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黛丽和查尔斯很熟悉, 听见他夹着嗓子调侃, 她也不生气,笑呵呵解释:“查尔斯,不许笑话我, 我才不是踏青,我想参观那些机器是怎么运作的。”
“虽然我很想奉承您, 但对于女士来说, 这真是匪夷所思的爱好。”查尔斯帮她拉开马车门,摘帽颔首,挑眉道, “不过怀特先生应该很欣慰,其他太太们只能谈论珠宝首饰,而怀特太太一鸣惊人,能在下午茶时间发表机器改良的高见。”
奥黛丽坐上车子,故作气恼:“噢,查尔斯,我从没有这么讨厌你的幽默,因为它更像是一针见血的嘲讽。”
查尔斯笑着关上车门,终于满意地结束辛辣语言艺术的展示:“上帝证明,我对您绝对尊重。”
另一辆车上,闭目养神的赫尔曼,在查尔斯回到位置上时睁开眼睛,淡淡道:“如果你总是不分场合的耍嘴皮子,我可以为你介绍查理马戏团的工作,那里可以给你足够多的机会一展天赋。”
“没有这回事,先生。”
查尔斯立刻老实,摸着所剩无几的头发,笑道:“我只是想让怀特太太降低期待。哈登菲尔德不是多么有趣的地方,机器轰隆,烟尘滚滚,老实说,非必要的情况下,连我也不想去,何况是一位年轻的女士呢。”
赫尔曼垂眸,耳边是车轮滚动的声响。
“等见识到了连太阳都照不进的地方,看见那里的混乱,她就不会再想踏足。”
查尔斯微怔,打量着银头发先生。
自诩是最了解雇主的助手,他也难以分辨,这番话到底说的是哈登菲尔德的工厂,还是另有所指。
另一辆车里,奥黛丽不知道他们的谈话。
她望着窗外,对目的地怀着无限憧憬。
哈登菲尔德是锡兰的工业首府,这里的机器夜以继日地运作,创造源源不断的财富。
如果往前倒退几十年,谁也不会相信,世界会因一台小小的机器而改变。可事实就是如此玄妙。
奥黛丽听着这些故事长大,对哈登菲尔德心向往之。
从前跟着父母游玩,倒是去过哈城市区,但没有见识过真正的工业区。
车轮滚滚向前,不知行驶了多久。
奥黛丽打了个盹醒来,窗外的天就变了。
太阳挡在云层外,灰蒙蒙的天色像是要下雨,闷热潮湿的气流涌向车窗,奥黛丽下意识捂住鼻子。
不远处,烟囱往外冒着滚滚黑烟,工厂高墙林立,传来轰隆隆的声响。
华贵的马车停在一处最大的红砖建筑前,查尔斯为奥黛丽打开车门。
“欢迎来到怀特工厂,女士。”
奥黛丽怔然抬头,鹅黄色蕾丝裙摆和地面接触,她浑然不觉,下意识观察眼前这栋堪称宏伟的厂房。
奥黛丽在书中看过,早期的工厂大多依傍河水建立,利用水车驱动。自从蒸汽机普及以来,烟囱代替水车成为工厂标志。
怀特工厂足有五层楼高,顶上烟囱高达三十米,滚滚黑烟几乎覆盖周边数英里,遮天蔽日。
工厂管理者是个小胡子中年人,他早早就率领着数位助手等候在大门外。
怀特实业公司涉足多项产业,这间工厂只是其中之一。平时一般是分管经理人负责管理,再由他们定期将财报汇总给赫尔曼。
所以,小胡子作为工厂领事,并不经常见到传说中的大老板,更别说见到老板娘了,一时间,控制不住想进步的心,谄笑着迎上前。
“怀特先生,怀特太太,我谨代表全体工人向你们问好。”
话音刚落,一行人整齐鞠躬行礼。
奥黛丽吓了一跳,下意识挽着赫尔曼的胳膊,躲在他身后。
赫尔曼瞥了眼攥着自己胳膊的丝质手套,没说话,但也没挣开。
查尔斯立刻上前道:“好了,皮特,今天怀特先生赶时间,快点召集管理层开会。”
这是例行的季度检查,涉及管理、安全、经济等多个方面。
赫尔曼要求严苛,一旦被他发现问题,从上到下都有麻烦。如果弄虚作假,更会面临牢狱之灾。所以每个季度末,对于管理层来说都是渡劫。
奥黛丽跟着赫尔曼走进厂房对面的办公楼。这里隔音很好,听不见机器轰隆声。可是她的心却惦记着那一边。
眼看查尔斯领着各位助理坐下,奥黛丽悄悄戳了戳赫尔曼:“我呢?我就听你们开会吗?”
