骊珠/成婚前你不是这么说的!by松庭
松庭  发于:2025年10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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骊珠冷静了一下,如果她没有故意骗她,那她人还怪好的呢。
正想着,顾秉安呵着白雾,从远处骑马而来。
长君道:“顾军师今早去哪儿了,我还叫人留在驿站内找你,你怎么从这头过来的?”
这可不是驿站的方向。
顾秉安下马,缓了口气才对骊珠道:
“公主,大事不好,昨夜有一伙乌桓匪贼在县内作乱,劫了两个村子,其中就包括谢稽谢先生的家……”
骊珠蓦然瞪大了眼。
“不过还好,多亏将军及时出手,谢先生无事。”
裴照野?
他怎么回出现在温陵县,还救了谢稽?
骊珠一头雾水,连忙先让长君去备车,等上了马车之后,骊珠才从顾秉安口中得知了事情始末。
原来昨夜顾秉安担心她,所以回了趟雁山,将此事知会裴照野。
裴照野赶来的路上,恰好撞见这伙乌桓贼人劫掠百姓,便与随行十名军士出手相助。
谁料如此有缘,被他救下的人竟然正是骊珠多日求见不得的谢稽。
听到这里,骊珠顿觉柳暗花明,欣喜万分:
“那,这么说,谢先生允许我去他家中拜访了?”
顾秉安微笑:
“自然,谢先生听说是流民军救了他,当即便说要派人去请公主来家中,当面致谢,我知道今日公主肯定在此,所以就跟谢先生说,我来跑这一趟。”
这也太巧了!
虽然这么说有点不太好,但多亏这伙贼人劫了谢稽,否则她哪能有这种施恩于谢稽的机会?
“那伙乌桓匪贼呢?”
“那伙人一行五十余人,丹朱射死了五个,将军又杀了七八个……总之,杀了一半,跑了一半,可惜,人手带得太少了,他们战马又比我们的好,极难追上。”
骊珠心情略有些凝重。
不知道这些乌桓匪贼,是单纯地劫掠物资,还是在借此试探边境军防。
如果是后者,恐怕内忧外患,很快就要同时爆发了。
马车滚滚朝着郊外而去。
穿过阡陌交错的田地,篁竹掩映处,一处草屋出现在众人视野中。
屋外还残留着匪贼作乱的痕迹,几个小童正在收拾被踏坏的篱笆,见马车在木桥前停下,小童上前接引。
骊珠下了马车,四处张望。
不愧是名士隐居的地方,青山绿水,果然雅致。
一抬头,又见一名三十左右的端庄妇人立在屋外等候,此人正是谢稽的夫人,姓楚。
楚夫人将骊珠请进屋内,奉上一盏酽茶,态度既热情又恭敬,对流民军千恩万谢,发自肺腑,自是不在话下。
只是骊珠看了一圈,有些好奇:
“谢先生……不在家中吗?”
“当然在,他在后屋内,正焚香沐浴呢。”
楚夫人赧然轻笑,声音低了些:
“公主莫要怪罪拙夫不来亲自接见公主,实在是昨晚兵荒马乱,夜黑风高,我那拙夫竟不知怎么,不慎跌进了……茅房。”
骊珠瞳孔放大。
谢稽跌进了茅房?
他怎么能和茅房联系在一起?
谢稽应该是仙风道骨不食人间烟火,骊珠连他上茅房都想象不出来,更别说……跌进了茅房里。
那得是什么滋味啊?
“谢先生没事吧?”
“好在只是踩了一脚,便被裴将军拉了出来,并无大碍,其实洗过就好,只是拙夫喜净,一时难以接受,还望公主体谅。”
楚夫人轻笑道。
骊珠恍恍惚惚地点头。
一只脚也不行啊!
那可是茅房,是……
骊珠试想了一下,换做是她,可能不仅当场崩溃,只怕连想死的心都有了。
“自然,自然……谢先生没受伤就好。”
“拙夫没受伤,多亏了裴将军昨夜浴血奋战,伤得那么重还能以一敌十,当真是……”
骊珠霍然起身。
“浴血奋战?伤得很重?”
她愕然看向顾秉安,他居然路上半个字都没透露!
