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瞬,最前方三名麟卫的脖颈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浮出一条血线。
 鲜血喷涌。
 三名麟卫愕然倒地。
 裴凛不可置信,“公主?!”
 魏萤冷冷睨向他,“既知我是公主,就不要干扰我行事!”
 暴雨如注。
 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雨水的味道,又混合了铁锈般的血腥气息。
 谢观澜一手揽着闻星落的后腰,一手扣住她的后脑,倾身低头,于滂沱大雨之中,肆意亲吻她鲜红的嘴唇。
 闻星落仰着头。
 雨珠顺着竹笠边缘淌落,她眯着乌润的杏眼,圆曈里清晰倒映出谢观澜那张宛若春日艳鬼秾丽深邃的脸。
 他的薄唇是温热的。
 身体也是。
 在这样泛寒的暴雨里,叫她犹如置身绝对安全的领域,她什么也不必看、什么也不必想,只要他在,就没有人可以伤害她。
 谢观澜是闻宁宁的护身符——这句话,他身体力行。
 直到怀中少女快要喘不过气,谢观澜才终于结束深吻。
 他低垂眼皮凝视着她,嗓音低哑,“闻宁宁,我很想你。我怕你又忘记了回家的路,所以我来带你回家。”
 少女细白的手指,缱绻抚上谢观澜的面颊。
 她弯起圆杏眼,“谢子衡,你在何处,何处便是家。”
 顿了顿,她望向正在缠斗的众人,“你去帮他们吧,我会照顾好自己。”
 谢观澜打了个响指。
 一抹黑色身影悄然凝聚,是曳水出现在了闻星落身边。
 谢观澜摸了摸她的脸蛋,“乖乖等我。”
 少女点头,目送他匆匆离去。
 谢折的麟卫很厉害。
 尽管魏萤出其不备解决掉了三个,然而剩下的四个被彻底激怒,招式愈发凶狠毒辣,再加上周围数百名禁卫军的相助,谢瓒和魏萤几乎是节节败退。
 就在他们双双倒飞出去时,谢观澜的身影出现在他俩身后。
 他一手一个按住两人的肩膀,把他们平安送到地上。
 麟卫正欲追杀,却见谢观澜从两人身后走了出来。
 潇潇雨幕衬的天地间阴郁黯淡,青年一袭绯衣却犹如流淌的鲜血般刺目,他的肌肤在雨里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苍白,狭长古典的眉眼秾丽却又危险——仿佛刀刃卷起的花。
 他缓缓拔出狭刀。
 雨珠在他的刀刃上溅开。
 只这一刹那,青年的身形已经出现在麟卫们面前!
 麟卫们回过神来连忙招架,然而他们不知何处惹恼了这个年轻人,竟是被打的毫无还手之力!
 一朵朵血花,在滂沱大雨里盛开。
 魏萤盯紧了谢观澜,评价道:“他比两个月前,和谢折比试时更强悍了。”
 谢瓒只是笑。
 年少初进宫时,那些麟卫强大到令他窒息,他们几乎每个人都和大哥一样厉害,他被打得奄奄一息时,甚至生出一种绝望感——谢折坐拥天下所向披靡,他们真的可以打败他吗?
 可是许多年过去,从前的不可能变成了可能。
 谢折握了太久的权柄。
 他和他的麟卫们,终将老去。
 这个天下,该是年轻人的天下。
 谢拾安和陈乐之解决完西边的禁卫军,匆匆赶了过来。
 众人汇合后,陈乐之狠狠抱了抱闻星落,“宁宁,我好想你!”
 闻星落也很欢喜,“乐之,你也来救我啦!”
 魏萤看着她俩抱在一块儿,不开心地移开了视线。
 谢瓒挑眉,不着痕迹地拉过闻星落,“你表姐也来救你了。”
 闻星落意识到魏萤不开心,于是笑吟吟拉住她的手,“表姐对我最好了!”