赫尔曼坐在长桌中央,奥黛丽挨着他,自以为声音很小,实则一举一动都在众人的眼皮子底下。
赫尔曼睨她,似笑非笑:“如果你想的话,不是不行。”
奥黛丽耷拉着眉头,嘟囔:“我不想。”
查尔斯笑道:“皮特,赶紧派几个机灵的伙计,带着怀特太太去参观她的新工厂。”
“那间工厂,原来属于……怀特太太?!”
小胡子皮特恍然大悟,赶紧道,“噢,工厂那么大,再机灵的伙计也不敢委以这样的重任,还是由我亲自带领怀特太太参观吧!”
查尔斯挑眉:“你走了,谁汇报工作?”
皮特还没回答,赫尔曼却淡淡开口:“就这么办,你亲自过去。”
“是!怀特先生!”皮特面露喜色,心知这次的殷勤献对了,只要讨好了怀特太太,季度检查都不算什么,“怀特太太,这边请。”
“我走了。”奥黛t丽回头,冲赫尔曼挥手。
赫尔曼的视线跟随她离开,淡淡道:“别乱跑。”
“嗯!我知道啦!”
奥黛丽雀跃地跟着皮特离开。
赫尔曼垂眸,不知在想什么。
等员工开始陆续汇报,他突然敲了敲桌面:“我不想听太多废话,说重点,速战速决。”
助手心惊胆战:“是……”
从外面看十分宏伟的厂房,踏进去更能感受其中的壮观。
皮特带着奥黛丽从特殊通道进入新厂房,这里整体采用大通间设计,每层都会划分纺纱、梳理、卷绕等工序区。
还未投入使用的生产线还很新,里面一个人都没有,像是特意等待着贵客参观。
奥黛丽最喜欢的是那扇窗户,它足足占了墙面的一半以上。
皮特跟着解释道:“工厂制作需要满足采光条件,像天气好的时候,阳光透过玻璃窗洒进厂房,整座建筑都在发光,非常漂亮。”
“太可惜了,今天是个阴天。”奥黛丽看着窗外。
皮特擅长奉承,很快笑道:“哈登菲尔德的天气说变就变,不如您多留在这里等一等,我去准备下午茶,到时候您可以在这里观赏太阳出来的风景。”
奥黛丽下意识想拒绝。
她来厂房是想看机器的,不是换个地方赏景的,在这里喝下午茶也太奇怪了。
可是皮特十分殷勤,没等她开口就屁颠屁颠离开。
奥黛丽无奈挑眉,只能顺着生产线逛一逛。
说实话,她看得出来,皮特怕出差池,所以特意留出空壳厂房应付自己。而她想看到的是工人们使用机器的真实场景。
一墙之隔,突然传来轰鸣声。
她顺着声音走去,才发现中间有道连接两个厂房的门。
推开门的一瞬间,棉絮飞涌,奥黛丽猝不及防,呛得脸色通红:“咳咳咳!”