顾秉安这才突然想起来似的,神色凝重地点点头。
骊珠:“裴将军此刻在哪儿,可曾请医师?夫人快带我去看看……”
楚夫人见她神色焦急,当下便立刻带她往西屋而去。
“公主放心,昨夜已第一时间请来医师替裴将军疗伤,虽然伤重了些,但性命无虞,一应汤药,我们必会准备最好的药材……”
骊珠推门而入,见裴照野躺在榻上,胸前包裹着纱布的模样,眼里瞬间冒出泪花来。
顾秉安带着其余人悄然退出房内。
骊珠压根没想过裴照野会受伤。
不是只有五十人吗?
五十人怎么会将他伤成这样?
他这是还在昏迷?
骊珠怔怔走向双目紧闭、一动不动躺在榻上的身影。
真的伤得很重吗?
他会不会……
“公主这两滴眼泪,掉得真是我见犹怜。”
泪眼朦胧时,一只手忽而接住她滴下来的眼泪。
裴照野望着她,眼尾含笑:
“怎么样?见到你心心念念的老头了吗?”
骊珠看着他面色红润,中气十足的模样,方才一瞬跌入谷底的心骤然起死回生一般。
“……你没受伤!”
裴照野掀被起身,活动了一下手臂。
他冷嗤道:
“就那几个胡蛮子,还不够给我塞牙缝的,要不是他们战马好,跑得快,我非把他们的皮全扒下来不可。”
“那你装死!”
骊珠大怒,狠狠拍他:
“其他人走了那么久,你都不吭一声!你故意的!你怎么!能!装死!骗我!”
裴照野被她胡乱揍了好几拳,既觉得她可爱,又觉得她发了狠打人竟然也怪疼的。
难怪当初能一剑给人开膛破肚呢。
等她打够了,停下来,裴照野才捧着她湿漉漉的脸颊,用指腹慢慢替她拭泪。
“我皮糙肉厚,没那么容易死,公主身娇体弱,再冻上几日,我怕是真的要做鳏夫了。”
骊珠余怒未消,用泪盈盈的眼怒视他。
“你还怕我挨冻吗?我以为你很喜欢看我挨冻呢。”
裴照野顿了顿,突然觉得她似乎话里有话,却又一时没反应过来,她到底在阴阳怪气什么。
“怎么会。”
裴照野瞧着她被污雪弄脏的裙摆和鞋袜,轻描淡写道:
“以后但凡我还有一口气,就绝不会再让公主这样被人拒之门外,吃这样的苦头。”
不只是现在的他。
他想,倘若梦里的他知道自己日后会如此喜欢她,恐怕也无论如何,都不舍得让她被人那样欺负。
裴照野说完,看到那双眼中的怒意渐渐平息。
仿佛这几日以来,那股无名的怒火也一并随着这句话而散去。
裴照野有些不解,试探着问:
“你……消气了?”
骊珠紧抿着唇不吭声。
“还是更生气了?”裴照野难得有些拿不准。
骊珠还是没说话。
……好没出息。
她怎么能这么好哄!
骊珠总觉得自己不该这么快把这个问题放下。
可她又好像的确对他生不起气来。
这几日拼尽全力,也不过是晚上同他泾渭分明的入睡,然而第二天一早,她就不知为何又滚到了他怀里。
她的定力,好像只能保证自己在清醒的时候尽量生气。
骊珠叹了口气,决定放弃。
“没生气。”
这回听着好像是真话。
然而裴照野手肘撑在腿上,自下而上地故意打量:
“我怎么看着还是在生气的样子?”
她果然上当,想了想,做贼心虚地四周瞧了瞧,飞快地在他唇上啄了一下。
“这样可以证明我没生气了吧。”
这几日她都没有亲过他呢。
裴照野轻笑:“有点敷衍,像演的,伸舌头亲一下呢?”
“…………”
骊珠深吸一口气,弯下腰平视他。
“可以啊。”她盯着他的眼道,“那你先告诉我,谢先生掉进茅厕,跟你有没有关系?”
最后几个字,骊珠说得极其缓慢,带着不容忽视的威胁。
裴照野闭上的眼睫微颤。
做人果然不能太贪。

迎上骊珠的审视, 裴照野微微后仰,撑着榻弯唇笑道:
“要不是我伸手拉住了他,只怕这位天下闻名的名士,就要一头栽进粪坑里了, 他还谢谢我呢。”
骊珠:“哦?那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茅房中?”
“当时四处流箭乱飞, 为避流箭, 自然要找个地方躲。”
“那流箭是哪儿来的?”
