骊珠吓了一大跳。
刚后退半步,这人却突然伸手,猛地抓住了骊珠的鞋面。
长君倏然拔剑,大喝:“松手!再不松手我砍了你的手!”
骊珠奋力一挣,脚是拔出来了,那双脏兮兮的鞋却被他抱在怀里。
骊珠大惊。
这人是个疯子吧!?
“……小美人儿。”
薛二公子抱着她的绣鞋,痴痴望着她道:
“你从哪儿来的?我怎么从没在绛州见过你?你跟了我吧,只要你愿意跟我,让我做什么都行——”
二十出头年纪,身形清瘦,眉眼也算端正秀气。
然而眼下那撇乌青,透着一股酒色缠身的虚弱, 此刻看向骊珠的目光更是充满垂涎贪婪。
那副呆蠢痴态, 哪怕是个男子见了都要避之不及, 何况骊珠。
“放肆!”
玄英护小鸡崽似的把骊珠护在身后,沉声怒斥:
“什么公子不公子的, 安敢惊扰清河公主的凤驾!”
薛二公子满心满眼都是刚才的惊鸿一瞥, 压根没注意听她说了什么。
只是玄英挡住了他的视线, 薛二直勾勾瞧着玄英:
“咦?这位姐姐也是别有一番风姿……”
骊珠:“长君!给我揍他!”
长君得令, 一脚便将这薛二公子踹出一丈远。
薛二的几名随从策马在后, 刚好见到这一幕。
这还了得?
当即翻身下马, 拔剑与长君打了起来。
长君虽不是裴照野陆誉那样的悍勇将军, 但也有以一敌十的矫健身手,这些随从护卫无一能敌。
绛州从哪儿冒出来的这伙人?
薛家公子也敢惹,不要命了?
“二公子, 此人身手不凡,不知来路,我们还是先和三娘子汇合后, 再回府禀告老爷……”
薛二刚被长君一脚踹得胸口剧痛, 几欲吐血。
然而一听这话,立马暴起:
“回府!?那我的小美人儿呢!废物玩意儿,这么多人打不过他一个!薛家养你们花了多少钱你们知道吗!我花了钱的!”
随从有苦难言,彼此对视一眼,权衡利弊之下,一人上前将薛二扛起来就跑。
长君上前要追。
骊珠却将长君拦了下来。
“他们胆敢将公主当做乡野村妇随意调戏!公主为何不让长君擒住他们!”
长君一双秀目烈火似地瞪着那群人。
骊珠拽住他袖子, 笑着道:
“好长君,擒他一个不难,擒他背后的薛家却不易,牵一发而动全身,哪能如此冲动?这次踹他一脚教训教训就是。”
好在她也只是被扑了一下脚,丢了一只鞋。
骊珠低头看着自己被泥雪弄脏的袜子,有些苦恼地拧起眉头。
这可不能被裴照野发现。
另一头的裴照野也是满心烦躁。
“……莫说天上掉下来的大雁,就算是天上在绛州落一滴雨,那也是薛家的雨水,谁要是接了,得给薛家交税!”
薛三娘子起初还说得振振有词。
然而随着她越走越近,心思却从大雁上越飘越远,完全被眼前这人所占据。
好高的个子。
薛家才俊无数,他们家与经学世家谢氏也多有往来。
薛惜文从小到大也算见识过无数王孙公子,却一时想不起哪张脸能比眼前这张更英俊。
那对眼珠如两丸黑玉,嵌在一张轮廓锐利的面庞上。
他垂下眼,冷睨的目光看谁都像在看一条狗。
“交你大爷,闪开。”
裴照野懒得搭理,径直从她们中间穿过,翻身上马。
……人是英俊的,怎么一开口,感觉这辈子没读过一卷书一样?
薛惜文顿时清醒过来,扁了扁嘴。
薛家女婢:“无知村夫,这位是睢南薛氏的三娘子,贵比公主,你什么身份,竟敢对三娘子大呼小叫!”
方才那番话,裴照野倒是无所谓,可听到她口中“贵比公主”这四个字,他眸色一凝。
这女婢脱口而出,肯定不是今日才想出来,而是平日就这么挂在嘴边。
贵比公主?
什么玩意儿,也敢踩着公主给自己脸上贴金。
裴照野与丹朱等人交换了个眼神,几人相交多年,默契十足。
薛家这边的护卫还没反应过来,丹朱已嗖嗖几箭惊了他们的马,其余几人开道,裴照野骑马直冲那主仆二人而去。
他想干什么!