咳嗽声被机器运转声掩盖,谁也没发现,角落里多了一位穿着蕾丝裙的女士。
奥黛丽一边咳嗽,一边被眼前的情景震撼。
偌大的厂房里,数不清多少台纺织机正发出有节奏的轰鸣,梭子在线纱间往复穿梭,每一次撞击钢筘,都腾起细小的白雾——那不是蒸汽,是被震散的棉纤维,正无声无息地钻进工人的肺里。
一台纺织机制造的棉絮不足为奇,但是成百上千台机器一起运转,场面犹如天降大雪,纷纷扬扬。
奥黛丽捂着鼻子,目不转睛。
她盯着来回滑动的梭子,脑海中自动模拟器械的架构——齿轮在内心运转,循环往复。
跟随着工人操作的手,她很快通过停顿的频率,计算出效率。
正想继续观摩其他构造,被她观察的那位工人突然咳嗽起来。
他刚掀开蒙住口鼻的麻布,想偷偷喝口水,一道严厉的呵斥炸响:“凯文!你找死吗?!”
伴随着喝骂,凌厉的鞭子随之而至,狠狠落在男工人身上,连带着瓶子里的水洒落一地。
“啊!”
工人发出痛呼,正好摔在奥黛丽的脚边,刚一抬头,就对上一双水蓝色眼睛。
“凯文,是你?!”
奥黛丽惊讶地看着男工人,他的口罩滑落,露出熟悉的雀斑——正是村民舞会上的求婚男孩。
凯文也很震惊:“怀特太太……您怎么……”
话未说完,凶神恶煞的管事走了过来,一把揪起凯文:“臭小子!还敢偷懒!起来干活!”
“啊!”凯文被拖拽出血痕,一边挣扎,一边剧烈咳嗽。
奥黛丽瞪大眼睛,飞速跑上前拦住管事:“你站住,你有什么资格打人?快放开他!”
管事回过头,扫了眼奥黛丽的衣着。
今天她没有戴名贵的珠宝,但从衣服面料不难看出是位出身良好的小姐。
管事收敛了神色,但还是一副傲慢的姿态:“女士,请问您是哪位?我按照规章制度,管理手下的工人,您有意见?”
奥黛丽气血上涌,刚深吸一口气,就被空气里的棉絮呛到。
“你……咳咳咳!我是……咳咳咳!”
管事这下断定奥黛丽是个不知道哪里迷路过来的中产阶级小姐,路见不平想逞英雄。
毕竟哈登菲尔德是个包容的城市,这里每天都有无数人求职,包括许多富有学识的破产小姐。
“哼!年轻的小姐!请让开!既然想来怀特工厂找工作,就请提前熟悉这里的规矩!”管事一把推开奥黛丽,冷笑,“你眼睛看到的地方,都由我说了算!”
凯文挣扎着,喘息:“不!霍克,她是……”
“闭嘴!臭小子!还想争辩什么?!”管事再次狠狠给了凯文一鞭,又将其拎起来,“你们听着,谁再敢解开口罩喝水,借机偷懒的,这就是下场!”
棉絮洋洋洒洒飘在空中,众工人噤如寒蝉,有几个露出愤怒的神色,被同伴按住。
奥黛丽攥紧拳头,盯着管事:“你叫什么名字?我最后一次警告你,你最好放开他!”
“皮特经理知道吗?他是这里的管事人,连大老板怀特先生都要给他几分面子。而我,就是他的外甥!”管事轻蔑一笑,“怎么?想找我的麻烦?还请多打听打听,怀特工厂在哈登菲尔德是什么地位!”
