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来时他预言的那样,等见识到了真正的灰暗,没有人会想留在连太阳都照不进的地方。
那双纯澈的眼睛看到了他的黑暗,甚至只是一点点,就已经后退。
假如有一天,她看见了全部,只会更加害怕吧。
如果她想走,还不算晚。至少现在,他愿意放手的。
车轮滚滚向前,载着他们离开灰霾之下的工业中心。
快到温斯顿庄园,天空忽然放晴。
车厢里似乎没有发生过争执,一切再次回到原点。
奥黛丽兀自出神,她握着拳,正在思考事情,还没意识到车子停了下来。
赫尔曼最后扫了眼车窗里的倒影,恢复冰冷的神情,推开车门。
从此刻开始,一切都要回到正轨了。
手杖落在地面,他的脚还没踏出去,身后忽然响起清脆的声音。
“怀特先生,等等。”
赫尔曼有一瞬间的怔愣。
这道声音和以往没什么不同,和初见时一样充满热情和朝气,也全然没有刚才勉强的温和。
他顿了片刻才回过头。
奥黛丽语气轻快道:“我刚刚想了一路,终于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如果我能改良纺织机,在提高产量的同时,还能从根源上改善工人的环境,那么一切不就迎刃而解了吗?”
赫尔曼没有说话,查尔斯先开口:“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没有哪家工厂会拒绝机器的改良,减少污染倒不重要,只要能提高产量,我想所有人都会捧着钞票来买图纸。”
“可是……不是我质疑你,女士。”查尔斯皱眉,斟酌道,“就像你对穷人说,脱贫最好的办法就是富裕起来。谁都知道要富裕起来,可怎么做得到呢?”
“自从第一台蒸汽机问世以来,整个时代为之巨变。引领时代变革的只有那么一小部分人。”查尔斯叹了口气,带着鼓励的口吻道。“怀特太太,我知道你在手工上有一些天赋,可是改良机器不是简单的事。就目前来说,最前沿的技术都掌握在教会手里,他们都没有成功,您怎么有这样的信心?”
闻言,奥黛丽脸上露出一点茫然。
此前,她的知识来源于姐姐的传授,以及对自我兴趣的挖掘,属于非常野生的门路。
诺曼家族一直以来都是无信仰流派,洛森郡又较为闭塞,工业不发达。奥黛丽并不清楚教会在哈登菲尔德的作用。也不清楚所谓的“前沿科技”指的什么。
她看见厂房里机器运作,脑中就在拆解它的构造,如果能够得到详细的数据,再潜心研究一段时间,奥黛丽并不觉得自己完全没把握。
可是面对查尔斯的质疑,她也拿不出证据反驳,只好嘟囔道:“我就是有信心。”
查尔斯还想打消她的念头,奥黛丽赶紧看向赫尔曼,拉着他的胳膊晃了晃:“赫尔曼,你也不相信我吗?”
赫尔曼不着痕迹地扫了眼她的手,盯着那双蓝眼睛:“你在车上想了一路,就想的这些?”
奥黛丽仰着头:“嗯!”
赫尔曼审视着她:“没有别的?”
奥黛丽垂眸,停顿一瞬,很快抬起头微笑:“没有,真的没有。你先回答我,你愿不愿意相信我?”
她的笑容很真诚,找不到一丝虚假的痕迹。
阳光明亮的心房,即便潜入一点点阴霾,也总是很快消失不见。
赫尔曼再次看向她抓着自己胳膊的手——那只蜻蜓似乎又回来了,落在他的心尖,泛起隐秘的震颤。
他一时分不清,跳动的心脏传递的,是藕断丝连的懊恼,还是失而复得的喜悦。
“我相信你。”他听见自己说。
得到他的回答,奥黛丽神气地冲查尔斯瞪眼:“等着瞧吧,老查尔斯,准备为你对我的轻视道歉。”
查尔斯苦笑:“噢,我现在就道歉可以吗,女士?”