薛惜文眼睁睁看着马蹄就快踩到她脸上,一声尖叫已经在嗓子眼里。
然而下一刻,落在她头上身上的却并非铁蹄,而是前蹄扬起的泥土,纷纷扬扬,兜头拍了她们一身!
方才还耀武扬威的主仆二人,此刻灰头土脸,呆若木鸡。
裴照野恶劣地笑了一下。
“驾!”
拨动马头,一行人拎着大雁头也不回,扬长而去。
薛家兄妹二人今日之辱,平生未有,俱是暴跳如雷。
然而到了傍晚,兄妹二人在回程路上,听闻对方今日遭遇时,却对彼此嗤之以鼻。
薛惜文:“兄长活该,谁让你整日拈花惹草,这回遇上硬茬了吧。”
薛怀芳:“你不活该,自己家的地都算不明白,还被个乡野村夫拿住,成日说自己贵比公主,我听说清河公主过目不忘,光这点你就差着人家十万八千里!”
兄妹两人互看不顺眼,在马车内拿着枣子相互砸了起来。
几粒枣子从车内飞了出去,在泥地里滚了几圈,几个七八岁的孩子在马车后头追着抢。
“行了,别吵了。”
两人的母亲徐夫人打断了他们。
掀开帘子,徐夫人见城门处聚了许多百姓,对车夫道:
“怎么这么多人围在城门附近,你下去问问,出什么事儿了?”
薛怀芳嘻嘻笑道:
“薛氏车架在此,百姓们当然是在夹道欢迎我们。”
“回夫人。”
车夫询问一番后禀报:
“百姓们听闻清河公主率军即将抵达绛州,都是来迎公主的。”
“……清河公主?”
薛惜文蓦然坐直,顿时来了劲:
“她真要来绛州?什么时候到?不成,先不回家,去福嬛阁,娘!家里过几日肯定要宴请公主是不是?我要买新首饰!”
徐夫人敷衍地拍了拍她的手背。
马车驶过街道,看着两旁围得水泄不通的百姓,徐夫人心中颇为不满。
只有千年的世族,没有千年的皇朝。
一个公主而已,哪里比得上他们睢南薛氏底蕴深厚,树大根深?
不好好待在雒阳过锦衣玉食的日子,跑到他们绛州来耀武扬威,还要建什么流民军,跟一群山匪、流民、反贼打交道……
徐夫人摸了摸女儿的乌发。
连公主都要做这样的事,看来南雍真是寿数已尽。
她的女儿,今后就是天下最尊贵的公主,绝不会吃这样的苦。
无人理会的薛氏马车悄无声息地入城。
天色渐暗,没有等到清河公主的百姓们散去,约定明日再来。
第二日一早,城门上终于望见了赤色帅旗。
骊珠也是快要入城才知道这件事。
起初,她还以为是裴照野在骗她,怎么会有百姓特意守在城门处迎她呢?
直到亲眼看到许多老弱妇孺箪食壶浆,出城拜迎。
“……这是绛州特产的橘子,公主尝尝。”
有人塞给她一筐橘子。
“多亏公主开仓放粮,我小孙女才留了一口气,快,给公主磕个头。”
实诚的小姑娘跪下来,哐哐磕了几个响头。
“公主,这是俺家烙的油饼,揣几个吧……”
骊珠落进人堆,一眨眼就被围得水泄不通,好一会儿才被裴照野捞出来,重新塞回马车里。
“……几个橘子,几张饼而已,公主什么珍馐没吃过,这也值得高兴?”
等到马车行至人少的地方,裴照野才下马钻进车内,看她捧着脸笑。
骊珠道:
“如今饥荒刚缓,还有什么比食物更珍贵的东西?他们把最拿得出手的东西送我,我当然高兴啊——就像你昨日打回来的那只大雁一样,礼物贵在用心。”
迎上她盈盈笑眼,裴照野有种被人击中的头晕目眩。
他俯下身,偏头吻了她一下。
骊珠眨眨眼。
两人距离极近,他低声平静道:
“话说得这么甜,我尝尝嘴是不是也是甜的。”
骊珠笑着,主动贴上他的唇。
“是甜的吗?”她问。
“……没尝出来,得再多尝一会儿。”
后脑被他掌心紧扣,他碾着骊珠的唇瓣,里里外外都尝了一遍才放开她。
他颔首:“确实,原来公主不管哪里的水都是甜的。”
“……”
骊珠贴着车壁,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一派平静正经的神色。
他怎么能这么平静地说出这么恐怖的话?