说完,管事和身后的拥趸一起大笑。
下一刻,隔门被推开,皮特谄媚的声音传来:“怀特太太,您去哪了?下午茶送来了,您是想喝宫廷伯爵茶、还是来自遥远东方的红茶搭配柠檬片,点心有葡萄干司康饼、柑橘挞和……”
看见眼前的场景,皮特顿住。
外甥拎着一个鲜血淋漓的男孩,神情嚣张。身后的跟班大笑着,甚至还没来得及合拢嘴巴。
众工人一个个都是目光灼灼,忍气吞声的模样。
说实话,这样的情景不少见,但今时不同往日。皮特僵硬着脖子看向奥黛丽——
向来温和的女士,此刻笑容彻底消失,脸颊气得通红,怒火快从眼睛里喷出来。
“皮特先生。”她说,“你最好给我一个解释。”
正当皮特结结巴巴想开口,规律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由远及近,伴随着手杖敲击地面的声响。
这一刻,皮特意识到什么,颤抖着回头——视线里,银头发先生缓步而来。深灰色的瞳孔里冰冷一片。
第55章
“怀特先生……您听我解释, 这一切不是您想的那样……”皮特哆哆嗦嗦,端着下午茶托盘的颤抖着,杯盏碰撞发出脆响, 像极了此刻的心境。
赫尔曼的目光没有施舍半分给他, 银质手杖顺着步伐往前。
奥黛丽听见动静回头,看到来人的一瞬间, 不知怎么,所有愤怒突然化作委屈。
“赫尔曼。”
听见这声呼唤,赫尔曼脚步顿住。
深灰色的眼睛注视着她向自己跑来, 粉白的脸颊因为气愤而泛红,“你来得真及时,他们太过分了!”
戴着长袖手套的手挽着他的胳膊,嘴巴一张一合, 很是激烈地诉说着。
皮特徒劳地争辩, 带着自己的外甥痛哭流涕, 全然没有刚才的气焰。
赫尔曼自始至终没有看他们, 他注视着奥黛丽被呛红的双眼, 还有飘落满头的棉絮。
她浑然不觉, 以为赫尔曼的沉默是在判断当下的对错,于是更加愤怒地反驳皮特:“他说谎!我亲眼看见他的外甥打人,这样的事情以前肯定不止一次。赫尔曼, 你相信我,你一定要……”
她还未说完, 修长的指节伸了过来, 摘掉留在金发上的棉絮,一边开口:“查尔斯。”
查尔斯立刻上前,站在管事面前, 彬彬有礼:“先生,你被解雇了。”
管事激动求饶:“不!不!请听我解释!我都是按照工厂的规则行事!我不知道那是怀特太太……如果我知道……”
“这和怀特太太无关,你恶意伤人,我们已经上报治安官。”作为忠实助手,只需要雇主一个眼神,查尔斯就安排好一切。
皮特还想为外甥求情,于是走到奥黛丽面前。
“怀特先生,怀特太太,我们日子也不容易,不能因为一点小错就被剥夺饭碗,求求您!”皮特嘴上求着赫尔曼,实际上,他很明白,无情的资本家不会为此动摇,这样可怜的姿态只能要挟富有同情心的人。
赫尔曼摩挲着手杖,看向奥黛丽。
很显然,这是一位将善心写在脸上的小姐。
对他而言,一个属下的去留并不重要。他更好奇,金发小姐会做什么选择。
视线里,那双水蓝色眼睛果然闪过挣扎。
皮特同样没有t错过她的犹豫,心中几乎要唱起胜利的赞歌。
下一刻,却听见她说:“皮特先生,你说你过得不容易,可是,你用来招待我的宫廷红茶每磅需要三锡兰币,东方红茶价格更高昂,足有五锡兰币,如果再加上精致的点心,和你珍藏的骨瓷杯碟,那么这一顿下午茶,相当于普通工人的全年收入。”
话音落下,皮特表情僵住,“我……我只是想好好招待您……”
“是吗?”查尔斯突然打断,慢条斯理地拿出一叠文件,“据你的助手提供的资料显示,你以权谋私,贩卖工厂商品、克扣工人薪水,只是一年就贪污五千锡兰币。”
证据砸在皮特脸上,他脸色煞白。
现在,外甥面临解雇不再重要,因为他自己即将深陷牢狱之灾。
恐惧之下,皮特再也不敢狡辩,痛哭着道歉,求赫尔曼放他一马。
“这话留着和法官说吧。”赫尔曼神情平淡,向奥黛丽伸出胳膊。
奥黛丽慢半拍,赶紧挽住。
治安官适时到来,身后传来男人凄厉的叫嚷。
奥黛丽想回头,后脑被一只手按住。
“事情已经了结,有些场面不必观看。”
奥黛丽偷偷打量赫尔曼,试探道:“凯文受伤了,他是我们的朋友。”
赫尔曼眉头微蹙,想了一会儿,才记起凯文是谁。
住在镇上的雀斑穷小子,因为怀特家的两位女士善心大发,才有幸进入温斯顿庄园参加婚礼。
这样的人,也算朋友?