温热呼吸带着淡淡馨香吹拂而来,裴照野扫过视线中微翘的唇瓣, 喉结滚了一下。
“丹朱射的。”他笑道。
……她就知道!
丹朱夜能视物, 弦无虚发, 她真要射敌, 怎么可能流箭乱飞!
裴照野端详着她的表情。
“怎么, 又要讨厌我了?”
骊珠垂眸不语。
她低头检查他身上的伤。
包得极其夸张的前胸和后脊是假伤, 但手臂几处皮外伤却是真的, 只是他不将这些伤当回事,连包扎都没用。
亦或是故意露在外面,让谢家人瞧见。
“不讨厌你, 如果不是你,我连谢稽的面都见不到。”
骊珠走到医师留下的托盘前,取来余下的纱布。
“你是想帮我, 我知道, 也只有你肯这样铤而走险,帮我完成心愿,我讨厌谁也不会讨厌你啊。”
遭乌桓劫掠的两个村子离此地尚有距离。
人是他引出来的。
裴照野一众不过十余人,又要救那些无辜村民,又记挂着替她铺路,此中困难和风险, 即便不说她也能知道。
骊珠垂下眼睫,谨慎仔细地替他上药,又一圈一圈缠好。
之前在伊陵时,她连给他喂药也手忙脚乱,如今竟然也开始熟能生巧。
裴照野的眸光微微漾动。
纤细柔软的手指贴在他伤口上,她的动作小心得过分,好像他是什么碰一下就碎的瓷器似的。
他的手段并不光彩,裴照野其实并没有指望骊珠会谢他。
甚至已经做好了被她责怪的准备。
却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话。
心头的柔软触动化作更浓烈的欲望,视线不受控制地,在她垂首时露出的后颈上流连。
自从成婚那夜之后,两人虽同榻而眠,却再没有任何亲近。
但尝过一次,食髓知味,那滋味只会让人上瘾得无法自拔,哪怕目光触及,脑海中就已开始翻涌起无数欲念。
骊珠专心包扎,毫无察觉:
“以谢稽的聪慧,我想他恐怕也心存疑虑,但眼下的情形……那些乌桓匪贼出现在这里,我担心他们不止是单纯为了劫掠些财物。”
事实上并不是担心,是肯定。
乌桓和北越此刻早已联手,之所以按兵不动,只不过是在等候南雍最薄弱的时机。
“他们还在试探边防。”
裴照野抬手,将她散落的鬓发别在耳后,露出白皙的耳廓。
“北越王和乌桓都想从南雍的内乱里分一杯羹,只怕薛家一动,边境也会跟着乱。”
“边境迟早会乱,只是怎么乱,什么时候乱,不该由他们说了算。”
这话落在裴照野耳中。
他咂摸了一下,抬眸见她长睫柔柔半垂,一副轻描淡写的样子,像是有只爪子在他心尖挠了一下。
他掌心贴着她的脖颈,拇指很轻地拨弄着她的耳珠。
他道:“公主有说服谢稽的把握?”
“那要看说服他做什么。”
骊珠在他精悍手臂上系上一个蝴蝶结。
抬起头来,她捧着他的脸,平静而坚定地道:
“但无论如何,我会尽力一试,绝不让你替我争取来的机会白白浪费。”
说完,在他唇上重重地亲了一下。
纤瘦单薄的背影消失在视野中。
裴照野舔了舔唇,看着手臂上的蝴蝶结,心想:
完了,这下回不更得替她赴汤蹈火了?
在楚夫人的引路下,离开西屋的骊珠朝着谢稽所在的书房而去。
骊珠远远便瞧见立在屋外等候的素袍文士。
草屋简朴,他的衣着也并不华贵,然而身姿笔挺,四十一岁的中年人没有丝毫颓唐浊气,比许多年轻人都更风姿凛然。
走得近了,更觉此人面庞清瘦,神采清扬。
即便眼角已有淡淡纹路,仍然可以想见年轻时清隽出众的容貌。
骊珠心下微微感慨,谢稽与她想象中的样子相去不远。
果然是名士气度,风……
风韵犹存。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跳出了裴照野形容他的词。
骊珠死死抿住唇角的笑意。
“草民谢稽,谢钦明,参见清河公主。”
“……谢先生快请起。”
虚扶一把,骊珠微笑着向谢稽见了个长辈礼。
“清河幼时常听太傅提起谢先生,说先生素有头疾,这鬓发都还未干,岂能在檐下吹风,还请先入内室再叙话吧。”
听到太傅郑慈,长须淡眉的文士面上略有松动。
“头疾不过偶尔发作,容直的痹症才是每逢阴雨便连绵不绝……三年前,我荐了一位名医给他,他回信说已有好转,不知是真是假?”