奥黛丽大笑,挽着赫尔曼走向前,开朗得一如往常。
风吹云散,似乎阴霾没有来过,唯独地面的雨水,倒映过她一瞬间的失落。
十月初, 诺曼一家踏上回程的马车。
温斯顿庄园外,一直拖延到入夜,安娜和爱德华哭成泪人, 简妮抱着奥黛丽, 极力微笑:“亲爱的,记得给我写信。”
奥黛丽眼眶湿润, 很快忍住,扬起笑脸,亲吻母亲的脸颊:“我会的, 爱你,妈妈。”
“爱你,我的孩子。”简妮吻了吻奥黛丽的脸,又对葛丽泰和赫尔曼颔首, “再见, 感谢你们的热情招待。”
葛丽泰拉过简妮的手, 眼含不舍:“时常和我写信, 简妮, 如果可以, 我真希望你永远留在这里。”
“噢,葛丽泰,这也是我的意愿, 可惜无法实现。有空来洛森郡做客好吗?”简妮笑看着葛丽泰,她们二人在这段时间里结下深厚的友谊, 可是诺曼庄园不能没有女主人, 再怎么舍不得,终归要离别。
她不愿让场面太过伤感,所以很快就踏上马车, 从车窗里招手:“再见,你们回去吧。”
奥黛丽一直挥着手,目送家人们离开,直到再也看不见马车的影子。
肯特郡的叶子黄了,微风泛着凉意,吹拂她的碎发。
赫尔曼没有错过她眼底的失落,沉默数秒,他忽然道:“今年圣曜节,你可以回家过。”
这个“家”,自然指代诺曼庄园。
奥黛丽回过神t,挽上他的胳膊,一起往屋里走。
“从成婚那天起,我的家就是这里了。”她微笑,蓝眼睛和往常一样澄澈,“如果回到洛森郡,那也是像爸爸妈妈来这里一样,是‘做客’。”
赫尔曼默然。
身边的妻子明明是笑着的,他却下意识想说些宽慰的话。
为什么要用“宽慰”这个词,他也不清楚,只是觉得那双蓝眼睛里似乎夹杂着忧伤。
她掩饰得很好,可赫尔曼擅长看穿内心,但不是个对症下药的好医生。
一路送奥黛丽到房间,他才开口道:“你是温斯顿庄园的女主人,这里的一切,都由你做主。”
奥黛丽微怔,虽然不知道赫尔曼为什么冷不丁来这么一句话,但还是礼貌道:“谢谢你,赫尔曼,那我现在可以提出一个请求吗?”
赫尔曼挺直的脊背终于放松:“你说。”
“我现在掌握的机器数据还不够多,我想多去几家工厂看一看。”
赫尔曼顿了顿:“就这些?”
奥黛丽:“如果可以,请再给我一台新机器,上一台报废了。”
“嗯,我会吩咐查尔斯。”赫尔曼无意识攥紧手指:“再给你安排一个助手吧,你再缺什么可以直接和他说。”
奥黛丽:“不用,露西可以充当我的助手。”
对话陷入停滞。
赫尔曼停顿片刻:“除了研究机器之外,你还有什么需要吗?”
“没有了。”奥黛丽似乎有些疑惑,蓝眼睛里透着茫然。
赫尔曼不是多话的人,今晚却异常关心她的需求。
奥黛丽想了想,笑道:“你是担心父母离开后,我会难过是吗?”
赫尔曼收回视线:“很显然你没有,我的担心是多余的。”
以往这个时候,奥黛丽大抵会打趣两句,这会儿却只是笑了笑,没有说话。
“晚安,你好好休息。”赫尔曼垂眸,想伸手替她打开房门。
奥黛丽的手却先一步搭在门把手上,利落拧开,而后颔首:“晚安,怀特先生,明天见。”
房门在眼前缓缓合上,赫尔曼停留好一会儿。
身边残留着熟悉的馨香,胳膊的余温尚未消退。
走廊灯光洒在银灰发丝上,冷峻的眉眼一如往常,可是似乎又有什么悄悄发生改变。
蜻蜓落在心尖,不止是瞬间的震颤。
小小翅膀煽动的飓风,会让千里之外的雪山渐渐坍塌,只是在那一刻到来之前,一切显得很寻常。
就如此刻,他面对着紧闭的门,心里有点乱,却束手无策。
停顿许久,终于转身离开。
一门之隔,奥黛丽听见脚步声渐行渐远,轻轻叹了口气,扑向柔软的床榻,把脑袋埋进枕头里。
小时候,她不敢一个人睡,姐姐答应陪她,还说勇敢的孩子去黑暗里探险会得到礼物。等到半夜,姐姐就悄悄离开,把枕头塞进她怀里。
第二天她气呼呼质问姐姐:“贝拉你骗人,勇敢者没有礼物!”
姐姐不仅没有愧疚,还慢悠悠地说:“枕头就是勇敢者奥蒂的礼物啊。”
奥蒂:“那……那你没有陪我睡!”