 魏萤这才傲娇地轻哼一声。
 谢拾安紧盯着谢瓒,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口。
 谢瓒倒是不在意,还顺势揉了一把他的脑袋,“走了。”
 谢观澜退到众人身边。
 正欲退出法场,周围突然涌现出更多的禁卫军。
 对面的高楼之上,谢折凭栏而立,十二旒珠帝冕在风雨中摇晃,新裁的玄黑色龙袍格外宽大繁琐。
 他俯瞰众人,语气透着几分揶揄,“谢卿远道而来,不去朕宫中做客却匆匆要走,倒显得朕不懂待客之道。宫中已备了薄酒,谢卿,请吧?”
 众人都没料到他会出现在这里。
 毕竟谢观澜等人的行程始终处于保密状态下,除非有人暗中出卖,否则谢折绝不该知道的。
 谢拾安下意识望向躲在一块木板底下的沈渝。
 沈渝面如土色,高举双手慌张喊道:“不是我不是我!”
 他又不傻,他全家老小都在蜀郡,他怎么可能背叛谢观澜!
 就算谢观澜要谋反,他也得硬着头皮给他递刀啊!
 魏萤盯向法场外的贺愈,“是你?”
 贺愈站在纸伞下,脸色发白。
 他出身名门,也算是磊落君子,谢观澜来京城的事他从未想过向舅舅告密。
 更何况他是想闻星落平安的,他为何要去告密?
 谢观澜淡淡道:“不是他。”
 谢瓒隐隐猜到了自家大哥打的什么主意。
 他下令道:“退后。”
 众人不疑有他,纷纷退后。
 谢瓒瞥见被压在废墟里的谢序迟,不禁皱了皱眉,谢序迟前阵子受伤太重,这会儿是一点行动能力也没有了。
 他顺手将他给捞了出来。
 谢拾安不爽,“管他做什么?你忘了二哥在他手上受过的罪了吗?!对了,二哥呢?”
 话音刚落,对面檐角错落的高楼,陡然发出一声轰隆巨响!
 巨大的爆炸声震得众人耳畔嗡鸣,闻星落抬眼望去,透过雨幕和尘埃,瞧见那座高楼竟然在爆炸中轰然坍塌!
 她诧异道:“你让二哥哥去炸了那座楼?”
 谢观澜握住她的手。
 曳水解释道:“是主子刻意走漏风声,让昏君知道他来了京城。他以为他能守株待兔,殊不知主子是故意作饵引他上钩。二公子提前在周围楼阁布置了炸药,若能弄死他自然最好,若是不行……”
 他没再往下说,只是复杂地看向远处。
 远处尘埃散尽,几把宽大的黑色骨伞出现在雨幕里。
 骨伞下,十多名麟卫如无声的剑,紧紧簇拥着谢折。
 闻星落惊愕。
 这样的爆炸,竟没能伤到他们分毫……
 谢观澜没再迟疑,道:“走!”
 谢拾安和陈乐之准备了不少迷烟,闻言立刻朝四面八方丢了几个。
 迷烟迅速笼罩整座法场。
 谢观澜一手抱着闻星落一手握着狭刀,从西北角厮杀出一条血路,硬生生带着众人逃了出去。
 麟卫们有心去追,然而迷烟和滂沱大雨切割了视线,负责殿后的谢瓒和谢拾安除了能打之外又格外狡猾,他们很快在迷宫般纵横交错的坊市间跟丢了人。
 其中一个用黑布蒙着双眼的麟卫,朝其他人略一颔首,旋即嗅了嗅鼻子,追踪着众人残留在空气里的气息,继续去追人了。
 “跑了?”
 谢折听见麟卫的禀报,脸色森然,“传朕旨意,立刻封锁城门,一只苍蝇也不许飞出去!一条街、一条巷地搜,朕就不信,搜不出他们人来!”