容直是太傅郑慈的字。
骊珠:“医师开了药方,也要病人肯遵守医嘱才行,国事繁忙,朝廷风雨飘摇,太傅日夜忧心,无暇养病。”
谢稽沉默了一下。
内室陈设简单,并无奢靡之物,几乎都是些书册。
骊珠目光落在窗边的棋盘上,笑道:
“听说太傅与谢先生少年时便常常切磋棋艺,十有九输,清河也算太傅的弟子,不知今日能否有机会与谢先生手谈一局,替太傅一雪前耻?”
谢稽自然不会拒绝。
楚夫人在一旁煮茶,谢稽垂眸整理棋盘。
他从头到尾没有抬头看骊珠一眼,但他心里很清楚骊珠为何三句不离太傅。
不得不说,这位清河公主有一种能让人轻易放下戒心的能力。
即便谢稽清楚,她是想借自己和太傅师出同门的情谊,来跟他拉近关系,他在她的言语中也没感觉到一丝不适。
这是一种天赋,也是一种能力。
骊珠执黑子先行。
谢稽:“昨夜乌桓匪贼袭击,多亏裴将军恰巧经过,否则阖家上下恐怕难有生还,公主与流民军的大恩,阖家铭记于心,若有机会,定当竭力相报。”
听到这句话,骊珠简直就想立刻过去抱着谢稽的大腿,拜托他帮忙一起对付薛家,就算她求他了。
骊珠也只能是想想。
他的竭力相报,并不是她希望的那个意思。
而且,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骊珠总觉得他在说“恰巧经过”的时候,有不寻常的重音。
摩挲着棋子,骊珠一边观察棋局,一边落子。
“流民军驻守绛州,本就是为了维护南雍的边境安定,如今让乌桓匪贼跑到县内作乱,已经是流民军失职,怎么担得起谢先生的重谢?”
楚夫人笑着替两人奉茶。
她道:“公主实在客气,拙夫虽一介白衣,但还算略读了些书,有一些故交门生,公主和裴将军于我们是救命之恩,若有什么难处,不妨相告,若力所能及,绝不推辞。”
“是啊,”谢稽也落下一子,“公主不妨直言。”
骊珠的唇动了动。
楚夫人自然是一片热心。
想必是在外听到了薛惜文暗中针对她,不允许其他绛州贵女与她往来的流言。
但谢稽……
他到底是真的想报恩,还是等她直言目的,再干脆拒绝呢?
棋盘上,黑子白子已各自布局成形,只待骊珠再落下一子,盘踞在侧的白子便会随势反攻。
她不能冒险。
如果被直接干脆的拒绝,这件事便失去了回旋余地。
良久,骊珠道:
“实不相瞒,清河倒确实有一件事,想请谢先生帮忙,而且,也只有谢先生能帮忙。”
楚夫人和蔼地望着她,示意她继续说。
谢稽唇边有些许笑影:“公主但说无妨。”
终于切入正题了。
谢稽知道她来的目的,也知道她这几日在郡学门外苦等之事,却故意避而不见。
他想让她知难而退,却没想到她倒越战越勇。
但无论如何,他都不会赌上谢家上下三百余人的性命,与薛家为敌,辅佐她争权夺势……
“谢先生昨夜亲见,乌桓骑兵向来以一敌十,他却能以少胜多,不仅如此,裴将军还曾与覃戎覃将军切磋,将其斩落马背,当知裴将军之骁勇,世所罕见。若能好好培养,裴将军必能成为大雍的中流砥柱,为我大雍征战四方,守土开疆。”
谢稽落在棋盘上的目光微凝,似乎有些意外。
他以为她会先推介自己。
骊珠继续道:
“还有一位裴将军的麾下军师,他落草为寇前,虽然只是伊陵郡的一名小吏,但却博闻强识,嘉谋善政,即便做了山匪,也不忘辅佐当时身为盐枭的裴将军,替伊陵百姓在贪官手中争利,其才华实在不该被埋没。”
谢稽终于抬起头来,视线与这位清河公主交汇。
“公主想让草民做什么?”