裴照野却仿佛没看见她震撼表情,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
“可惜薛家的人不会像公主这样容易满足,绛州饥荒尸横遍野,差点就要闹到人相食的地步,不是天灾,而是人祸——昨日那个薛三娘子强行夺雁,恐怕只是平日薛家跋扈的冰山一角而已。”
昨天骊珠一回到营中,就听裴照野说起山中发生的事。
她道:“睢南薛家自前朝开始,便是名门望族,人都说,只有千年的世族,没有千年的皇朝,以他们在绛州的影响力,的确有这个跋扈的资本。”
裴照野闻言却嗤笑一声:
“都千年百年了,还没出过一个皇帝,怎么,是瞧不上,不想当吗?”
没本事就没本事,还挺会给自己找补的。
骊珠被他这话噎了一下,想反驳,但左思右想,却又觉得他胡说八道得有几分道理。
她突然发现书读得少也有好处。
他对好多东西真是半点敬畏之心都没有,狂妄得让人羡慕。
骊珠:“以前不知道想不想,但现在,恐怕是真的想当了。”
“他们想当,也要看看能不能夺得走——皇位可没有公主的绣鞋那么好抢。”
骊珠僵了一下。
“你怎么知道的!”
她昨日明明让长君把剩下那只鞋都藏起来了啊。
裴照野扯了扯唇角:
“你总共就四双鞋,穿坏了一双,剩下三双怕再穿坏,爱惜得每日都要换着穿,现在突然少了一双鞋,我派丹朱向长君一打听就知道了。”
骊珠连忙摁住他的手背。
“一双鞋而已,我也没受伤,小事一桩,你别太生气……”
裴照野静静看着她不说话。
他当然生气,怎么会不生气。
但他气的不是那个什么狗屁薛二公子,气的是骊珠。
他讨厌那种蔑视平民百姓,自认高人一等的权贵。
却也不得不承认,一个出身尊贵,又独得皇帝宠爱的公主,就算眼睛长到天上去都不奇怪。
裴照野头一次希望骊珠能学到一点权贵们的坏毛病。
比如那个薛三娘子,骊珠要是有她三成跋扈,早就让长君把那个什么薛二公子砍成两截,再细细剁成臊子。
又比如前世在覃家,她若是个嚣张恣意的公主,岂会受覃珣母亲的欺负?
不过这些话,他也只是想想。
她身为公主,为何不能跋扈,为何不能嚣张恣意、随心所欲地活,他难道不清楚吗?
裴照野反手握住她的手,捏了捏手心。
软得跟豆腐似的。
这么一个浑身上下都软的人,却也能为了他拼尽全力,将他从覃戎的手底下救了出来。
“放心,从前我不惜命,如今为了你,也要改改脾气,谋定而后动……我没生气,只是在想待会儿去给你买双新鞋。”
骊珠松了口气。
前世她还为裴照野不吃醋而有些遗憾,现在她知道,他吃起醋来惊天动地,绝非寻常。
……还好他不知道前世覃珣和裴胤之的事。
骊珠笑眯眯道:“好呀,但是千万不要买蜀锦的,太贵了,我穿最普通的丝绸就好了。”
“……”
搞不清楚什么叫普通,这点倒是很有权贵作风。
按她的要求,裴照野买了双最“普通”的丝绸绣鞋,骊珠连着几日一直穿着,视若珍宝。
穿城而过的红叶军又行了几日,在绛州百姓的夹道欢迎下,红叶军终于抵达雁山。
吴炎带着人马在城门外相迎。
众人远远就瞧见那面写着“裴”字的帅旗,忍不住议论:
“……听说那面帅旗是清河公主亲自题的。”
“这个裴照野,听说脸长得还行,不就是给公主当面首上位的吗?一个小白脸,凭什么一来就做主帅?”
沉默的吴炎忽而开口:
“听说他率领的山寨,在鹤州一带势力不小,他才二十岁。”
“那又怎么了?”
他身边,一个叫陈勇的男子道:
“是骡子是马,牵出来溜溜,都是公主招揽来的,论起来,他们红叶军是山匪,我们雁山军是反贼,谁比谁高贵?凭什么他们压我们一头?”