他并不这么认为,但也不想反驳妻子。
“工厂有规章制度,会有人负责补偿。”深灰色的眼睛扫视奥黛丽,嗓音冷淡,“不用怀特太太特意操心。”
奥黛丽低下头,心不在焉。
正当她松开赫尔曼的手,要回到来时的马车,男人叫住她:“过来。”
赫尔曼打开车门,示意她上车。
奥黛丽不明所以。
查尔斯笑道:“您来的时候,安排得太匆促,那辆马车太小,不如这辆空间大,适合容纳女士的裙摆。”
奥黛丽眼睛一亮,又高兴起来,拎着宽大的裙子上车:“谢谢。”
她将自己塞进车,还贴心地往旁边让了让,拍着座位招手:“赫尔曼,来。”
本想去另一辆车的赫尔曼,看着勉强留出的三分之一空位:“……”
查尔斯坐在对面,忍笑招呼:“噢,先生,快坐下吧,别辜负您太太的热情招待。”
车厢里,鹅黄蕾丝裙摆还沾着灰尘和棉絮,被她轻轻一拍,白雪飞舞,落了满头满身。
正要说话,开口就打了个喷嚏:“哈秋!”
“你来……哈秋……”顶着一脑袋乱飞的棉絮,像是棉花团里打过滚的小猫,即便如此艰难,她还睁着明亮的蓝眼睛邀请,“哈秋……坐。”
赫尔曼默然无语,为她不屈的精神感动。
于是提起尊贵的脚上车,端坐在三分之一的位置上。
车子踏上回程的路,渐渐离开哈登菲尔德。
奥黛丽还在打喷嚏,赫尔曼看着她满身乱七八糟的棉絮,强迫症再次发作,“低头。”
奥黛丽疑惑但照做。
雪松清香传入鼻尖,视线里,修长的手触碰她的头发、肩膀,缓慢而耐心地将棉絮一颗一颗摘下。
奥黛丽怔然,觉得这一刻的赫尔曼有点温柔。
想起厂房里的漫天白雪,她想了想,试探道:“赫尔曼,工厂的环境很糟糕,工人们每天都要吸入这么多粉尘,会对身体有影响的。你能不能装几台风扇,至少让空气流通一些,或者……”
深灰色的眼睛目光微顿,赫尔曼摘掉最后一颗棉絮。
“我说过,工厂有它的规章制度。”他脸色恢复冷漠,打断奥黛丽,“不是你做慈善的游乐园。”
奥黛丽皱眉:“这怎么能说是慈善呢?工人如果生病,也无法为你提供劳动不是吗?保证他们的安全也是保证你的生产力。”
“失去劳动力就会被辞退。优胜劣汰,适者生存,这是哈登菲尔德的法则。”赫尔曼面无表情,“资本的机器一旦运作,就不会为某一个人停下。哪怕那是你的……‘朋友’。”
“我们和凯文一起参加过篝火晚会,你记得吗?他是个幸福的小伙子,马上要成婚了……”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赫尔曼看着她,“我没有你的仁慈与善心,诺曼女士。”
奥黛丽彻底愣住。
她怔怔看着赫尔曼,有点不敢相信,这番毫无同理心的话,是他说出来的。
不对,应该说,是温斯顿庄园里短暂而美好的相处,让她忘了赫尔曼最初的模样——他是深夜闯入诺曼庄园,公然用债务逼迫她们的强盗。
在初到肯特郡的那段时间里,她很清楚,自己只是赫尔曼的工具,包括现在,也没有完全摆脱这一属性。
那时,赫尔曼对自己只有厌恶和疏离。
她想得开,不在意,却不代表她完全不明白状况。
奥黛丽垂下头,不再说话,只看着窗外。
赫尔曼无意识地攥紧手杖,肃着脸看向另一边。
沉默在车厢中蔓延,彼此面对着相反的方向。