 数万名禁卫军都被调动。
 一时之间,百姓关门闭户,京城人人自危。
 此时,城北小院。
 除了闻星落和谢序迟,闻家兄妹以及梅初宜、张亭柳等人也不知怎的跟了过来,此时正气喘吁吁如死狗般躺在地上。
 闻星落扫了眼众人,道:“裴凛不在。”
 “他自个儿跑了。”魏萤递给闻星落一只皮革水壶,“喝点热水。”
 闻星落抱着水壶刚喝了两口,谢厌臣从外面匆匆进来了。
 他锁上院门,“谢折身边有麟卫保护,我虽引爆了炸药,但被麟卫提前察觉,因此没能伤到他们。”
 “无妨。”谢观澜拿帕子给闻星落擦了擦头发上的水珠,“将来机会多的是。”
 “那个……”沈渝突然冒了出来,欲言又止。
 众人望向他。
 沈渝轻咳一声,声调柔柔的,“先换件干净衣裳,然后用膳吧?去刑场之前,我特意为大家煮了美味的饭菜……”
 他可算是明白,为何爹让他讨好闻星落和谢观澜了。
 原来谢观澜竟是奔着帝位去的!
 万一谢观澜顺利登上大宝,闻星落就是他的皇后。
 到时候,他偷偷去给闻星落当面首,也算祖坟冒青烟了!
 他爹可真有先见之明!
 因此沈渝特意系上围裙,额边弄下一绺碎发,表现得娇媚婉转,一副贤妾姿态。
 经过沈渝身边时,他忽然驻足。
 他让闻星落和魏萤、陈乐之一块儿进去沐身,自己依旧站在屋檐下,居高临下地睨着沈渝,“你想干什么?”
 沈渝扭捏地抿了抿额角那一绺碎发,又摆弄起围裙,“世子爷,草民没想干什么……”
 “你搔首弄姿给谁看?”谢观澜挑剔地打量他浑身上下,“以后不准在她面前穿绯衣。”
 他忍沈渝很久了。
 从那年端午,沈渝像只苍蝇似的穿个绯衣在闻宁宁身边嗡嗡嗡地打转起,他就十分的看不顺眼。
 沈渝委屈地仰起头,“为什么?!郡主说我穿绯衣很好看!”
 谢观澜不语,手中狭刀却已然出鞘两寸。
 而他身后,谢家三兄弟俱都似笑非笑地注视这边。
 仿佛只要他敢反抗,这几个人就会联起手来狠狠教训他一顿!
 沈渝更加委屈了!
 他捂着自己的绯色衣裳,红着眼圈飞快跑走了。
 众人用过晚膳,外间的雨却还不见停。
 屋子里掌了灯,昏黄的光影却照不穿阴暗的角落,只勾勒出花窗前那一道穿着绿罗裙的的窈窕女影。
 庭院里苔藓正绿,雨珠打在芙蓉花上,散发出的寒意惹的少女忍不住蹭了蹭藕臂。
 谢观澜出现在她身后。
 少女髻边的金蝴蝶,被油灯映照在斑驳陈旧的墙壁上,像是极致奢靡艳丽后渐渐颓败的牡丹。
 他从背后抱住了闻星落的细腰。
 狭眸微垂,少女鬓边的乱发被雨汽打湿,蜿蜒贴在桃花面上,黑夜里愈发衬得她肌肤白腻如冻玉,只嘴唇是蔷薇般的鲜红色泽,明暗交错的光影里,少女天真无邪的皮囊底下藏着惑人的媚。
 他侧首。
 温热的薄唇,朝圣般轻贴上少女微寒的唇角。
 信徒妄图占有他的神明。
 青年狭眸渐沉,试探般咬噬起她的唇瓣。
 闻星落不自在地避开谢观澜的吻,低声道:“他们还在呢。”
 “他们睡着了。”
 谢观澜并不肯松手,依旧强势将她箍在怀里。
 闻星落挣脱不开,又怕动静闹大了吵醒魏萤他们,只得由他抱着,小声道:“谢折正在搜城,他的人迟早会找到这里,可我想不出脱身之法。”
 “这种事,交给我就好。”谢观澜哑声。
 闻星落抬起眼睫。
 青年面色坚定,似乎已经有了主意。
 她便没再细问,只依恋地靠在他怀里。
 垂眸时,她却瞧见他腰间依旧挂着那枚平安符。
 她握住细瞧,借着幽微的灯火,依稀可见平安符早已斑驳褪色,那些字迹也被磨平许多,可见主人家平日里时常拿在掌心把玩。
 闻星落慢慢仰起头,啄了啄谢观澜的唇角。
 很轻柔的一个吻,带着浅淡的花香。
 谢观澜眸色更沉,捏住闻星落的下巴,“不够。”
 大掌扣住少女的后脑,他正欲倾身索吻,旁边陡然闹出巨大的动静,是躲在墙角偷窥的谢瓒等人,因为太过拥挤而闹闹哄哄地撞了出来!