“可是昨晚你一个人也睡得很香。”
奥蒂懵圈:“是哦。”
姐姐把枕头塞回她手里:“带好你的小伙伴,害怕的时候就抱着它,它见证了你的勇敢。”
五岁的奥蒂就这么被姐姐三言两语打发了。
可是从那以后,她就不害怕一个人睡,变成真正的勇敢者。
奥黛丽从枕头底下摸出姐姐送的蓝宝石项链。
她摩挲着项链,想到小时候的趣事,忍不住笑出声,这段时日的疲惫也渐渐散去。
从哈登菲尔德回来之后,奥黛丽就一心扑在机器改良的研究上。
但是这并非一蹴而就的易事,更何况,她是个“野路子专家”,研究路上碰壁是再正常不过的。
奥黛丽想到这里,刚刚好起来的心情又沉寂下去。
不久前,她去镇上看望凯文。
这才知道,原来赫尔曼安排了医生给他治疗,还额外支付了大笔抚恤金。
如果不是凯文告诉她,她还在蒙在鼓里。
奥黛丽很清楚,这是超出制度外的关怀,也是看在她的份上。
可惜医生虽然治愈了凯文的外伤,却带来了一个坏消息——凯文患上了“棉尘肺”。
那天,她亲眼看见年轻小伙生生咳出血,医生束手无策。
破旧昏暗的小房子里,凯文的眼睛失去神采,他无父无母,孤单地长大,好不容易遇到心上人,想要给她更好的生活,所以拼了命地挣钱,结果却被生活宣判死刑。
不过,他只是消沉片刻,很快撑着虚弱的身子,从盒子里找出那张查尔斯给的支票,递给奥黛丽,“怀特太太,请帮我把它转交给萝丝。”
萝丝就是他的未婚妻,那晚邀请奥黛丽跳舞的年轻女孩。
“你们很快就结婚了,应该自己交给她不是吗?”奥黛丽心里隐约有不好的预感。
凯文沉默许久,擦了擦眼睛,笑着说:“我这样的人,不能耽误她。”
那天,从凯文家出来,奥黛丽沿着镇子走了很久。
她没有收那张支票,而是嘱咐凯文别放弃,留着它好好治病。就算有万一……她也会帮他照料萝丝。
她的话宽慰了凯文,可是自己的信心却像是被风越吹越远。
奥黛丽找了个僻静的山坡坐着,任由清风吹乱发髻。
自从来到肯特郡,这是她第一次感觉到无助。
心中杂乱的思绪不知道该和谁说。
她真的很想快点研究出新型的机器,可是似乎上帝要故意为难她,心里越急,就越出乱子。
数次实验失败,让她的思维陷入死胡同,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想法是不是从一开始就错了。
她想找人探讨,可是几乎所有技术人才都归属于教会旗下的机械协会,哪怕是怀特工厂聘请的专家,也只会哄孩子似的陪她玩,根本不透露半点机械的核心。
此刻,蜷缩在床上,用枕头蒙住脑袋,奥黛丽深深地叹了口气。
为自己,为凯文,也为茫然的前路。
突然,门被敲响,露西端着牛奶走进来。
“伊莎贝尔小姐。”
奥黛丽掀开枕头,露出微笑:“露西,你怎么没去休息?”
露西将牛奶放在桌边,沉默片刻才道:“老爷和夫人刚走,我猜你现在的心情应该不是很好。”
奥黛丽捧着杯子喝牛奶,嘴边一圈白:“噢,亲爱的,我没有那么脆弱。”
露西帮她擦了擦嘴:“可是你最近看起来很疲惫。”
奥黛丽仰着头,乖乖地任由她擦拭:“很明显吗?”
露西莞尔。
奥黛丽嘟囔:“看来不是我的演技问题,而是你太聪明。”
露西微笑,温和地看着奥黛丽:“关心你的人,自然能够察觉你的异样,不止我一个。”
奥黛丽微怔,忽然想到赫尔曼在门外的停留。
关于感情,她也是个野路子专家,没有导师,自成体系。
就像研究机器,一旦遇到瓶颈,连个探讨的人都没有,只能靠自己列公式,做实验,硬闯过去。
她是个不爱反复咀嚼情绪的人。
那天在车上,奥黛丽用数学思维判断局势,得出结论——要先集中心力解决最重要的事情,感情的事,先放着吧。
这并不意味着她对赫尔曼产生厌恶,故意冷淡回避。她只是开启节能模式,暂停研究对方的心思,也暂停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否则,一旦像现在这样开始猜测“他刚刚是关心我吗?”“关心我为什么不明说?”“不明说是不是我瞎猜?”