他望向对面的清冽目光。
“乌桓开始试探南雍边防,北越王亦是伺机南下,值此内忧外患之际,我想请谢先生以兵法军政,授其二人及军中五名校尉,以备大战。”
黑子落盘。
眼前金尊玉贵的公主,朝他郑重一拜。
楚夫人讶然,连忙去扶,谢稽的手亦是动了动,然而骊珠却没有起身。
望着她单薄背脊,谢稽眸中有复杂的神色漾开。
“公主,朝廷粮饷不济,绛州又无兵田可屯,即便我能授他们兵法军政,若真有战事,你们何以为继?”
骊珠并未起身。
她盯着眼前菖蒲席上的纹理,字字铿锵:
“谢先生可知,流民军的流民是从何而来?”
谢稽目光幽深。
“绛州大饥,并非天灾,而是人祸,官府无力赈灾,谷仓满溢的大户囤积居奇,不肯低价惠民,更不肯开仓放粮,百姓从良民变成流民,又从流民变成了叛军。”
“——他们本就无以为继,才一步步走到今日,有没有战事,对他们而言,不过早死与晚死的区别而已。”
骊珠思考了很久。
什么能打动谢稽?她的手中又有什么筹码?
北越王以丞相之位,万两黄金相请。
谢稽却痛斥北越王祸乱朝纲,是假道义的乱臣贼子,差点跳江明志。
明昭帝也曾派人明里暗里试探,想请谢稽出山,匡扶社稷。
谢稽却直言,陛下有小情却无大爱,后宫空置,子嗣稀薄,引得天下人人觊觎神器,百姓终日惶惶不安,实非他心目中的明主。
明昭帝连杀他的旨意都拟好了,但在朝中十几位官员的上奏,和太学数千学子的恳求之下,最终还是无奈作罢。
这个人,不怕死,不图财,不好权势。
心狠手辣,杀伐决断,她不及北越王。
名正言顺,地位正统,她不如明昭帝。
她没有任何拿得出手的筹码,唯有一点——
骊珠起身,唤玄英送上她带来的两样东西。
一个,是当初她让太傅写的举荐信,上面划去了裴胤之的姓名,换上了裴照野的名字。
另一个,则是她亲笔所书的一卷《燕都赋》。
这是谢稽父亲谢润的少年之作。
当日她曾在红叶寨时写过一次,如今再写,仍然几可乱真。
赋文中写南雍百姓流离失所,仓皇南下的过往,也写北望十一州,一心收复失地的少年豪情。
燕都已失,可退雒阳。
倘若雒阳再失,南雍的朝廷和百姓,还能退到何处苟安呢?
骊珠不信他会无动于衷。
她读《燕都赋》,读谢稽的诗文,读他在经史上一字一句的笺注。
她知道有的文士追名逐利,诗文中尽是矫饰。
但谢稽是太傅的至交。
南雍向北越缴纳岁币之日,太傅闭门七日,绝食而亡。
谢稽能被太傅引以为至交,骊珠不信他真的会退避红尘,不问世事。
她知道,以她现在的能力,不足以让谢稽赌上身家性命来支持她。
没关系。
无论是谢稽,还是谢家人,亦或是绛州观望局面的这些世族。
瞧不起她没关系,不喜欢她不想支持她也没关系。
但流民军没有做错什么。
那些受乌桓贼匪滋扰的百姓也没做错什么。
他们应该有一条生路。
“……你的字,写得很好。”
谢稽静静看了许久,第一句话便是这个。
他道:“我说的不是你仿家父的这篇,是你以钟离春这个假名,在月旦评时写的那篇字。”
骊珠眼中略带错愕。
谢稽低头,将竹简缓缓卷好。
“太傅以你这个学生为傲,与我通信往来,时常提起你的名字,寄来你的文章,他说,若公主为皇子,则南雍中兴有望。”
脑海中浮现出小老头和善好欺的模样。
张了张嘴,骊珠好一会儿才道:
“太傅……从来没对我说过……”
“他当然不会告诉你,什么‘公主若为皇子’?男女之别,生而注定,做这些没用的假设毫无意义,听了也不会让人高兴。”
谢稽冷嗤一声,楚夫人在旁拍了他一下。
看着眼前的棋盘,谢稽道:
“今日的棋就下到这里吧。”
骊珠回过神来,心里打了个突。
什么意思?