此话一出,附和者众,吴炎不置可否。
另一头渐渐与他们汇合的裴照野一行,此刻所议的也是同样的事。
“……今日两军汇合,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薛家、覃家,甚至是朝廷,不少人都想看流民军尚未组建,便内部混乱,自行溃散。”
顾秉安骑马与裴照野并肩,道:
“上次将军让我派人探听,果不其然,雁山军对您做这个流民帅颇有怨言。”
裴照野心里有数,并不意外,只随口问:
“都有什么怨言?”
“将军这就是明知故问了,还能说什么?不就是说将军是靠着公主的裙带,才当上这个流民帅的吗?还有……”
“还有什么?”
顾秉安睨了眼裴照野的脸色,忍着笑意,压低声音:
“还说,实在不行,他们雁山军也有拿得出手的汉子,公主想要什么样的,要多大有多大,随便挑!”
裴照野:“……”
骊珠丝毫不知雁山军已经给她选上面首了。
隔着帘子,她听到了吴炎的声音:
“参见清河公主。”
玄英扶着骊珠下了马车。
上次见吴炎,还是在湖心亭内。
说实话,骊珠也没想到他能如此守信,给了粮,就归顺朝廷,老老实实驻扎在这里,等着骊珠前来。
听说这几日,他那个好兄弟李达,带着余下的雁山军一连祸害了好几个郡。
一路畅通无阻,劫粮又劫金银,现下俨然是个土霸主了。
而这些归顺朝廷的雁山军,因为粮饷军饷还没有那么快运过来,众人仍然衣衫褴褛,瞧着刚刚温饱的模样。
一双双眼睛望着骊珠,又望着站在身披甲胄、兵刃在手的红叶军,似乎都憋着一股劲。
骊珠嘘寒问暖一番。
“公主让我们兄弟还有家眷都有一口饭吃,大家都感激不尽,我吴炎当然也信守诺言,不会去抢县里郡里的粮仓。”
吴炎的目光移向骊珠身后的男子。
“这位就是红叶军的头领了吧?”
顾秉安笑道:“不仅是红叶军头领,也是流民军的主帅,吴头领应该称一声裴将军。”
陈勇:“红叶寨两千人,我们雁山军可足足五千人,这个主帅怎么论,恐怕还得说道说道吧。”
顾秉安:“打仗不在人多,否则战场上何来百万雄师输给十万军队的战绩?红叶军训练有素,经验丰富,主帅自然是从我们这边选,更有胜算。”
“你——”一时恼怒,陈勇愤然拔刀。
这一拔刀,顿时惊了两方人马,骊珠站在中间,接连不断的出鞘声贴着她的耳,令她背脊一阵薄汗。
咚咚咚的心跳声中,骊珠紧握着身旁玄英的手,强迫自己镇定。
“吴炎,你不信任我的决断吗?”
吴炎:“不是不信任,只是不服,我们雁山军也能做这个主帅,只要公主给我们这个机会。”
裴照野慢条斯理地抚着马,仿佛这些冲突与他无关。
这确实与他关系不大。
因为他们质疑的,其实是公主的判断力,他们不够信任她的决断。
骊珠深吸一口道:
“我可以给你这个机会,但这是你唯一一次可以质疑我的机会,如果你失败了,雁山军从此以后,不能质疑我的任何决定。”
吴炎等人面面相觑。
吴炎定定望着她:“好。”
骊珠其实早料到会有这样的矛盾,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刚一见面,这两方就水火不容地对峙了起来。
还拔了刀。
骊珠被无数雪白刀刃夹在中间,虽然他们彼此指的是对面,但骊珠却觉得这些刀尖全都在催她的命。
“……四场比试,比什么你们各自商定两场,不能死人,不能聚众械斗,如四场平手,再由我来加试,你们同意吗?”
吴炎思索片刻:“听公主的。”
裴照野:“我会赢。”
雁山军众人齐齐朝他看去。
他的语气仿佛在陈述一件事实,不带任何情绪,却张狂得没边。
他必须赢。
而且要赢得毫无争议,才能证明骊珠的决断是正确的,理智的,这些人才会服她。
皮肤黝黑的吴炎朝他投来黑压压的一眼:
“我这边的第一场,就由你我一对一比试,第二场,你我从军中各选十人比试,如何?”
