映娘连忙站起身,掏出怀里的匕首,胡乱挥舞着:“你……你们……放了凤鸾,人都是我杀的,要抓就抓我。”她听到动静就知道计划有变。
她面露凶狠,其实底气不足,脚步凌乱。
彭宣没把她这个不会武功的妇人放在眼里:“别动!伤着人就不好了。”
“你们放了她。”她随后朝着凤鸾大喊,“你快走,你还年轻,不该为了这些腌臜人赔命!”
凤鸾不想此时辜映娘还要来救她,干涸的眼泪再次溢出:“辜姨,别做无用功了,我逃不掉的。”
“凤鸾……你走啊……”辜映娘有一瞬的失神,彭宣趁机踢在她的匕首上,匕首脱手,铁器落地声音清脆。
邹同逾顿时来了气势,指着辜映娘厉喝:“好啊,一个厨娘都敢如此作乱,来人——”
“谁敢动她!”凤鸾复又以金簪刺傅湘绮,“你们要赌,是你们的刀快,还是我的簪子快?”
邹同逾自然是不敢以傅湘绮的命做赌,又灰溜溜地退下。
裴霜不由得用怨恨的眼神瞪了邹同逾一眼,尽添乱。
才把凤鸾安抚下来,又得重来,真想一手刀把他敲晕算了。
裴霜转向凤鸾,保证道:“元娘,你放心,我们没有打算伤害你。”
“那辜姨呢?”
“她……也会没事。”
凤鸾含泪问:“我能相信你吗?”
十年前的信任,换来了十年风尘,她不敢再轻信任何人。
“能,请相信我,我以性命起誓。”裴霜就站在那,伸出手,散发着无边暖意,“我会让辜家旅店的大火真相大白于天下,将邹同逊的恶名传遍四海。”
凤鸾缓缓也伸出臂膀,此刻,在她眼中,裴霜闪着光,那是希望,她终于看见了希望,碰到了希望。
她指尖触到温暖的那刻,泪水终于冲破所有防备。原来希望是有温度的。
裴霜拉过人,轻柔却坚定地夺下那支金簪,紧紧抱住了她,怀中身躯单薄如枝头残雪,然心性坚韧如钢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