 谢拾安暴跳如雷,“我就说叫你们别挤了,你们偏要挤!”
 陈乐之叉腰,“分明是我最先看见的!你们非要跟过来凑热闹!”
 谢序迟轻咳一声,似乎对谢观澜和闻星落私下幽会有些不满,“宁宁,我会写信告诉母亲这件事的。”
 魏萤拔剑,“我表妹和谢观澜的事,只能我一个人看!你们统统不许看!”
 谢瓒嫌弃,“大哥,你也太温吞了。这事儿要是搁我身上,这会儿已经进展到了床——”
 “三弟,”谢厌臣微笑着打断他,“我们已然知晓你是速度最快的了。”
 “那是自然——”谢瓒颔首,突然觉得哪里不对,脸色一变道,“二哥,我不是那个意思!”
 众人闹哄哄的。
 闻星落一张小脸涨得通红,忍不住往谢观澜身后躲。
 谢观澜护住她,冷冷道:“半夜不睡觉,你们很闲?”
 众人脸上丝毫没有偷窥被发现后的心虚之色,反倒依旧磨磨蹭蹭地呆在原地,似乎还在暗戳戳地期待谢观澜和闻星落再发生点什么。
 恰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嘈杂的脚步声。
 谢观澜沉声,“有人来了。”
 话音落地,随着“砰”的一声巨响,小院木门瞬间被撞开!
 雨幕漆黑,火把蜿蜒着涌了进来,兵器盔甲相撞声不绝于耳。
 谢瓒等人毫不迟疑地丢出十几个迷烟,转身直奔后门。
 谢观澜背起闻星落的同时,手中狭刀已然出鞘。
 围在后门的禁卫军很快被放倒,众人穿过雨幕,沿着夜色逃向更荒僻的巷弄。
 闻星落伏在谢观澜背上,回眸望向小院方向。
 雨珠染湿了她的眼睫。
 她低声,“他们明明在法场上跟丢了我们,却能这么快就找过来,必定是用了些手段。”
 半晌,她和谢观澜几乎同时道:“嗅觉。”
 麟卫跟丢了他们,自然不会听见他们的声音,剩下的追踪之法,就只有嗅觉。
 谢瓒的声音从前方传来,“麟卫里面有个双目失明但嗅觉格外灵敏的人,最擅长追踪索敌,是我疏忽大意,竟忘了他。”
 闻星落瞥向苦苦跟在后面的闻家兄妹。
 他们生怕被抓住砍头,这一天下来不论干什么都要死死跟着谢观澜。
 少女眼眸微动,忽然附在谢观澜耳畔低语了几句。
 众人很快逃到一座破庙。
 谢厌臣点了堆篝火,让众人烤干身上的衣物。
 闻家兄妹也想凑过去,却被谢拾安没好气地拦住,“滚滚滚,带你们出法场已经是看在宁宁的面子上了,你们几个晦气玩意儿离我们远点!”
 闻月引委屈地跺了跺脚,却到底不敢说什么,只得和闻如风三人躲去破庙后面的厢房。
 等到夜渐深,闻星落和谢观澜对了个眼神。
 谢观澜示意谢瓒跟他来到破庙后面,以厢房能够听见的声音道:“为今之计,只有从城北水路离开。”
 谢瓒瞥了眼点着篝火的厢房,瞬间领会兄长的意思,配合道:“大哥是说,从城北护城河底下游出京城?”