车窗外,天色仍然暗沉,突然雷声轰鸣。
奥黛丽想起来的时候,她还盼望着天空放晴,可见所有事情的结局并不都如自己所愿。
而赫尔曼就像哈登菲尔德的阴天——相处的过程中,她能够感受到,乌云渐渐消散。
他逐渐温柔的举止,他的付出,他的改变,奥黛丽都看在眼里。
她知道,这个人大概不再讨厌自己,偶尔会为她做出让步。
可是人性总是很脆弱,就像姐姐说的,因爱而生骄。
奥黛丽觉得,自己现在就是如此。
放在最初认识的时候,她敢像刚才那样对赫尔曼提出请求吗?她不会的,因为她清楚地知道界限在哪里。
而正是因为乌云散去后,那一点点放晴的迹象,让此刻的她模糊了界限。
怀特太太和温斯顿庄园里的小猫小狗,有什么区别呢?他喜欢的时候,可以无限包容,一旦不喜欢了,或者小猫小狗错以为自己真的是主人,那么距离被丢弃的那一天,也不远了。
当然,如果她只是一个人,未来怎么过都没关系。可是她还担负着诺曼家族的责任,姐姐还替她去了公爵府面对更凶险的状况。所以这个怀特太太的头衔,不是说丢就能丢的。
奥黛丽失神地看着窗外,又挤出一抹笑:开心一点,奥蒂,至少你今天明白了这个道理。而且他现在不讨厌你,不会计较你一时的失言。
“怀特太太。”查尔斯突然开口,向来喜欢插科打诨的老家伙,这会儿倒显得很郑重,“或许你能听我说两句话吗?”
奥黛丽微笑:“当然。”
“我理解您对工人的同情,可是工厂的规章制度不是一个人能改变的,它代表了整个行业的尺度。”查尔斯眼含深意,“今天,怀特先生被他们推举为行首,可一旦他率先做出背叛行业的事情,那么托举他的人,一样能联合起来对付他。”
“查尔斯,够了。”赫尔曼冷声打断,“她不需要知道这些。”
查尔斯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可是奥黛丽已经听懂了。
资本家们联手制定规则,就要打造属于他们的世界,所有人包括龙头,都要维持着其中的平衡。
资本逐利,提高工人的待遇相当于提高成本,一家工厂做出表率,不会成为榜样,反而会成为其他人的眼中钉。
沉默良久,奥黛丽挤出一抹笑:“我明白了。”
车窗里倒映出她的笑脸,和赫尔曼紧绷的侧颜。
她顿了顿,看向赫尔曼:“抱歉,怀特先生,刚才我不该质问你。”
赫尔曼盯着她,眉头微蹙。
“噢,您终于笑了。”查尔斯长出一口气,笑道,“年轻的丈夫都是愣头青,我当年也是这样,总是惹恼我的妻子,希望您没有生怀特先生的气。”
奥黛丽微笑,扫了眼赫尔曼,神色如常:“当然,我没有生气。”
她没说假话。
即便没有查尔斯的解释,奥黛丽也想清楚了。
事实上,站在赫尔曼的立场,他什么也没做错。
从底层爬到高位的资本家,如果还拥有善良与仁慈,恐怕早就尸骨无存。
这是他的生存之道,也是他抛开生活之外,在战场上搏杀时的真正底色。
那是她错了吗?不,她也没错。
想起烟囱里的滚滚浓烟、厂房里的人工飞雪、和那些面黄肌瘦,双目无神的脸、以及那一连串的咳嗽。她并不觉得这个世界只由金钱和权力组成。
在资本家联手打造的黄金牢笼之外,那些手无寸铁的血肉之躯t,就只能任由机器碾过他们的身躯,沦为时代的尘埃,不配好好活着吗?