吴炎能做到雁山军的头领,也并非常人。
至少体格和裴照野看起来不相上下。
骊珠仔细打量着吴炎,视线从他的臂膀和大腿上掠过,替裴照野捏了把汗。
裴照野却在看她。
“可以。”
他笑了笑:“我也想好了,第一场,各派五十人猎羊,谁多谁赢。”
骊珠不敢置信地转过头。
……他说猎什么东西?
吴炎蹙了一下眉。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要猎羊,而不猎其他的飞禽走兽,但意思也差不多。
而且离这里最近的无主之山是雁山。
这怎么算,都是他们雁山军占了大便宜。
吴炎点头。
“第二场呢?”
“第二场嘛——测测胆量如何?”
裴照野朝睢南郡的方向看去一眼。
“看看你我谁能够悄无声息地,将睢南薛氏的薛二公子扒光了挂在城中最显眼的位置,吴头领,敢吗?”
雁山军多是绛州人,谁人不知睢南薛氏的大名?
更有许多,本身就与薛氏结怨,从前做百姓的时候任他们鱼肉, 现在听到有机会教训薛氏公子, 不少人面露亢奋之色。
吴炎却朝骊珠望去, 迟疑片刻道:
“公主,说句不好听的话, 薛氏百年世族, 在绛州跟土皇帝没什么区别, 如果只是为了一场比试, 没有必要贸然得罪。”
骊珠当然也赞同吴炎的话。
除非她确定自己对薛家十拿九稳, 否则绝不会将自己的委屈凌驾于大局之上。
然而——
她看着吴炎身侧这些神色振奋的雁山军。
她可以退, 但流民军的士气却不能退。
“又不是让你们耀武扬威地去做这件事, 无妨。”
骊珠拍了拍吴炎的肩膀,他个子高,骊珠要拍他的肩还得不动声色地垫垫脚。
“面子上别做得太难看就行, 要是闹大了,我来想办法。”
雁山军的眼睛齐刷刷亮了起来。
吴炎幽幽望着骊珠,拱手应是。
定下这四场比试之后, 两方人马都摩拳擦掌, 跃跃欲试。
这是红叶军抵达雁山的第一日。
虽说要等四场比试之后,才能决定谁做主帅,但大军驻扎,谁去修寨墙,谁去挖茅房,都得由主帅安排调度, 是个立威的机会。
所以裴照野连扎营都不急,先对吴炎道:
“那第一场,就在你我之间先分个高下,吴头领需不需要一点准备时间?”
吴炎:“裴头领一路辛苦,还是你先歇一歇吧,免得待会儿说我胜之不武。”
裴照野:“放心,你没这个机会。”
骊珠:……好幼稚。
他们抵达雁山山脚下的营寨时,雁山军早已收到消息,翘首以盼许久。
虽说早在公主一行人抵达之前,有关清河公主与红叶军裴照野这两人的一应情报,就已经在雁山军中传开。
但亲眼见到两人的年轻,还是令不少人讶异。
骊珠对他们的审视心知肚明,装作毫无察觉,回过身对两人道:
“那就开始吧。”
玄英替骊珠备好坐席,营寨外,两军泾渭分明,各自就地盘膝而坐,裴照野与吴炎两人皆褪去上衣,赤手空拳对峙。
北风卷着零星雪花,落在起伏如山峦的小麦色肌肉上。
叮——!
伴随着长君手中铜锣的一声脆响,两人如离弦之箭,彼此相向倏然而去。
臂膀相击的一刹那,骊珠隔得这么远,都仿佛能听到肉身搏击的闷响,和寸寸肌肉隆起的紧绷声。
拳风呼啸,落如雨点。
吴炎大约二十七八岁的年纪,正当壮年,又是猎户出身,力气上绝不逊于裴照野。
骊珠表面镇定,实际手指都快嵌进扶手里了。
然而裴照野也是尸山血海里蹚出来的盐枭。
不管吴炎拳头再重,攻势再猛烈,他都显出一种稳稳招架的从容,身形腾转间,吴炎看到那双鹰目极冷静地凝视着他。
——他在抓他的破绽。
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吴炎只觉腹部一阵钝痛,紧接着一双铁钳似的臂膀直接钳制住他的腰身。
双脚腾空,视野天旋地转。
在两军瞩目之下,身长八尺有余的吴炎竟被头脚颠倒地重摔在地!