 “是。”
 二人看着厢房里攒动的人影,又慢条斯理商量了些细节。
 闻星落则拦住了从破庙门口经过的小乞儿。
 她把众人的外袍等物交给小乞儿,又给了他一块银锭,温声道:“能否劳烦小哥,将这些衣物丢在城北护城河边?”
 小乞儿喜不自胜,连忙应下去办了。
 到了后半夜,闻星落靠在谢观澜怀里装睡,没过多久就听见厢房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她睁开一条眼缝,就着篝火的光,她看见闻月引四兄妹鬼鬼祟祟地离开了破庙。
 谢观澜轻嗤,抚摸着少女柔软的青丝,“宁宁料事如神,这几个东西果真不肯安分。”
 “他们穷途末路,知晓咱们容不下他们,必定要想办法向谢折投诚。”闻星落条分缕析,“出卖咱们,泄露咱们的逃跑路线,便是最好的投诚礼物。”
 陈乐之恍然大悟,“所以宁宁你才问我们要了外袍,丢到城北湖城河边,好配合闻如风他们的口供,吸引麟卫的人追过去?等禁卫军都集中在了城北,咱们就能趁机躲到城南了!”
 说话间,谢厌臣已经拿出几个简陋的香囊。
 他把香囊一一分发给众人,“临时做的香囊,大家带在身上,可以暂时掩盖自身的气味。”
 最后一个香囊,被递到了谢序迟面前。
 谢厌臣见他只坐在那里发呆,便神色淡淡道:“不要算了。”
 他正要收回香囊,却被谢序迟一把抢了过去。
 “要!”谢序迟按捺住激动,“你给的东西,我怎么会不要?!”
 逃出法场的这大半天,他很想和谢厌臣说说话,可是他害怕阿厌不理他、害怕阿厌憎恨他,于是他忍着那股冲动,只安安静静坐在角落,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唯恐惹了阿厌不快。
 可他没想到,阿厌竟然会为他准备香囊。
 他将香囊挂在腰间,小心翼翼欲言又止,“从前的事……”
 谢厌臣垂着眼帘,“我仍然没有原谅你。”
 谢序迟并不意外这个答案。
 可他心里仍是高兴的。
 母亲得知他和阿厌之间的矛盾,曾在信里说,金城所致金石为开,母亲告诉他,只要他努力修复关系,也许阿厌将来会原谅他。
 谢序迟这辈子没什么挚友。
 阿瓒算一个,阿厌更是。
 阿厌的原谅,他愿意一直等下去。
 闻家兄妹走后约莫一个时辰,远处隐隐传来马蹄声。
 谢拾安耳朵贴着地面,警惕道:“那些禁卫军正在往城北方向赶。大哥,现在可是咱们动身去城南的好机会!”
 于是一行人借着夜色的掩护,避开巡逻的卫兵,匆匆来到了城南。
 已是黎明,天色熹微,一些摊贩开始沿街叫卖馄饨、茶果,坊市间渐渐热闹,纸醉金迷了一整夜的花街柳巷却灯烛凋敝——这个时辰正是他们打烊的时辰。
 “花满楼?”
 闻星落仰头看着匾额。
 她记得蓉城也有一座花满楼,是谢观澜的地盘,专门交给香君打理,用以收集各路消息,没想到京城也有一座。
 正惊讶间,随着“吱呀”一声响,槅扇从里面打开了。
 香君鬓簪牡丹香肩半露,摇着折扇笑得风情万种,“贵客远道而来,想必十分疲累,请往楼里小酌一杯薄酒?”
 谢观澜牵起闻星落的手,踏进了门槛,“本不想暴露这处据点,但谢折的人追得太紧。”
 闻星落了然。
 正如谢折不停往蜀郡安插细作,像是两任太守杜广弘和穆尚明,镇北王府的势力同时也在渗透京城,花满楼就是最好的例子。
 众人各自去厢房沐身休息,等睡饱了重新聚在大堂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
 圆桌旁。
 香君一手托着雪腮,一手捏着细细的描金紫檀烟管,慵懒道:“我在外头挂了暂停营业的牌子,只是未免惹人生疑,只能歇业这么一两个时辰。接下来如何安排,你们可都考虑好了?若是没有,不妨由我来做个主?”