脑子里的想法会没完没了。
而这些和凯文染血的手帕相比,太微不足道。
察觉奥黛丽眼底的失神,露西掖了掖她的被角:“改良机器不是简单的事情,如果另一位诺曼小姐在场,她一定不想看到你将所有重担压在自己的身上。”
提到姐姐,奥黛丽沉默许久,扯出一丝笑:“是啊,我为什么要扛着不属于我的重担?我又不是救世主。如果姐姐在场,她会不会也觉得我很傻?”
“就像赫尔曼说的,世界有它运行的规则,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因为一面之缘,我想插手凯文的命运,可是他已经病入膏肓,我现在改良机器又有什么用呢?”奥黛丽眼底露出迷茫,“我救不了我的朋友,我还要去走这条路吗?我能做到吗?”
“那天我信誓旦旦告诉查尔斯,我一定能成功,可现实是一次又一次的失败。”奥黛丽深吸一口气,将脑袋埋进枕头里,声音闷闷的,“露西,其实我不是害怕实验的t失败,我也不是害怕丢脸,我只是害怕……”
她停顿许久,声音哽咽:“我只是害怕我做的一切毫无意义。”
改良的机器仅仅只是“改良”,无法杜绝棉尘肺,更无法改变工人被压迫的命运。就像女王一纸婚约就要逼得她们不得不嫁。这就是赫尔曼所说的……世界的规则。
她是规则之内的幸存者,即便身不由己,还能做养尊处优的怀特太太。说到底,工人和她有什么关系呢?她为什么在看见飘满飞絮的厂房后,会想要替他们争一争?在听见赫尔曼所说的资本规则之后,内心生出莫名的不忿?
在看到凯文吐着血,还要将那张用命换来的支票交给未婚妻,她为什么有种兔死狐悲的伤心?
那不是工人们的命吗?谁让上帝已经写好了他们注定的命呢?
而她是男爵小姐,是怀特太太,是金丝笼里衣食无忧的美丽鸟雀,是人人都羡慕的好命,她凭什么不知足?凭什么还要自以为是,以为头脑多么聪明,能够改变这个世界,改变自己的命,改变他们的命?
奥黛丽用枕头捂住脸,浑身颤抖。
蓝宝石项链泛着凉意,水珠砸落在石头上。
事实上,她改良不出机器,改不了工人的命,也改不了自己的命,他们都活在世界的规则里。注定有人在云端,有人在泥潭,有人在笼子里度过一生。
她不是工人,可到头来,没什么不同。
空气里弥漫着悲伤,耳边响起露西柔和的声音:“如果另一位诺曼小姐在场,也许她能够给出更多切实可行的建议。可是今晚很不幸,只有我见证你的脆弱。”
“亲爱的小姐,我无比确信一点,你的姐姐绝不会认为你的想法很傻。”露西眨眨眼,“退一步说,即便是傻,那又能怎么样呢?第一台蒸汽机问世以前,有谁会相信小小的机器能改变世界?玛格丽特成为第一位女爵之前,又有谁相信女性可以上阵杀敌,成为护国元勋?”
“我没有多么广博的学识,可是却记得你姐姐说过的那句话。”露西将奥黛丽的脑袋抱在怀里,轻轻抚摸,“无论什么时候,请永远乐观,永远坚定。”
奥黛丽抬头:“即便我决定做个傻子?”
“是的,即便是个傻子。”露西挑眉,“一个想要改变世界,不想哈登菲尔德永远笼罩在灰霾之下的傻子。”
她顿了顿,再次抱住奥黛丽,“我确信,世界需要更多这样的傻子。”
奥黛丽伸了个懒腰,揉了揉肿胀的眼睛,人还完全清醒。
露西推着衣服架子走进来, 微笑打招呼:“早安, 太太,睡得好吗?”
和露西谈完心, 做了一晚上的梦,奥黛丽其实休息得并不好,但是她在梦里研究出了新型纺织机, 还上了各大报纸头条,成为锡兰公国炙手可热的发明家。
所以刚睁开眼,乐观的诺曼小姐就把昨晚的郁闷全忘了。
“好极了!我做了一个很棒的梦!”她兴奋地跳下床,把梦里想到的细节全都记下来。
当然, 真实世界没有上帝梦中赐予神力的故事, 经过仔细检查, 毫无意外, 纸上都是没有逻辑的梦话。
奥黛丽盯着纸张, 意识到自己的行为真是傻透了, 不由得笑出声。
虽然没有奇迹降临,但这个梦境就像是冥冥之中的预兆,预示她一定可以成功!