当然不是这样的。
自小接受着姐姐的教导,奥黛丽无比确信这个答案。
站在彼此的立场,他们都没有错,错的是,她不该用自己的思维,去绑架对方,尤其那一刻的冲动,源于被偏爱的错觉。
赫尔曼喜欢她吗?也许有一点。但是那不重要。
喜欢这个词,有时候很珍贵,有时候却轻飘飘的。
假设未来有一天,赫尔曼的“喜欢”演变到足够有分量,甚至重到愿意为她付出一切,但那所谓的“一切”,也是属于他的。
爱与不爱,给与不给,都取决于他。
就像金丝笼里的小鸟,她当然可以佯装什么都不知道,享受着他赐予的优渥生活,偶尔还能炫耀他的宠爱。可是她也必须清楚,如果想要做出改变,想飞出去看看,只能靠自己的翅膀。
奥黛丽望着窗外思考,没有注意身后的视线。
赫尔曼注视着她,试图从她平和的脸色里读出另一种情绪,以此判断刚刚那句“没有生气”是撒谎。
可是事与愿违,她好像说的是真话。
赫尔曼垂眸,眉头紧皱。
回想一开始她受了气,很委屈地朝他跑来,再想到刚才她微笑的模样,一切似乎没有变化,诺曼小姐还是那个脾气很好的姑娘。
可是第六感告诉他,有什么变得不一样了。
究竟是什么,却说不清楚。
他不愿意承认,比起温和平静的神色,他更想看见对方眉目生动的愤怒。
赫尔曼看着窗外,面沉如水。
是他刚才的语气太凶了吗?是不是换种语气会更好?
可即便换了语气,要表达的内容依然不会合她的意。
他当然可以用言语矫饰内心的想法,可是那样有什么意义呢?
金发姑娘的确很善良,可是在她对于皮特的态度就能看出来,她的善良也有原则。
是非黑白,在她的眼里,分得很清楚。
而他呢?诞生于黑暗里的人,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手里沾过多少血。从给自己父亲画第一张遗像开始,他确信,自己所做的一切,在她的眼里,绝对不属于干净的那部分。
这是真正的他,掩饰不了的他。
就像刚才的争论里,布鲁森不甘心蛰伏,一直虎视眈眈,这个节骨眼,他不能出错,更不能答应她的请求。
如果是这方面的观念产生冲突……他毫无办法。
他眸光微顿,左手的伤疤灼热。
——冲突的观念,代表着彼此的底色。
黑白怎么能相融?
所以,发现他的真面目,终于觉得可怕,决定远离了吗?
赫尔曼缓缓闭上眼。沸腾的情绪在这一刻平息,无波无澜,像墨菲斯雪山最初的模样。
夹在书页里的简笔画、压箱底的发带、礼堂的誓言、月光下的那支舞……以及那晚她酒醉后的吻,被这一切拨动的心弦终于可以停止震颤。
就停在这里吧,彼此都能止损。
车窗外,哈登菲尔德的阴天终于结束,露出乌云掩盖的真相。
疾风呼啸,暴雨忽至,连绵水珠砸在车顶发出闷响。
赫尔曼隐秘抬眸,玻璃窗里映出奥黛丽的脸。一个在明,一个在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