 谢拾安等人不约而同地觑着她。
 香君挑眉,“怎么?”
 谢观澜的声音从背后幽幽传来,“这里何时轮到你做主了?”
 香君心虚地轻咳一声。
 她起身福了一礼,“指挥使大人万安。”
 谢观澜落座,下意识看了眼闻星落。
 小姑娘左边坐着魏萤,右边坐着陈乐之,兔耳垂挂髻和青金色齐胸襦裙衬得她乖乖巧巧白白嫩嫩的。
 他心下安定,淡声道:“据密探传来的消息,大周兴修水利国库空虚,谢折急于得到泼天财富,不日将启程前往白玉京。所以,城门不会一直被锁,只要躲过这几天的搜捕,就能顺利出城。”
 见众人没什么反应,谢观澜不由眉骨下压。
 一一扫视过去,谢拾安和陈乐之明面上交手不够,还要在桌子底下你踢我一脚我踹你一脚,不知是谁踹到了魏萤,魏萤寒着脸,抓起一盘橘子凶悍砸向对面的谢瓒。
 谢瓒眼疾手快地接住橘子,开始恶劣地回攻魏萤。
 魏萤拿盘子挡住脸,于是那颗橘子径直弹向谢厌臣。
 谢序迟就坐在谢厌臣身边。
 他为了在谢厌臣面前好好表现以便修复彼此关系,下意识伸出手抓住橘子,岂料用力太猛,那颗橘子被他一掌捏爆,橙黄色的橘子汁尽数溅到了谢厌臣的白衣上。
 谢厌臣低头,看了眼自己的白衣。
 谢序迟:“……阿厌,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谢厌臣慢慢噙起一个温柔的微笑,“没关系。”
 他语调柔和地说着没关系,宽袖底下却悄然爬出无数只蜘蛛。
 蜘蛛纷纷爬上圆桌,一时间整座厅堂都回荡着凄厉的惨叫声!
 沈渝系着围裙端着饭菜过来,娇声道:“怎么了这是?”
 话音未落,一只巴掌大的黑蜘蛛顺着他的脚面爬到了他的手上。
 “啊!!”
 沈渝的尖叫声划破花满楼,他惨白着脸将饭菜往地上一扔,逃得比兔子还快!
 楼里彻底乱了套。
 抓蜘蛛的、打架的、看热闹的、吃饭的,比比皆是。
 闻星落撑着额。
 这么一帮人聚在一起,果真是永无宁日!
 谢观澜不知何时坐到了她身边,递给她一块花糕。
 闻星落接过,轻轻咬了一口。
 唇齿间萦绕着清新甜糯的味道,她低头看向花糕上的牡丹花纹。
 片刻后,她忽然道:“我从前被裴凛催眠的时候,听他提起过白玉京。他说大魏王朝积累数百年的珍宝,都藏在了那个地方。白玉京埋在深山里,是一座地下城池,只有北魏皇族才知道确切位置。也曾有盗墓者企图得到里面的珍宝,可是前往那里的人,没有一个能够活着回来。”
 谢观澜安静倾听。
 “娘亲怨恨谢折,却依旧做了他的皇后。我猜,也许她是想利用白玉京,杀死谢折。”
 少女隐忍地攥紧牡丹花糕。
 烛火葳蕤,她低垂眼帘,细密纤长的睫毛在白玉似的面颊上覆落阴影,那双琥珀色的圆曈里藏着浓浓的难过。
 她的眼尾泛上湿润的红,“如果我娘和谢折一起死在白玉京,我该怎么办?我已经习惯了和娘亲在一起,我不能没有娘……”
 谢观澜看着她。
 少女被父兄背叛抛弃,于是对亲情生出了执念。
 她守着魏夫人,如同守着她最珍贵的宝藏。
 他慢慢同她十指相扣,如同承诺,“我不会让魏夫人出事。”
 闻星落抹去脸上的珠泪。
 她清楚谢观澜没有保护她娘的义务,因此不愿深究这个话题,只道:“也许我知道白玉京藏在何处。”
 她郑重地看向谢观澜,“我和我娘刚进宫的时候,半梦半醒间,我娘曾说她小时候在明珠宫的第七株牡丹花树下埋了东西,还说将来我若是遇到麻烦,兴许那东西能帮到我。现在想来,也许那东西就是白玉京的藏宝图纸。”
 谢观澜眼眸微动。
 拿到图纸,意味着他可以在白玉京对谢折动手。
 如此,比在战场上正面交锋要减少不小的损失……
 正想着,香君的心腹侍女匆匆过来禀报,“主子、小姐,花满楼就要开门做生意了,听说前往城北的禁卫军没能找到主子,又折返了回来,今夜全城所有三教九流之地都要被重点搜罗盘查!”