露西看着重新焕发活力的奥黛丽, 欣慰地松了口气。
赫尔曼的办事效率很高,昨晚答应的事, 第二天就兑现。
奥黛丽刚下楼, 就发现莫尔一家已经到了。
又是上次那样殷勤的架势,但这次不止莫尔太太一个人。
莫尔先生当先摘帽颔首,微笑道:“日安, 怀特太太。怀特先生说您想要参观鄙人的机器,今天我们特意准备了马车来接您。”
门外,金光闪闪、充满豪华气息的四驾马车正等候在那。
奥黛丽愣住,她以为赫尔曼只是和别人打个招呼,约好时间她再自己过去,没想到这么兴师动众。
运用新学会的社交技能寒暄一番,奥黛丽没耽误时间,直接上了车。
“听说怀特太太对设计手工、机器之类的东西很感兴趣?”莫尔先生笑眯眯道,“真不愧是出身良好的小姐,连爱好都和普通的女士不一样!”
奥黛丽听出了他的奉承,笑了笑,随意应付几句就和莫尔太太聊起天来。
比起莫尔先生,她和莫尔太太更有交情。
一来二去,莫尔先生插不进话,就识趣地把主场让给妻子,自己笑眯眯地找借口去另一辆车。
等丈夫一走,莫尔太太立刻夸张道:“噢,可算有莫尔先生说不上话的场合了。我说太太们打交道又不需要他来,可他偏要掺和。希望您没有介意。”
经过母亲的集训,现在奥黛丽偶尔能听懂弦外之音,莫尔太太看似在骂丈夫,实则是打圆场,挽回她对莫尔家的印象分。
“没关系,莫尔太太。”
奥黛丽嘴上这么说,心里大概明白,她以为的深入工厂观摩机器,又要变成一场小型太太社交茶话会。
赫尔曼很忙,不可能事事料理周全。她要研究改良机器的事情还处于保密状态,不可能在未成功前透露。所以接到信的莫尔先生会错意,只当是贵族太太的另类兴趣。
到了莫尔家,看见一屋子盛装华服的女士和精致点心,奥黛丽就知道没料错。
“怀特太太,别着急,您期待的东西很快就到。”莫尔太太和蔼地邀请奥黛丽坐下,又招呼女仆上茶。
周围一圈太太都是平时经常来往,有求于怀特家族的,一看到莫尔太太的邀约,都欣然前往,也不管请柬上写的是什么。
因此,当四个男仆抬着莫尔工厂的纺织机上来的时候,众太太都愣住了。
奥黛丽的笑容也僵住。
“莫尔太太,呃……我是说,如果大家不感兴趣的话,还是别勉强自己了,要不你们去玩牌吧?”
“不感兴趣?怎么会不感兴趣?”莫尔太太立刻环视四周:“噢!怀特太太,我下请柬的时候写的很清楚,这是机械鉴赏会。我想没有人会觉得勉强。你们说对吗?”
众太太:“……”
什么家庭放着古董名画不去欣赏,要去品鉴一台机器啊?!
可是众太太们只停顿一秒,附和声此起彼伏。
“是的,是的,我们就是为了欣赏机械!”
“我们感兴趣极了,怀特太太!”
“是啊!瞧瞧这台机器,真是……真是”其中一位太太笑容僵硬,“壮观雄伟……”
奥黛丽被她们围在中间,维持着假笑,眼底充满无奈。
她真的只想一个人安静地看那台机器!
“呵。”嘈杂声里,突然有人发出短促的轻笑。
奥黛丽像是被毛线团缠住的猫,好不容易挣脱出来,“洁希亚夫人?!”
她惊讶地看着角落里穿着黑裙的女人,“你怎么也在这里?”
洁希亚夫人慢条斯理地放下咖啡杯,抬眸:“如请柬所说,鉴赏机械。”
奥黛丽:“……?”