他这是答应了还是没答应?
骊珠茫然地看向楚夫人,后者笑了笑,问:
“那这后半盘棋,夫君想请公主何日再续?”
他将举荐信和《燕都赋》放在身侧,双手交叠入袖,眉目平淡道:
“三日后,公主带着你的武将和军师入郡学内听学,到时再将这局棋下完吧。”

手谈结束, 已至晚膳时分。
灯笼次第亮起,炊烟袅袅,今夜楚夫人命人备好了丰盛晚膳,盛情邀请他们留宿一夜再归。
用膳前, 骊珠将众人召至裴照野养伤的房间内, 说起听学之事。
“顾秉安!”
丹朱一把揪住了身形一晃, 激动得差点当场晕厥的青年,拧着眉头道:
“你有出息一点行不行!知道你做梦都想给这些名士当弟子, 但你好歹也是咱们红叶寨的人, 膝盖别太软了!”
顾秉安:“……我跪公主行了吧!”
丹朱那个傻瓜, 哪里懂公主给他们求来的是什么机会?
谢稽的出身, 名望, 学识, 自不用提。
拜在谢稽门下能够接触到的其他同门, 哪个不是平日连片衣角都接触不到的王孙公子?
这些人掌控着南雍这片土地上的话语权,结成一张细密的大网。
大部分人这辈子拼尽全力,也碰不到这张网的边缘。
公主如果只是替将军求一个听学的机会, 他并不会意外。
将军是惊世之才,换做是谁都会重用。
可她连军中校尉包括他也算了进去。
说实话,他们这些人即便有些能力, 却也没到非他们不可的地步。
公主却不计出身, 肯给他们这样的机会。
如此知遇之恩,非死难以相报。
这边顾秉安已经快生死相随,裴照野却不屑轻嗤:
“……那些乌桓匪贼的尸首还埋在山后呢,我们废了这么大一番力气救了他们,最后就答应了这个?”
骊珠忍不住强调:
“是啊,如果不是你们废了这么大力气, 谢先生恐怕就真没事了。”
裴照野不以为意,甚至还扯了扯唇角,笑得有些坏。
“公主纡尊降贵找上门他不见,非得被踹粪坑里了他才见,这个就叫敬酒不吃吃罚酒。”
“……不可以哦。”
骊珠沉下脸来,认真嘱咐:
“虽说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但害得人家差点掉茅房里,有一点过分了,日后谢先生就是你的老师,要记得尊师重道,不可无礼。”
看着她肃然模样,裴照野好一会儿才微微颔首。
但事实上,他对这个谢稽毫不信任。
一个文绉绉的老头,瘦得跟竹片似的,跑快两步都能自己左脚踩右脚,他能教什么兵法军政?
晚膳时分,众人正堂相聚。
骊珠与楚夫人相谈甚欢,顾秉安更是没吃几口饭就跑到了谢稽的食案前,推杯换盏,诉尽衷肠。
谢稽:“……我了解了,看来你更注重实务而非学问,如今学问做得好,却对实务一窍不通的人太多了,你能脚踏实地,是一件好事。”
顾秉安两颊通红,也不知是喝多了,还是激动的。
正说着,骊珠余光忽而瞥见裴照野和丹朱朝谢稽的方向而去。
“聊着呢。”
裴照野丝毫不见外地在谢稽左侧坐下。
丹朱坐在他左边,两人一左一右,身形皆高大。
从骊珠的角度看去,简直像两个土匪在调戏良民。
谢稽面不改色:“裴将军的伤势如何?好转些了吗?”
“听闻先生愿意收我们几个粗人为弟子,一时高兴,身上的伤突然就不痛了。”
裴照野支着腿,似笑非笑地问:
“先生的脚如何?听说师母说,足足洗了两个时辰啊?”
谢稽缓缓转过脸来。
“……方才考校了秉安的学问,也该问问裴将军,不知‘归师勿遏’该做何解?”
裴照野定定看了他一会儿,眼中有被挑衅的不虞。
“想必裴将军是没读到这一条,否则,当日将军一线谷打败覃戎,也就不会贸然追击,反被驻守大营的援兵擒获。”
谢稽面色如水,并不畏惧他暗藏杀意的眼神。
“将军是世上少见的神勇之才,然而战场不是角抵赛,过于依仗个人的能力,有时反而会葬送自己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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