 危难当前,众人这才安静下来。
 香君眯着凤眼吸了一口烟,娇笑道:“诸位,小女子有一计,可以让你们顺利躲过盘查。”
 她拍了拍玉手。
 几名心腹侍女捧着罗裙和脂粉簪花鱼贯而入。
第332章 我会把你们妆扮成楼里的花娘
 谢拾安瞅着那些花花绿绿的罗裙,还没有意识到即将发生什么,只好奇地问道:“香君姐姐,这是要做什么?”
 香君拿起一套鹅黄绣花轻纱罗裙,含笑递到他面前,“我的化妆手艺很好,我会把你们妆扮成楼里的花娘。如此,自然也就不怕官兵盘查了。”
 谢拾安:“……”
 他惊恐地后退几步,“我不要!”
 还没来得及跑,香君直接抓住他的后衣领将他拽了回来。
 昔日风情万种美貌动人的大姐姐,瞬间在谢拾安眼里化作恐怖的恶鬼,偏偏她还是大哥的心腹,武功高的什么似的,他落在她手里,竟然如同无力挣扎的小鸡仔!
 没过多久,香君终于放开了谢拾安。
 陈乐之好奇围观,鼓掌道:“好看!”
 闻星落惊叹,“四哥哥娇蛮可爱!”
 魏萤伸出大拇指,表达了她的肯定。
 谢拾安:“……”
 他不活了!
 “第二个轮到谁呢?”香君捧着妆奁,好整以暇地瞥向谢家兄弟。
 谢拾安指向笑得最欢的谢瓒,如同为虎作伥的小鬼,磨着牙恶狠狠道:“他!”
 谢瓒笑容一僵。
 想逃跑已经来不及了!
 被香君摁着头换了衣裳、梳了云髻、描了脂粉,青年彻底改头换面,露脐上衣和曳地紫纱裙搭配金铃铛,使他从野性桀骜一身反骨的东宫军师,瞬间变成了拥有麦色肌肤的西域美人。
 谢瓒:“……这对吗?”
 陈乐之大为开眼,继续鼓掌道:“好看!”
 闻星落夸奖,“三哥哥风情万种!”
 魏萤伸出大拇指,表达了她的肯定。
 香君的目光在谢厌臣和谢序迟之间逡巡。
 谢序迟看了眼谢厌臣,颇有壮士断腕的自觉,以悲壮赴死的口吻道:“我来吧,你们就不要为难阿厌了!”
 一刻钟后。
 谢序迟僵硬地拿宽袖遮着脸,仿佛已经死去多时。
 他被打扮成了一个苗疆蛊女。
 陈乐之叹为观止,仍是鼓掌道:“好看!”
 闻星落赞赏,“太子殿下魅惑撩人!”
 魏萤伸出大拇指,表达了她的肯定。
 谢厌臣微笑,“给他打扮了,就不能再给我打扮了哦——”
 话音未落,就被谢瓒和谢拾安不由分说地押了过去!
 谢序迟无助地朝他伸出一只手,心痛地颤声道:“阿厌!”
 香君似乎什么妆容都会画,她把谢厌臣打扮成了一位身穿白裙纤尘不染的神女,配合眉间一点朱砂,真似瑶台仙子、月下姮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