全场静默了一瞬。
下一刻,红叶军中传来山呼海啸般的喝彩声。
雁山军鸦雀无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吴炎之所以能成为雁山军头目,正是因为他力大无穷,武艺过人,众人曾亲眼见他拧人头如拧瓜。
他竟输给了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
下马威点到为止,都是为公主效力,裴照野自然不会与他闹得太僵。
“不错。”
裴照野单手将地上暗暗忍痛的吴炎拉了起来,拍了怕他的背。
“论角抵的本事,只怕红叶军中除了我,也没人敢与你一战。”
他倒是没有得势张狂。
然而吴炎明白,此人的本领绝不只如此,光是背摔的那一下,假如自己是他的敌人,现在早就没命了。
这人有嚣张的资本,公主任用他,绝非只看他的脸。
吴炎拱手:“这一项,心服口服。”
骊珠松了口气。
玄英低声道:“吴炎吴头领也是忠心耿耿投奔公主的属下,都是公主的左膀右臂,公主不可厚此薄彼,让吴头领寒心。”
骊珠回过神来,的确,她和裴照野的关系是藏不住的。
正因如此,才该对吴炎和雁山军更偏心一些,否则岂不是让他们觉得受了冷落,心生怨怼?
骊珠想了想,对身旁女婢道:
“去备六十斤牛肉,十坛好酒,还有治跌打的伤药来,三十斤牛肉和好酒赏给红叶军,余下三十斤和伤药赏给雁山军。”
赏赐下去时,天色渐暗,正是晚膳时分。
红叶军围绕着骊珠的中军大帐,在营寨左侧扎好营。
右侧扎营的雁山军虽说得了个下马威,但也得了和红叶军一样分量的牛肉。
冬日物资匮乏,雁山之中又有李达的余部驻守,这还是雁山军一个月以来第一次见到荤腥。
吃到一半,吴炎等人忽而嗅到一阵香风袭来。
众人忙道:“参见清河公主。”
“你们吃你们的,不必行礼,我只是来瞧瞧你们吃得如何。”
说完,众人就见这位仙女似的公主与他们一道围坐在铁锅旁,让人盛了一碗汤饭同食。
骊珠道:“分下来的牛肉呢?怎么没见你们吃?”
吴炎身边的陈勇道:“回公主,肉不够分,吴大哥叫我们都切了煮成肉汤,这样还能每人分上一碗。”
吴炎横了他一眼,听着像暗示人家公主肉给少了似的。
“今日落败,实在汗颜,明日比试我等必定尽力,让公主瞧瞧雁山军的实力。”
骊珠舀了一勺汤饭,笑眯眯道:
“好啊,若是能赢,必有赏赐,只是流民军初创,军饷粮草还在调度,赏赐不多,还望诸君别嫌弃。”
“怎会嫌弃!”陈勇铆足劲道,“今日公主赐我们牛肉,明日我们必定猎尽雁山的羊,献给公主享用!”
骊珠:“……”
不知为何,公主微微赧然地低下了头。
这顿饭一吃,之前雁山军对骊珠那点厚此薄彼的怨怼尽消。
他们想重选主帅,公主应了。
输了一场,公主还给他们赐肉。
甚至她一个金枝玉叶的公主,还纡尊降贵,与他们在一个锅里吃饭。
做到这种地步,他们无话可说。
吃过饭后,雁山众人望着公主朝中军大帐而去的背影,忍不住道:
“你们说,那个裴照野跟清河公主,是不是没什么特殊的关系啊……”
“是啊,那小子,虽然不想承认,但确实有点东西,公主让他做主帅也不奇怪。”
“而且瞧着,今日一整天,那个裴照野连话都没和公主多说几句,连看都没看几眼……别的不说,这点我佩服他。”
众人端着盏与那人碰了一下。
方才公主坐在这里同他们说话,但凡不小心目光落在公主脸上,他们说话都走神。
真不是他们无礼。
也不知怎么,眼珠子就是有点管不住,很自然地就被吸引过去了。
那个裴照野怎么就管得住?他该不会不喜欢女人吧?
话题顿时朝诡异的方向滑去。
骊珠从右营离开后,与玄英一道,径直去了顾秉安那边,清算军中目前的物资钱粮。
直到亥时末,连顾秉安都有点顶不住打起瞌睡,骊珠这才回到自己的中军大营。