虽然只有数面之缘,但奥黛丽可不觉得这位孤僻的侯爵夫人,也是为了巴结自己才来。
东道主莫尔太太也在困惑,实际上,她只是看在洁希亚买过模型的份上,才发出邀约,没想到对方真的来了。
“您……您也对纺织机感兴趣吗?”奥黛丽问。
宽大的黑色蕾丝帽檐遮住洁希亚的半张脸,却挡不住她嘲弄的神情:“原本是有的,但现在看来,并不如想象中的有趣。”
“是的。”奥黛丽深有同感,下意识叹了口气,看向纺织机,“我以为能看到更新的东西,启发我的灵感。可这是一台已经被淘汰的纺织机,导纱器和轴承都磨损得厉害,能耗很高。市面上已经没有人用了。”
洁希亚夫人眸光微顿,眼底滑过怪异的神情。
“我以为你只喜欢手工模型。”
“但目前更关注这个大家伙。”奥黛丽耸耸肩。
洁希亚审视片刻,忽然起身,走到纺织机前:“你说的问题大致没错,但它和市面上的机器相比,并不算全盘落后。”
“你看。”戴着手套的手点了点机器底部,“这里加装了旋转毛刷和湿麻布滤尘,这是目前机器没有的部分。”
“正是因为这个部件存在,t所以它运转时的能耗增加,轴承的压力提升。相当于,同样出一百分力,这台机器只有百分之五十投入生产,另一部分全都提供给这里。所以磨损率高,且产量低。”
奥黛丽若有所思,很快眼前一亮。
“现在的机器取消了这个部件,把节省下来的动能提供给生产。”她起身站在洁希亚身边,细细观摩机器,“如果我再把它加装到新机器上,是不是就能解决棉絮污染的问题呢?”
洁希亚微眯起眼,打量着奥黛丽:“理论上是这样,但你必须解决能耗的问题,否则毫无意义。”
奥黛丽觉得脑子里闪过一道灵光,她顾不得别的,只想立刻抓住它!
“莫尔太太,请给我一沓草稿纸,再请各位夫人出去喝茶好吗,谢谢。”奥黛丽语速飞快,拎起裙子席地而坐,脑子里刷刷记录着这台机器的构造。
莫尔太太眼神茫然,很快反应过来,招呼着众人出去。
虽然不知道怀特太太在干什么,但是只要让她高兴,这个茶话会的目的就达到了。
空气里响起笔尖划过纸张的刷刷声。
花厅里只剩洁希亚,她安静地打量着投入计算的奥黛丽,眸光深沉。
奥黛丽的眼睛里只有白纸上的公式,以及各种运算。
她浑然忘我,完全不知道时间的流逝。
直到空白的草稿纸被填满,奥黛丽终于抬起头,呼出一口气,高兴道:“洁希亚夫人,我算出来了!”
“我刚看过,旧机器的旋转毛刷采用硬鬃毛材质,且与锭子的接触压力固定。”她神采飞扬,刷刷在纸上画草稿图,“当棉纱通过时,毛刷持续高速摩擦锭子表面,一方面会因摩擦力过大消耗额外动力,这部分约占总能耗的百分之三十!”
“另一方面硬鬃毛易刮伤锭子,反而增加了棉纱断裂率,导致产量下降百分之十五到二十五左右。”奥黛丽眼睛亮亮的,“假如要解决能耗问题,就得从这方面入手!”
洁希亚盯着那叠草稿纸,越看神情越凝重。
她没有说话,而是拿出空白纸张,重新运算。
二十分钟后,纸上的结果和奥黛丽说出的数字,完全一致。
良久,她终于抬起头,匪夷所思地看向奥黛丽:“你是说,你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拆解了机械构造图,且在它没有运作的状况下推演出数据,还算出误差极小的答案?”
奥黛丽茫然地点头:“是的,正是因为它没有运作,所以我只能推算出百分比,无法得出更确切的结果。要想更精准,我必须拥有更多实验数据。”
有那么几秒,洁希亚说不出话。
她动了动嘴唇,眼神复杂:“相信我,这已经足够震撼了,女士。”
奥黛丽露出一抹笑,被夸奖的高兴终于让她回过神。
“等等!”她盯着洁希亚的草稿纸,反复看了几遍:“洁希亚夫人,这是你算出来的?!”
“噢,天哪!”
奥黛丽有种找到同类的惊喜,她瞪大眼睛,原地转了好几圈。
“难以置信!如此复杂的公式运算!速度还这么快!你在我认识的女性里排第三诶!你太厉害了!”
洁希亚皱眉。
需要提醒这位小姐,她自己的计算速度已经倍杀了吗?这在惊叹什么啊?
要不是脸上的神情够真诚,只会让人觉得是嘲讽吧。
洁希亚无语了一阵。
“……”洁希亚:“前两位是?”
“第二名是我的姐妹。至于第一名……”奥黛丽红着脸,骄傲地挺起胸膛,“当然是我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